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岩
带着雪域高原的神秘气息,怀着伊斯兰特有的虔诚信念,世世代代在艰苦偏远的雪域高原顽强地生存下来。像高山雪域圣洁的雪莲花一样,静静地散发着特有的芬芳。就这样,生活在青藏高原的雪域穆斯林民族——藏回,近年来走进了人们关注的视野。
青藏高原那久远的历史、神秘的民族文化、特有的个性特征 ,如同雅鲁藏布江那滔滔不绝的江水一样,早已融入了当地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而这里的回回民族的坚定信仰、民族心理,却让他们有了与众不同的身份——信仰伊斯兰教的雪域高原藏族穆斯林。他们之中,我最先了解到的,就是生活居住在青藏高原青海省化隆回族自治县境内的“卡力岗人”,也就是被学界称为“昔藏今回”的藏族穆斯林族群,简称“藏回”。他们的不同身份、不同特征,带给我这个西北穆斯林的,除了几多神秘、几许陌生感之外,还有一些值得好好探索和发现的双重文化元素。
笔者对于“卡力岗人”的初次了解,缘于数年前的一次青海湖之行。记得那次的青藏高原之旅,时值金秋,蓝天碧空,云朵如雪。我坐在大巴上一路欣赏沿途风光,心旷神怡。途中上车,坐在我旁边的,是一位看起来地地道道的藏族老大爷。他肤色黝黑,操一口流利的藏语,戴一顶藏式礼帽,穿着汉族的衣服。令我尤为惊讶的是,当他知道我是来自古城河州的穆斯林时,竟然高兴地认我为“乡亲”,而且主动给我道起了穆斯林的见面问候:“安赛俩目尔来以库木!”我一时感到非常地好奇,我回过赛俩目后,疑惑地问道:“大爷,您不是藏族人嘛,怎么会知道我们穆斯林的问候语呢?”大爷爽朗地笑了起来,“尕妮哈,阿爷就知道你会这么想,我给你说吧!我是化隆的卡力岗人,也是穆斯林。咱们可是一家人哩!以后有时间到阿爷家里来做客,到时候我领你到村子的各处走走,转转,你就相信了。”我半信半疑地点点头,下车后挥手和老人告别。
回来后,我把自己在旅途的所见所闻,告诉了藏学院一个名叫扎西的藏族教授,他也是来自青海的。扎西教授听了后点点头,肯定地告诉我:“老人家说的是对的,在我们青海化隆的卡力岗一带,确实有那么一群被称为‘藏回的人。他们的确在语言、服饰、风俗方面,和当地的藏族人一模一样,外表没有什么区别。但唯独在宗教信仰方面,与藏族人不同,而是和你们回族人一样。他们对于伊斯兰教的信仰也非常地坚定,从不吸烟喝酒,一切都严格按照《古兰经》和《圣训》的规定去做。而且那里也有清真寺、阿訇等,每逢主麻日的时候,老人家们会准时到清真寺做礼拜;每年的斋月里按时把斋,他们和你们一样也过开斋节、古尔邦节等等。”
当我认认真真倾听了扎西教授的介绍之后,越发对生活在雪域深处的卡力岗人充满了深深的敬意。我想去了解他们,去探究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一个族群,又有着怎样与众不同的生活方式和民族礼仪。脑海里有许许多多的问号,我很想再次拜访那位路途中认识的卡力岗老大爷,只是匆忙中没有留下老人家的联系地址,真是遗憾。
回来之后,我查阅了大量的资料,走访了一些作过相关调查研究的学者。希望从他们那里进一步了解卡力岗人以及青藏高原穆斯林的方方面面;从心里默默地去走近他们,了解他们,揭开雪域大山深处隐秘了百余年的“藏回”那神秘厚重的面纱。
后来,我了解到“卡力岗”其实是一个藏语的山名,指的是地处青海省化隆回族自治县西南边,由尕加山、尕吾山、路曼山、尕加昂山等诸山组成的一个山系。那里风光旖旎,景色优美,分布着德恒隆、沙连堡、阿什努三个行政乡。那里居住着一支使用藏语安多方言,生活习俗同于藏族,却又虔诚信奉伊斯兰教的特殊族群——卡力岗人。这一地区,正是我国西部的多民族杂居、多元文化共存、多种宗教信仰共生的民族走廊。藏语是卡力岗穆斯林的母语,那里的每个人,几乎都操一口标准、流畅的安多藏语。他们之间相互交谈皆用藏语,听说以前就连阿訇讲经的时候也使用过藏语。只是近年来,他们与外界的交往频繁起来,自然而然大都学会了说汉话。和云南傣回一样,他们一般拥有三个名字,汉语名、伊斯兰教经名和藏族名字。其汉语名字用在书面和公开场合,经名在清真寺里礼拜时用,而藏语名字则主要是日常用来口头称呼的乳名。
