□丁彦
这一天天的。
我认识黎娜莎的时间不长,也就一年多那么一点点吧。
认识黎娜莎之前,听过她的坊间传闻,就有好几种版本了。知道她是个中俄混血儿,二毛子,酒仙儿。听得多了,心底不免有点儿刺挠挠儿的,想看看真人儿究竟啥面目。
说起来怪衰的,我和黎娜莎仅有的几次见面,地点不是在酒馆儿,就是火锅店。这太容易让人浮想联翩了,究竟我是酒鬼还是她是酒鬼,抑或俺俩都是酒鬼?
不管怎么说吧,黎娜莎每次出场,总给大家带来欢声笑语。
第一次见到黎娜莎,是在京福肥牛城。
那天同学李万年打电话,约我下班后去吃火锅。那几天我被酒淹着了,胃疼,不想去。李万年语义暧昧地告诉我,他邀了黎娜莎过来,我这人呐……就不会婉拒了。
我急三火四地赶到京福肥牛城,人家李万年早坐在包间里,跟两位女士花言巧语呢。
我一露面,李万年挥手招呼我:“怎么才来呀,带孩子老婆呀,磨磨叽叽的。来来,我给你介绍介绍,这位美女就是黎娜莎,这位乔薇,她俩铁姐妹儿。”
黎娜莎大方地伸出手和我相握:“哟,靓仔呀!万年总叨咕你,说你暗恋我呢,呵呵呵!这一天天的,我没吓着你吧?别迷恋姐,姐只是个传说,哈哈哈!”
这个李万年,什么东西,是人吗他!
尴尬中,我没忘了偷看黎娜莎。呀,和我的臆想差之千里了,主观主义害死人啊!原来我一直把她想象成影视中性感火辣、风情万种的俄罗斯美女,可眼前的这位混血儿,富富态态慈眉善目的,与美女根本不挨边儿,普通得跟家政服务公司的大嫂一样。
李万年根本没理会我的情绪,管你失落还是失望,人家兴致飙升,颠着屁股喊上菜。
服务生送上一瓶七粮液,这是当地热捧的一种高档烈性白酒,意思是比五粮液还牛两下子。黎娜莎不领情,瞪着眼珠子让服务生撤下去,点名要65度的乡村烧酒大高粱。
黎娜莎一瞪眼珠子,才现出她的本相来:眼睛那么大,而且是大海的颜色,睫毛那么长,翘翘着,漂亮!可她要的酒太妖魔了,65瓦啊,还不如直接上电棍呢!
肥牛肉、羔羊肉下锅了,大高粱斟上。酒过三巡,掏心窝子的话儿顺嘴就溜达了出来。
李万年跟黎娜莎碰了杯:“黎姐,绝对佩服你,啥都不在意,啥都手到擒来!”
呵呵呵,黎娜莎爽朗地笑着:“没这么拍马屁的,直说我是小偷呗,还、还手到擒来。”
“真的,黎姐,你总是那么阳光,不像我们,整天瞻前顾后患得患失,郁闷。”乔薇说。
黎娜莎飞了乔薇一眼:“你才几岁,小屁孩儿,懂啥郁闷?嗨,谁受苦遭罪,谁受煎熬折腾,哑巴吃黄连。这一天天的,我经历的磨难,九九八十一难啊!”
