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关系英国学派的发展动向

2014-01-24 23:06:32张小明
中国人民大学学报 2014年6期
关键词:学派主义学者

张小明

国际关系英国学派的发展动向

张小明

国际关系英国学派是西方国际关系理论中一个颇具特色的流派,它以国际社会为研究主题、坚持传统主义研究方法。英国学派产生于冷战时期,一直处于继承与发展过程之中。冷战结束以后,英国学派在坚持自己原有的理论特色的同时,试图在某些方面进行一些新的学术探索,出现了三个值得注意的发展动向,即学派意识明显增强、连带主义色彩有所加重以及对现有理论的修正。

国际关系理论;英国学派;欧洲国际关系研究

国际关系英国学派(English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又译“国际关系英格兰学派”),是西方国际关系理论中一个颇具特色的流派。该学派形成于东西方冷战时期,并且长期在美国话语霸权之下处于被边缘化境地,在冷战结束之后其影响有所增强。甚至有个别学者认为,英国学派已经成为“主流国际关系理论的一部分”[1]。在冷战结束以后,中国国际关系学界开始有意识地引进英国学派,该学派的理论与方法受到一些学者的关注。

本文主要考察冷战结束以后英国学派的发展动向。在以国际社会为研究主题、坚持传统主义研究方法等核心问题上,英国学派基本上没有发生变化,但是在坚持自己原有的理论特色的同时,在某些方面也有一些新的学术探索和发展。

一、学派意识明显增强

总的来看,英国学派学者在冷战时期似乎没有很强的学派意识,尽管他们构建起了一种独具特色的、以国际社会为研究主题的国际关系理论,并出版了一系列相关的经典著作。究其原因,一方面,以马丁·怀特(Martin Wight)和赫德利·布尔(Hedley Bull)等为代表的早期英国学派学者(或经典英国学派学者)持谦逊态度,不愿意给自己贴上某种学派的标签;另一方面,该学派在冷战时期被美国主流国际关系理论的话语霸权所边缘化了,不具有很大学术影响力。[2](P104)但是,在冷战结束以后,随着英国学派学术地位上升及其学术影响力增强,当代英国学派学者们具有比其前辈要强得多的学派意识。主要有以下一些表现。

第一,出版大量研究成果,扩大该学派的影响力。从冷战结束至今,英国学派学者的研究成果不断出版。《千禧年》(Millennium)杂志1992年冬季号特刊登载了一组有关英国学派的文章,这些文章在1996年结集出版。1992年,一些学者在爱尔兰召开一次学术研讨会,其主旨是在冷战结束以后“重新思考”国际社会思想,会议论文再加上另外一些文章合成一本论文集于1998年出版。类似的一本论文集于2005年出版。一批颇具影响力的研究专著的作者包括亚当·沃尔森(Adam Watson)、蒂姆·邓恩(Tim Dunne)、张勇进(Yongjin Zhang)、罗伯特·杰克逊(Robert Jackson)、尼古拉斯·惠勒(Nicholas Wheeler)、巴里·布赞(Barry Buzan)、理查德·利特尔(Richard Little)、布鲁尼诺·韦格齐(Brunello Vigezzi)、伊恩·克拉克(Ian Clark)、安德鲁·林克莱特(Andrew Linklater)、菅波英美(Hidemi Suganami)、安德鲁·赫里尔(Andrew Hurrell)、科尼莉娅·纳瓦里(Cornelia Navari)。除亚当·沃尔森之外,其他人均属当代英国学派学者。

