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铁刚,周金声
(1长春师范大学初等教育学院,吉林 长春130031;2湖北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北 武汉430068)
系统功能语言学创始人M.A.K.韩礼德和他的妻子R.哈桑1976年合著的《英语中的衔接》提出了衔接理论,从此“cohesion”变成一个学术术语。二人认为,凡是能称得上语篇的话语或文章都必须具有语篇特征,而语篇特征的主要方面则是不同成分之间的衔接。同时将衔接与形式化标记结合起来讨论,对于衔接标记有无,他们认为不影响语篇衔接理论存在的假设。[1]国内一些语言学者在国外研究的基础上也做了进一步的研究工作,如林纪诚认为:“目前人们对句与句之间的连接方式的探讨,如照应、替代、省略、连词以及词汇套,只不过是把篇章视为类似于句子的语言单位,从形式上对其进行静态描述。这种静态描述无疑能揭示输出的篇章表性形式的结构特征,但不能揭示篇章形式连接赖以存在的语义连贯以及制约语义连贯的语用因素”。[2]在一定程度上提醒了我们对衔接理论的研究,可以从语言单位层级角度入手,在韩礼德提出衔接理论时期,语言研究的出发点是基于句子层面,而随着语言研究的深入,人们的研究视线进一步下移,无论是从语言标记理论、依存语法还是X-bar理论,系统功能语言学、转换生成语言学以及计算语言学等,很多的研究都打破了传统的句子或语篇为研究平台的思想,将研究分析的出发点定位在短语这一语言单位。
韩礼德的功能语言学对英语语言单位进行分析时,提出五阶论,将英语语言单位切分成句、小句、词组或短语、词、语素。我国的语言工作者(如朱德熙、黄伯荣和廖旭东等人),将汉语语言单位切分为句、短语、词和语素四阶。按照韩礼德的主张,衔接分为语法衔接和词汇衔接两种,语法衔接分为照应、省略、替代和连接。词汇衔接包括重复、同义/反义、上下义/部分-整体、搭配。[3]根据这些衔接手段,韩礼德将语篇的上下句,以及语篇内外建立起联系,从而将语篇凝结成一个语义和结构形式相结合的话语统一体,同时又将语篇与语境连接起来,从而实现了其主张的语言的交际功能。但是,韩礼德的这些主张都是建立在现代英语的语料基础上,国内的研究则是建立在现代汉语的语料背景下,如果我们将该主张应用于《论语》所代表的先秦汉语研究中,是否能够得到验证呢?
先秦汉语与现代英语在语法形式上有同有异,相同的如,“数+名”结构中量词的省略,谓语动词之后用介词短语引出动作施事等,不同则在于先秦汉语存在大量的代词省略、主语省略等现象。基于以上理论与语料特点,本文拟以《论语》中的先秦汉语为语料,以短语结构为平台,分析先秦汉语语篇衔接特征,在分析过程中,以现代汉语句法逻辑尽量补出被省略的短语结构内以及短语结构间的句法成分。
《论语》共20章,每章按言语事件独立性切分为497节,每节中包含次数不等的话轮,我们将节视为一个完整的语篇。为了更好的分析每个语篇的衔接特征,依据韩礼德提出的语法衔接和词汇衔接理念,将分析项分为衔接类型、照应、词汇衔接、搭配、连接、替代和省略等项目(表1)。
衔接类型根据其后的照应、词汇衔接等项目在该语篇中的有无以及作用主次来确定;照应(Refer-ence),以代词为类别,依据功能分为内指(前指、后指)、外指、限定词;词汇衔接根据语义关系分为重复、同义、反义、上下义、部分-整体、枚举。搭配以固定用法为主,如果在该语篇中出现两个成分前后勾连形成固定语法结构,我们就将其列举出来,视为该语篇存在搭配用法;连接以连词或起到语义衔接作用的副词为考察对象,韩礼德和哈桑将连接分为附加(additive)、转折(adversative)、因果(casual)和时间(temporal)四类,[1]Martin和Rose进一步完善了韩礼德和哈桑的这一理论,他们提出附加(additive)、比较(comparative)、时间(temporal)和次第(consequential)的四分法,并且将每类下又细分为若干小类。附加包含并列和选择,对比包含相似、对比两项,时间分为历时和共时,次第分为因果、方式、目的、条件四项,总其小类共十项;[4]替代,按照系统功能语言学的理念,将其与代词区别开来,结合汉语的相关特征,我们将其界定为代句词;省略比较复杂,之所以将衔接的语法单位界定在短语结构,在很大原因上也是因为这一点,先秦汉语中存在大量的省略现象,不仅主语可以省略、代词做宾语也会省略、还存在大量的连词省略的现象,以短语为基本结构,能够帮助我们更好的梳理省略现象。