李万年和乔薇理解地举起酒杯,我随帮唱影儿地跟着碰杯,呷了一口,好冲。
黎娜莎感慨万千地把半杯大高粱一饮而尽:“痛快!老弟,我呀,我经受的磨难,搁任何人身上,我跟你说,不死也得疯,这一天天的,我就是傻乐和,没心没肺的。”
乔薇边倒酒边说:“黎姐说的是真话,换我早死三四回了。”
“哈哈哈,啥人儿啥命。”黎娜莎看我茫然的样子,开心极了,“靓仔被忽悠迷糊了,他俩呢了解我,你姐我是个苦命的人儿,还妨人儿。你要爱看恐怖片,我就当把祥林嫂。”
涮着火锅,润着大高粱,黎娜莎带着我走进了她的世界:
知道不,靓仔,我,孤儿,街坊老太太嚼舌头根子,给我加了码儿,说我是弃儿。这一天天的,爱啥儿啥儿,反正老黎头是我老爸,我是老爸的宝贝疙瘩。老爸老妈宠着我呢,小时候,我那小模样儿,那可不是吹的,洋娃娃似的,加上我能歌善舞,在学校,我就是秀兰•邓波儿,童星,大小演出排着队呢。这一天天的,没轻得瑟。
得瑟过头了,日子一忽悠换片儿了。老爸老妈属实是太老了,我记事儿他俩就是退休的老头儿老太太了,颤儿哆嗦的直掉渣儿。我上初三那年,老爸老妈实在活不动了,一个一个扔下我,脚前脚后驾崩了,我他妈的这回可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我这人就这德行,不吃下眼子食儿。学校和老爸的单位跟我上火,怕我沾上他们,琢磨着往哪儿消化我呢。我划拉划拉书包,姑奶奶不念了,自个儿快活去。那年头赶上中苏两国翻脸了,我这么个流着俄罗斯血液的黄毛儿,早不遭人待见了,辍学就辍学吧。
离开学校,我在社会上混了一年多,拣破烂儿、打零工,这一天天的,除了杀人,啥都干。后来听说客运站招乘务员,我去撞大运。嘿,就我一个应招的,没竞争。过后我才知道内情,敢情缺乘务员的那条路线,全是山区,两天一个往返,又苦又累又危险,叫谁干谁不干,才空出个名额来。傻了吧唧的,我乐颠颠儿的还以为拣了个肥缺儿呢。
我这个人呀,大咧咧的,这一天天的,自我感觉特好。别人遇上愁事儿,淌眼抹泪儿,我遇上愁事儿,憋不住想笑。当了乘务员,我乐得一夜没睡,天天坐车多好玩儿呀,我特爱闻汽油味儿。我对乘客那是没说的,老头儿老太太我都当爹妈对待。那时候车少人多,车里那个挤呀。破车像老牛车似的,那个慢呀。我就给乘客唱歌,咱那嗓子,啥邓丽君李娜,玩儿去。咱嗓子一亮,掌声哗哗的,一路上欢歌笑语,特招人儿。
我跟了两年车,表扬信、感谢信像蚊子似的叮上我了。这一天天的,电台来采访,报纸有报道,给公司老长脸了。别看咱长着苏修特务的模样儿,得的奖状,一摞儿一摞儿的。
这一天天的,掌声与鲜花围着我,我也像鲜花一样开了。和我同龄的国产女孩,满脸长狗皮癣呢,咱已经桃花朵朵开了!我他妈的也奇怪,咱睡一觉儿,身子变一个样儿,睡一觉儿,身子又变一个样儿。那皮肤,又白又嫩,睫毛长长的,不像现在,瞎么乎眼的,像猪八戒他二姨。那时候,我自个儿瞅着都心惊肉跳,太馋人儿了。
讲评书的说过,红颜祸水,一点儿不假。靓仔,你说我长得这么漂亮,有意思吗?这一天天的,纯粹没事儿找事儿。我跟你说啊,那阵子半大小子、老爷们,像苍蝇似的整天围着我嘤嘤。公司和客运站的头头儿,哈哈哈,也都猴气儿猴气儿的,借着职务之便,占我的便宜,呵呵呵,这一天天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六十年代的人比现在的人规矩,有贼心,都没贼胆儿,不像现在的领导,那可真敢下家伙啊。
