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松来 杨 群
“语言学转向”是20世纪以来一个颇为热门的话题,它起始于语言哲学,浪潮所及几乎席卷了所有的人文科学领域。顾名思义,所谓 “语言学”转向,就是在哲学、社会学、历史学、文学等非语言学的学科领域内,相关学者们将现代语言学的理念和方法应用于本学科研究,从而引发出一系列学术革新。20世纪初,西方学者通过重审语言本质催生出语言哲学的研究热潮。他们在对人类社会文化现象深刻反思后发现:语言绝非只是简单的表达工具,语言自身和语言的使用过程本就蕴含着思想的实质。换言之,思想就存在于语言之中,而不是事先存在于语言之外。这样,语言哲学家们事实上赋予了语言以思想本体的崇高地位。相应地,社会学、历史学等各学科的学者们也开始以全新的眼光看待各自的研究对象,语言学转向由此拉开序幕。
“语言,连同它的问题、秘密和含义,已经成为20世纪知识生活的范型与专注的对象。”[1](P177)全新的语言观念赋予了语言以自身的独立性和系统性,也为文学家们提供了全新的研究视角。文学本身就是语言的艺术,在各学科中,文学与语言的关系可谓至为密切。当语言的本质得到再度认识,文学的本质问题、文学研究的具体方法也随之有了全新突破的可能。20世纪文学研究的语言学转向中涌现出诸多文学研究流派:俄国形式主义学者把文学看做自我指涉体,认为在文学中起决定作用的因素不是表达的内容,而是内容的表达,即特殊的语言运用方式;英美新批评学派认为文本一旦脱离作者之手就成为一种自在自足的客观存在物,而文本之所以能够自足,就在于它作为一种语言的组织形式本身就包含着某种意义;法国结构主义文论家则将重点放在语言的结构上,认为语言本体是指隐匿在所有的作品中的普适性的语言结构,具体的作品不过是这种普遍结构的种种变体。虽然以上各学派的研究角度和观念差异巨大,但是他们的共同点都是关注文学文本的语言技巧,试图从文学语言的组织形式中探寻文学和文学性的本质所在。
不过,由于国内对西方文化的接受和传播受到多种因素的制约和影响,“语言学转向”这一提法虽然已经在学界被广泛使用,但是各学科领域内关涉到 “语言学”的 “转向”进程并不一致。单以文学研究而论,西方的语言学转向发端于20世纪上半叶,历经半个世纪的演进,到20世纪70年代之后实际上已经淡出主流舞台,而中国文学界的语言学转向却是从20世纪80年代才开始兴起。中西方文学界的语言学转向在时间进程上存在着明显的 “错位”。这种错位既有特定的社会政治原因,更有东西方文化存在巨大差异这一客观因素,后者在中国古代文学的研究中表现得更为醒目。
从20世纪80年代至今,诸多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学者尝试引入西方语言学的研究路径来解析古代文学,成为该领域内值得注意的研究动向。众所周知,相较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古代文学研究有着数千年的历史积淀,其作品形式和文论体系与西方相比有着更大的差异。由此观之,从事古代文学研究的学者在对西方文学有关语言学研究流派的接受上存有更多疑虑,在具体实践层面也面临更大的难度。语言学转向在中国古代文学研究领域内的发生显然有着更为微妙的背景,其源起直指上世纪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内”、“外”之争。
外部研究是20世纪中国古代文学研究领域的一个关键性话语。所谓外部研究,指的是从文学的外部因素如政治、经济、思想文化等外围背景考察作品内容和创作主体状态,进而揭示文学的社会价值与文化内涵。外部研究所采用的多角度、宽视阈的研究方法一度是极具创新意义的。五四运动前后,一批既有深厚国学功底又能广泛吸收西方先进科学研究方法的青年学者如闻一多、郭沫若、朱自清、茅盾等,开始重审中国的传统文化,自觉地运用人类学方法和知识开展文史研究与文学批评,堪称外部研究的肇基者。外部研究的思路在西方更是由来已久,从18世纪开始,维柯、斯达尔夫人、丹纳等西方学者就已经在努力探寻较为完整的社会历史批评方法,马克思主义文论兴起后其影响更为深远。