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青
如何在简短的故事叙述中包含更多的意味,加大作品的艺术容量,形成作品的艺术张力,是作者需要考虑的问题。故事可以单一,韵味不能单调,否则就失去了微型小说的艺术感染力。
《啼血红鸟》至少从以下三个层面给我们提供了写作的范例:
一、主题意识的超越性
作家总是将别人的故事作为叙述主体,很少有作品关注文人自身的故事。这篇《啼血红鸟》,将视角延伸至诗人这个特殊群体,关注他们的生活状态与生存困境。
诗人,曾经是中国文坛最耀眼的星星。今天,诗人已经边缘化。纯粹的诗人,在现实社会几乎找不到自己的生活空间,已经不可能仅仅写诗就可以维持生机。
中国在世界文化之林中,唯一可以引以自豪的只有诗歌创作。中国是一个诗歌的国度。世界文学的诗歌高度是唐诗宋词奠定的,至今无法超越。而今天,诗歌的式微也已经是不争的事实。
《啼血红鸟》是一个伤感的故事:诗人群体的被冷落,诗歌的日益式微。这样的主题是值得文学界关注与思考的重大问题。生活在诗歌国度的人们,太在乎物质的满足而忽略了精神的诉求,这是一件悲哀的事情。人类的发展是从物质的需求走向更高的精神需求。人类的文明是在这样的追求过程中发展前行的。而今天,许多的现象表明,人们更多地关注物质与身体的满足而忽略了精神层面的贫瘠与荒漠化。从这个层面上,实现了微型小说主题意识的超越性。
二、隐喻意象的象征性
红鸟,也叫荆棘鸟,是自然界一种奇特的动物,它一生只唱一次歌。从离开巢开始,便执著不停地寻找荆棘树。当它如愿以偿时,就把自己娇小的身体扎进一株最长、最尖的荆棘上,流着血泪放声歌唱——那凄美动人、婉转如霞的歌声使人间所有的声音刹那间黯然失色!一曲终了,荆棘鸟气竭命陨,以身殉歌,给人们留下一段悲怆的绝唱。
红鸟,一个生活在中国山村的贫寒农民,一个用自己全部的热情热爱诗歌的农民。红鸟的生活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以体力劳动来赚取生活的物质基础,一个是孜孜以求的诗歌写作。被周围的人看作傻子,父亲对他彻底失望,母亲认为他是无用的人。而他,宁愿离群索居,宁愿扛着石头讨生活也要与诗歌为伴,希望自己能够写出如红鸟一般的绝美诗歌。
诗人与疯子等同。诗歌显得如此另类。在物质充斥生活各个方面的时代,诗意生活成为一种天方夜谭的神话故事。诗歌总是在困境中发出最动人的吟唱。红鸟的诗歌情结只能成为他生活的梦魇。
小鱼,生命是脆弱的。小鱼,离开了水无法生存。失去了读者的诗歌,就犹如失去了水的鱼儿,也无法生存。
小鱼,一个小有名气的诗人,可她想出版诗集,是很困难的事。今天,评判文学作品是否有价值的标准是销量。因为,现在还有谁愿意花钱买诗集?还有谁能够静心读诗歌?还有哪个出版社愿意做亏本的买卖?
