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秋波
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是一首很美却让人难以言说美之所在的诗歌,这或许是美的至境。就如同情人眼中的少女,美,但无法用语言描摹她美之所在。
“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轻轻的来”,诗人轻轻地离别康桥,那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他曾经写道在康河边“伺候着河上的风光,这春来一天有一天的消息。关心石上的苔痕,关心败草里的花鲜,关心这水流的缓急,关心水草的滋长,关心天上的云霞,关心新来的鸟语”,这是一种怎样纯粹而又富有灵性的生活呢?诗人关心的是石头上的苔痕是否一天天地浓密,他在等待新生命力的焕发;诗人关心败草中的花朵,在这里面看到生命的荒凉和艳美,这分明是生命的代谢;诗人关心水草是否重新焕发出生命的颜色,关心天上云霞的色彩,关心鸟鸣中新加进的娇嫩的啼鸣……苔痕、水草、云霞、鸟鸣,这是多么细小的物态,非有一双敏感非凡的眼和一颗对生命无比爱恋的心,何以能观察得到,何以能体会得出?诗人关心这些事物,其实他关心的是宇宙间的生命。
一个诗人只有对宇宙间的所有生命都投射爱意和同情才称得上诗人。这让我思接千古,想到了杜工部的那首《秋雨叹》:
雨中百草秋烂死,阶下决明颜色鲜。
著叶满枝翠羽盖,开花无数黄金钱。
凉风萧萧吹汝急,恐汝后时难独立。
堂上书生空白头,临风三嗅馨香泣。
深秋时节,寒冷的秋雨连绵,百草都在雨中烂死,这种生命的衰亡多么令人哀伤、绝望;生命的消失已然值得悲叹,而残酷的环境又让生命在最后的时刻毁灭得毫无尊严——腐烂而死。在周围所有生命都凄凉地逝去的时候,决明花开的颜色正鲜艳,她的存在展现了生命的倔强和生命的尊严,她的姿态是那样的高贵而又脆弱,毕竟是一树花,如何能抵挡残酷的秋风秋雨?诗人于是慨叹,他担心如此鲜艳娇媚的花朵难以久存,她最终的命运与那烂死的百草一样,难免萎蔫于秋雨之中腐烂而死。诗人走到雨中,依偎着美丽芳香的决明花,黯然泪下,诗人是如此地怜爱这娇弱而又高贵的花儿啊!千百年前的杜子美如此,千百年之后的徐志摩也是同样的多情,非但对人,对宇宙间的其他生命亦然。
正是由于对宇宙万物的爱恋,当事人离别康桥的时候,选择轻轻地离去,他是那样地爱恋康桥,他怕自己的脚步惊动康桥,惊动那石头上的苔痕、云霞、花朵、水草,还有密林中的鸟儿。诗人写道“轻轻的我走了”,我,爱恋康桥的我,走了……诗人要告诉康桥自己的离开,因为他知道康桥也如自己一样不愿这离别的发生。诗人心中似乎在说:我走了,你要保重,不要牵挂远行的我。诗人对康桥说,我轻轻地离别,正如同我轻轻地到来。曾经的诗人轻轻地来到康桥,康桥与诗人并不相知,诗人对康桥是一位陌生的来客,诗人来到康桥犹如一片飞花落于春水,是那样的轻柔,这轻柔之中是一份新鲜与好奇。这就如同恋人的相遇,好像上天注定一般,两个人轻轻地走近,走近……然而轻轻地离别毕竟不同于轻轻地到来,因为离别之中是担忧,是牵挂,是不舍。诗人对康桥说,自己的离开正如当初的到来,在康桥面前诗人装作轻松潇洒,好像放得下自己在康河的每一天,何以如此?因为诗人怕康河伤心流泪,在诗人眼中康河是有生命的,康河是自己的恋人。我走了,你别流泪,因为当初我也是悄然而至的,现在只不过是悄然而去。离别啊,真的是黯然魂销……
诗人轻轻地招手,和西天的晚霞告别,那晚霞便是他曾经关注的那一片。从此以后再也见不到你变幻的色彩,看不到你春天里轻柔的身影,看不到你夏日里娇嗔的脸颊,看不到你秋空里淡淡的微笑,看不到你寒风中黯淡的容颜……“我”走了,别挂念我。诗人真的痴情,他留恋康桥的一切,当这离别的时刻,康桥的每一样事物、每一处风景都在他心里挽留他,他真的不想离别,但是不得不离去:再见了,西天的彩霞。