学者们试图从科学实证的角度,借助其他社会科学的研究方法来分析古代文学作品,从而突破了囿于字面的 “寻章摘句”式的治学方法,一定程度上矫正了古代文论完全偏重印象式感悟的 “虚化”倾向。在中国古代文学研究领域,除了文化人类学研究,王瑶、罗宗强等学者一直循着这条路线,或立足于时代风尚,或着力于士人心态,运用各种外部研究方法来重审中国古代文学。这一传统直到80年代仍然被研究者广为接受并赋予新的内容,衍生出人学研究、生命意识研究等热门课题。总体而言,古代文学的外部研究大致有两类切入点:一类是从当时代的政治背景入手,一类是从当时代的文化思潮入手。前者在特殊的历史时期一度占据绝对统治地位,而后者的学术成果更为丰厚,儒、道、禅思想与文学发展之间的关系被学者们从各个角度予以诠释。
外部研究作为一种研究方法,其认识论基础是将文学看做人类社会生活的再现。所以,相关研究者特别关注文艺与社会的关系。此类研究路径在国内往往被冠以 “文艺社会学”等名目,其重心往往集中于作品的内容和思想意义。但是,文学作品本身就是由语言要素构成的艺术形式,离开了语言形式,文学作品也就无所依存。因此,过分重内容而轻形式的观念难免带来 “非文学化”的流弊,在中国古代文学研究领域甚至一度兴起了反 “形式主义”的风潮。这一风潮不仅关乎总体的研究思路,还直接影响到对具体作家、作品的价值评判,如唐诗研究中重杜甫、白居易而轻王维、孟浩然,宋词研究中推崇豪放派而排斥婉约派等。在文学史的书写上,这一弊端也体现得十分明显。由于受到机械的外部研究理念影响,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中国古代文学史著作往往呈现为各时代的社会背景与作家生平的简单堆砌,对文学发展的自身演进规律反而着墨不足。
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从20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随着中国文学界发生语言学转向,一批从事古代文学研究的学者也开始借助西方文论的成果反省古代文学的外部研究传统及其带来的重内容、轻形式的观念。比如赵昌平一针见血地指出了之前部分外部研究的机械化倾向:“片面强调经济、政治及其他外部原因,而忽视对诗歌艺术、各类诗体形式内部演进规律的研究,实际上必然堕入马克思、恩格斯所反复批判过的唯物主义当标签贴的庸俗唯物论的泥淖。”[2](P121)。曹道衡也呼吁将文学研究的重点定位于语言形式:“评价一部作品,当然首先要看它的思想内容,但文学作品的形式对它的优劣也起着重要作用。一部作品虽有好的内容,如果没有完善的艺术形式去表现它,很可能显得缺乏文采,不能对读者产生强烈的感染力。”[3](P460)袁行霈先生在其 《中国诗歌艺术研究》一书的自序中更是开宗明义地提出诗歌的艺术分析首先就是语言分析:“那么诗歌艺术分析的依据是什么呢?我想首先是诗歌语言……一首五绝给了读者什么,不就是四五二十个字所组成的几句话吗?不管怎样分析,都必须从这二十个字入手。所以,诗歌的艺术分析的第一步就是语言分析。”[4](P1-2)
上述学者认为,不管外部研究还是内部研究,其中心都应该指向文学作品的文本,否则,文学研究将沦为历史学、政治学、哲学或社会学的附庸。还原文学研究的本质的唯一路径就是重新进入文学作品自身,致力于探究由文学语言所构建的文本形式。也就是说,古代文学研究中的语言学转向与其说是对西方有关文论的接受,毋宁说是对风行一时的古代文学外部研究的反拨。
要克服文学研究的 “非文学化”倾向,无疑要回到文学作品本身,而语言学转向后的西方文论恰恰能提供多角度的文本分析思路。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语言学转向正是在这一学习过程中渐次展开的。相关研究成果涉及面较广,难以一一列举,这里仅列出三类较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