关键那个年代,革命群众管事儿。说起来我挺不落忍的,不少挺风光的干部,因为我沾上了生活作风问题,被整得灰头土脸的。听说珍宝岛没,中苏在那儿打了个昏天黑地,我吧,就是客运站的珍宝岛,军事禁区。这一天天的,不怕踩雷,你就碰我。
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大有人在,有舍生取义的,应该叫舍生取色吧,趟了雷区。
黎娜莎十九岁那年的春天,她的乘车组换了司机,新来的司机叫王海山,造反派出身,驴性,二十七八了还耍光棍儿呢,光忙着打砸抢了。
王海山出了六天车,跟黎娜莎低眉顺眼的像只小绵羊。第七天傍晚到了终点站,终点站就是那个偏远的山区公社,现在叫乡镇了。
卸下乘客后,王海山要去河边洗车,黎娜莎责无旁贷得跟着去啊。
清清的河水,倒映着满山的迎春花,岸边绿草茵茵,杨柳依依,蝴蝶翩翩。绚丽的晚霞照在黎娜莎的身上,青山绿水映衬着她的丰乳翘臀、长腿细腰,远看轮廓凹凸有致,近看线条圆润微妙,咳,唐僧看了,打死他都不会去取经了。
这就怪不得王海山了,他体内的激情实在按耐不住,终于海啸了,他就在草地上把黎娜莎这个雷区趟了。据未经核实的消息透露,当天晚上,王海山又趟了数遍。
黎娜莎不幸怀孕了。黎娜莎出人意料地竟嫁给了王海山,一朵鲜花插到了牛粪上。
委曲求全的黎娜莎,婚后并不幸福,王海山那就是一头驴,说打就捞的主儿,总怀疑黎娜莎红杏出墙。直到黎娜莎连生了一儿一女,体态像穿上了滚包的棉袄,一头秀发搓搓成了乱麻秧子,王海山那发红的眼珠子,才算见到点儿黑色儿了。
接下来,黎娜莎的生命之河,流过一段平静的河段。拉扯两个孩子,筹措柴米油盐,还要抓革命促生产,忙忙碌碌,日子过得没留下一点儿清晰的记忆。
黎娜莎在岁月的漩涡中扑腾着,外面的世界却发生了剧变,改革开放了!客运公司改制,全员实行聘用制。王海山像厕所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谁要他呀,光荣地落聘吧。
王海山啥人儿啊,能服吗?他到公司大闹一场之后,脑袋一热,把公司最好的一辆客车抢走了。破坏改革开放,反了不成!保卫科紧急出动,跟屁股追击。惊慌失措的王海山,漫无目的地狂奔在公路上,一时手忙脚乱,大客车直奔大树而去,咣——车毁人亡。
可怜黎娜莎,三十多岁就成了寡妇。可怜黎娜莎那一双儿女,小小的年纪就失去了父爱,好赖不济那也是个爹呀!小寡妇支撑着单亲家庭,酸甜苦辣,一个人独享了。
黎娜莎把杯子里的大高粱干了,轻松地说,老爷们死就死了吧,我这个家,有他五八,没他四十。这死鬼,没一样儿值得留恋的,这一天天的,死了我倒省心!
黎娜莎嘻嘻哈哈诉说着她的婚姻史,听着挺逗的。但是,我感觉这里面真真假假,戏剧化的成分不会少了,尤其白天鹅竟变成了鸵鸟,可能吗,姑且听之罢。
忙忙碌碌,时光如梭。半年后的一天,下班回家,正在厨房运筹晚饭呢,李万年的电话来了,说他在步行街“老渔翁铁锅炖鱼”呢,令我速去。
这小子,半年没联系了,是判刑了还是住院了?我这人,一般不把别人往好处想。
“老渔翁铁锅炖鱼”酒馆里座无虚席,国人皆饮者啊!在西瓜地似的黑脑袋瓜儿中,我找到了李万年,同时欣喜地见到了黎娜莎和乔薇。
一回生两回熟,我们热情地套着磁。
黎娜莎把我拉到她身边:“老想你了靓仔,这一天天的,干吗这么长时间不理俺们了?”
“可不是,聚了好几次了我们,就缺你,忙什么呢?”乔薇嗔怪地看着我。
“我能干啥,天天上班伺候老板呗。”我忙不迭地解释,“你们聚会没告诉我呀,是你们甩了我的。万年你也是的,还同学呢,太护食儿了你!”
