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女性性爱心理的压抑与彰显

2014-01-17 09:01郑晓明
名作欣赏·评论版 2014年5期

摘 要:性爱心理的探讨逐渐成为新时期文学创作的一个主题域。孙惠芬用独特的创作视角对乡村女性性爱心理的压抑与彰显进行了解读,还原了生活常态中的女性性爱体验,从性爱的角度揭示了乡村文化走向现代化的艰难历程。

关键词:孙惠芬 性爱心理 压抑 彰显

孙惠芬的乡土小说在探讨女性的性爱方面有很多独到之处,这在《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里已经有所体现,但是真正全方位地探讨女性性爱隐秘的应该是《天窗》和《一树槐香》,这里所展现的不是出卖色相的娼妓,也不是非正常男女关系中的女性,而是普通的乡村女人。孙惠芬把描写的笔端伸向乡村女性对性爱体验的深处,作为女性作家,她不再是像男性作家那样去用想象来描写女性的性心理,而是从女性的自我感受出发去揭秘性爱心理。

“性”是女性经常回避的话题,她们羞于启齿去谈“性”,虽然“食色性”本是生活的基本组成部分,但是几千年的封建文化思想的束缚,几乎让女性谈“性”色变。虽然在文学作品中也有许多性爱的描写,但大都是男性作家作为代言人的书写,或者是作为非正当男女关系的性爱来描写的,这样的性爱描写更多是一种暴露式的甚至是取悦读者的书写,而孙惠芬却从一个家居的平常女性视角来看性爱心理问题。孙惠芬从女性性爱心理在乡土文化语境中的被压抑,现代性因素渗入乡村中的性爱心理震动,逐渐由隐秘空间走向开放性的彰显两种向度来探讨女性的性爱心理。用文学的书写来为那些在传统文化状态下缺席和沉默的乡村女性代言,也许恰如西苏所说:“妇女必须通过她们的身体来写作,她们必须创造无法攻破的语言,这语言将摧毁隔阂、等级、花言巧语和清规戒律。”{1}孙惠芬选择了一种无奈而又直接的方式来完成对乡村女性性爱心理的描写。

性爱心理在传统文化背景下处于被压抑的状態,特别是乡村女性的性爱心理在乡土文化的束缚和男性性爱心理的支配下长期处于被忽略的境况中。关于乡村女性的性爱体验在《一树槐香》二妹子与嫂子的对话中有清晰的体现:

嫂子说:“二妹,你说他姑夫活着那会儿,大白天就把手放到你那地方,是真的?”

二妹子愣了一下,随后难为情地笑笑,见嫂子眼光里蓄满了特别的渴望,就抿了一下嘴,说:“是,他就爱那样。”

嫂子说:“他那样你觉得好受?”嫂子的目光依然是特别的渴望。

二妹子说:“当然好受,和做那样事一样好受,俺觉得子宫都在动。”

嫂子说:“你做那样事觉得好受?”

二妹子不假思索:“当然好受,你难道不?”二妹子没想到自己会反问,这让她立即有些紧张。不过,没一会儿,二妹子就看到了嫂子干巴巴的眼睛里,有了羡慕的神情,是在她面前从没流露过的羡慕的神情。不但如此,她还满怀真诚地说:“俺真羡慕你,俺一辈子也没有尝到女人的滋味,你那死鬼哥哥就像推土机,不上身拉倒,一上身就突突突的,从不管俺死活。”

西苏在《美杜莎的笑声》中说:“写你自己,必须让人们听到你的身体。”{2}孙惠芬正是借助嫂子和二妹子的对话,用她们的身体感受写出了心理感受。在嫂子对性爱体验的表述中我们明显看出了她在性爱过程中没有任何欢娱,完全是被动的忍受,缺失了男性的关爱与呵护,女性的性爱体验被忽略了。也许更多乡村女性的性爱体验都如嫂子一样,所以她们一方面在口头上对二妹子的讲述加以鄙薄,另一方面在内心深处却是羡慕和渴望。她们渴望感受到那种让她们想象不出的性爱,但几千年的文化压抑又使她们不敢去直面,她们身心的渴盼只能由平淡的生活去消磨。

孙惠芬在《天窗》中用一种看似怪异的叙述表现出如“大娘们”这样的普通乡村女性被压抑的变态性心理。她的男人孔兴洋在改革开放政策的激励下以自己的勤劳智慧发家致富,从农村搬到了镇上,视野的开阔使他形成了与普通农民不同的精神境界,看的电视都是“鞠老二”们从不关心与看不懂的新闻和体育节目,于是他对自己有着“破锣样的嗓音”的粗朴的乡村女人“大娘们”产生了厌倦与疏离的心理。但是“女性的物化一直成为人类繁衍生存的一种支撑,它压抑了女性的意识、能动、创造力、价值。千百年来对女性贞操的苛刻要求,实际上也是满足保护男性财产完好无损的需要。”{3}“大娘们”陷入了没人疼更没人爱的尴尬境地后,她的性爱被彻底封闭了,但在传统道德理念的规约下又不能走出心理的束缚,“大娘们”作为正常女性的那种自然的性爱需求处于压抑的状态。她之所以喜欢家里有活需要雇人的时候用的“鞠老二”,正是因为“大娘们”最想要的恰恰是“鞠老二”放光的眼神、抖动的身子,男人不愿意听她破锣样的嗓音,“鞠老二”愿意听。“大娘们”感受到“原来的她粗劣、讨厌,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原来的她是一个孤单的佣人,讨厌的附带品,跟不上形势的拖累,现在不同了,现在,她是一个被人挂念的人,是一个让人死了都不肯放手的人,这多么稀奇啊!在她一些年来追着男人的尾巴,一层层离开土地和乡村,越来越不清楚自个儿是谁,不清楚自个儿到底要什么的时候,有人知道她是谁,有人要她,她是多么的值啊!”这种看似与人物身份不相符的抒情化议论却具有其合理性,它一层层地剥开了一个曾经依附在乡村世界的灵魂在离开了土地和乡村后遭遇的精神世界无所归依的痛楚与无助。这种孤独无助的感觉是中国当代社会走向商品时代过程中许多乡村普通女性心灵所遭遇的共同感受。巴塔耶曾说:“没有肉体的拥抱,我们就无法想象个体的爱。肉体的拥抱是爱的终点,在热情的拥抱中爱人的选择获得了圆满的意义。”{4}“大娘们”在地窖里完成了和死去的“鞠老二”的拥抱,在地下室发生的“人尸偷情”的离奇情节折射出人性压抑中的畸变。这恰如弗洛依德所指出的:“努力禁欲的结果,反而会使性本能特有的执拗性和反抗性充分展示出来。”{5}