一是古代诗歌体式研究。“诗体”一词古已有之,在古代文论中多与风格关系紧密,而在古代文学研究的语言学转向背景下,学者们对诗体问题的关注焦点往往集中在更为 “形式主义”的语言分析层面,即古代诗歌的语法、句式和节奏韵律。其代表性作品有葛晓音收录于 《先秦汉魏六朝诗歌体式研究》中的文章和赵昌平的唐代诗歌研究系列论文。葛晓音创新性地以体式作为诗歌史书写的切入点,从最早的二言句式开始,分析了古典诗歌从四言到五言、七言等语言形式走向成熟的历程。赵昌平的 《从初、盛唐七古的演进看唐诗发展的内在规律》、《初唐七律的成熟及其风格溯源》、《唐诗演进规律性刍议》等文,则从句式声调、诗歌意象、布局取势等方面着手,辨析了唐诗语言体式的特点。
二是语义学与语用学等方面的语言批评。袁行霈的 《中国古典诗歌的多义性》一文从语义学的角度比较了日常语言与诗歌语言的区别:“歧义是一般情况下使用语言时特别要避忌的毛病。但是在诗歌里,恰恰要避免词义的单一化,总是尽可能地使词语带上多种意义,以造成广泛的联想,取得多义的效果。中国古典诗歌的耐人寻味,就在于这种复合的作用。”[5](P6)袁行霈还进一步分析了诗歌语言有两种意义:一种是借助语言明确传达给读者的意义,即宣示义;另一种是诗歌以它的语言和意象启示给读者的意义,即启示义,包括双关义、情韵义、象征义、深层义和言外义五种。这种从日常语言学入手对古代文学作品进行文学语言分析的方法,无疑具有开拓意义。
三是语言符号研究方法。西方符号学起源于索绪尔的现代语言学,由此出发进一步将各种非语言符号系统均纳入视野。虽然现代符号学已经不限于语言学范畴,但是单就文学领域来说,语言符号研究仍可视为广义的语言学批评中的一个分支。运用符号学的方法,文学研究者可以透过语言符号所包含的审美意义和文化内涵来深入作者和文本。金克木、董乃斌等学者将这一方法引入中国文学研究。董乃斌提出:“说到底,研究古代作家的作品,其实质也就是研究古人所留下来的至今可以闻见的语言文字,从词汇、声韵、格律、句式,到由词汇、词组、句子构成的语象、比喻、象征、神话原形和情景意境等等。这些物化为语言文字形态的作家的心智活动……使我们得以在作家灵魂的宇宙中做一次纵情的遨游和有趣的探险。”[6](P17)
以上仅为中国古代文学研究语言学批评转向中的部分成果。管中窥豹,从这些论著中可以看到,古代文学研究在语言学转向后呈现出两个显著的共同特征:一是借助西方语言学的分析方法,多从古汉语的句法、节奏、音律乃至语用学的角度分析古代文学作品,从形式入手探寻古代文学的审美意义,并试图给予古代文论中相对抽象的意象、意境等相关范畴以更为切实的语言学解释;二是摆脱了那种言必及社会时代背景的固定套路,坚持从文学文本出发,寻找并归纳文学发展演进过程中呈现的自身规律。上述趋向并非偶然,而是基于学者们对西方语言学转向后的文学本质观的自觉认同。
毋庸讳言,在肯定语言学转向开拓了古代文学研究诸多全新领域的同时,我们也不无遗憾地发现,上述基于语言学批评的研究大多各自为政,没有产生系统性的研究成果,也没有为古代文学研究提供基本范式,更不用说像西方的几个主要语言批评学派那样建立起自足的话语系统。尤为尴尬的是,作为古代文学内部研究的代表性路径,语言学批评一度是反拨文学外部研究传统的先锋,后来却陷入了当初外部研究所面临的类似困局,即文学研究对象的模糊性。如前所述,古代文学的外部研究侧重于考察文学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时常背离文学本身,以社会研究代替文学研究,甚至将文学作为认识社会历史的手段。古代文学研究的内部转向本意是为了更正上述倾向,但在具体实践中却同样面临边界模糊的危险,有的语言学批评甚至在极端 “内指向”的进程中迷失了文学研究的确切对象,陷入单纯的语言分析中不能自拔。比如说,古代文学研究的中心转向文本语言分析之后,与文本形式息息相关的其他元素如相关文体的历史演变、创作者的主观情感、人生际遇等等,这些是否还是文学研究应该关注的对象?这显然不是语言学转向本身所能回答的问题。