当代英国学派学者除了在《国际研究评论》、《千禧年》、《欧洲国际关系》、《国际事务》、《国际关系》以及《合作与冲突》等在英国和北欧出版的学术期刊上发表文章之外,也在美国的国际关系主流杂志上发表研究成果,扩大英国学派在美国学术界的影响并促进跨大西洋的学术对话。在这方面表现最突出的是巴里·布赞。布赞早在1993年便在美国主流杂志之一的《国际组织》上发表《从国际体系到国际社会:结构现实主义和规制理论对话英国学派》[3]一文,引起了美国国际关系理论学者的注意与回应,开始提高英国学派在美国国际关系学界的知名度。当然,也有人担心这样可能导致“英国学派美国化”的危险。[4](P131)此外,当代英国学派学者还在自己主编或参与撰写的国际关系教科书、国际关系文选中,花了不少的篇幅,像对待美国主流国际关系理论学派一样来介绍英国学派。冷战后英国学派学者编写或参与编写的多部国际关系理论教科书,都把英国学派与现实主义、自由主义理论、建构主义以及其他学派相提并论,加以重点介绍。不断出版研究成果并与美国学者对话,正是当代英国学派在冷战后自信心与学派意识明显增强的重要表现之一,让国际学术界关注英国学派的存在及其研究成果。

第二,整理、出版经典英国学派学者的著述和相关文献。注重学术思想的传承一直是英国学派的传统,比如赫德利·布尔等人在冷战时期就曾花费很多时间和精力,整理出版马丁·怀特的文稿。当代英国学派学者延续了这样的工作,推动一些英国学派经典著作的再版,或者整理、出版经典英国学派学者的文稿。如根据怀特在伦敦经济学院的讲稿整理而成两本著作,即《国际理论:三种传统》(1991)和《四位重要的国际理论思想家》(2004)。赫德利·布尔的名著《无政府社会:世界政治中的秩序研究》于1977年出版,2012年出到第四版。《布尔论国际社会》于2000年出版。亚当·罗伯茨(Adam Roberts)等编辑的、收入布尔相关文稿的文集《格老秀斯与国际关系》于2002年出版。亚当·沃尔森的文集《霸权与历史》于2007年出版。

一些经典英国学派的个人文献被开放并供研究者们查阅。怀特、布尔以及赫伯特·巴特菲尔德(Herbert Butterfield)的个人文件分别存放于伦敦经济学院、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可供研究者们使用。当代英国学派的学者蒂姆·邓恩、布鲁尼诺·韦格齐以及伊恩·霍尔(Ian Hall)等人,均利用了这样的个人文件,并写出了有关英国学派历史的著作。

经典英国学派学者文稿的编辑出版、著作的再版以及个人文件的开放,不仅为人们了解和研究英国学派的思想提供了更为丰富的材料,而且有助于当代英国学派学者们在传承前辈学术思想、保持“复制”活力的同时,更加充分地利用英国学派“尚未开发的资源”[5],以促进理论发展与创新。这无疑也是冷战后当代英国学派的学派意识明显增强的另外一个表现。

第三,重视学术组织和网络的建设。可能是从英国国际政治理论委员会(1959—1985)那里获得启示,冷战后的当代英国学派学者希望通过类似的学术组织与论坛,以提高学派的凝聚力和影响力,并促进理论的发展与创新。巴里·布赞、理查德·利特尔等在这方面做了不少工作,取得了一定成效。1999年初,布赞在为英国国际研究协会(BISA)年会提交的一篇文章中,提出所谓的英国学派“重新召集”计划,试图增强世界各地英国学派学者之间的联系,并且在英国学派与世界历史、国际法、国际政治经济学、欧盟研究以及历史社会学等学科和领域研究之间建立起新的联系。这篇文章于2001年发表在英国学派主要学术阵地《国际研究评论》上。布赞试图设定当代英国学派的研究议题,即主张对国际体系(霍布斯主义—实证主义)、国际社会(格老秀斯主义—诠释主义)和世界社会(康德主义—激进主义)的思想进行“综合”,坚持理论和方法论上的多元主义。[6]布赞指出,导致英国学派产生的英国国际政治理论委员会之所以能够取得那么大的成就,不仅是因为有好的想法以及优秀的人才,也是由于有好的工作方法。在他看来,目前英国学派面临的问题似乎正是缺乏好的工作方法,没有一个“核心论坛”和“领军人物”,虽然“领军人物”可能不是那么重要,但是缺少一个核心论坛的问题则要严重得多,因为它会导致力量分散。因此,布赞提出“重新召集”的倡议。[7]布赞的建议得到一些当代英国学派学者(如理查德·利特尔、奥利·维夫)的积极回应,他也因此成为英国学派“重新召集”计划的协调人。

