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怎样飞

黎江萍

纸飞机

晚读的时候旁桌的L抱着一大沓传单回来，他从中抽出一张，几下折成一个纸飞机，扬手把它飞了出去。纸飞机呼啸过半个教室，戳在了前排女生刘大兰的后脑勺上。刘大兰怒而站起，高呼：“谁扔的飞机？”大嗓门在稀稀拉拉的读书声中显得尤为突兀。全班肃静，注视其两秒后，便哄堂大笑。L站起来，十分诚恳地赔笑：“对不起哈，一时失手，一时失手。”刘大兰没再说什么，默默地坐下了。

教室里乱哄哄的，L趁机把带回来的传单都发了，人手一份，有部分同学拿了好几份。他发完回到座位上坐下，我问他：“喂，你搞什么飞机啊？”L扯着自己的衣领用对折的传单往里扇着风：“热死我了，刚去踢了场球。”我又問他：“我说你这些传单怎么回事？”“这些传单啊——”他扭开矿泉水瓶，“我刚在门口看到有个人在派这个，但是很多人都只看一眼就扔掉，我觉得它们被扔在地上踩烂挺可惜的，就捡回来发给大家啦。”说着咕噜噜灌下几大口。

“你捡回来的啊？发给我们干嘛？”

“有些是问那个人要的，我说我帮他派，他给了我五块。”他把矿泉水瓶放回抽屉里，抽出几张纸巾擦额头上的汗，“发给大家折纸飞机啊，很好玩的！”

我看看教室里飞来飞去的纸飞机，大家已经在效仿L用传单折纸飞机，且玩得不亦乐乎，很多前排的女生被后排男生发射的纸飞机戳到，然后奋起反击戳后排男生的脑门，其中尤以刘大兰的纸飞机杀伤力最大。

我一时来了兴致，也折了一个。但是无论怎样摆弄，它都软趴趴地飞不远。L嘲笑我：“哇，你的飞机怎么飞得这样搞笑？”我把纸飞机拍在他桌子上：“那你说，飞机应该怎样飞？嗯？你试试。”L把我的纸飞机拆开，抚平，三两下重新折了一个，扬手用腕力一送，飞机直直地飞上讲台，撞到黑板，摔在踏板上。我立刻鼓掌：“好厉害好厉害！快教我！”L一脸臭屁地说：“你想让飞机飞起来，首先要知道飞机怎样飞……”他教我怎样折，我用他教的方法折出了能飞很远的纸飞机。得意忘形，以致于纸飞机飞向了前来巡查的年级领导，并戳在了他的脸上。领导大怒。最后我光荣地写了一份检讨。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份检讨书，简直就是人生一大污点。我跟L说：“我的人生因为你而有了无法磨灭的污点，你要怎么补偿我？”L说：“请你吃一周早餐，怎样？”我说：“好。”然后我就啃了一周食堂的馒头，一天一个，一个五毛，共计三块五。L一脸欠揍地说：“没办法，我穷嘛。”

刘大兰

刘大兰是我们班的纪律委员，虽然叫“大兰”，但其实她的体态还是很轻盈的。此人五官端正，但因为她嗓门奇大，并且崇尚暴力，威名远扬，所以至今无人问津。

刘大兰喜欢L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了。据说还是在高一的时候，某天刘大兰拿着纪律检查表准备交到团委处的时候，在楼梯的转角处与穿着白T恤的L相撞，手里的检查表掉在地上。L帮忙捡起来，递给刘大兰的时候朝她笑了一下。据知情人士透露，当天刘大兰在日记本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这是一场宿命的相遇，华丽并且美好。他穿着雪白的衣服犹如天使降临在人间，他的笑是三月阳光最温暖，他在楼梯的转角，让我看到了爱情。

不得不说刘大兰还是很有文采的，只是这个“三月的阳光最温暖”，我至今思索不出来。我跟L说：“喂，笑一个我看看。”L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我左看右看：“三月的阳光最温暖，哪儿有啊？”L说：“这是一种精神层面上的梦幻的形容，你这种没内涵的人是感觉不出来的。”我说：“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再去跟刘大兰来一场华丽并且美好的宿命的相遇，她一定会更加疯狂地迷恋你的。”L“哧”了一声，说：“她就算了吧，跟你还差不多。”接着继续低头摆弄手里的纸。我顿了一下，问他：“你干嘛啊？”他把手里的东西举起来：“折纸飞机啊。”