正因为自身并未形成较为系统和自洽的方法体系,古代文学研究领域的语言学转向未能充分展开,更没有全面取代外部研究方法。这究竟是语言学批评的思路本身出了问题,还是具体的应用方法有所失误?学者们对此进行了深入的反思。赵昌平在 《意兴、意象、意脉——兼论唐诗研究中现代语言学批评的得失》一文中以唐诗研究为例,对现代语言学批评方法的缺陷进行了辩证分析:“总是将一句一联孤立起来分析,于是把本来并不如何复杂的诗句结构分析得十分繁琐。对于唐诗这样主于空灵、重于意会的抒情诗,却企图像治化学那样,对语词作类似于剂量分析的赏析……这些正是语言学批评的唐诗研究常有琐碎之感的原因。”[7](P32)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语言转向之后出现的诸多问题,或许正是现代语言学批评自身的特质所决定的。西方文学语言论的文本分析热潮有一个共同的前提:将文学文本看做是一个封闭的、客观的体系,即以 “纯”文学观作为基本出发点。事实上,这一前提并不符合中国古代文学的实际传统。2012年在北京大学举行的 “古典文学内部研究之反思”学术研讨会上,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刘宁副研究员指出:“古代文学研究确实存在如何确定其本体地位与研究价值的危机。要消除这一危机,主要还是需要古代文学研究界真正立足于文学本位来提出问题,并在真正打通文学内外研究的基础上来解决问题。”[8](P395)显然,单纯从内部研究思路出发的语言学转向并没有平息古代文学研究领域的 “内”、 “外”之争,语言学转向急需引入新的视角。
承上所述,文学研究在文化与语言之间实际上呈现出一种内外摆动甚至左右为难的状态。对照西方学界,他们在语言学转向热潮之后,也由内而外重新掀起文化研究的热潮。从中外文论的发展历程看,文学研究的内外摆动似乎具有某种必然性,这种摆动集中体现为文化研究和以语言学批评为代表的文本研究两种路径的对立和切换。然而,倘若结合语言的本质加以考察,文化转向与语言转向之间的矛盾其实是一个伪命题。众所周知,语言本身就是最重要的文化现象之一,一种语言形态不仅是相关文化的载体,更对相关的文化形态具有微妙的规定性。从某种意义上说,语言即文化。文化就镌刻在语言之中,任何文化研究都无法脱离语言;同样,语言研究包括文学领域的语言研究也无法真正脱离文化视阈。
正因为语言、文学与文化三者之间存在这种水乳交融的关系,将语言学批评与文化批评加以结合就是充分必要和可能的。基于此,20世纪90年代文学研究的语言学转向热潮暂告一段落之后,国内学者开始探索一种能够弥合外部研究与内部研究、文化研究与语言研究之间对立关系的有效理论。“文化诗学”正是在这种背景下走上了前台,恰如童庆炳所言:“‘文化诗学’力主把内部研究和外部研究贯通起来,既重视文本作品的语言,也重视文本的文化精神蕴含,这是一种全面的理论。‘文化诗学’的构思把文学理解为文学是语言、审美和文化三个维度的结合。‘文化诗学’就是要全面关注这三个维度,从文本的语言切入,揭示文本的诗情画意,挖掘出某种积极的文化精神。”[9](P37)
西方的文化诗学理论由新历史主义学者格林布莱特、海登·怀特等人于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提出,到90年代形成热潮。其问世的初衷正是为了打通各种文化实践,包括文学创作与社会历史的关系。正如格林布莱特所说的:“文化诗学的中心考虑是防止自己永远在封闭的话语之间往来,或者防止自己断然阻绝艺术作品、作家与读者生活之间的联系。”[10](P80)新历史主义文化诗学的基本出发点之一,就是借用许多其他学科领域的术语和方法描述文化文本的相互关系(cultural intertextuality)。正是由于其批评思路的包容性和批评方式的多样性,文化诗学得以贯通各种文学批评方法包括语言学批评与文化研究之间的不同路径。
与文学的语言学转向一样,“文化诗学”也来自于西方,但其倡导的文化实践理念决定了它一旦进入中国,就必然会与本土文化发生紧密联系,即呈现为 “外生继起”和 “内生原发”的结合。也就是说,文化诗学进入国内文学研究语境之后,经过本土学者们多角度的阐发,与古代诗学传统和中国现当代文化研究理论进行了充分融合。所以,严格而言,现今国内学者所倡导的“文化诗学”与西方文化诗学理论不尽相同,各学者之间的研究思路亦有微妙差别。但尽管如此,他们之间还是存在基本的共通之处——把文化诗学作为一种沟通古今、连接中西又时刻观照当下的批评路径,试图纠正此前文学外部研究与内部研究的各自弊端。