翻开历史的记忆,卡力岗地区原来是藏族人的聚居地。早在明朝时,那里为西宁府中马番族二十五族之一的占咂族部落牧地。清朝时,阿什努乡为喀咱工哇家族部落居住地,沙连堡乡为安达其哈家族和喀咱工哇家族居住地,德恒隆乡为思那加家族和安达其哈家族部落居住地。明末清初,一些回族人开始迁入该地垦荒种地,而当地的部分藏族人迁往附近的海南藏区。到了清乾隆年间,这里的大部分藏民皈依了伊斯兰教,逐渐形成了以回族人为主的回藏杂居地,直到今天。从卡力岗地区的一些地名来看,至今还保留着大量的藏语音译名。例如“卡力岗”(高山、雪山)、“阿什努”(宽广的地方)、“沙连堡”(潮湿之地)、“德恒隆”(老虎沟)、“曲迈”(红水)、“先群”(大鹏)、“牙曲”(涧水)等等。由此可知,这里原先应该就是藏族人的聚居地。
我还听说,卡力岗地区的藏民,原先都笃信藏传佛教。促使他们中的不少人改信伊斯兰教的,是一位来自我的故乡名叫马来迟的大阿訇,在此地传播伊斯兰教的结果。马来迟,甘肃省古城河州人,是中国伊斯兰教虎夫耶教派花寺门宦的创始人。清乾隆二十一年(公元1756年) ,马来迟在卡力岗地区传教,使得这里的部分藏族群众归信了伊斯兰教。著名学者马通先生在其《中国伊斯兰教教派与门宦制度史略》一书中也这样记载,马来迟在该地传教时有一次要渡黄河,适逢该地藏民迎接活佛求雨,不让他用船渡河,马来迟就骑马渡过了黄河。祈雨群众和活佛见马来迟过河如履平地,感到非常惊异,于是便提出十道难题,要马来迟答复,并要他祈雨。马来迟不仅将问题一一解答,而且念经祈祷,果然下了一场期盼已久的大雨。于是该地群众对马来迟非常敬重。马来迟向他们宣传伊斯兰教,经过几年的工夫,终于使一部分藏民归信了伊斯兰教。
关于马来迟在卡力岗地区传播伊斯兰教一事,至今在当地的群众中流传着各种各样神奇的故事。其中有这样一则故事:有一次,有位房东故意将坏鸡蛋和好鸡蛋混在一起煮熟送上,结果马来迟将坏的放在一边,而把好的吃了,这位房东才知道马来迟确是圣人。虽然很多传说是虚构的,但马来迟在卡力岗一带传播伊斯兰教却是真实的。马来迟在卡力岗地区将伊斯兰教传播开来,将这里的部分藏民教化为穆斯林,但他们至今仍然承袭着藏族的一些民族特征和民俗遗风。
我从有关学者的介绍中得知,目前在卡力岗一带的居民大体上分为四个类型。一是祖先一直聚居于卡力岗地区的藏族,后受马来迟阿訇影响改信伊斯兰教,成为带有鲜明藏族特征的回族。二是传统居住于卡力岗地区的回族。马来迟来以前,这里的藏族是本地主体民族,因此当地回族在语言、习俗方面深受藏族人的影响,但其信仰一直是伊斯兰教。由此这两种人构成了今天“讲藏话的回族”,亦即所谓的“藏回”。三是祖居此地的藏族人,至今仍是信奉佛教的藏族。四是从外地迁来的回族人,也许是入乡随俗的缘故吧,久而久之,在生活习俗方面,逐渐也带有了明显的牧区藏式的生活色彩。听了扎西老师的介绍,我恍然大悟。对于这一点,我也是感同身受,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小时候,曾经跟随父母亲在甘南草原生活居住过十多年。那个时候由于生活环境的原因,我们家有些生活习惯也不同程度地受到了牧区藏族人的影响,例如我们家人也开始喜欢吃糌粑、喝酥油茶、窝酸奶等。记忆犹新的是,每年在冬季,我家都会制作风干的牛羊肉,悬挂在屋檐下;还有,我们也会冒着严寒在草原拾牛粪,采蘑菇。我父亲更是学会了骑马、打猎和说藏语。想必长期生活在卡力岗藏区的回族人也不例外。由于平时相互之间交流的需要,藏语成了这里的日常用语。但也有从外地迁来的回族人居住的独立村。如纳加村,由于比较集中,在民族习俗方面很少受到藏族人的影响,保持了回族人的生活风貌。藏语是卡力岗地区的通用语言,会讲藏语的回族人构成了这里的主体族群,相反,讲汉话的回族人和藏族人是这里的少数族群。
