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多多
在西双版纳热带雨林旖旎的风光中,我沿着一条蜿蜒的小路往里走,云南勐海县曼峦回的寨门便出现在眼前。通常,傣族村寨都只有一道寨门,而眼前出现的却是两道寨门,两门之间由一座金桥连接。第一道是傣族建筑风格的寨门(图①),跨过金桥,便是伊斯兰风格的第二道寨门(图②)。在热带耀眼迷离的阳光中,两道寨门昭示着伊斯兰文化与当地傣族文化相互融合,最终形成的一个特殊群体——“傣回”,当地人称他们为“帕西傣”。关于傣回的起源,《勐海县志》(民族卷)是这样记载的:“本县回族系13世纪中叶随元世祖忽必烈入滇之回回军和随赛典赤来滇的回回军人、商人之后裔……”而村长岩应板告诉我,他家祖上原居大理小围埂村,杜文秀起义后,祖爷爷避祸至此,娶了两个傣族女子为妻而定居下来。至今,他们仍与大理小围埂的亲戚保持着亲密的关系,节日和闲暇的日子也会相互经常走动。
这里是普洱茶的主产区,也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产茶区,茶马古道的起点就从这里开始。特殊的地理位置,使茶叶在傣回的生存和生活中占据了重要位置,这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几亩到十几亩茶地,茶叶生意做得红红火火。(图③为当地茶山)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每天从这里驮茶出去的马帮竟有几百驮。这些马帮或经过思茅、普洱、景东,再到大理、丽江,最后进入拉萨,有的又从拉萨进入印度,再辗转进入欧洲,有的直接从泰国进入东南亚各国,普洱茶最早的外销通道就是从这里开始。(图④ ⑤为过去的马帮用具)茫茫的热带雨林,鞍子被一次又一次安顿在马背上,时间的帷幔被掀了起来,转眼即是几百年。一代又一代,无数的生命纷纷扬扬,来来去去 ,曾经的繁华已经沉寂,热切疲惫的脚步最终也变成了尘埃,只留下千千万万的马蹄在这条古道上踏出的无数深达几十厘米的蹄印(图⑥)。
通俗地说,傣回是回族先民通过与其他民族联姻的方式形成的一个新族群,既完整地保留了回族的宗教信仰和生活禁忌,按时做礼拜、过伊斯兰教的传统节日,又完全吸纳了傣族的生活方式,操傣语,穿傣装,住傣式建筑,吃傣族食物。现在的曼峦回全村有七百多人,男子大部分娶的都是傣族姑娘。关于通婚,我特别注意到了这样一条村规民约:嫁进曼峦回的女子必须遵守伊斯兰教规和回族的生活禁忌,否则是不可以成为曼峦回中的一员的。孩子出生后都取两个名字,一个傣名和一个汉语名,传统穆斯林的经名除了老人,基本上没有人取了。曼峦回妇女的服饰仍以傣族传统的短衫和筒裙为主,喜欢佩戴项链、耳环、手镯、戒指等饰品,同时又加有回族传统的盖头。(如图⑦ ⑧所示)
除了宗教信仰,区别曼峦回与傣族和周边其他少数民族的另一个显著特征还在于生存观念的不同。当地的世居民族大都以种植为主,而曼峦回村的帕西傣们则以手工业、运输业和商业等多种经营为主要谋生手段。(图⑨曼峦回妇女经营着她的烧烤店。图⑩为一个妇女在她的烧烤店里不紧不慢地舂着烤牛肉。)
同所有的傣族一样,曼峦回的帕西傣们的饮食依然以香竹饭、“毫诺索”为主食,佐以烤鱼、烤鸡、烤牛肉、炸牛皮、炸青苔、酸笋、酸帕菜、“喃咪”、剁生,一顿丰盛的傣餐便算做成了。香竹饭:把泡好的糯米塞进竹筒里,然后用芭蕉叶塞住筒口放在火上烤,带着乳白色竹膜的美食清香扑鼻。曼峦回擅长烧烤。以烤鱼(图[][11])来说,小小的鱼肚子里塞满了葱、姜、蒜、青椒、大芫荽、薄荷、香茅草、折耳根、水香菜等各种佐料,足让人眼花缭乱,放在炭火上一烤,满堂飘香。炸牛皮(图[][12])是傣味名菜,其制作也颇为繁复,先将牛皮洗净除毛,然后切成半尺长、两寸宽的小块,煮熟晒干备用。食时在油锅里慢火炸泡炸酥,蘸上螃蟹酱、竹笋酱、香菜酱、鱼酱等“喃咪”。生命中的细微之处无所不在,还有什么能比感官告诉我们更多?因此,任何一次的观察都不会是徒劳的。感官依赖光线而存在,而照亮我视觉的光线,总是这些带有人情味、带有温度的场景。这一桌傣餐(图[][13]),说不上好看,却要多好吃就有多好吃。
一百多年前,陆续辗转于茶马古道上经商的、避祸的回族人砍来竹子搭起竹笆房做清真寺,终于,可以礼拜了。后随着人口的增加,信仰的需求,先后在原址上盖过瓦房和干栏式建筑,但都在乱世中屡建屡废,现在的清真寺(图[][14] [][15])建于1992年,由政府、回族企业家和村民共同集资修建。精神上的邂逅、生命的丰富与坚强、内心的坚守,让生存变得更从容、更广博和更开阔。他们的存在让人相信:精神的纯粹,充分表达了生命经验,也使生命的绚烂姿态,焰火一般自由升起。真正的信仰是来自心灵的,一个民族的信仰肯定参与了其文化的创造。在曼峦回的清真寺里,我发现了这些秘密:信仰、生存、尊严、尊重、恪守、坚毅。这些秘密就在这茫茫的热带雨林里,就在这穿越了千年的茶马古道上。
曼峦回寨(图[][16])宁静祥和,他们平静的面孔苍凉、达观、圆融、平静、超然。热带旖旎的风光与他们强悍丰富的精神世界奇异地合为了一体。对于我,视觉陈述是件困难的事情,只有不断重复,才能使心像明晰到能与己、与人、与时空说话。显然,这样的影像给了我一个纯真得近乎虚构的空间,并牢牢地投影在心灵上。他们融合在这片土地中,既保留着自我,又接纳着他人,在彼此的感染中获得新的力量,再把每一天具体的日子延续下去。他们说的每一个词、每一个字都带着浓重傣族方言特点,缓缓的,不剧烈,也不挣扎,甚至给人一种抒情的感觉。文化的融合作为人类特有的现象,被语言、服饰、食物直接注释着。即使岁月让当初的回族融入了多民族的河流而形成了帕西傣,而他们依然是一个个饱满的个体。(图[][17] [][18] [][19]是当地民居及日常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