还有那河畔的金柳,诗人要向它们道别。夕阳掩映之下,婆娑的金柳幻化为新娘,微风吹拂,柳枝摇曳,仿佛新娘轻柔的裙摆随风轻拂。那新娘在夕阳中低头不语,是娇羞?是惆怅?是渴望?女人是美的化身,而作为新娘的女人更是美的极致,诗人如何能不爱恋?在夕阳中我们看不清新娘的脸庞,也许她就是诗人心中那个令他牵挂一生的女人——林徽因。因为在这里,在康桥,诗人如同走近康桥一般地走进了这个女人,这女人是他最爱的,爱得刻骨铭心。如果事事如意,造化作美,那新娘一定是林徽因,那新郎一定是诗人。当诗人的眼中出现那夕阳中的新娘的时候,诗人的心便真的回到了曾经,回到了那场爱。而此时的他已然身在中国海上。于是,新娘在波光中的掩映,荡漾在诗人心头,是心头而不是眼前,因为那新娘也好,金柳也好,都已成为无可奈何的回忆,分开了,永远无法再重聚,但是诗人忘不掉那曾经的爱。
诗人又看到了水中的青荇,与金柳相比它们渺小得多,可就是这些渺小的水草,它们却比诗人幸运得多,因为它们终其一生都荡漾在康河的柔波之中,哪怕是瞬间的分离也没有,而诗人呢?只能一次次的离别。诗人是多么地羡慕水中的青荇,在诗人眼中那些青荇是那样的快乐,它们在水中摇摆;诗人也许妒忌这些水草,它们在水中招摇,炫耀自己的幸福。于是诗人写到,在康河的柔波里,他“甘心做一条水草”。水草又如何,渺小算不得什么,只要一生守在康桥身旁就够了,再渺小,再微不足道,诗人也心甘情愿,没有怨悔。
有时候,人真的不如物。陶渊明说:“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悲罗襟之宵离,怨秋夜之未央!愿在裳而为带,束窈窕之纤身;嗟温凉之异气,或脱故而服新!”情人相会总是短暂的一瞬间,不如做衣领和裙带,因为衣领能嗅到情人的芳香,裙带能贴紧情人的腰肢,但物也不能长久地伴随情人,秋夜深宵也要被弃置一旁的。这是古人的悲哀,也是永恒的悲哀,只有成为所爱之人的一部分才能永久地相依相随。那软泥上的青荇,那么幸运地成为了康河的一部分,而诗人却没有,就如同他和自己的恋人一样,这真是造化弄人!
还有那榆阴下的清潭,那里面有彩虹一样的梦,这梦也许是诗人的,也许是在康桥边那些伟大灵魂的梦吧。我们说不清,也不必去说,因为在心灵上,诗人和那些伟大的灵魂是一体的,他们都是追梦的人。也许是时间,让那些梦变得朦胧不清,于是诗人要去追寻那些美丽的梦,他撑着长篙,“向青草更青处漫溯”,在那里他能和那些伟大的灵魂对话,能找到自己遗落的梦。康河蕴含着太多美丽的梦,太多伟大的生命精神蕴含在这片水域之中,在漫溯中邂逅一个又一个不朽的生命,这些不朽的生命就像天空中璀璨的星辉,散发着遥远但又夺目的光辉!只要在康河身边,就能和这些伟大的生命对话,在这些生命的回答中寻找生命的方向和存在的意义,这使空虚的生命变得充实,于是诗人获得了力量,他的心变得澎湃激荡,因为他找到了生命的原动力,仿佛此刻他获得新的生命,他要放声歌唱,宣告他的幸福,显示他的力量,他要向天上的星辉诉说:他是自由的!他找到了他自己!
但他无法放歌。他不能放歌,因为此时的他已远离康桥,远离那梦想所在的地方,离别的笙箫在脑海中回荡,自己已然离开了,到哪里放歌,到哪里索取哪怕片段的自由和生命的活力?于是一切变得悄无声息,诗人沉默了。他终于真真切切地意识到一切都只能是回忆了,他终于意识到只有他自己孤零零地站在海风里,眼前是无边的黑夜和苍茫的大海。今晚的康桥也应沉默无声,因为康桥也会知道,那个关心她的一切的、爱她的诗人离别了。就如同林徽因永远珍藏那片失事飞机的残骸一样,康桥也忘不了这个一生追求爱和美还有自由的诗人。康桥沉默了,即使诗人轻轻地离去,还是无法骗过康桥,因为相处得太近,心贴得太紧。
悄悄地,诗人走了,诗人再次对康桥道一声珍重,再挥挥手,作别西天的彩霞。诗人说他不带走哪怕一片他曾经日日关心的云彩,他不带走,因为那云彩与青荇一样,是康桥生命的一份子,没有那云霞,康桥便不是诗人心中的康桥。他愿康桥依旧,这或许是一种爱情,他只愿爱着的人一切安好。而他远去了,在一片一望无际的恋恋不舍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