我的大学好友,青海大学的马教授曾经到卡力岗作过多次实地调研。他告诉我,在劳动分工和生活习俗方面,卡力岗穆斯林至今还保留着许多藏族的古老生活传统,比如像背水、拾牛粪、晾晒牛粪等等活计,基本上都是由妇女们来承担,而这里的男人们似乎很会享福,从来不干这一类的农活。妇女们背的木制水桶和背水的姿势,也是和当地藏族妇女的方式一样。而且家家户户日常使用的生活用品,例如铜壶、龙碗、木勺等等厨房用具,也完全与藏族人的相同。近些年来,许多地方已改用毛驴驮水或者是担水,但这些活计一般还是得由妇女们来承担。除此之外,这儿的回族妇女还有一项十分繁重的工作,那就是要和草原的牧民一样外出放牧。这在其他的纯回族地区,也是很难看到的。卡力岗回族人受藏族人的影响,偏爱饲养牲畜而且特别喜欢养驴。因此,回族女人们与藏族一样承担起了每天的放牧任务。过去,这里的妇女地位低下,生活负担也非常沉重,除了整天忙忙碌碌操持家务外,还要和男人们一起下地耕种、收割打场、割贮青草等等,人们重男轻女的思想比较严重。据说旧时男人们有权利随时随地休妻,而女人们无权利反抗,只能逆来顺受,任命运的摆布。我从心底十分同情这些辛苦一生的姐妹们。每天清晨,从男人起床开始,女人们便开始了一天的辛勤劳作。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们从如花似玉的少女走向了沧桑年迈的老妪,依然每天要和儿媳妇一起,为家庭生活而忙碌和操劳。好在时代不同了,现在卡力岗妇女的社会地位已不同于往昔。她们中的大多数人,也已经成为了社会和家庭的真正主人,有权利选择自己的命运和生活道路。由此,我感到了些许欣慰,并从心底里深深地祝福她们。
自小在甘南牧区草原生活过的我知道,牛粪是草原牧区必需的燃料,也是生活在卡力岗地区穆斯林的主要燃料之一。每当清晨抑或是傍晚,当成群结队的牛群出圈后,每家的主妇们便开始忙碌起来,她们将圈内的牛粪用圆底的背篓背到大门外面,然后用手轻轻地拍打,一个个做成椭圆形状,整整齐齐贴在自家的院墙墙壁上,待晾干后取下,备做燃料。因此,那里家家户户的院墙外面,几乎都可见这样独特的景致。同样的景致,常常会出现在我小时候生活过的甘南草原的藏族人家。记得那个时候,我们兄妹几个人在星期天也要跟着大人到草滩捡牛粪。喜欢干牛粪在严冬时节悄然在炉膛内燃烧时,满屋子飘散的那股淡淡的青草气息。那时候,竟然觉得草原的牛粪特别干净,充满了草原母亲特有的温暖气息。这一切如今是那么遥远,然而又恍如昨日。
卡力岗穆斯林的婚姻习俗、文化娱乐等,都有着多元的文化特点。尤其是在婚姻家庭方面,既保留有浓郁的藏族风俗,又加入了不少伊斯兰教的文化元素。过去他们在婚嫁上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般要经过托媒、说亲、定亲、送彩礼、迎娶等过程。特别有趣的是,在婚礼上要用藏语唱藏族宴席曲,我不知那是怎样一种独特而浪漫的热闹情景。听说过去新郎骑马到新娘家娶亲时,亲朋好友纷纷前来恭喜,还要高唱藏族群众喜闻乐见的酒曲,在广阔的大草原上呈现出一派粗犷热烈的喜庆气氛。 此外,以前这儿的人们喜欢唱藏族的民歌“拉依”,喜欢吹骨制箫、说唱藏族英雄人物格萨尔的故事,还经常举行赛马、射箭等传统的藏族娱乐活动。现在这些现象都已经在当地很少见了。伴随宗教气息的渐渐浓厚,卡力岗的回族人在极力淡化自己的藏族生活特征。在日常习俗中,他们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例如现在他们在服饰、婚礼等方面,就已经很接近传统的回族了。由于宗教信仰的缘故,当地非穆斯林的藏族人和回族之间,很少有通婚的现象。
