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小说和散文中儿童形象探源

2014-01-22 22:15刘安洪
中学语文·大语文论坛 2014年1期
关键词:模特儿痛苦鲁迅

刘安洪

读了鲁迅先生的小说和散文,在脑海里始终挥之不去的是那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儿童形象。这里的“儿童”,并不是依据严格的生活年龄,而主要指鲁迅小说和散文中的未成年人的形象。所以,我把其小说和散文中的“少年”形象一并归入“儿童”形象。因为他们共同拥有一颗纯洁的童心。

笔者把鲁迅先生的小说和散文中的儿童形象按受封建社会和封建意识毒害的程度对其进行分类:

一是深受封建社会和封建意识毒害的儿童形象 如在街上被那个女人打的“儿子”(《狂人日记》),“好时瞪一双小眼睛想卖锟顿,病时仿佛睡着了”的单四嫂子的宝儿(《明天》),“几个辛苦奔走,身受苦刑,尸首不见的少年。”(《头发的故事》),“手握钢叉,项带银圈的少年闰土”(《故乡》),“连阿Q也指着分辨的近旁的小孩”(《阿Q正传》),“因缴不起学费而被学校催过几次的方玄绰的孩子们”(《端午节》),“祥林嫂的被狼叼的阿毛”(《祝福》)。

二是受封建社会和封建意识影响较浅的儿童形象 如被孔乙己吓跑的小孩(《孔乙己》),“没有吃过人的孩子”(《狂人日记》),听得笑声便围着孔乙己和他的茴香豆转的邻居的孩子(《孔乙己》),九斤老太的扎双丫角的曾孙女六斤(《风波》),在陈士成的门口齐声念书的七个学童(《白光》),被三太太下了戒令的一群孩子(《兔和猫》),看社戏的双喜,几个年幼少年,弄潮好手阿发(《社戏》),猜谜的小女孩,生疮头的,赤膊的(《长明灯》),卖包子的小胖子(《示众》),房东家的大良、二良,魏连殳的堂兄的小儿子(《孤独者》)。

有人说,这些儿童形象出现在作品中,是因为小说情节的需要,没有,小说就显得不完整。也有人说,这是巧合。究竟怎样解释鲁迅小说中总是出现儿童形象这一现象呢?

一、幼时的痛苦经历在鲁迅大脑中形成一种前意识

鲁迅先生是早熟的,因为家庭的变故,他过早地担起了家庭的重担,少年时便踏入了人生的长途。他因为祖父下狱而避难在亲戚家,有时竟被称为“乞食者”,为了给父亲治病,他遭到当铺的轻蔑眼光,受到庸医的欺诈和愚弄,正如他自己所说的:“家庭从小康限入生活的困顿”。用鲁迅先生自己的话来说他幼时的痛苦经历,就是:“我在年青时候也做过许多梦,后来大半忘却了。但自己也并不以为可惜,所谓回忆者,虽说可以使人欢欣,有时也不免使人寂寞,使精神的丝缕还牵着已逝的寂寞的时光,又是什么意味呢?而我偏苦于不能全忘却,这‘不能全忘却的一部分,到现在便成了《呐喊》的由来。”“回忆”、“不能全忘却”,毫无疑问,这“不能全忘却”的就是他幼时的痛苦经历,如果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话,那么鲁迅先生的紧接着的一段叙述便可以为我们释疑。

“我有四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或药店里,年纪可是忘却了,总之,是药店和我一样高,质铺的是比我高一倍,我从一倍高的柜台外送上衣服和手饰去,在侮蔑里接了钱,再到一样高的柜台上给我久病的父亲去买药,回家之后,又须忙别的事了……”“四年多”、“常常”、“几乎每一天”,可见其时间之长,频率之高、“质铺柜台比我高一倍”、“药店柜台与我一样高”,在正常情况下,这样的高度正是我在本文中所讲的儿童的高度。鲁迅先生此时还是符合我在本文中所关注的儿童,可见年纪之小,幼年就有着四年这样的痛苦经历,并且“几乎是每一天”都是如此。试问能忘者又有几何?

