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的清晨,寿宁山里的空气里还有丝丝寒意。晚上下的霜残留在瓦上,村子那边哗哗响的河流听着更觉着冷。太阳似出非出,躲在云雾里不肯透出光热来。这一天乡里人都起早,在晨光浓雾中往廊桥祭祀。每月初一或十五都会行祭的乡里人把这一天看得重要,大约是为新的一年讨个好彩头,因而在这一天仪式也要隆重。此刻廊桥的神龛前香雾缭绕,案上摆放一只整猪、茶酒和菜肴。祭祀的人多,但秩序井然,绝无嘈杂之声。在神佛面前敬香、祈求平安,每个人的神色都很敬诚。上完香,新年的祈愿才得到庇佑。
这是廊桥最忙碌的时节了。年复一年,廊桥注视过几代人的祈愿。与它同在的神佛有观音,有关帝、文昌帝、财神爷,也有黄三相公、临水夫人等。对于神佛,村民皆虔诚。祭祀神佛的廊桥,神龛一定面向水流,是为“坐下(下游)朝上(上游)”,一为神佛面向西天,二为迎接源源不断的福气。
廊桥神龛上供奉的神中,临水夫人是来自当地的神。像妈祖一样,临水夫人也散发着伟大的母性光辉。传说她出生时“异香满室”,13岁投许真人门下学道法,“斩妖除魔,扶危济难”,后为救百姓干旱之苦,冒险脱胎施法而殒命临水,时年24岁。
祭祀结束,村里人开始返家。溯流而上,沿着支流小溪进西浦老村,生活开始生动起来。挑着担子的村民消失在巷口,老人家端把竹椅出门晒太阳,道边一群鸭子不畏严寒地划水。老村的呼吸湿润又温和,这得益于浦溪和西溪冲击出的河谷平原,所以大凡一进村映入眼帘的便是两溪交汇——两条溪水从高处向下奔流,白哗哗的,旁边草木自荣,两条长桥横跨水面。
看生活,总得要到人家去。石头与土黏合,造房子像造廊桥一样,就地取材才是最好。人家都建三进两层的三合院,当地称“五霤”:三面围合的房屋,靠街的是一面墙,门开在侧面,正好面向上游的来水。进缪步福家的宅子瞧,厅堂敞亮,高处各挂有柱头镜,底下的高几抽屉上雕刻精美。时隔多年,木雕刻上的人物仍旧弹琴会友、骑马笑春风,而后头的窗框嵌着仿宝石,至今仍蓝艳地反光。楼内没有电灯,攀上黑漆漆的楼梯上二楼,陈年木头的气味越发明显。二楼多房间,加上老宅三面皆通,一个人走容易迷路。房间曾作为学生宿舍出租,老宅的木头墙面上因此留下了许多字迹。转角处,一行“来者何人”的墨迹跃入视线,不知这曾是哪个少年的突发奇想,现在看来倒像是久远的问候。从回廊往外看,长满杂草的院子里,有人家晾晒的豆角、板栗,还有一只正在晒太阳的猫。待我们下楼来,那只猫已经捉了老鼠,机敏地从我们身边跑过。
看了许多人家,老宅皆破旧。堆满柴草的大厅灰尘满布,旧时风光全藏在门楣、廊柱、木墙、石面等等不经意察觉的地方。门楣上福禄寿的浮雕是少不了的,厅里的斗拱雕花也保留完好,木墙上还残留毛主席语录。天井藏在杂草下,原为浇花与防火,而厅堂的地板用的是三合土,“在过去很贵的,很硬,你踩一下就知道。”同行的缪老师在西浦教书三十余载,对老村古建非常熟悉,他示范我跺脚,脚下的米黄色地面果真纹丝不动。走回溪流并行的道路,缪老师回望老宅,目光里满是赞叹,就是外墙也不随便,他一再强调,“它这个线条不是梯形,而是慢慢向上收边,形成柔美的线条。”
沿着溪水往上走,老街格局已可以想象。老街称西平路,53号的缪氏书屋连着“仙草长春”的草药铺,54号、57号都是老宅子,宅子与道路间隔着溪水,踏过一架架石板小桥方可进入。路走到末尾是一座清嘉庆年间的老油坊,利用水渠推动水车榨油。榨油用榛果,立冬前后满山都是,村里人采回后去壳、晒干再拿去榨。河岸两边各一座缪氏祠堂,挑高的出檐、完好的斗拱,无一不是祠堂仍受人尊崇的力证。那就意味着,这里还会有人拂拭,年年的祭祖还一样有香烟袅袅、灯笼高挂。这些都是生活的痕迹,有过去的,也有现在的。
绕村子一圈,又回到河畔。穿行的许多老屋,老得只剩骨架。身上的泥土都散了,唯有横平竖直的骨头矗立,不肯倒下。那是多坚硬的木头,被时光熏得发黑,它底下的人来了又走,空把岁月留在了那里。
在河畔亭下,几个村民在那里闲话,这场景与廊桥极为类同。落日余晖下,我们再次路过廊桥,一点橘红迎上廊桥的飞檐,炊烟飘散在渐暗的暮色中,赶羊晚归的老农慢慢穿过廊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