纸飞机事件后，我对纸飞机就有了恐惧感，在学校里绝不敢玩，并且见到纸飞机都要退避三舍。因为那个被纸飞机戳到的领导说了，下次再见到我和纸飞机一起出现，不管我有没有在玩，都是我在玩，都要写检讨。

我捂住眼睛：“L求求你别玩了我看到它害怕。”L饱含深情地说：“不，我爱它。”我说：“你快去死。”L说：“我现在还不想死，我要和我的飞机在一起。”我朝他扔橡皮：“和你的飞机一起死！”

因为捂着眼睛，橡皮失了准头，击中了路过的刘大兰鼓鼓的胸部，橡皮弹起，然后掉落在地。L赞叹：“不错，有弹性。”刘大兰作愤怒状，又作娇羞状，她怒吼一句：“流氓！”然后捂着脸跑开了。L看着刘大兰的背影说：“真可爱。”我朝刘大兰振臂高呼：“刘大兰，L说你很可爱啊！”刘大兰已经走出了教室。L说：“哈！其实你更可爱呀。”我作刘大兰愤怒状：“快滚！”

第二天中午放学的时候，我抱着饭盒正准备往食堂冲，刘大兰在教室后门拦住我，把我拽到一边，她说：“我有事要问你。”我看着从身边汹涌而过的人流，脑补了一下食堂人山人海的画面，内心呻吟，但表面上还是很和蔼地跟她说：“好，你问吧。”就这几秒钟的时间，整个走廊已变得空荡荡的，只教室里还坐着几个人在埋头苦学。刘大兰张望一下，问我：“昨天我好像听到你说，L说我……很可爱。”她在这里停顿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我想问问你，是真的吗？”我回忆了一下L猥琐的笑容，点头：“是有这回事，但是那时候我们是在说笑。”刘大兰显得更为局促和害羞，她说：“我猜也是这样……那你觉得，L他有没有可能……有一点点喜欢我？”我在内心感叹：“这傻孩子……”同时脑子飞快地运转，觉得还是不要太过打击她，含糊地说：“唔，大概吧。”刘大兰说：“那，我问完了，你是要去吃饭吗？”我说：“嗯，也不知道还有没有饭……”灵机一动，问刘大兰，“你也要去食堂吧？跟我一起去，可以插队。“刘大兰说：“真的可以吗？”我快走两步，回头招呼她：“嗯，快来！”

我们两个人赶到食堂，在18号窗口排起的长龙中间找到L，果断地插了他的队。L看到我，先是大叫：“哇，你果然又不遵守食堂规则。”看到我身后跟着的刘大兰，他立马把夸张的表情收住，做出彬彬有礼的样子：“大兰同学，你请，你请。”刘大兰飞红了脸，排到L前面，低头不语。

我排在L后面，无视身后男生鄙视的目光，凛然不动。L朝我挤眉弄眼：“怎么回事？”我用眼神回复他：“就这样啊。”L横眉竖目：“你搞什么飞机？”我窜到他面前，拍拍紧张得有些僵硬的刘大兰的肩，她转过身来看我，我跟L说：“从今天开始，我跟刘大兰是好朋友了。”“呃？……”刘大兰很吃惊的样子，但还是点头，“嗯。”L说：“哇靠！”我说：“你什么意思？”L说：“不是吧，你来真的？”我说：“L，你这样说很伤人你知道吗？”L看我一眼，低头不语。刘大兰也在一边低着头。我暂时想不到什么话，于是一起沉默。

和刘大兰做朋友的感觉有点奇妙，因为刘大兰其实是一个很文静的人，只是偶尔比较奔放。嗓门大是天生的，崇尚武力只会表现在爱开她玩笑的男生面前，在我面前，特别是在L面前，她总显得很害羞。正因为如此，和她讲话我会变得很开心，因为她脸红的样子很好玩，或者说，有点可爱。

