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悬
看京戏已是很遥远的记忆了。那时世事未通,人情更未勘破,只闻得锣鼓响,台上“咿呀呀”杀声震天,唱念做打却无从品评。倒是脸谱,给人以深切的印象,形如绘作,细处凝神,又极度贴合面部轮廓。
兴许就是那时萌生的印象:蓝脸的窦尔顿、红脸的关公、白脸的曹操、黑脸的张飞……色彩辨忠奸,纹理知心性,或冷峻或狰狞或威严或嬉笑,唯独不见伤悲。
彼时苦思不得索解,而今恍然惊觉,真正悲伤的,或许是脸谱背后那张遮蔽的面庞。这或许是一个隐喻,贯穿着无暇悲伤的人生。所谓人生如戏,大抵可见。
电影《霸王别姬》里的程蝶衣,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扮虞姬风情万种,却走不出戏文的框限。同是一辈子,在旁人,是直面时代的波诡云谲,缝隙中求生路。于他,则是戏梦之间演绎的无尽可能。正因为想象不会碰壁,与现实的倒错便更令人揪心。
很多时候思量,如此用力的剧本与出演,非那个时代不可。身无半亩,无所负担,方能逼近戏剧性的颠毫。当大幕低垂,曲终人散,才分别出个中款曲,何谓情真意切,何谓往事如烟。
说得有点玄虚,本意却简单:像程蝶衣那般的大悲大喜,现实中是不复存在的。人生之戏,并不剑走偏锋,讲求的是悲辛的调和与交集。但根本而言,人生喜乐滋心,却没有时间伤悲。
吴念真落笔煽情,写猴硐矿区的煤矿工人,有千钧重。假使哪家孩子上课期间被叫去,多半要穿过重重的迷雾,望见矿坑口上堆放着惨白的担架,上边又叠着惨白的肉体,然后体验一把从头至脚的冰凉。在这种时刻,悲伤往往是第二位的,更多的是发蒙,是无力,是一片虚空中的死寂。
野夫写投江的母亲,也是同样的例子。外祖父是黄埔士官生,外祖母乃大家闺秀,若是和平年代,定是天作姻缘。奈何连绵的战火迫使外祖父从戎元整,避祸他乡的外祖母独自抚养儿女。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外祖父因消息隔绝,另有婚育,却在解放战争时阵亡。扶灵往归的,仍是外祖母。因为这段关系,母亲终生痛恨外祖父,却因外祖父曾任伪职,被贴上政治标签,难以平复。此后,又遭逢野夫入狱的变故,及至人生路的末尾,终于向奔流的江河去寻乡关。这种离合,同样叫人说不出话,遑论悲伤。
这都是平凡人的平凡事,只是置于大时代里,泛起星点的涟漪。至于更见庸常的当下,普通人的悲伤,其实也不着痕迹。
按柴静的说法,没有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这说的是独自面对际遇之多变,生涯之无常,难免无力。但严格说来,所谓深夜痛哭,固然戚戚难抑,却没有旁观者。这种悲绪是深烙在心底的独白,及至长夜将尽,终归会恢复平常的面目,拭去悲伤的表情。
太多次,面对病入沉疴乃至行将挥别的亲友,只感到长久的钝重。忙于前后,侍在左右,并没有一星半点的散碎时间,去编织那个凄迷伤感的情绪之网。亦有太多次,眼见得忽如其来的变故,见人悲、见人喜、见人沉默、见人癫狂,也唯有感慨世事浇漓。至于职场变故、财帛之丧,说遗憾扼腕也罢,要以悲伤论之,不免活得太小了。
说到底,人生不是山脚下的如泣如诉,而是不断翻越的过程。仰望耸然入云的高峰,看似是无可匹敌的障碍,一步步走过,也会觉出舒心与宽慰。哪怕越过山丘,却发现无人等候。哪怕忽而了然,人终究要独自面对命运,都不必悲伤。涓滴意念,终会有汇流成河的侥幸。因为生活的初衷本来如此,上苍的美意也尽在其中。
仍旧说回戏。电影《梅兰芳》大半是纪实,最撩动心弦的大抵是最后弃演的桥段。私意以为,梅先生惯看风浪,最终的“金盆洗手”,固然有气节的因素,也始于谦冲和淡然。他懂人生也懂戏,明白戏梦人生,该认真的须认真,当洒脱的也不必纠缠。至于悲伤,于过往无妨,于未来无益,实则是等而下之的。
在藏纳人生百态的京戏里,找不出一张悲伤的脸谱。跳出梨园,回归本真,又何故再作茧自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