今天,英国学派有自己的网站,而且在英国国际研究学会和美国国际研究学会(ISA)都设有英国学派分会或讨论小组,定期举行相关的学术研讨会。当代英国学派在进行学术组织与网络建设时,特别强调其学术共同体的开放性,有意把英国以及英联邦国家之外的其他国家的学者纳入其中,因而具有较强的包容性和明显的多样性。正如布赞所说:“目前,自认为从属于英国学派的学者,其文化背景多种多样。不仅在英国,而且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以及欧洲其他地方,在美国、中国、日本、澳大利亚,以及世界其他地区,都有学者秉承英国学派传统。也就是说,秉承这一传统的学者来自世界各地。”[8]属于英国学派传统或与之同盟和对话的学者人数,据布赞和利特尔2001年的说法,已经有数百人之多,很多博士论文以英国学派为研究课题。很显然,当代英国学派这种重视学术组织建设的努力,也是其学派意识明显增强的又一个表现。

二、连带主义色彩有所加重

当代英国学派是一个很大的学术群体,存在着很不相同的学术观点。对国际社会的思考一直是英国学派的研究主题,当代英国学派继承了经典英国学派的这一研究传统。但是,这些学者对国际社会性质的认识是很不一样的,存在着布尔所说的多元主义者(pluralist)与连带主义者(solidarist)之间的争论,争论的焦点在于主权与人权的关系。多元主义者强调国际社会中的国家主权与不干涉原则,而连带主义者则关注跨国界的团结一致,主张人权的普世性与人道主义干涉。连带主义者在冷战后的影响比较大,这也使得英国学派的发展似乎有连带主义色彩加重的倾向。

当代英国学派中的第一类学者的学术观点与布尔等人所代表的经典英国学派的学术观点比较接近,在对国际社会的认识上,倾向于多元主义立场,即承认国际社会成员属性的多样化和相互独立、平等的地位,强调主权和不干涉原则或规范是国际社会生存的基础,主张“义务止于边界”、“最低限度的文明标准”,否认民主、人权等西方价值已经成为世界的核心价值。英国的亚当·罗伯茨以及先后在加拿大和美国任教的罗伯特·杰克逊,就属于一直坚持经典英国学派多元主义立场的重要代表人物。罗伯茨一直十分欣赏赫德利·布尔的研究思路,其有关国际关系的思想与布尔比较接近,认同后者那种以国家为中心、多元主义国际社会思想。[9]杰克逊强调“国家主权是为数不多的重要政治价值之一,或许当今唯一可以把政治世界整合和团结起来的重要政治价值只有国家主权,民主、人权以及环境则做不到这一点”[10](P43)。

当代英国学派的第二类学者在对国际社会的认识上,采取了一个介于多元主义和连带主义之间的中间道路,大致可以把他们看做多元主义—连带主义者,属于温和派。詹姆斯·梅奥尔(James Mayall)和安德鲁·赫里尔是两位重要代表人物。梅奥尔认同经典英国学派的国际社会思想,强调主权和不干涉原则的重要性,同时也关注国际社会中的人权和人道主义干涉问题,主张有限的人道主义干涉。他认为,国际社会是由主权国家而非个人所组成的,主权和不干涉是国际社会的重要原则。他指出,国际社会概念在发生演变,在当今国际社会中,主权和不干涉原则不能被认为是绝对的,否则就会陷入道德困境之中。因此,梅奥尔认为有限的国际干涉,特别是人道主义干涉,是应该被允许的。[11](P534、145152)作为赫德利·布尔的学生,赫里尔继承了其导师的学术理念,并运用经典英国学派思想传统来分析现实问题,同时也试图超越前辈学者的思维框架。他认为,一方面,“(从历史上)继承下来的主权国家组成的无政府社会,在全球化时代依然是实践中具有生命力的、规范上能被接受的全球政治秩序框架”[12](P12),或者说,国家主权是国家社会或国际社会的“基本制度框架”[13](P121)。另一方面,全球化已经导致国际社会的法律与规范结构,发生了具有连带主义性质的变迁,国际干涉的规范与实践,比如国际人权法规与人道主义干涉行动,甚至民主观念,已经起了十分重要的作用,而且今后可能发挥日益重要的作用,因此未来的国际社会不可能“退回到”马丁·怀特、赫德利·布尔等多元主义者所主张的那种最低限度的主权国家共处状况。[14](P287318)