表1 《论语》衔接策略标记分析样表
在按照上述思路整理分析《论语》语篇的过程中,不断地遇到了原有分类无法界定的语言现象。
所谓语义同构推进,是在词汇衔接分析过程中发现的一种有别于简单词汇语义衔接的新形式,这种形式在《论语》中大量存在,是一种结构形式化整体化的语篇衔接手段。如:
例(1)子曰:pro道之以政,pro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pro道之以德,pro齊之以禮,pro有恥且格。
例(2)子曰:pro學而不思則(pro)罔,pro思而不學則(pro)殆。
将例(1)和例(2)“子曰”之后的话语内容形式化后,我们会发现,这段语篇可以分为两个句子,下句如果将省略的主语代词补出,那么仅个别字词在语篇推进过程中被替换掉了,整体结构完全一致,上下两句在语义上是互补对比关系。上下两句句内也存在着这样的现象,以上句为例,“道之以政”与“齐之以刑”,在语言结构形式上一致,“政”与“刑”、“道”与“齐”都存在语义对比互补关系,和后面的“民免而无耻”,在语言形式上构成A-A-(B)语义同构推进模式。这种模式在《论语》中大量存在,并形成多种变体。如:
例(3)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例(4)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在这段语料中,连词“而”将语义关联较为紧密的两个短语连接成一个小句,在小句与小句之间却没有任何的连接词,依靠语义逻辑和同构形式推进。这种语义同构推进衔接手段相对于A-A-(B)有所不同,A-A-(B)模式中,A-A两项之间可能是对比互补关系,一般仅为两项,而这里则可以呈现更长的语篇衔接现象,后边可以出现变项也可以不出现变项,该模式可以形式化为A……A-(B)。
在《论语》语料中,多数代词不能够直接修饰名词,形成有定指称,能够具有该语法功能的词仅“其”。如:
例(5)孟武伯問孝。子曰:“prep父母,唯其疾之憂。”
例(6)子曰:“君子無所爭。conj必v也射乎!pro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
“其+名词”的结构,既保存了“其”内指和外指功能,同时又增加了直接修饰名词的功能,这在《论语》语料中是很特殊的,其它代词不具有该用法,不能够直接修饰名词中心语,而仅能单独充当句法成分中心语。
除此之外,在内指功能上,“其”既可以前指,又可以后指,如:
例(7)子曰:pro視其所以,pro觀其所由,pro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
在这一语段上,我们可以发现,“其”指向了随后出现的名词属性较强的人称代词“人”。根据现代汉语的分类,这里的“人”可以划归人称代词,但在古代汉语中并不是这样。根据先秦汉语否定句中代词作宾语要前置这一原则,如果先秦时期将“人”视为代词,则下句中应如例中“己”一样置于动词前,但我们会发现结果恰恰相反。
例(8)子曰:pro不患人之不己知,pro患不知人也。
据此,我们不难判断出例(7)中的“其”属于后指现象。然而具有限定词功能的“其”在语篇衔接过程中,并没有出现类似的限定后指现象。可见,与现代汉语相比,先秦汉语在语篇衔接中,较少使用限定词,即使使用了限定词,一般也都有先行词,“其”在充当限定词功能同时也发挥了前指功能。
在处理《论语》语料中会发现大量的省略现象,如:
例(9)子曰:“君子無所爭,conj必v也射乎!pro揖讓而(pro)升,pro下而(pro)飲,其爭也君子。”
例(10)齊景公問政於孔子。孔子對曰:“君particle/v君,臣particle/v臣,父particle/v父,子particle/v子。”公曰:“善哉!信如,君particle不(v)君,臣particle不(v)臣,父particle不(v)父,子particle不(v)子,雖pro有粟,吾得而食諸?”