哈哈哈,黎娜莎拿起酒壶倒酒:“这一天天的,咱就别狗咬狗了。哥们儿,今天我特纠结,就想喝酒,更想你们仨。来来来,一醉方休!”
李万年吃惊了:“嗨嗨,反常了,不是要地震啦!美女,你长纠结的那根筋了吗?”
乔薇说:“黎姐这回真闹心了,诶,你们没发现黎姐今天……有变化吗?”
我和李万年这才打量起黎娜莎,呀,改观了,棕色的长发挽成了一个漂亮的发髻,略施粉黛,淡扫蛾眉,抹着得体的口红,中长的驼色外衣混搭着裙装,别样的风雅,从容且自信。
我被电着了:“黎姐,太有气质了,你这是迷死人不偿命啊!”
李万年诧异地问:“不会吧你,你……你要梅开二度啦,不会吧?”
“滚一边去,一天天的你就寻思那点儿事儿!姐底子在,懒得倒饬罢了。”黎娜莎说。
乔薇说:“知道黎姐最近忙吧,忙啥,告诉你俩一个好消息,她妈找来了!”
“停,别吓唬我!”李万年说,“她爸她妈死多少年了,太吓人了,你要穿越咋的!”
“真是他妈的穿越!”黎娜莎举起酒杯说,“来,整一口,这一天天的,一醉解千愁!”
我跟着喝了,酒液入喉,好辣,又是大高粱,高丽过年——要狗命了!
乔薇见我迷瞪瞪地看着她,笑着说:“黎姐亲妈,俄罗斯的美女找来了,喜事儿吧?”
这回轮到我吃惊了:“真的!太好了,真该好好庆祝一下,你这回不是孤儿了!”
李万年随和着说:“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儿啊,你纠结什么,乐蒙圈子了吧?”
“去,不会说话,罚酒!”黎娜莎把李万年的酒杯斟满,俩人一撞,干了!
乔薇在一旁劝说:“黎姐,别跟酒较劲啊!你咋这么倔呢,千不对万不对,你妈怀胎十月生下的你,而且不远万里来找你,足以说明母女情深了,你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乔薇的一番话,把我和李万年说糊涂了。母女相认相聚,天大的喜事,怎么还整出原谅不原谅来了?俺俩瞪着一对儿雀盲眼,那糗样儿,简直就是两个脑瘫患儿!
黎娜莎噗嗤笑了:“看看你俩的傻样儿,太可爱了。咯咯咯,男人呐,都是长不大的孩子,好奇心太盛,抵挡不了诱惑,所以嘛,男人最好骗了。好了,这一天天的,我满足你俩的好奇心,你们吃鱼,我给你们从头道来!”
黎娜莎和亲生母亲的恩恩怨怨,要追溯到她没出生之前。
新中国开国伊始,跟苏联老大哥那好得如同一对恋人。两国人民更是好得一塌糊涂,不分什么大鼻子小鼻子了。黎娜莎的生身父亲叫廖远,是位旅欧归国的工程师,在苏联援建的国防项目中,担任中方技术负责人。那廖远,玉树临风一表人才,不但是工程技术方面的权威,而且写得一手好诗,手风琴也玩儿得倍儿溜!
黎娜莎的母亲莎拉波娃,大学三年级的下半年,到中国来实习,冤家路窄接触到了廖远。廖远的一首小诗,把莎拉波娃感动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灵魂的种子飘落在荒原/孜孜寻梦她的伊甸园。
采撷莲花般的云彩/静静聆听心灵的呢喃。
小荷缠绵着蜻蜓的翅膀/露珠的恣情滋润着并蒂莲。
时光的夜莺漫步在歌喉里/童谣的柳絮在风中流连。
遥远的繁星迷失在他乡/我的身影已经步履蹒跚……
灾难啊,情窦初开的佳人,碰上风流倜傥的才子,上帝啊,你就造孽吧!