当代英国学派中的第三类学者,大多属于中青年学者或者英国学派中的少壮派,对国际社会的认识带有比较明显的连带主义色彩。他们在冷战结束后很明显地坚持“连带主义”立场,认为国际社会中存在着很多普世性的规范,否认主权、不干涉原则的绝对性,支持“正当的干预”,特别是人道主义干涉,反对“义务止于边界”以及“最低限度的文明标准”,主张捍卫普世的民主和人权原则。这部分学者继续了约翰·文森特(John Vincent)在冷战时期对于人权问题的思考,但他们中的一些人比文森特的思想还要更激进一些,属于当代英国学派中的激进派。他们认为,虽然主权和不干涉是国际社会的重要原则,但是国家主权的合法性也很重要,如果一国政府严重侵害人权,外部世界有权进行干涉。在冷战结束后,不少英国学派学者认为,产生于冷战时期的英国学派经典学者首先关注的是世界秩序问题,强调多元主义,而冷战结束以后则要更多地关注世界正义(经济、社会、环境、道义正义)问题,因为两极体系的瓦解推动了连带主义的发展,如关注人权的普遍性问题和人道主义干涉问题。冷战后当代英国学派学者中最著名的“激进派”代表人物是尼古拉斯·惠勒和蒂姆·邓恩。

惠勒系英国威尔士阿伯瑞士威斯大学国际政治系教授。冷战以后的国际人道主义干涉事件,促使他把研究的重点放在国际社会中的人权问题和人道主义干涉上,其对国际社会的理论思考也逐渐从多元主义向连带主义转变。他的著作《拯救陌生人:国际社会中的人道主义干涉》(2000),集中表述了连带主义国际社会理念。该书也是迄今为止激进英国学派最具有代表性的著作。此外,惠勒也参与编辑了多部相关著作,成为新一代英国学派学者中专注于人权问题研究的重要代表人物。邓恩曾经在牛津大学师从安德鲁·赫里尔,其成名作是基于博士论文基础上写成的《构建国际社会:英国学派的历史》(1998)一书,另外他还参与编辑了多部著作。邓恩和惠勒的学术理念相近,曾经共同主编或合著过有关全球政治中的人权问题的著述,均致力于让英国学派“激进化”,特别关注国际社会中的人权问题。[15]邓恩和惠勒都认为,《联合国宪章》、《世界人权宣言》、《公民和政治权利国际公约》、《经济和社会权利国际公约》以及《维也纳人权宣言》等国际文件所体现的“国际人权规制”表明,国际社会的规范发生了演变,在当今国际社会中存在着普世的或全球的人权标准,尊重和保护人权是一项国际义务,也是国家的国际合法性之重要来源,或者说人权已经成为“新的合法性标准”,人权与主权相互关联。[16]

总之,在冷战结束以后,当代英国学派学者中除了少数年事已高的学者继续坚持多元主义立场之外,大多数学者对国际社会的认识或多或少地具有连带主义色彩,特别是那些在学界很活跃的中青年学者。因此可以说,冷战后英国学派的发展具有连带主义色彩加重的趋向。