具体到中国古代文学研究领域,一度热门的语言学转向既不 “完整”也不 “顺畅”,乃至于让学界对语言学批评本身心生疑虑。所以,以童庆炳等学者为代表所提出的本土化文化诗学理念在文化研究中重新确定了语言研究的关键性地位,这无疑为古代文学的语言学批评提供了全新的启示:“语言永远是文学的第一要素。作家创作在一定意义上是写语言,我们阅读文本,也是在阅读语言……通过文本语言的分析,揭示作品的情感和文化,这就是我们的基本路径。”[11](P37)
在文化诗学视阈下再度反思不难发现:对语言学批评方法的引入本身并不存在问题,问题在于脱离了古代文化的土壤而孤立地讨论文学语言的形式。就文化诗学理念而言,文学和文学语言本质上是一种文化现象,在文化诗学视阈下进行语言学路径的文学研究,其实质是将文学理解为一种语言活动,而这种语言活动是在一定的社会历史文化空间之内进行的。在这样的研究思路下,历史文化研究路径与语言学批评路径就不再是对立的两极,而是文学研究中相辅相成的两翼。
如前所述,在古代文学研究领域,文化诗学理论提供了消弭文化视角与语言视角相互矛盾的一种可行的解决方案。在古代文学研究领域,文化诗学与语言学批评的结合目前尚处于探索阶段,没有现成的范型可供借鉴。综合分析现有的研究路向,我们认为,在文化诗学理论的统摄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语言学转向大致将沿着以下思路渐次展开。
1.有机兼顾西方语言学批评方法与古代文学的语言和文化传统
当代语言学批评方法大多来自西方文论,且建立在西方的文化土壤之上。所以,要在文化诗学视阈下进行古代文学研究的语言学批评,其前提是充分理解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将西方语言学批评方法与中国自己的语言和文化传统结合起来进行考量。众所周知,汉语言是一种表意文字,具有不同于印欧语系的特性。而西方语言批评的许多具体方法建立在表音文字的基础上,并不全然适用于古代汉语所建构的作品文本。如果对此缺乏严谨的甄别,只是机械地用表音文字建构起来的西方理论切割古代文学作品,将无异于缘木求鱼。
在避免对西方语言学批评理论生搬硬套的同时,文化诗学的理念也要求我们对自身的语言学研究传统进行重新整理和吸收。当代意义上的文学领域的语言学转向起始于西方语言哲学充分发展之后,距今不过半个多世纪的历史,而中国古代文论中蕴含着悠久的语言学研究传统。发端于孔子思想的 “文质论”、《周易》中的言象意关系理论都涉及语言问题,而刘勰的 《文心雕龙》更是在 《熔裁》《夸饰》《比兴》《事类》《附会》等篇章中,系统地论述了诗歌所运用的各种修辞手法。此后历代学者所关注的诗歌音韵学,同样属于今天的语言学研究范畴。综合来看,中国古代文论的语言学研究传统与西方当代文论采用的语言学路径虽然存在不谋而合之处,但由于各自具有不同的文化源流,不同之处必然很多。这其中,有一些是基于中国古代某些特定文化传统基础上的独特现象,甚至已经难以纳入今天的批评视野。这就要求我们在文化诗学视阈下对其进行评估、转换乃至升华出新的意旨。
2.在文化与语言批评的双重整合中,变背景研究为语境研究
在一度占据主导地位的古代文学的外部研究领域,时代背景是所有文学批评的起点。近年来,学界多以历史语境或文化语境代替时代背景一词。但是,在很多学者的表述中,历史文化语境与之前的时代背景并无实际差别。然而,以文化诗学的理念观之,时代背景与历史文化语境两个概念的出发点和具体意涵不尽相同。背景一词的所指极为宽泛;而语境概念源起于语言学,原指话语的上下文关系,后来进一步扩展,意指文本与各种外在因素的关联系统。也就是说,在文学领域,语境总是与文本联系在一起的。具体而言,传统的古代文学外部研究中的时代背景呈现为宏观的、静态的面貌,对于特定背景下的文学发展状况的描述通常是结论性和定义式的。而历史文化语境则是一个动态的、过程性的范畴,在此前提下进行文学研究侧重于考察当时代的各种微观的、多维的文化元素与文本生成之间的关系。所以,根据文化诗学的理念,历史文化语境既包括了某一时代的主要意识形态、政治经济状况,也包括从前较易被忽略的各种相对微观的文化元素,诸如作家个体遭遇、媒介技术的发展等。以语境化的研究思路替代背景讨论,无疑是中国古代文学研究领域内语言学转向的一个较为可行的路径。