十月的某个星期天，上完上午的课后下午是可以回家休息的，老天却刚好在放学铃响之前十分钟下起了大雨。我没带伞，去踹旁桌L的凳子，他转过头，摊手：“我没伞。”我说：“完了……我要被大雨困在这里饿死了。”L说：“我也饿，看看谁有多余的伞借给我们吧。”我呐喊：“谁有伞啊？！”就在这时，圣母玛利亚救苦救难观世音刘大兰出现了，她走过来，递给我一把伞，说：“你们同路吧？我能借给你，应该够两个人撑。”L一把抓过伞：“谢谢了。”我白他一眼，问刘大兰：“那你怎么办？”她拍拍书包：“里面还有一把。”L说：“走啦走啦，大兰同学，谢谢你的伞，再见啦！”刘大兰说：“再见。”

我和L撑着伞到学校公车站牌，车正停在那里。我说：“你上车，我回去接大兰。”L说：“她不是有伞吗？”我说：“她骗你的。人家是好人，以后你少欺负她。”把L打发上车，我撑着伞往回走，果然看到刘大兰在走廊上张望着。她看到我，很惊讶的样子：“你……”我说：“知道你包里没伞，我们一起走吧。”她说：“L呢？”我说：“上公车了，快走吧。”她说：“哦。”

两个人同撑一把伞，尽管伞比较大，也还是显得有点挤。我跟刘大兰说：“你靠过来点，小心被淋到。”她说：“嗯，谢谢你。”我说：“谢什么，明明是你的伞。”刘大兰好像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默默走了一段，刘大兰说：“我有点羡慕你。”我说：“羡慕我做什么。”刘大兰说：“你人很好……而且我觉得L应该喜欢你。”我说：“别乱说，我们天天吵架。”刘大兰说：“你们感情很好。”我说：“多年的阶级友情。”刘大兰疑惑：“阶级友情？”我说：“对，压迫与被压迫。”刘大兰笑了。我发现她笑起来还是很可爱的。我说：“咱别说这个问题了吧，风花雪月的还真不适合我。”刘大兰说：“好。”我说：“你能不能霸气一点啊，别我说什么就是什么的，你对付那些臭男生的雄伟气势哪去了？”刘大兰笑起来：“面对你我霸气不起来呀。”我想了一下，说：“也对。”然后也笑起来。

L

L这个人，很奇怪。用刘大兰的话来讲，他是个“谜一样的男子”。刘大兰说这话的时候正疯狂地迷恋飞轮海，她把炎亚纶的海报贴在床头的墙上，在“炎亚纶”三个字上贴上写有L名字的纸条，还是粉红色的。L和班里的男生关系都很好，对女孩子也都很有礼貌，只偶尔对特定的人耍一下流氓（比如说我和刘大兰），但程度不算严重。L好像没有什么特别好的朋友，目前只有我勉强能算一个，但我跟他混了三年，也仍旧摸不清他的底细。

我和L曾有过这样的对话：

我说：“家在何方？”他说：“山外青山楼外楼。”

我说：“父母何在？”他说：“有爹没娘。”

我说：“今年几岁？”他说：“小女子芳龄十八。”

我说：“你去死。”他说：“好嘞！”

L这个人，没皮没脸。

今年二月份的时候我发现L居然住在我们家后面那条巷子再过去一条巷子巷尾的一间小房子里。当时我看到他从里面出来，于是冲过去揪住他的衣角使劲地扭。我说：“好哇，你不是说你住在山外青山楼外樓吗，怎么从这里出来了？你敢骗我？”L说：“我的姑奶奶，你能不能娴静一点？我几天前才搬过来。”我说：“搬过来也不告诉我？”L说：“我这不正要去跟你说吗？”我问他：“你爸呢？”他说：“我爸这段时间特别忙，没空理我，我自己搬过来的，离学校近一点。”我说：“你爸干嘛的啊？”他说：“搞房地产的。”我说：“那不是很有钱？”他说：“有钱个鬼，最近赔了，你看我住的什么烂房子。”

