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马
之 一
说来与何水沟也是一种缘分。 如果不是搞新农村建设,我可能不会去何水沟的。在赣北把一个村庄叫做沟的很少见,村子却秀丽,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当然也喜欢这个村庄。去年四月,我从县城派到这里当新农村建设指导员。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也是何水沟的一员了。按规定我要在村里吃住,考虑到不方便,乡里就给我腾出了一间房,吃住在乡政府。好在从乡政府到何水沟不远,一刻钟的路程,从乡政府出发,拐两个左拐就到了。一刻钟的路只当散步,对我这个在城里坐了20几年办公室的人来说,这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了,既不费力又可锻炼身体。我常在乡里吃过晚饭去村里和村民聊天。在聊天中既了解了村情民意,又把上面的政策很好地贯彻下去,效果比开几个会要强得多。
何水沟是大垅乡的一个自然村落,藏在大山的褶皱里。一条新修的水泥路宛然通往村庄,村庄不大,小得在中国地图上也找不到。村落紧紧扎扎,46户人家,屋挨着屋,你家做饭,他家可听见锅碗瓢盆的响动,一家鸡叫便家家鸡鸣,一只狗吠,全村的狗跟着汪汪地叫,所以少有小偷进村。屋舍建得也不规则,多数是70年代建的平房,伸手可摸到屋檐。也有二层的楼房,都是在外面打工的后生的,他们在外面挣了钱就回来盖楼,楼却空着,也没装修,有的连窗户也没装,用塑料纸蒙了窗户,等来年挣了钱再完善,一栋二楼的房子前后要建三到五年。而门口的草比地里的庄稼长得茂盛。村人皆以种田为生,主要是种水稻、棉花、油菜,也种甘橘、甘蔗、无核柿和早熟梨。一半留给家里吃,一半卖给上门收购的贩子。也种茶。村里男女就有了喝茶的习惯。却不讲究,都以盛罐头水果的玻璃杯子泡茶,在家里喝,去田畈里劳作也常提了杯子。在村里的人基本上是老人和孩子,所以显得有些空落。全村百分之四十的人在外打工,几乎每家都有,主要是卖苦力干粗活,却没有一个当上老板或白领。这些人只有到过年的时候才回来,但在家里呆不了几天便又各奔前程,漂泊异乡了。留下的还是老人和孩子。村人常遗憾,几辈没出一个做官的,甚至连个吃公家饭的也没有,到现在,村里最大的官是个退下来的村支书。
过去由于穷,村人读书的少,文盲多,留在村里的没有一个读完初中,高中生就显得凤毛麟角了。到了90年代,村人才意识到读书的重要,于是就有人把孩子送到县城读书。到了21世纪,村里陆续出了四个大学生。村人皆淳朴、厚道、本分,女人更是勤块、贤惠、手巧。所以自解放以来村里没有一个进过班房的,村人常以此为自豪。
大垅最有名的是板糖,而板糖却以何水沟的为最。在这里,家家户户都会熬糖,熬糖都在冬腊月。虽算不上高科技,但经验却很重要,否则熬出来的糖既不中看,也不好吃。而何水沟人熬的板糖,雪白,香甜,脆酥,落口软和易化,此乃赣北民间食品之上品。他村不可比也。村人又皆至诚,一家办大事,家家去帮忙,喝酒不分老少,也不论辈份,常是一醉方休,图的是那热闹。
水是何水沟的魂。村中有两口水塘,塘满水清,风生水起,池塘里就泛着层层涟漪。虽家家装了自来水,户户做了卫生厕,但村人却习惯在塘边洗刷。于是塘沿有新砌的埠头,供村人洗菜浣衣。早晚就有棒槌声声,常惊得鱼儿腾地跃出水面,又呼地栽到水里,溅起一朵朵浪花。那洗衣捶布的妇人说,瞧这鱼哟,也来看我们村里的变化呢,于是,笑声便贴着水面,化成美丽的涟漪。池塘边新立的不锈钢护栏,在阳光的照耀下银光闪亮,老者摸摸这新立的护栏,又手搭凉棚望天,说这东西可好,这般光亮。问孙子这叫啥材料,孙子不说,却跑开了。老者感慨道,现在不怕孙儿掉到塘里了。绕塘沿新植的樟树、桂花树开出了嫩芽,先是嫩黄,再是翠绿,盎然一片,自成风景。一天到晚,鸟鸣不断,甚是美妙。水给何水沟增添了灵气,外来参观者,常生羡慕,赞叹不已。