3.在文化诗学理念下引入各学科研究方法,进行多元化语言学批评
如前所述,研究思路的包容性和批评方式的多样性是文化诗学理论的基本特征。文化诗学不拘泥于特定的理论框架,更多的呈现为一种开放性的研究思路和批评理念。在这一宽广视阈下,语言学批评与其他研究方法的互相融通也将成为可能。这里我们以唐代诗人李贺的诗歌研究为例说明这一思路。由于李贺在遣词造句方面的鲜明个性,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学者们就不约而同地以语言分析作为李贺诗歌批评的切入点,其中未免有一些空泛和重复的论述。而以文化诗学理念观之,李贺诗歌的语言运用可以有多重解读。比如说,李贺喜好以新奇、冷艳的语言,苦心经营各种光怪陆离的意象。对于这些语言意象,我们可以引入英美新批评学派所规定的 “语象”(verbal image)概念,分析其在文本中的具体营造技巧和表现形式。同时,李贺诗歌的语象系统又绝不仅仅是纯粹的语言研究课题,在光怪陆离的声画效果之后,包含了丰富的文化象征意义,这些语象背后的深层意涵无疑需要借助传统的文化人类学研究方法加以挖掘。于是,文化人类学研究方法与语言学批评方法在这一阐释过程中完全可以各显身手、互为补充。有类于此,在文学诗学视阈下,古代文学研究的语言学转向有望在跨学科理念下走向综合性和多元化的道路。
以上我们针对中国古代文学研究领域的语言学转向进行了回顾与反思,并对文化诗学视阈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语言学转向可能出现的新趋势提出了一些展望。通过对既有研究的回顾与评析可以看出:在中国古代文学研究领域,不论是内部研究还是外部研究、语言转向抑或文化转向,从本质上说都是为了从不同向度切近文学内核,这些研究本身不存在高低、对错、新旧之别。鉴于此,我们认为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语言学转向将在文化诗学视阈下逐渐弥合文化批评与语言学批评间的对立关系。作为一种既具有现代学术视野、又符合古代文学研究需要的研究思路,文化诗学或许可以为现代批评理念、传统文化和古代文学三者之间实现文本层次的关联提供可能,从而为中国古代文学研究领域内一直存在争议的语言学转向带来新的气象。
[1]塞尔登·威德森·布鲁克:《当代文学理论导读》,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2]赵昌平:《从初、盛唐七古的演进看唐诗发展的内在规律》,载 《中国社会科学》,1986(6)。
[3]曹道衡:《中国文学史论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
[4][5]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6]董乃斌:《李商隐诗的语象—符号系统分析——兼论作家灵智活动的物化形式及其文化意义》,载 《文学遗产》,1989 (1)。
[7]赵昌平:《意兴、意象、意脉——兼论唐诗研究中现代语言学批评的得失》,载 《唐代文学研究》,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
[8]李鹏飞:《“古典文学内部研究之反思”学术研讨会综述》,载 《中国诗歌研究动态》,2012(2)。
[9][11]童庆炳:《“文化诗学”作为文学理论新构想》,载 《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1)。
[10]蒋述卓:《文化诗学:理论与实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