话说自从我跟刘大兰做了“好朋友”之后，L就变得有些别别扭扭的了。有时候我和他正在讲话，看到刘大兰过来，他就停下不讲了，等刘大兰和我交流完感情走开了，他才继续之前未完的话题。我们三个人走在路上的时候，他也不像以往那么多话了，大多是默默跟在一边听我和刘大兰讲，然后偶尔插上几句。刘大兰委委屈屈地悄悄问我：“L他是不是特别讨厌我啊？”我安慰她：“没有的事，他只是有点不习惯，以后就好了。”又去警告L：“你再给刘大兰摆臭脸试试，看我不揍你！”但尽管这样，刘大兰还是自觉地和我疏远了。

我把气撒到L身上：“你是不是看不起我交的朋友啊？”L说：“我觉得你是存心和我过不去。”我说：“我怎么和你过不去了？”L说：“你明知道她喜欢我我不喜欢她，干什么还把她搅合进我们的生活啊？”说到这里我有点理亏，气焰上就下去了：“那我不是……但是后来我是真想和她交朋友啊，你没发现她人很好吗？而且你也说过她可爱啊。再说，你就不能试着回应一下她的感情吗？”L看上去有些生气了，他说：“你！……算了，我今天懒得跟你吵。”

之后我们冷战了一段时间。所谓冷战，其实就是言语上不太搭理对方，往常的那些像是一起回家自觉插队这样的行为还是继续发生着，只不过大家的脸都有点臭而已。刘大兰关切地问我：“你们吵架啦？”我说：“常有的事，你等着吧，肯定是他先低头。”L在教室另一端远远地看我一眼，我朝他撇嘴，隔空一个左勾拳，然后无视他，跟刘大兰挤眉弄眼。刘大兰说：“你真活泼。”

果然没多久，L就跟我讲和了。他说：“刘大兰是好人，行了吧。”我说：“没诚意。”他说：“刘大兰是大好人，行了吧。”我说：“没诚意。”他说：“刘大兰是大大大好人，行了吧。”我说：“还是没诚意。”他说：“喂！”我说：“好吧，勉强有一点。”

L说：“这周周六，去看我踢球。”我说：“不想看。”L说：“我在我们球队的最后一场球。”我问他：“你以后不踢啦？”L说：“好好学习，不踢了。”我说：“不像你的风格呀！”L说：“好吧，其实是最近家里有些事，没空踢了。而且快期末考了，我们球队也要停赛复习了。”我说：“好吧，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去一次吧。”

我和L到球场的时候，刘大兰已经在看台上坐着了。我看向L，他说：“你朋友嘛，能陪你看。顺便讨论一下我在足球场上的英姿。”我说：“挺会做人的嘛。”L说：“是是是，您请上坐，小的去准备准备。”刘大兰冲我招手，拍拍身边的空位子。我小跑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刘大兰说：“你和L感情真好。”我说：“是啦，我帮你追求他？”刘大兰说：“不用不用，我只是喜欢他，没想和他在一起。”我说：“我觉得你很大方啊，喜欢就说，一点都不遮掩。”刘大兰说：“喜欢就是喜欢，喜欢又不犯法，为什么要藏起来。”我说：“说得对！我帮你追L吧。”刘大兰说：“我一直觉得L喜欢你。”我说：“你又乱说，哎呀相信我嘛，我帮你。”刘大兰说：“球赛开始了。”

我根本不懂足球，所以也看不出誰踢得好谁踢得不好，只好一直盯着那颗球，球到哪儿我就看到哪儿，当然偶尔也会追随一下L的身影。L穿着红色的球衣，看上去和平时的他不太像。这还是我看的第一场球。

刘大兰说：“L是前锋，他球踢得很棒的。”我说：“是嘛……”想了想，问她，“你到底喜欢L什么啊？”刘大兰说：“他很好看，很健康，是个好人。”我说：“很健康？”刘大兰说：“就是看上去很阳光，很有活力。而且他的笑很有感染力啊。”我说：“我知道，三月的阳光最温暖。”刘大兰的脸红了一下，她说：“你又取笑我。”