在池塘的西头,有一棵古梓树。村人说此树有三百多年的历史,比村里所有人的年纪都大。树身有一抱多粗,树冠比晒筐还大,树桠上落满了鸟儿,叫声婉转动听。村人说此树原本不是长在这里的,在距这树五六米远的地方,有一棵老梓树,树干有两三抱壮,在一次雨天,被雷电击断倒地,现在的树是那棵老树的树蔸新长出来的。此事究竟发生在何年何月,村里却没人说得清楚。夏天里村人常坐在梓树下纳凉,谈天说地,谈论国家的政策,议论外面的世界,也谈论庄稼的长势或收成。像是个天然的议事中心。闲时就在树荫下棋或打扑克,俨然战场上两军对峙,观战的比打牌下棋的多,常常忘了吃饭,女人唤过三遍,仍不肯离去。回家端了饭碗,又一边扒饭一边下棋,其乐融融。树上的鸟儿也叽叽喳喳,闹得欢快。
小小村落,气象不凡。新修了休闲广场和文化活动中心,做了戏台,添了健身器材,书桌和书籍,停了20多年高音喇叭在村里又唱起了流行歌曲,也放京戏和黄梅戏。村内铺了水泥路面,纵横交错通到家门口,雨天串门,不再用穿雨靴了,少了泥泞,老人小孩便不再担心摔倒,于是就发一通感慨:这世道多好!曾经乱草一蓬的景象荡然无存,却多了灵秀,添了生气。温情的阳光下,村庄愈发显得多情而妩媚。
听说我在何水沟当指导员,有文友就要来看我。来了他们少不一番议论,发一番感慨,说何水沟是老坛装了新酒,古朴中散发着现代文明气息,又说是一首配了现代乐器的民歌,唱着新时代的乐章,鲜亮而毓秀,与时俱进了。而我觉得,作为一个现代农村,它应该把传统的东西和现代文明有机地糅合在一起,让人感到既质朴、典雅,又清新、自然,有山有水,有树有草……这才像个烟火人间。在我即将结束何水沟的指导工作时,写下这些文字,算作一种纪念吧。
之 二
深冬,刚下过一场大雪,天寒地冻。我又去了一趟何水沟。
其实去何水沟并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只是想去看看那里的乡亲。我向朋友借了一辆小车。由于冰冻路滑,车速很慢。快要进村时,我让朋友把车停在村口,走路进村。村里人虽然住在山区里,但他们却很讲究,你要径直把车子开进村里,他们会认为我装大摆架子。过去在村里工作,每次从乡政府去村里,我都是走路去的。他们常说我不像是县城派去的领导,倒是像他们村里的社员。
何水沟并不富裕,村民皆以种田为生,除了乡里的集镇,他们进城也少,除了田畈和村庄,他们很少出门。
进了村子,看见了几位老人和孩子,他们都热情跟我打着招呼。离过年还只有半个月,此时的何水沟,显得比平时更忙碌,一片烟火人间的味道:有的人家在熬米糖,有的在做年粑,有的在福(乡下人管杀猪叫福猪或顺猪,图个吉利)年猪……他们都在为过年而忙碌着。
我去了继东家,他是一个很直爽也很好客的人,五十好几。继东俩口子是勤快人,儿子媳妇在外打工,他俩在家带着两孙子,种了四亩地的棉花和四亩田的水稻,还养了四头肥猪……一年收入不少于两万。我离开何水沟之前,他曾说过多次,要我去他家吃顿饭。他说,中午我们好好喝几盅(他知道我不会喝酒),早上我刚买了一壶新酿的水酒呢,还买了两条胖头鱼(鳙鱼)和豆腐,我叫老婆好生炖炖,下酒好呢。我笑笑。继东笑得脸上打皱。去得很巧,碰上他家正在福年猪。大概是屠夫不小心,继东家要福的那头年猪,从栏里赶出来时,猛地一纵,由于地上结冰,猪滑到门口的水塘里了,几个人七手八脚,忙乎了一阵才把它捞上来。那猪在冰水里冻得差不多了,屠夫也就不费什么力气了。