那个时候,廖远已经有了家室。热恋状态的廖远,还没来得及认真评估出轨的悲催指数呢,莎拉波娃幸福地告诉他,她怀孕了!呼嗵——廖远有了撞墙的感觉。
俩人不得不面对现实了,冷静地思考一番,最后决定莎拉波娃回国继续学业,捎带着把孩子生下来。廖远呢,抓紧把家室卸载了,一年后俩人再聚首,共筑爱巢。
造化作弄人啊,廖远异国情恋的美梦还没醒呢,他的婚外恋被组织发现了。
大难临头了,廖远被停职反省,天天深刻再深刻地检讨,各种组织层层审查,折腾了数月。最后冠以破坏中苏友谊之罪,廖远被发配到偏远的三线工厂,劳动改造。
廖远接到处分决定之日,风云突变,中苏两国开始了唇枪舌剑的论战。但是,处分归处分论战归论战,该发配还得发配。廖远和苏联专家一起收拾行装,各奔前程。
不早不晚,莎拉波娃在这个非常时期,生下了一女婴。莎拉波娃抱着混血儿,急不可耐地踏上了与爱人团聚的旅程。在国际列车上,莎拉波娃被苏联有关部门控制了。
满洲里口岸成了廖远和莎拉波娃生离死别的奈何桥,莎拉波娃把他们的爱情结晶交给廖远,留下匆匆的一吻,从此天各一方了。
廖远捧着如此贵重的礼物,落泪了。自命难保,这个宝贝疙瘩可怎么办啊!
这个时候老黎头出现了。老黎头是廖远单位的大厨,死瓜秧子,一辈子没结过瓜儿。老黎头发了菩萨心,抱回这个混血儿,当宠物养着,还起了个异国情调的名字,叫黎娜莎。
莎拉波娃晚年,特想她的混血儿。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苏联不叫苏联了,列宁格勒改回圣彼得堡了。莎拉波娃通过各种途径,启动各种关系,寻找她的女儿和初恋的爱人。
功夫不负有心人。上个月,莎拉波娃终于找到了黎娜莎,令人扼腕的是,廖远已于六年前辞世,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了。
黎娜莎知道身世后,特恨生身父母,他们的不负责任,他们的自私,使她成了弃儿。她不理解,母亲为啥把她交给父亲,能生为啥就不能养呢?黎娜莎不能原谅他们,不能接受他们!但是,可但是,血缘的魔力确实魔人,黎娜莎陷入了百感纠结、爱恨交织的泥沼中。
黎娜莎的回忆让人沉闷,大高粱趁虚而入,把我们都整醉了。铁锅炖鱼什么滋味儿,我们怎么分手的,怎么回家的,大脑里一片空白,我失忆了。
那天聚餐后,挺长时间,没了黎娜莎的消息。工作之暇,夜半醒来,黎娜莎的蓝眼睛不时地在眼前眨闪。她过得好吗,她和母亲的关系怎么续写的?她那对儿不太省心的儿女,规矩没?我这是看《三国》掉泪,替古人担忧啊。操着闲心,季节悄悄地变换了。
红枫飘落,带走了金秋。瑞雪初霁,北国一派银装素裹。
雪后的公交车格外拥挤,我懒得跟男男女女们前胸贴后背,自己跟自己过不去,选择了步行去上班。一路欣赏着雪景,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蛮神仙的。
我正踏雪而行呢,一辆奥迪Q7贴着我停了下来。啥意思,炫富,囧我?知道不?中国人可仇富吔,当然,中国人同样也欺贫啊!
我的肠子在肚子里千回百转呢,车窗玻璃降下,驾车的美女摘下雷朋太阳镜,一个电眼飞了过来。我一激灵,哇噢——乔薇!
“是你呀,小乔!”我从认识乔薇起,一直叫她小乔,这么叫,让我有了片刻化身周瑜的幻觉。李万年却叫她小薇,嘁,没文化,简直就是一副西门庆的嘴脸。
“哥,上车!”乔薇戴上太阳镜。
我坐到副驾驶的座位上,没话儿找话儿:“好大的雪呀,下雪路滑,你上班去呀?”