球到了L的脚下，他带着球一路奔跑。刘大兰说：“L要射门了。”我凝神去看，L踹了足球一脚，球飞出去，飞进了球门。场上穿红衣服的人在欢呼，看台上也有人在鼓掌，L的目光扫过来，看着我，笑了一下。我觉得我好像有点理解刘大兰为什么喜欢他了。

狗血剧

球赛结束后，我和L散步回家，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拖得好长，我想这可能是我和L相处这么久最宁静的时光，以往我们总是拌嘴，今天难得都很安静。

走过长长的一段路，L说：“有件事我想和你说。”我抬头看他一眼，他说：“我今天必须要告诉你。”我说：“嗯，你说吧。”L说：“我喜欢你。”我说：“刘大兰也是这么跟我说的。”L说：“在这么煽情的时刻，你就不能别提刘大兰吗？”我说：“哦。”L说：“你就没有什么表示？”我说：“你要什么表示？”L说：“我说我喜欢你，你能给点回应吗？”我说：“虽然刘大兰跟我说过，可是我从没想过。而且我跟刘大兰说了要帮她追求你。”L说：“我也跟刘大兰说了我喜欢的是你。”我问他：“你什么时候说的？”L说：“你跟她做朋友那天。”我说：“难怪……好吧，刘大兰的事是我错了，但你这样对她她会伤心的。”L说：“我不管你怎么想，总之，我喜欢你。”他站住，转身面向我，握住我的肩，我看着他，他亲了我的脸颊。我觉得我的脸老红了。我说：“你让我好好想一下。”他说：“好。”然后接下来的时间，我们大家都不说话，默默地走回家。

我没说要和L交往，但捅破这层窗户纸之后，两个人在一起时，气氛总会有些说不清的暧昧。之后我有去给刘大兰道歉，刘大兰并没有责怪我，她说：“我都明白的。而且我早说了，你是好人。我是真心在跟你交朋友。”我说：“我觉得很愧疚。”刘大兰说：“那就认真和我交朋友吧。”我说：“我一直都很认真。”刘大兰说：“那就不需要愧疚。”

L开始喜欢上折纸飞机，或者说L又继续喜欢上折纸飞机，每天都要折一个，折了还要飞，在我眼前飞。我说：“L你又发什么疯？”L说：“亲爱的，这是我的个人爱好。”我说：“你折一个，我就揍你一顿。”L说：“你揍吧，打是亲骂是爱。”我说：“你去死。”

我开始喜欢在午饭后到足球场上散步，晒太阳。这时候足球场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正午的阳光很耀眼，因为是冬天，所以给人很温暖的感觉。L陪着我去，逛一圈后就各自回宿舍。

这天中午我们像往常一样去逛足球场。走了半圈，L说：“我可以牵你的手吗？”我想了一下，说：“可以。”L牵着我的手，我能感觉到他有一些紧张，于是尽量做出很自然的样子，和他慢慢走剩下的那半圈路。L说：“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爸是干什么的？”我说：“说过，搞房地产的。”L说：“那是我随便说的，其实我爸是军人。”我说：“是大官吗？”L说：“指挥官，算大吗？”我说：“我不是很懂这个，大概吧。”L说：“我没妈，这个是真的。”我说：“哦。”L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折纸飞机吗？”我说：“不知道。”L说：“我爸以前跟我说，我妈是空姐，但是后来我发现，我妈其实是军人。她一直想做一个女飞行员，但是后来死掉了。我看过她的日记，她很喜欢纸飞机。”我说：“你折纸飞机是在怀念你妈妈吗？”L说：“有一半是。另一半……大概是因为我也喜欢吧。”他在口袋里掏出一架纸飞机，用左手把它飞了出去，右手仍旧牵着我。他说：“我爸明年要调职，去海南。我想跟着他过去。”我抬头去看他，他也看我，他说：“我想去考飞行员。”我说：“哦。”L说：“你会等我吗？”我说：“我不知道。”