三、对现有理论的修正

理论研究的活力源于创新意识,而创新意识的产生在一定程度上有赖于对权威的质疑与批评。早在冷战后期,约翰·文森特就对经典英国学派的那种关注主权国家的、多元主义国际社会思想提出质疑,并阐述了自己关注人权、具有连带主义色彩的国际社会思想,他因而也成为当代英国学派的先驱。冷战后的当代英国学派学者,大多在继承经典英国学派思想传统的同时,也对经典英国学派的理论提出批评。巴里·布赞就声称自己“不是一个正统的或者经典的英国学派学者”,而是一个“传统英国学派的激进批判者”。[17]亚当·沃尔森在冷战后也一再发表质疑经典英国学派思想的言论。当代英国学派对经典英国学派的批评主要集中于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经典英国学派学者具有明显的国家中心主义的倾向,他们关注的对象是组成国际社会的现代主权国家以及现代主权国家的行为(特别是政府的行为),而忽视包括个人、跨国行为体在内的非国家行为体在国际关系中的作用。

冷战后,亚当·沃尔森、巴里·布赞、理查德·利特尔等人,都对经典英国学派的国家中心主义倾向提出批评。沃尔森明确认为非国家行为体,包括个人、非政府组织等等,也应当被引入国际社会的分析之中。[18](P23、8、92)布赞则批评布尔等人对国家的认识是威斯特伐利亚式的,即关注现代主权国家,他认为这种认识是“狭隘的”。[19]沃尔森对布赞、利特尔等人提出的脱去“威斯特伐利亚紧身衣”的提法表示欣赏,并提出自己这一代人必须把火炬交给更年轻的学者和实践者。[20](P93)尼古拉斯·惠勒和蒂姆·邓恩等对国际社会中的人权和人道主义干涉问题的强烈关注,实际上表明他们所认同的国际社会思想,有别于经典英国学派那种以国家为中心的国际社会思想,因为他们把国际社会中个人的权利当做自己的关注点和理论思考的对象。

第二,经典英国学派学者过于关注政治、军事和道义等“高级政治”领域的问题,基本上有意或无意地忽视属于“低级政治”领域的经济问题。

经典英国学派学者的著述基本上没有论及国际社会中的经济因素,或者只是对经济问题轻描淡写。早在冷战结束之前,这就被一些学者视为一个重大缺陷。冷战后,一些当代英国学派学者同样批评前辈学者的此种缺陷,并明确主张把国际政治经济引入英国学派的研究议程中来。[21]巴里·布赞指出,在经典英国学派学者的著述中,包括在布尔的著述中,不乏有关国际经济重要性的言论,但是经典英国学派学者由于不懂经济或者对经济不感兴趣,以及过于关注国家、权力政治、安全等高级政治因素等多种原因,有意把经济或国际政治经济排斥在自己的研究之外。布赞主张把国际政治经济引入英国学派的研究议程中来。亚当·沃尔森在冷战之后也指出当初英国国际政治理论委员会忽视经济因素这一缺陷。他解释说,英国国际政治理论委员会的成员也想把经济问题纳入自己的研究课题之中,并认为经济因素是国际体系压力和国际社会规则的重要组成部分,只是该委员会当时无法找到合适的经济学家加入。沃尔森承认,这是一个“很明显的缺陷”[22](P7),他认为,今天的国际经济秩序一体化程度更深,并且更多地通过经济大国的制度性安排来加以管理,这是“战后国际社会的一个创新之处”[23](P304)。安德鲁·赫里尔指出,国际社会思想传统是努力理解权力政治秩序与国际法律秩序之间的关系,但是严重忽视经济秩序。[24](P18)一些当代英国学派学者实际上已经在做把国际政治经济引入英国学派研究议程的工作,但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第三,经典英国学派学者关注体系层次或全球层次的研究,而忽视次体系或地区层次的研究。