乡村女性的性爱心理体验处在被压抑与被忽略的状态是常态化的反映,但对于两性关系心理定位的个体差异,特别是现代文化因素影响下性爱走向开放,女性的“性福”体验也绝非个体化的写照,而成为群体性的体验。两性性爱关系的改变亦可作为乡村社会进步的一种向度来观察,《一树槐香》中孙惠芬借助对二妹子性爱体验的描写彰显了女性正常的性爱心理。虽然二妹子的经历也不能完全等同于普通的家居女性,在小说的开篇她就失去了那个曾经非常疼爱自己的丈夫,因而她对于丈夫的“好”更加刻骨铭心。但这类女性在中国并不在少数,她们在性爱问题上所忍受的痛苦是更难以言传的。二妹子对于死去的丈夫的思念,正如小说中所写:“当然男人对她更重要的好还不是这些,而是不大能说出口的类似身体里边的好。”二妹子曾经体验过性爱的幸福,“她男人和她结婚都三年了,从没改过一个习惯,只要从大街回来,不管她在哪,第一件事肯定是凑到她跟前,猴子一样把手伸到她的胸脯里,要是正赶上在灶坑做饭,他一定让她解开裤带,让他的手在她的下身里呆一会儿。二妹子说,每一回他把手放到她的下身,她都感到子宫在动,那种五月槐树被摇晃起来的动,随着自下而上的动,她觉得槐花一样的香气就水似的流遍了她的全身。”丈夫死后,二妹子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回味那份感觉,“那感觉又回来了,回到了她的身体,是水一样流动着香气的身体。她其实已经完全沉浮在深水里了,身下的浪潮一涌一涌,身上的浪潮一颠一颠,那浪潮本是涌在她的后背,颠在她的胸前,却不知怎么就撞进了她的骨缝,渗进了她的肌理,因为当她在深水里沉浮到后半夜,她发现她的下体确有一泓泉水在汩汩直流”。那曾经的“性福”在她的生命里流淌,是永远无法忘却的记忆。她无法忍受这种诱惑,所以她不停地找寻,而这种身体的记忆只能用身体去感受,所以我们看到的似乎是放荡的女人,其实她的内心是极其无助的,她只是想找回曾经的性爱的身体记忆。

二妹子的找寻和吕小敏的放纵是截然不同的,她们同样是在寻求一种性爱的满足,但目的是不同的。吕小敏要满足的是性的需要,获取的是物质的报酬,而二妹子却是在追寻爱的体会。但这种爱在传统的乡村人眼中是不存在的,所以她们只能被同样看待,都被视作是“鸡”,而二妹子也只能把自己的路走向这个方向。所以“关于二妹子命运的猜想,关于二妹子当鸡的故事,关于二妹子身体的故事,就如同苍蝇一样,在歇马山庄一带四处飞舞。直到深冬的一天,苍蝇们再也舞不动了,才有确切的消息传来,说有人在岫岩城边的一家小馆门口看见她,她大冬天的穿了一件秃领的羊毛衫和皮短裙,露着白白的胸脯和白白的大腿,要多妖气有多妖气”。这不是二妹子所想要的,而这却是乡村人所希望看到的,二妹子舞不出人们的视界。“即便女人对无名的流言持满不在乎的态度,她也会在同她的伙伴的性关系中发现具体困难,因为他是普遍看法的体现。”{6}这里的“他”所指的是西蒙·波伏娃所批判的男权文化中的男性。孫惠芬正是在二妹子的人生经历里展现出了乡村女性摆脱乡土传统文化束缚的困苦,揭示出了传统文化理念中的封建礼教观念在乡土世界里如幽灵般难以摆脱,从另类的向度体现出乡土世界走向现代的艰难历程。

在孙惠芬的小说中,我们体会到了乡村女性要追寻自己的性爱美丽是多么艰难。性爱的思考与社会的文明进程是密切相关的,孙惠芬在作品中用乡村女性性爱心理的镜像折射着中国农村现代化的文明进程。

{1}{2} [法]埃莱娜·西苏:《美杜莎的笑声》,选自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201页,第194页。

{3} 周乐诗:《笔尖的舞蹈——女性文学和女性批评策略》,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95页。

{4} [法]乔治·巴塔耶:《色情史》,刘晖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142页。

{5} [德]弗洛依德:《文明的性道德与现代人的不安》,滕守尧译,选自《性爱与文明》,安徽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第271页。

{6} [法]西蒙·波伏娃:《第二性》,郑克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333页。

作 者:郑晓明,辽宁大学文学院2012级文艺学博士,沈阳大学新民师范学院讲师。

编 辑: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