过去,卡力岗人一律身着藏服。若不是头戴穆斯林的白号帽或者是盖头,外人肯定会把他们认成是藏族人。据当地的老人讲,他们在年轻的时候,都穿大襟斜领藏袍,腰系带子,别腰刀,头戴狐皮帽和礼帽,脚蹬尖头长靴。睡觉的时候脱下长袍,就可以当被子盖。在参加赛马、射箭等活动的时候,也都喜欢穿着藏服。但近几十年来,他们早已不再穿藏服了。不过,大多数的人家中还保留着几件旧时的白板老皮袄,那是男人们在隆冬时候御寒用的衣服。妇女的服饰过去也与藏族妇女一样,穿长袍留长辫,喜欢戴各种各样的银质头饰,还喜欢佩戴银制嵌珠的戒指,样式也几乎与藏族的一样。伴随时代的发展,如今无论男女老少,皆改为汉服。来到这里,随处可见头戴白号帽,穿黑色坎肩的男子;妇女们根据不同年龄戴黑色或白色的盖头,穿着打扮大多比较朴素庄重,也很少戴各样饰品,与其他地区的回族人基本上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据德恒隆乡德一村的老人们说,改穿汉服,也就是近几十年间的事情。
卡力岗人居住的房屋,与临近农区的藏族民居结构、布局也很相似,一般都是高墙深院,对大门的修造也很讲究,大部分有刻画和双层飞头。就连卡力岗人的清真寺,也似乎受到了一些藏式建筑风格的影响。改革开放以来,他们的生活比过去好多了,每年都有不少修建新房或者改造旧房的人家,可令人遗憾的是,过去那种藏式风格的民居越来越少见了。好在从整体上看,还是藏式风格的建筑群要多一些。只要稍加留意,在一些局部的细节上,还能发现典型的藏式房屋的特征。比如有些人家的院子中间,还放着一块石头,这本是藏族院落当中竖立经幡的旗杆石,现在旗杆没了,石头还在,只是没有以前的功能罢了。还有在卡力岗人家院墙头的四角上,往往还堆着一些白石头,这也正是藏族人的古老遗风。近几年来,由于当地的生活水平快速提高,加上政府的大力宣传,大多数人家在修建新房或改造旧房时,都已将畜圈单另开门,锅灶与居室分离开来,以前的单扇木门也被带门楼的双扇木门或者是铁门取而代之了。
采访中,我的老同学,在京城的社会人类学学者桑吉告诉我,他几乎常年往返于拉萨、云南等少数民族地区,所以对生活在那里的藏族穆斯林也比较了解。他查阅过许多史料, 没有明确的资料记载他们是什么时候在此地开始生活的。当地人称他们为“卡基”,这也许是因为他们的祖先来自克什米尔。克什米尔和东塔克斯坦是距离西藏最近的伊斯兰教地区。西藏最早的穆斯林来自克什米尔,据说早在公元八至十二世纪左右,第一批穆斯林移民就从克什米尔和拉达克来到西藏。逐渐地,由于婚姻和社会生活的交流,一批又一批的穆斯林来到拉萨——西藏的中心,并且人数也在不断地增加,最后竟然形成了一定规模的族群。现在外界将他们统称为“藏回”。拉萨清真大寺是西藏自治区最大的清真寺,始建于公元十世纪,距今有上千年的历史了,目前是一座融汉藏文化和阿拉伯风格于一体的大型清真寺,与闻名中外的拉萨八廓街连成一体。据悉,目前拉萨本地的穆斯林群众有五千多人,从外地来西藏经商、工作、学习的穆斯林也已经超过十万人。现在西藏有七座清真寺,其中五座在拉萨,日喀则和昌都各有一座。2001年,当地政府对拉萨清真大寺进行了重修。拉萨清真大寺几经历史风雨,目前拥有一座融汇了藏、汉、回等多民族特色的大殿,建筑面积达一千一百多平方米。平时,来清真寺做礼拜的穆斯林有三百人左右,主麻日人数达三千多人,其中包括近些年来从内地来拉萨经商的“新穆斯林”。这里的穆斯林群众也喝酥油茶、吃糌粑、穿藏装、说藏语,在生活习惯、服饰、语言文字等方面,与附近的藏族和其他民族群众基本相同。他们彼此互帮互助,相处得非常融洽。在这里,我们可以感受到不同民族和宗教之间,有着相互之间的尊重与包容。