巴里·布赞指出,大多数经典英国学派和当代英国学派学者的著述都是关注体系和全球层次的国际社会之分析,集中论述欧洲国际体系/国际社会如何演变成为全球国际体系/国际社会,以及思考全球国际社会所面临的问题,而没有关注国际社会在次体系的或地区层次上的发展。在布赞看来,虽然怀特曾经说过历史上的国际社会均是次体系层次上的,而且布尔也曾经提到过未来地区主义发展的可能性,但是怀特和布尔所关心的实际上还是现代全球性国际社会的性质和命运。[25](P1618)因此,布赞批评英国学派“在地区研究方面建树不多”,或者“不擅长地区研究”。[26]冷战后,包括欧盟在内的地区主义蓬勃发展的现实,让一些当代英国学派学者关注地区层次的国际社会研究,而且地区主义的研究往往是和经济关系的研究联系在一起的。安德鲁·赫里尔多年来从英国学派的视角进行地区主义比较研究,努力克服经典英国学派学者忽视地区研究、经济研究的缺陷。[27]这无疑是对经典英国学派关注全球层面的国际社会、忽视地区研究以及国家中心主义倾向的一种超越,同时也把英国学派引入对地区主义的政治经济学分析,开辟了一个新的研究领域。当然,一些当代英国学派之所以关注地区国际社会的研究,也是由于他们对在当代多元文化国际社会中产生跨文化道义标准的前景失去信心,而致力于思考如何通过构建地区国际社会来维持共同文化基础,特别是维护欧洲地区的文化同一性。

迄今为止,大部分当代英国学派学者在批评经典英国学派的缺陷,试图把非国家行为体、经济因素、地区主义、全球化等纳入研究议题的同时,并没有偏离后者以国家社会或国际社会为核心概念的研究传统或思路,尽管他们对国际社会性质的认识并不完全一致,或者主张构建不同类型的国际社会(多元主义国际社会或连带主义国际社会),也试图在理论上有所创新。但值得注意的是,也有少部分当代英国学派学者,在批评经典英国学派的同时,试图对经典英国学派理论进行新的阐释,努力使之发展成为一种解释范围更广、解释力更强的“宏大理论”。巴里·布赞就持这种立场。英国布里斯托尔大学教授理查德·利特尔以及丹麦哥本哈根大学教授奥利·维弗(Ole wæver)等也有和布赞类似的想法,他们都是布赞的学术伙伴。从某种意义上,可以把布赞等视为当代英国学派中的“修正派”。所以,了解布赞有关对英国学派理论进行重新阐释的观点及其所做的相应努力,对于我们认识和判断国际关系英国学派在冷战后的发展,无疑具有很重要的意义。

布赞在冷战结束以后转向英国学派的研究,发表了一系列相关著述,并致力于推动英国学派的“复兴”,从而成为当代英国学派的重要一员。布赞同意奥利·维弗所说的英国学派“已经停滞不前”的判断,并且认为英国学派是个“未得到充分开发的资源”,存在着发展英国学派创始人思想和实现理论创新的很大空间。[28]正因为如此,布赞试图修正经典英国学派的理论并对它加以重新阐释。有中国学者称之为对英国学派的“重塑”。[29]布赞有关重新阐释经典英国学派理论的思想,体现在冷战后发表的一系列有关英国学派的文章和著作中,特别是集中体现在《从国际社会到世界社会?》(2004)一书中。布赞表示,自己写作该书的主要目的,就是要对英国学派理论进行“重新建构”、“重新阐释”、“重新塑造”,或者借鉴亚历山大·温特的建构主义理论,对英国学派理论进行“社会结构的诠释”。[30]

首先,布赞对经典英国学派的理论进行重新解读。与大多数英国学派学者把国际社会作为经典英国学派的核心概念、经典英国学派的理论基本上等同于国际社会理论的这一看法有所不同,布赞接受了理查德·利特尔把国际体系、国际社会以及世界社会均视为为经典英国学派核心概念的观点[31],把分别与现实主义(霍布斯主义)、理性主义(格老秀斯主义)、革命主义(康德主义)相对应的国际体系、国际社会、世界社会,看做是经典英国学派理论的三个支柱,三者同时存在并有交汇或重合之处。在布赞看来,经典英国学派采取了一个“理论上的多元主义路径”,其理论中包含或者综合了国际关系现实主义理论、自由主义理论以及批判理论等多种理论成分,因而超越了二元对立的、范式之间的论战(如现实主义与理想主义、理性主义与反思主义之间的论战),也质疑了所谓国际关系理论的“不可通约性”。[32]正是基于对经典英国学派理论多元主义特征的认识与判断,布赞和利特尔等人声称英国学派理论具有发展成为一种“宏大理论”的潜力。[33]