而且,鲁迅先生幼年时所经受的痛苦经历的创伤,决不是我们所能料想的。“我并未为自己所写的人物所感动过,各种事情刺戟我,早经麻木了,时时像块木头,虽然有时会发火,但我自己也不觉痛”。在这里,他已经清楚地告诉我们他所受的创伤之深,虽然不止一种创伤,但幼时痛苦的经历至少是不可或缺的一种。

根据弗洛伊德的“痛苦成为兴奋材料,进入意识”这一原理,我们可以看出,鲁迅先生幼时的痛苦经历的确能成为前意识。而这种前意识便在各种外在因素的刺激下,促使他去创作。因此,他创作的小说中便有了儿童形象。

鲁迅先生自己也曾经作过一个小孩子照相的比喻,同一孩子在不同摄影师的镜头下竟拍成了两副面孔:一个“满脸顽皮”,一个“拘谨训良”。这都是摄影师各自选下他认为印象最深刻的一刹那的缘故。照相尚且不能忽视摄影师的作用,鲁迅先生在创作时,选取的材料也应该是最熟悉的,即形成前意识的材料。那么,他的小说作品中就必定会出现儿童形象,我想,甚至我们可以用“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这一哲学原理来解释鲁迅先生小说作品中出现的儿童形象。

二、“救救孩子”,“以引起疗救的注意”

鲁迅先生说:“……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以引起疗救的注意。”

的确,鲁迅先生所处的是一个病态的社会,当然,他也是属于“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的一员。由此可见,他自己就在题材范围之内,又以幼时的痛苦经历所形成的前意识为基础,自然会揭出病苦,因此,他的小说作品中出现儿童形象也就不足为奇了。

更重要的是,在鲁迅先生看来,“‘决意要学医和此后的‘弃医从文,就是这幼芽成长的曲折过程,但那两瓣真叶却始终向着‘人这轮红日,学医也好,弄文也罢,都是为了救人。但一心疗救的,就是被传统思想锻炼得麻木,愚昧,孱弱……‘毫无意义的示众材料和看客”。

毋庸置疑,鲁迅先生在这里所指正的“看客”也包括了儿童,他们便是上述的被封建社会和封建意识深深毒害的一类。

在鲁迅先生的小说中,始终还是围绕着“人”,他只用“吃人”两个字,便把孕育着古旧文明的封建主义,牢牢钉死在历史的审判台上。“吃人”概括了封建主义的本质,“救人”(“救救孩子”)代表了他的理想,为了“救人”(“救救孩子”),必须操起“社会批判”的投枪,正因为有了理想,才有了创作的动机、激情,进而,一连串的儿童形象便因鲁迅先生的理想而出现在《呐喊》、《彷徨》。

三、童年生活给作家提供了儿童形象的丰富材料

鲁迅先生的作品中的人物都有模特儿,儿童形象更不例外,这是毫无疑问的。正如马克思所说提出的:“人的感觉、感觉的人生——都是由于相应的对象的存在。”

鲁迅先生说道:“还记得作《阿Q正传》时,就曾有小政客和小官僚惶恐,说是正讽刺他,殊不知阿Q的模特儿,却在别的小城市中,而他也正在给别的人家捣米,但小说里面,并无实在的某甲或某乙的么?并不是的,倘使没有就不成为小说,纵使写的是妖怪,孙悟空一个筋斗十万八千里,猪八戒高老庄招亲,在人类中也未必没有谁和他们精神上相像,有谁相像,就是无意中取谁来做了模特儿,不过是因为无意中,所以也可以说谁竟和书中的谁相像”。从这里,我们就不难看出,鲁迅先生的态度是如此的坚决——“倘使没有,就不成为小说”,再加上以孙悟空,猪八戒为例解释,不但通俗易懂,而且更加让人确信。那么在他的小说作品中,一个个儿童形象也必定在现实生活中有模特儿,当然,这个模特儿又必定是作者熟悉的,而且印象最深的。这就不得不首推作者自身。鲁迅先生的童年生活给他提供了丰富的材料,他幼时的深深的痛苦经历不容我们否认,而且鲁迅先生不可能不熟悉自己,所以,鲁迅先生的童年生活给他的小说创作中的儿童形象提供了丰富的材料,童年的鲁迅也就无意中做了自己小说作品中的儿童形象的模特儿,这也就符合文学创作中的就近原则。

四、改造国民性与进化论的结合

我已经把鲁迅先生作品中的儿童形象分成了深受封建社会和封建意识毒害和受封建社会和封建意识影响程度较轻的两类。深受封建社会和封建意识毒害的儿童,拯就迫不及待——鲁迅先生的理想;受封建社会和封建意识影响程度较浅的儿童,则更需拯救,为了让他们不再成为被欺凌的对象和麻木、愚昧、无知的看客,必须让他们摆脱封建社会的精神桎梏,接受新的思想,成为新的有生力量。儿童正在生长着,他们是未来,是希望,只要儿童不再受封建社会和封建意识的影响和毒害,就多一线希望存在。这与鲁迅先生早期接受的进化论思想是分不开的。所以,他在第一篇白话小说中便发出了“救救孩子”的呼声,进而在以后的小说中出现了一连串栩栩如生的儿童形象。