我认识许多这样的诗人,他们的诗歌写作,从创作的水平来看,许多绝不低于当年的顾城、海子等人。而这些人,他们的诗歌只是在一个狭小的范围内传播。在北京的宋庄,就生活着一群这样的人。他们喜欢诗歌,充满激情写作诗歌。他们中的许多人,生活难以为继,依靠着圈内人的一些资助勉强度日,几乎是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过着有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小鱼或许就是他们中的一员。她寄希望红鸟有能力帮她出版诗集,因为他曾经寄过稿费给她。如今,写诗歌可以收到稿费是多么的难得。小鱼以为,那个寄稿费的人一定是有钱而又愿意附庸风雅的人。
三、叙述视角的独特性
这篇微型小说的成功,不只是在于人名本身的象征意味,也在于故事叙述视角的独特。红鸟是小说的主人公,而他始终没有出场,只是通过侧面的描写一一展示。小鱼,是小说的叙述者,同时也是构成小说的情节元素,是故事情节发展的引线,同时也是点明红鸟形象的关键。以小鱼的视角来评判木镇人对红鸟的误解,以小鱼的内心世界来窥视红鸟的内心世界,以小鱼的最终找到红鸟,也让读者看到了诗歌微茫的希望。
小说场景随着故事的进展慢慢展开。生活在闭塞山村的红鸟,他的诗歌梦想只能成为一个梦魇。他的所有一切的行为无疑会被看作是荒诞不经的。而透过这样的荒诞不经,看到的是整个社会的荒诞。在诗歌的国度,诗人往往穷愁,可是,诗人被看作疯子傻子,是这个时代的产物。虽然不再有读者群体,但是,任何时候,依旧有着诗歌的创作群体。只要创作的群体还在,诗歌,终将再次辉煌。只要红鸟还在歌唱,小鱼终将有可以期待的未来。
[作者单位:江苏省常熟市中学]
[附]
啼血红鸟
钱〓岩
木镇依山傍水。山重重,阻断了路,水潺潺,行不了舟。青年诗人小鱼费尽周折才来到这偏僻的小镇。小鱼来到小镇是为了见见诗友红鸟。
小鱼想自费出版一本诗集,手头缺钱,于是想到红鸟。红鸟为创办一本诗刊《瀑布》,曾向自己约过稿,小鱼的诗在省内诗歌圈子里有一定的影响。诗歌现在不景气,诗人们正忙不迭地“逃离”和“自杀”。小鱼不相信一个山村青年能创办一本诗刊,向作者支付稿酬更让小鱼觉得是天方夜谭。小鱼后来还是很随便地寄去了几首短诗,但根本不抱希望。没想到半年后,小鱼真的收到了一本很不错的油印诗刊,同时还收到了五十元稿酬,小鱼很是激动了一番。一个先富起来的山村青年,竟如此钟情诗歌,这实在让人兴奋。
很遗憾,小鱼一连问了几个人,都摇头不知道木镇有个名人叫红鸟。第六位是个青年,他耐心地听完了小鱼的解释,便暧昧地笑道:“你要找的人是丁二宝吧?”
众人闻罢恍然大悟起来:
“对,对,丁傻子写诗……”
“红鸟?傻鸟吧!……”
“哗——”众人哄笑着四下散去,又在远处立定,目光再肆意地把诗人小鱼剥光了一次又一次。小鱼诧异不已。
小鱼立在白房子前问门口的汉子。汉子坐在那翻飞着篾片编织着篾器。
汉子抬眼白了一下诗人小鱼,旋又低下,同时从嘴里挤出两个字:“死了!”
“这不可能!”小鱼失态地惊叫了一声。
汉子再一次抬起头,面无表情:“我是他父亲。我说他死了,那他肯定就是死了。”
“这……”难言的悲哀迅速地扩充小鱼全身。小鱼突然觉得自己迷失了方向,于是失魂落魄地在光滑的青石小道上踢踢踏踏。
“我领你去,我儿子现在一人住在后面的山上。”从屋子里走出来个老妇人,朝小鱼笑笑,笑得很悲哀。小鱼默默地点点头,是该到红鸟坟前向他道个谢,问声好。
上了山,让小鱼惊喜的是小鱼看到的不是坟头,而是一间茅棚。在翠翠青竹间,茅棚安详得宛如摇篮中的婴孩。
茅棚门锁着。
“大概又是下山给人家抬石头去了,这一下就不得回来了。他抬上几个月石头挣上一笔钱后,就呆在这屋里写诗、编诗。”
“他老子反对他写诗、编诗,说弄这玩意生不来钱还耗钱。他不听,他老子便把他从家里撵出来了。撵出来了他也不恼,在山上搭个茅棚还写、还编。”
“镇上人都笑话他为丁傻子。我看这孩子是有点傻了,我只这一个儿子呢!”
……
小鱼脸紧贴门缝,和阳光一起挤进屋。目光所及,仅是零零几件破落的用品,惟有一台油印机崭新,这让小鱼灵魂震撼。
“镇上有家闺女是个跛子。我托人去说亲,人家姑娘说,自己腿不好,再找个脑不好的,这日子怎么过?”
“邻镇还有个瞎女,我想过几天托个媒人去说说。”
……
老妇人还要唠叨,小鱼突然转过脸来,吼道:“你怎么这样作践你儿子?你儿子不是傻子,是诗人!诗人!懂吗?”
“我懂!我懂!”老妇人忙赔上笑脸,小心地问,“这么说我儿子以后能讨上媳妇?闺女,你别哄我。”
“真的,你儿子一定能娶上很好的媳妇的。”小鱼望着茅棚说话时泪水已铺天盖地。此时,茅棚已被阳光涂抹成一只啼血红鸟。
(选自上海辞书出版社《微型小说鉴赏辞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