其次,强化“世界社会”概念在英国学派理论中的地位。布赞指出,在英国学派三个核心概念中,“国际体系”和“国际社会”两个概念得到了清晰的界定与论述,特别是国际社会更一直是“英国学派旗舰性质的理念”或者“英国学派思考的重点”[34],英国学派对国际社会概念已经进行了详尽与深入的论述,并对国际社会的历史,特别是现代欧洲国际社会的建立及其扩展到世界其他地区的过程,做了大量的研究工作。在布赞看来,“世界社会”这个概念在英国学派已有的著述中,并没有得到充分的重视与阐述,它“一直是英国学派理论中的一个灰姑娘式的概念”[35],或者某种装各种抛弃物的“知识垃圾桶”[36]。布赞认为,世界社会概念之所以在英国学派理论的三个支点中地位最弱,其根本原因在于经典英国学派的国家中心主义倾向,因为国际体系和国际社会的成员均是国家,而经典英国学派学者担心以个人和跨国行为体为成员的世界社会之发展(比如普遍人权观念与人道主义干涉原则的发展),可能有损于国家的主权地位与国际社会的生存。[37]此外,虽然怀特和布尔提到了国际理论或国际关系理论的三种传统,但他们并不认为三种传统或研究视角同等重要,而是把重点放在理性主义与国际社会上,这也是为什么他们对现实主义/国际体系、革命主义/世界社会的论述很少的缘故。[38]布赞指出,这种根深蒂固的思维方式,使得经典英国学派学者们倾向于把世界社会当做国际社会的对立面,因此重视前者,而轻视后者。布赞认为,世界社会概念和国际体系、国际社会概念一样,应该在英国学派理论中“占据关键的地位”,必须加强对世界社会的探讨。为此,布赞主张当今的英国学派学者迫切需要开始与英国学派的先驱“分道扬镳”和“远离其思想根源”,超越前辈学者那种比较狭窄的理论视野,并且用一种更为系统的结构方式来重新表述英国学派理论,使之成为一种可以解释和理解全球化时代世界政治现实的“宏大理论”。[39]而强化世界社会概念在英国学派理论中的地位、把非国家行为体纳入英国学派理论思考的范畴中,正是改造英国学派理论的关键所在。正因为如此,布赞主张以“世界社会”概念取代或补充“国际社会”概念,成为本学派关注的重点,在承认国家的中心地位的同时,也考察个人和非国家行为体的地位和作用。[40]布赞承认,经过改造后的此种“宏大理论”,将不同于迄今人们通常所理解的英国学派理论。[41]

再次,拓展经典英国学派的国际制度概念。布赞认为,国际制度概念在英国学派思想中占据核心地位,因为国际制度是国际社会的实质内容,也是英国学派所说的国际秩序之基础。同时,英国学派对国际制度的理解,也是该学派与占据主流地位的新自由制度主义理论的重要区别之一。[42]他指出,经典英国学派对国际社会制度的论述不同于美国的新自由制度主义者。英国学派所关注的是可以称为“首要制度”(primary institutions)的那一类国际制度,它们是在演进中自然产生而非特意设计的,因而具有很强的生命力、悠久的历史和深厚的根基,并且在一定意义上还属于构成性制度,即规定谁是社会中的行为体,以及游戏规则是什么。而新自由制度主义者所关注的,则是人们为了某种目的而专门设计的国际制度,它们实际上属于“次要制度”(secondary institutions)。布赞认为,有关国际制度的论述,是英国学派对国际关系研究的一大贡献。但是,经典英国学派的论著集中于论述那些始于16世纪欧洲的威斯特伐利亚国际社会的首要制度,它们包括布尔等人所关注的七种国际社会的首要制度:主权、领土、战争、均势、大国、外交、国际法。在布赞看来,王朝主义、人与人间不平等、殖民主义等等也应该属于威斯特伐利亚国际社会中的首要制度。同时,布赞也指出,在英国学派思想中,国际制度都不是永恒的,它们经历一个产生、衰落与消失的过程,但有的国际制度(如主权)变化过程很缓慢。因此,当今的英国学派学者必须关注一些新近出现的国际制度,其中民族主义和市场就是两个十分重要的国际制度,它们均属于“首要制度”的范畴,重新塑造或者限制了威斯特伐利亚国际社会中的制度。布赞也探讨了国际制度的类型、多寡与国际社会类型之间的关系,思考了国际制度是如何被确立和得到遵守的,认同温特所说的强制手段、权衡利弊以及信念可能导致制度得以确立和获得遵守的思想。这样一来,英国学派理论就能够帮助人们思考今天国际社会的制度是如何被构建起来的,以及国际社会的制度将如何发生演变。[43]这属于对经典英国学派国际制度概念的拓展与深化。