大家都知道,在鲁迅先生的散文集《朝花夕拾》里,同样有着许许多多的儿童形象,这些大凡都是对幼时经历的回忆,同时表现了他对儿童命运的极端关注。也是符合前意识原理、“救救孩子”的理想、“现实生活中的‘模特儿”说及改造国民性与进化论的结合的。

譬如《二十四孝图》一文和《后记》集中叙述了封建伦理的“孝道”对童年鲁迅的戕害,伦理学的“全部传统文化的‘心脏和塔顶”而以“忠孝”为核心的封建伦理,是封建生活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抓住了“孝”的残忍和虚伪,也就打中了“孝道”的要害。在《二十四孝图》中最不能容忍的莫过于“郭巨埋儿”,关于“郭巨埋儿”文章这样写道:

我最初实在替这孩子捏一把汗,待到掘出黄金一釜,这才觉得轻松,然而我已经不但自己不敢再想做孝子,并且怕我父亲去做孝子了。家景正在坏下去,常听到父母愁柴米;祖母又老了,倘使我的父亲竟学了郭巨,那么,该埋的不正是我么?

……彼时我委时有点害怕:掘好深坑,不见黄金。连‘摇咕咚一同埋下去,盖上土,踏踏实实的……我从此总怕听到我的父母愁穷,怕看见我的白发祖母,总觉得她是和我不两立,至少也是一个和我生命有些妨碍的人。

这是什么伦理道德?简直是对人性的野蛮践踏!不仅对童年的鲁迅是一种恐怖,就是今天读来也叫人不寒而栗。作者从天真的儿童心理出发,必然激起有相同心理,相同处境的儿童和读者的同情,并促使他们“人”的觉醒。最终实现“救孩子”的理想。而前意识原理则在《五猖会》和《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表现较为突出。

《五猖会》里写道:“有一回看到较盛的赛会,对于装扮角色的人,尤其是参加装扮犯人,穿红衣,带枷锁的孩子,非常羡慕。我想‘我为什么不生一场重病,让我的母亲好到庙里去许下一个‘扮犯人的心愿呢”。这直接写出来的看赛会的感受,不但反映了一般儿童的好奇、好动、爱热闹、爱出风头的特点,而且反映了一个深受封建家庭管束而生活见识较少的孩子,摆脱封建牢笼中的强烈而又天真的愿望。

这是他从童年至青年在封建牢笼中的独特感受,又如《从百草园带三味书屋》书写了一个受封建家庭有形无形禁锢的儿童,置身于无拘无束的自然景物中的欢乐;对于自由、美好、光明生活的渴望与追求。而《风筝》中的“弟弟”又何尝不是一个受害者,作者在文中表现了深深的悔意——悔自己的残酷,竟成了毁灭“弟弟”梦想的刽子手,这种捶胸顿足的痛是对封建社会的血泪控诉。

从《五猖会》、《从百草园到三味屋》及《风筝》里,我们可以看到封建家庭和书塾教育对儿童的禁锢,以及儿童对美的追求和向往等。前者着重记叙了家庭教育对儿童心理的隔膜,后者着重写书塾教育的枯燥乏味。特别是《五猖会》,把儿童的天形性是如何受到压抑的情形写得栩栩如生,跃然纸上!值得注意的是,《风筝》表现的是深深的痛,无尽的悔,“作为直面人生,正视鲜血”的鲁迅先生,痛定思痛后必将有所表现,也许正像许广平所说的那样,由于童年的鲁迅对“戕害儿童天真的待遇,受得最深,记得最真”。所以鲁迅后来一直十分重视儿童问题,尤其是教育问题。

很显然,鲁迅先生在童年也是遭封建禁锢的;也毋须赘言,鲁迅先生所受到的迫害是最深重的。因此,他便把自己所受到的这些再造到作品中,尤其是在散文《朝花夕拾》中,多为对童年生活的回忆,也就在有形与无形中表现为“救救孩子”,“以引起疗救的注意”,作品中的主人公即与现实生活中的模特儿重合,也就符合前意识原理,于是,在《朝花夕拾》中就离不开儿童形象。

综上所述,从小说和散文两个方面来看,由于鲁迅先生儿童时的痛苦经历进入前意识,自身的童年生活无意中作为模特及其再现,“救救孩子”的理想,加之改造国民性与进化论思想的结合,使得鲁迅先生的小说和散文作品中出现了一个个栩栩如生的儿童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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