例(11)祭如pro/n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pro不與祭,如不祭。”
例(12)子曰:“事君盡禮,人以pro為諂也。”
例(9)中表示转折关系的连词、助动词“必”后面的动词、“揖让”“升”“下”“饮”等一元动词前的主语都未出现。例(10)中两个名词成分中间的表示判断关系的助词或动词未出现,这里要补充说明的是,在先秦时期,常用助词来表示判断语义,如“……者,……也。”因而可以认为这里省略的是助词,但后句中出现了“不+名词”,这存在两种假设,一是动词被省略,二是名词动词化,现在很多人有这样的主张,即一词充两任,既是名词又是动词。对于后一种假设,我们基于短语结构理念,对此不认同,更倾向于助词或动词的省略。例(11)包含动词“在”的小句主语省略,“吾不與祭”中的反身代词也被省略。例(12)中动词“以”的宾语代词被省略。综合例(9)-(12)我们会发现,在先秦汉语中,不仅句子的核心成分主语动语和宾语可以被省略,起到衔接作用的代词、连词以及表示语义逻辑关系的助词等都可以被省略。
句法成分的大量省略为分析其篇章衔接带来了很大的麻烦,要想正确析取其语义,需要篇章接受者结合语境及语义逻辑关系进行句法成分补全,然后才有可能推断出其本义,这种语言现象发展到现代汉语仍没有较大的改观,主语、连词等各种句法标记的省略相对于英语等标记充足的语言来说,无疑增加了汉语作为第二外语学习者的学习压力。
基于系统功能语言学的衔接理论在国内多数都应用于英语语料,以该视角对汉语,尤其是先秦汉语的研究相对来说比较少,本文试图将现有的关于衔接的相关技术应用于《论语》语料的分析处理中,通过逐章逐节的概念比对,我们发现,先秦汉语大体上能够证明现有语篇衔接理论具有一定的可操作性,基本能够说明《论语》中先秦语料的衔接模式,同时,我们也发现,《论语》语料中出现的一些特殊情况,比如语义同构推进在《论语》中的大量使用,为魏晋南北朝时期兴起的骈文,以及后来的格律诗都做了很好的前期准备工作。再比如,限定词“其”前指现象的出现,这是先秦汉语向现代汉语发展的重要一步,这一步丰富了汉语指称功能,为篇章衔接的标记化提供了很好的基础。至于先秦语料中出现的大量基于逻辑语义基础的句法成分省略现象,这一点在现代汉语中仍有保存,比如主语省略、连词省略,促使汉语走上了缺乏丰富句法标记的意合发展的道路,篇章衔接要结合语义、语境进行适当的逻辑推理,这就需要在进行现代汉语对译,或向其他民族语言翻译过程中,注意分析语义背景及大胆进行语境假设,以期补全被缺省的句法成分。
[1] Halliday M A K,& Hasan.Cohesion in English[M].London:Longman,1976:4,329.
[2] 林纪诚.语义连贯的语用模式[J].外语教学,1989(2):3.
[3] Halliday M A K.Introduction to functional grammar[M].London:Arnold,1994:538-579.
[4] Martin J R,Rose D.Working with discourse:meaning beyond the clause[M].London:Continuum.2003:112-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