乔薇叹了口气说:“上什么班呀?黎姐差点儿没命了!我现在去接她出院,你能请下来假不,陪我接黎姐去。”
“黎姐病了?”我颇意外,“咋不早说呢。你从我们单位门前拐一下,我进去打个招呼就跟你走。现在单位人浮于事,都是闲得没事儿找事儿,扯咸淡玩儿。”
乔薇领着我径直来到黎娜莎的病房,黎娜莎已经收拾好了,坐在床上等乔薇呢。
几个月不见,黎娜莎瘦了一圈儿,面色憔悴,显得老了好几岁。
黎娜莎见我来了,激动得站了起来:“呀,靓仔一来,我的病全好了,谢谢谢谢!”
说着,黎娜莎跟我来了个深度的拥抱,我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的战栗。
回家的路上,黎娜莎恢复了原态,跟乔薇和我谈笑风生。
黎娜莎说:“我老爸说过,人一辈子不进‘两院’,那就活到最高境界了,太正确了!”
“黎姐一病,怎么病成哲学家了。诶,啥叫‘两院’?”我问。
“小屁孩儿,啥都不懂。”黎娜莎笑着说,“医院和法院呗!我在医院躺了一个礼拜,这一天天的,赶上蹲监狱了!大夫来了,在你身上乱摸,你连个屁都不敢放!”
乔薇接了茬儿:“废话!医生给你治病,你放屁熏人家,你能行不,变态!”
哈哈哈、呵呵呵,我们仨开怀大笑。
黎娜莎住了笑:“这一天天的,真想你们。嘴里一点儿味儿都没有,太想酒了!”
我赶紧表态:“酒不成问题,我安排,正好庆贺你痊愈出院。不过,喝酒行吗小乔?”
黎娜莎抢着说:“我的病不忌酒,我少喝、少喝,意思意思,这一天天的。”
乔薇家附近有家“靠山屯杀猪菜”,挺有特色。
我给李万年打了电话,这小子借俩腿儿跑来了,跟黎娜莎嘘寒问暖,老孝顺了。忙里偷闲过问我点的菜,他从滋补、调理的高度,加了大骨头、拆骨肉和树鸡,阴险啊!
杀猪菜咕嘟着上来了,大高粱也烫热了,我们四人其乐融融地畅饮开来。
一杯大高粱落肚儿,人就亲密无间了。嗨,酒真乱性啊!
黎娜莎感慨地说:“两个老弟谁都没问我咋病的,这是尊重我的隐私,给我面子啊。你俩就是我亲弟弟,我谢了!这一天天的,患难见真情,我敬你们一杯!”
乔薇说:“这回你真动心了,看来你也是人,原来我以为你不是人呢。”
“你才不是人呢!”黎娜莎瞪起蓝眼睛,“儿是娘身上的肉,不动心那是糊弄鬼!”
我和李万年隐隐觉出,黎娜莎的孩子出问题了,重创了她,她才大病一场的。
乔薇给黎娜莎夹菜:“黎姐,都不是外人儿,你就把肚子里的苦水倒出来吧。”
黎娜莎自饮了一杯,苦笑着说:“咳,压死我了,你们替姐分担分担吧!”
黎娜莎以酒当茶,微醺中徐徐道来。
跟你们说,我儿子长得,那就是一个帅!一米八九的个子,像谁,像那个维塔斯,俄罗斯那个歌星,天生一副好嗓子。可就是不吃书,怨谁呀,随根儿,咱没那个基因。这一天天的,我和他爸都没念几天书。儿子没考上高中,他倒解放了,跑歌厅当歌手去了。
儿子唱了一年,唱出了名儿,省城的夜总会高薪把他挖去了,我真替儿子骄傲。儿子的演艺之路走得特顺,到省城没两年就结了婚,女孩呢,私企老板,有钱。第二年,我孙子出生了,大胖小子,老稀罕人儿了。我这个家多让人羡慕啊,多幸福啊!