地处金沙江、澜沧江、怒江三江并流的横断山脉地带的昌都,自古以来就是西藏、四川、青海、云南等省(区)交界的咽喉,是连接藏、川、青、滇的交通枢纽,也是西藏的东大门和古西康的腹心区域,素有“西藏门户”之称。过去,进入昌都的交通工具主要是马帮,马帮是整个横断山区主要的运输手段。昌都因此也就是周围各省的商品集散地,成为茶马古道上穆斯林马帮的必经之地。在历史的漫漫长河中,来藏的穆斯林经过与藏族人通婚,便有了西藏昌都之“藏回”,昌都也是藏回诞生的最早摇篮之一。对昌都穆斯林的过去,人们众说纷纭,难以达成共识,加之西藏穆斯林人口在全国各省区中所占的比重很低,所以常常被忽略。
曾经在西藏工作过的东乡族学者萨利哈·妥德昌先生,根据掌握的历史资料,历经长途跋涉,通过实地采访,对西藏穆斯林比较集中的昌都、拉萨、日喀则等地区进行了深入细致的调研。每到一地,他就与当地的穆斯林座谈,询问他们的族源、生活状况。一路走走停停,着实花去了不少的时间和精力,向世人全面揭开了藏区穆斯林神秘的面纱。为此,我很佩服他。妥德昌先生的考证和走访,让我对昌都穆斯林有了更多的认识。
昌都的穆斯林居西藏穆斯林人口的第二位。这些穆民不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解放西藏时和汉族一起迁入的新移民,而是原来的老住户。大约从公元十六世纪末期起,昌都就有穆斯林居住。今天的藏回,溯其根源,大都来自清代的陕西,后又有清代甘、滇、川等地区的穆斯林相继迁入,他们或经商,或云游,由于清廷实行残酷的民族压迫和歧视政策,更多的穆斯林则是躲避战乱,逃难至此的。据清真寺的杨学董介绍,当时有数十人跋山涉水,风餐露宿,经川康到西藏,隐姓埋名,蛰居昌都。清末川滇边务大臣赵尔丰进藏时,军中有许多回族军人和随军家属也在昌都定居下来,经过繁衍生息,成了昌都世居的民族之一,被昌都藏族人通称为“裹嘎乃”。昌都回族有杨、徐、毕、马、罗、牟、铁、米等姓氏,他们中远的已有好几代,最短的也有四五代人了。回族先民除个别人经商外,大都生活困难。为了生存和发展,他们推举德高望重的杨怀德(1688—1780)为阿訇,带领大家在昌都咱曲河西岸的咱宏荒漠原野上,开荒种地、养牛养羊;在农闲时,跋涉经商,鞣制皮革,休养生息。随着穆斯林人口的增加,原来回民初来乍到时修建的“陕西回馆”的简易礼拜堂已无法容纳礼拜的人。在驻藏清军回民官兵的捐助下,昌都清真寺于清康熙五十八年(公元1716年)建成,整个清真寺建筑面积两千七百平方米,可容纳三百人同时礼拜。
日喀则早期的穆斯林也是来自克什米尔的。由于地处从克什米尔、印度、尼泊尔至拉萨的交通要道上,穆斯林在日喀则活动的年代应该很早。1800年来到日喀则的英国人特纳在其《西藏扎什伦布寺访问记》一书中提及:“逊尼派穆斯林和印度教徒等非喇嘛教徒至少有三百人生活在日喀则。”成书于1886年的《西藏图考》也记载,信奉伊斯兰教的克什米尔商人行踪遍及全西藏,并在“前藏设有大头人三名,后藏一名,以为管辖”。后藏的这位“大头人”(藏人多用藏语称其为“本波”),理所当然地住在日喀则。据妥德昌先生走访调查,本地人阿布巴嘎尔的外公,曾经就是一位管理日喀则教务的“大头人”。在他的童年记忆里,外公是一位留着长长白胡子的和蔼可亲的老人,不仅在穆斯林社区内受人尊敬,就连日喀则本地的藏族居民见到他,也都表现出十分尊敬的神情。在大量内地穆斯林拥入日喀则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这里围绕清真寺的小社区,几乎涵盖了本地藏族对于穆斯林的全部认知。据日喀则清真寺的阿訇回忆,1960年,日喀则市区共有一百二十户来自克什米尔的穆斯林家庭,藏族人称其为“博卡切”,也即通俗意义上的“藏回”。另有几户来自内地的穆斯林,藏族人称其为“甲卡切”,字面的意思是“汉回”。本地人阿都热玛回忆说,童年时他与本地的藏族伙伴玩耍,并没有所谓“民族”的概念,双方去扎什伦布寺以及清真寺“互访”,家长们也司空见惯,从不干涉。