巴里·布赞试图对经典英国学派的理论进行重新阐释或者重塑,这使得他成为当代英国学派中最为著名的“修正派”。但是,布赞等人的思路受到一些当代英国学派学者的质疑,他们认为此种做法存在着损害英国学派既有研究路径的“专一性与一贯性”之危险。[44]冷战后才转向英国学派研究的巴里·布赞、理查德·利特尔是否属于英国学派,也是个有异议、尚无定论的问题,一位当代英国学派著名学者很勉强地表示,“或许布赞与利特尔也属于英国学派”。[45](P260)值得注意的是,虽然一些中国学者把布赞视为英国学派新的领军人物,但是布赞本人并不把自己归属于英国学派(或其他什么学派),而强调自己“一生都是一个理论上的多元主义者”。[46]不管怎么说,布赞对经典英国学派理论的批评和重新阐释,无疑有助于英国学派的理论创新,他本人也应该被视为当代英国学派的重要成员之一。布赞被邀请在2009年“纪念马丁·怀特讲座”发表演讲,也表明其在当代英国学派中的地位获得了承认。

四、结论

冷战结束以后,国际关系理论中的英国学派一直处于历史演进之中,是一种具有明显特点的国际关系理论学派。

冷战结束以后,该学派的学派意识明显增强。这与美国国际关系理论主流学派之话语霸权相对受到削弱、非美国国际关系理论学派受到更多的关注有一定的关联。

虽然在英国学派学者中,多元主义者和连带主义者对国际社会的不同认识一直存在,迄今尚未达成共识,但是冷战后国际社会成立了调查卢旺达、前南斯拉夫战争罪行的国际法庭,以及国际刑事法院的建立等事实,给连带主义立场以极大的鼓舞和支持。冷战后国际社会的现实或许是导致该学派连带主义色彩加重的主要原因。

当代英国学派学者在继承经典英国学派思想传统的同时,试图对原有理论观点进行修正,努力追求学术创新,从而使得英国学派的思想之旅得以延续并向前发展。

[1][8][17][26] 巴里·布赞:《英国学派及其当下发展》,载《国际政治研究》,2007(2)。

[2] 张小明:《国际关系英国学派:历史、理论与中国观》,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

[3][19][25][32][34][35][36][37][38][39][40][41][42] Barry Buzan.“From International System to International Society:Structural Realism and Regime Theory Meet the English School”.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1993,43(3).

[4][24] B.A.Roberson(ed.).International Society and the Development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Revised Paperback Edition.London:Continuum,2002.

[5][6][7][28] Barry Buzan.“The English School:An Underexploited Resource in IR”.Review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2001,2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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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Development of the English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ZHANG Xiao-ming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Peking University,Beijing 100871)

The English School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is a very unique one among the Western theories of international relations,which regards the conception of international society as its theoretical“hard core”,and adheres to the classical or traditional approach.It has been in the process of development since it was created during the Cold War years.After the Cold War,while retaining its theoretical uniqueness,the English School has made a few new academic attempts,which comprise three major developments trends,namely the school's identity awareness,the solidarist turn,and the theoretical revisionism.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theory;English School;international relations studies in Europe

张小明:法学博士,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北京100871)

(责任编辑 林 间)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中国与欧洲的国际关系理论视角:中欧学术对话”(13JJD810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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