谁会想到啊,放着好日子不过,儿子跑偏了,这一天天的。儿媳最先发觉的,发现儿子整天浪荡游魂儿的,经常十天半月的不回家,再后来,发现他吸毒了。儿媳吓坏了,找我,我也蒙圈子了!咋办咋办,没第二条路啊,送去戒毒吧。
戒了一年毒,毒戒了饭碗子打了,没了收入,靠媳妇养着,成了宅男。这一天天的,愁死我了。当妈的只好舍了这张老脸,到处托人,给儿子找工作。求爷爷告奶奶挖来的工作,儿子连眼皮都懒得抬!完喽,儿子的魂儿丢了!
这边我着急上火呢,儿媳那边阵前起义了。理由非常简单,咱儿子复吸了,人家心凉了。
这一天天的,咋整,儿子被退了货,当妈的接着吧。
养儿养儿,养着吧。一边伺候着儿子,一边抚养着孙子。这一天天的,小孙子上学,早送晚接,我还得上班挣钱啊,这个家就指望我这点儿工资呀。这一切一切,我认了,我心甘情愿。我就想让儿子那颗冰冷的心融化了,回心转意咱从头再来,一切全值了。
儿子在家待了两年,突然没了。临走给我留下一封信,说他挣大钱去了,叫我别找他。他说成功了呢,让我享不尽荣华富贵。失败了,也少了他这个累赘。
儿子就这么没了踪影儿,这一天天的,整整三年啊!今年中秋节那天可算来信了,法院来的,儿子贩毒,在云南那边犯事儿了,通知家属过去,老天爷呀,天塌喽!
接到信儿,我当时就晕倒了,醒过来一寻思,我不能倒啊,我没资格倒下去啊!儿子不能死啊,我得救他呀!我当天就去了云南,到了法院,打听清楚了,儿子离家出走,实际是被他那帮鼓捣毒品的狐朋狗友拐走的。他们一边倒腾毒品,一边吸毒,傻子都明白,犯事儿那是早晚的事儿。最后这回,他们出境贩毒,偷越国境的时候被武警发现,领头的拒捕被打死了,四个同伙一个没跑掉。这一天天的,作到头了!
法官说了,我儿子属于从犯,但是罪该死刑。如果一百万的罚金交上来,可考虑死缓。有一线希望,当妈的就不能放弃啊,我跟法官说好,容我二十天的空儿,不就是一百万嘛,我回去筹钱,砸锅卖铁,保儿子的命要紧!
我连夜返回来,把房子卖了,急忙急促的,没卖上好价,三十万。用女儿的住宅抵押,贷款三十万。所有的亲戚挨家磕头,借了二十万,剩下二十万,实在没埯儿了。我的妈呀,眼瞅着期限一天一天逼近,我急得满嘴起大泡,撒尿跟啤酒一个色儿。
我那几天,没觉,三更半夜满街乱跑,这一天天的,疯了!实在没路子了,我上医院了,就我身上这些零件,角膜、腰子、心肝肺、胳膊腿儿,合资的,保真,给钱就卖。
器官不好卖啊,就在我死的心都有了的时候,我漫无目的地从医院出来,路过一个旧货市场,看见有卖旧画的。我突然想起来,俺家老箱子底儿有幅画儿,是生我的死爹留给我的唯一证物,我那个俄罗斯老妈就是凭着这幅画儿赖上我的。我一搭茬儿,有个干巴老头儿黏上了我。他跟我到家一看,眼珠子就直了。我啥人儿,看他的贪婪样儿,心里有数了。这一天天的,磨叽了半天,他给到五十万,卡住了。我没时间磨呀,出手吧。
我也掂量了,就一个扇面儿,听说是谁,文徵明的,要五十万,我他妈的够黑的了。钱够了,我连夜赶到昆明,就差一天啊。第二天宣判,当听到儿子判为无期,我当场昏了。
我在昆明住了三天院,这一天天的,能站起来了,就回来了。妈的,我这命啊!
那顿杀猪菜之后,我去看过黎娜莎一回,人康复了。她住在女儿家,依旧嘻嘻哈哈。一晃儿又好几个月了,不知道她又编导出什么匪夷所思的连续剧来。
这一天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