我看到刘大兰在冲我招手，就说：“刘大兰来了。”L放开我的手，我们朝刘大兰走去，刘大兰也朝我们走过来。但是很不巧的，“扫黄组”也来了。

那个罚我写检讨的领导看到我，说：“又是你……上次乱丢纸飞机，这次乱搞男女关系，等着受处分吧！”我说：“级长，你搞错了，这是我表弟。”级长说：“你和你表弟孤男寡女的在这里谈什么，谈学习吗？”我说：“我们在讨论我爷爷六十大寿的事情。”级长有些怀疑：“你没撒谎吗？”刘大兰适时地插进来：“老师，我就住她隔壁，那个真是她表弟。”级长没抓到我的小辫子，黑着脸说一句：“赶紧回宿舍！”然后灰溜溜地走掉了。我说：“刘大兰，你又帮了我。”刘大兰说：“没什么。”我说：“你找我什么事？”刘大兰说：“没事，就是想跟你说，级长来扫黄了。”我拍一下L的肩膀，给他使眼色。L说：“谢谢你。”刘大兰说：“不客气。”

谁的纸飞机

春天的时候，L离开了，留给我一罐纸飞机，留给刘大兰一封信。刘大兰把信拆开，匆匆看了一遍，说：“L信上说……”我打断他：“他给你的信，不用告诉我。”刘大兰把信收好，问我：“你难过吗？”我说：“只是身边突然少了一个人，有点不习惯。”刘大兰说：“以后我陪你吧。”我说：“好。”

L离开的那一天，我第一次去他家。不是我家后面那条巷子再过去一条巷子巷尾的那间二层小房子，是他爹部队里那个“山外青山楼外楼”的家。L的爸爸是个很严肃的人，一个只有大男人住的家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L形容他的爸爸是一个“禁欲式的人”，他说：“他很严谨，一双鞋规定摆什么位置就一定要摆什么位置。”我说：“军人就是这样的，是你自己太散漫。”L说：“我知道，我很爱他。”

告辞的时候，L把我送出门口，他说：“我仔细想过了，你还是不要等我了。”我说：“嗯。”L说：“再见。”我说：“再见。”

L的爸爸开着军车送我出部队。他说：“我知道你，你是L唯一提到过的同学。”我说：“啊？”他说：“L一定很喜欢你吧，你是个討人喜欢的孩子。”我说：“嗯。”他说：“好好学习，祝你高考顺利。”我说：“谢谢。”眼睛一片模糊。

回到家，我把L给我的那罐纸飞机倒出来，摊在地板上。我蹲下来，把它们一个一个地摆放好，排成一个梯形战队。有个纸飞机很特别，是蓝色的，机翼上写着四个字：爱与记忆。我把它捡起来，站到窗台上，把它从窗户放飞出去，飞机落在小巷的角落里。我把地上的纸飞机一个一个收回罐子里，想了想，还是决定下楼把蓝飞机捡回来。

我来到楼下的时候，一个小男孩正蹲在角落里，手里拿着那只蓝色的飞机。我走过去，蹲下，跟他说：“小朋友，这个飞机是姐姐的，你可以把它还给我吗？”他的声音脆脆的：“可以。”他把蓝飞机递给我，我接过来，他又拿起放在脚边的另一个纸飞机问我：“姐姐，我刚才看到你的飞机飞得好高，可是我自己的飞不高。你知道为什么我的飞机飞不高吗？”我恍惚了一下，说：“你想让飞机飞起来，首先要知道飞机是怎样飞呀……”我用L教我的方法教小男孩折纸飞机，他把飞机飞出去，拍着手笑：“姐姐，它飞起来了！”我说：“你喜欢飞机吗？”小男孩说：“喜欢！我长大要当飞行员，咻！咻！——在天上飞。”我说：“那你要加油好好学习哦。”小男孩说：“嗯！”

我抬头望望蓝蓝的天空，低下头，小男孩正摆弄他的纸飞机。他的眼睛黑黑亮亮，映着洁白的纸飞机的影子。我把蓝飞机放在地上，起身走回家。小男孩在身后喊：“姐姐，你的飞机！”我说：“姐姐送给你了。”

爱与记忆，送给你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