对于日喀则的藏族居民而言,这些来自异域的藏回,说藏话、穿藏装、吃糌粑、喝酥油茶,早已完成了本土化的进程。唯一不同的,似乎就是宗教信仰方面。更多的日喀则居民早已经习惯了类似的场景:伴随阿訇那富有磁性的邦克的召唤声,身边的穆斯林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整理着装,匆忙向清真寺会集,一天五次礼拜,风雨无阻。民主改革以后,阿布巴嘎尔一家开始以加工面条为生。每到斋月,因为快天亮时封斋,因此开门营业的时间相对晚一些。有时候,性急的顾客来敲门,总会被周边的藏族邻居制止,“让他们多睡一会儿,这个月是他们的斋月。”而每到天黑,热情的邻居们又拿来鸡蛋和奶渣送给他们吃,并特意说明“是干净的”。尤其令阿布巴嘎尔一家感动的是,开斋节经常会有认识或不认识的藏族朋友牵来一只羊说:“你们一个月封斋,这个羊送给你们宰,比我们带着去转寺庙,功德多很多。”阿布巴嘎尔至今不忘外公教诲他的话:“尊重他人是穆斯林的圣训之一,尤其是身处他乡时,更要时时谨记。”身为穆斯林社区的领袖,阿布巴嘎尔的外公不会忽视身边每一个细节。例如宰牲,藏族的习惯是直取内脏,而穆斯林的习惯是先行放血。为此,这位老人再三告诫当地的穆斯林,宰牲不可当众进行,而且必须事先挖个洞,将牲血引入其中,以免血液四处横溢。另一方面,他也积极为身边的藏族同胞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阿布巴嘎尔还记得幼年时,有些患眼疾的藏族居民,经常跑到家里向外公讨要蘸有藏红花泡制的药水的“拉堆”(即做礼拜时戴的白色头巾),外公总是慷慨赠予。在一件件看似微不足道却充满温情的故事里,我们看到了两个民族之间、两种宗教之间的相互尊重和包容。
桑吉还告诉我,在他考察过的云南迪庆藏族自治州的德钦县和香格里拉县,也居住着一些回族人。除了近年来由大理和西北地区移居此地做生意的以外,其余的回族人都是久居已有百余年的清末移民。这些人较多地受到藏族文化的影响,在民族文化层面上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化。具体来说,他们说藏话,穿藏服,住的房子也是木制建筑,并且饲养牦牛。正因为他们在民族文化方面接近藏族,而被称为藏回。但是近年以来,这其中的大部分人自觉地完成了民族文化的回归,而且比较迅速。特别是在宗教信仰方面,经历了早期的伊斯兰教信仰逐渐淡化,到多种宗教的短暂并存,最后向伊斯兰教的回归、复兴的路线。据桑吉讲,他去过的哈巴村位于香格里拉县三坝纳西族乡,距离县城一百三十公里的路,是典型的高原山地。在这个村子里又分为龙湾边和兰家村两个自然村,村民皆为藏回,一直保留着回族的生活习俗,被当地藏族人称为“古给”,意思为“戴白帽的回族”。他们自称为回族,主要有杨、兰等姓氏。同样由于没有确切的文字记载,关于云南藏回的族源,也是众说纷纭。据当地老人回忆,其祖先有可能来自陕西及山西,是白彦虎回民起义失败后突围出来的一支起义军,后来移居此地。
时光在静静地流淌,岁月在慢慢地延伸,不知不觉中,隐藏在雪域高原深处的穆斯林,已经悄然融入了现代化的大潮流之中。他们中的年轻人,或外出打工谋生,或走南闯北经商,或四处求学深造。近年来,西藏穆斯林的生活水平不断提高,以每年的赴沙特麦加朝觐活动为例,虽然往返一次要花费几万元人民币,但是报名的西藏穆斯林还是逐年增多,特别是卡力岗地区的穆斯林。
天下穆民是一家。我默默地走近他们,了解他们,并由衷地祝福他们:我可亲可敬的朵斯提长辈和兄弟姐妹们,安赛俩目尔来以库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