他家东边房里正烧着炭火,村里几位年长者都在烤火,聊着什么。见我去了,继东敢紧往火盆里添了许多木炭,炭火燃得很旺,跳跃着绿色的火苗,爆着火星儿。他还要往火盆地添木炭,被我止住了:你去忙吧,不用了,我和他们聊聊。继东说,今天可要在我家吃中饭!平时还请你不到呢。我爽快地答应了,说,好哇,今天一醉方休。他又叫老婆去集镇上买菜,自己就跟屠夫做帮手去了。听说我来了,村里又有几个人来继东家看我,陪着聊天。他们总要拿我与过去在他们村搞社教的干部做比较,说我旧(去)年在他们村吃了大苦。这话说得我心里很惭愧。作为新农村建设指导员,我只是做了一些“上传下达”的“桥梁”和“纽带”工作,并不像村民所说的吃了好大的苦。再说,文联是个穷部门,既不能给他们经济上的支援,也不能给予物质上的帮助。我只是在朋友处给村里争取了些微不足道的支持。
我想到村里去转转。我先去了周和珍家,她快70岁,平时是一个人在家里,言语不多,家里却整理得干干净净,熨熨贴贴。儿子儿媳都在外打工,一个孙子在省城读大学。村里搞新农村建设,她总是与几位老人一起打扫卫生。我去她家时他们正在做年粑,儿子媳妇都回来了,孙子还没放假。周和珍说:曹主席来了!中午在我家吃饭。她说,等会儿带些高粱粑回去尝尝,糍软着呢(我知道即便在乡村,现在做高粱粑的也很少。因为农民基本上不种高粱了);还有我给你腌的咸萝卜干(那次去村里,看见她正在切萝卜,我就开了一句玩笑,没想到她却放在心上),脆嘣嘣的,带去间间口味,可下饭了……我在她家坐了一小会儿,又去了兆模家。他今年83岁,是村里年纪最高的。一进他家的门,他就拉着我的手,像很长时间没见面的明友,说长说短,特别对村庄的变化感受最深。他说:我曾给日本佬卖过苦力,也给国民党做过事,吃不饱事小,干活还要时常挨打,根本不把我们当人;现在国家的政策真好,种田免了税还给补助,国家还拿钱给我们建新农村。我可碰上了好世道啊。说着他叫女儿(媳妇)装了十几个鸡蛋,还装了一袋橘子,要我带回去,我不肯,他却不高兴,说,是土鸡蛋,自家养的鸡下的;橘子也是自家树上结的,不值几个钱;你不拿就是瞧不起我这老倌。看来不接受他的心意是不行了。然后我又去了江明家,凤朝家……
中午饭到了两点才吃。淘生老婆弄了满桌子的菜。我知道在乡下很作兴吃杀猪饭,特别是杀年猪,饭菜弄得更丰盛些。喝酒用碗,朋友因为开车不能喝酒。淘生他们轮番给我敬酒,三碗下肚,我就面红耳赤,连忙说,不行了不行了,再喝我就坐不住了。他们不罢休,说,你不开车,多就多一回,难得。我只得硬着头皮喝。又是几个轮回。这时淘生的老婆从厨房里出来,倒了一碗酒,说:没什么好招待的,我敬你一碗—为你在我们村吃了一年苦,干!说着,一仰脖子,一碗酒就下肚了。我说,大嫂,我应该敬你的酒才是,给你添麻烦了,辛苦了一上午。她却说,弄顿饭有什么累的,比起“双抢”可轻快多了!大家边喝边聊,一顿饭吃了两个多小时。我确实有点醉了。而他们好像还没喝够似的。这时,周和珍却叫她儿子把高粱粑和咸萝卜干送到淘生家了。真叫我过意不去。
我要返城了。辅勤拿了几斤板糖,说,带回去吧,板糖养胃,饿了用开水泡几小块吃(他知道我胃不好)。淘生老婆拿了几块柳米粑,说,柳米粑好吃着呢,既能当饭又能当菜,正月里来客炒一盘下酒,可好。何波装了一袋干豆粑给我,说,你写作常熬夜,夜里饿了煮碗豆粑填肚子,方便……朋友帮我把东西一一放进车里,一边嘟哝:这村里人真实诚!我说是啊,这里的百姓叫人敬重。
车子正要出村口,被江明拦住,说,你等下再走。我以为他有什么事要找我办。他拿了一筐橘子,还散发着清香的味道。他说,你带点田藕去吃。我说,算了,下次再说吧,时候不早了。他说耽误不了你好长时间,说着就匆匆忙忙地往藕田边小跑,他扎起衫袖,换上雨裤,趟到藕田里去了。我知道他家种了田藕,离马路不到10米路,夏天的时候,荷花开得像18岁少女的脸蛋,粉嘟嘟的醉人,我常去那里看莲花。他在藕田里弓着背,像摸魚似的一边抠田藕,一边对我说,今年的藕种真好,藕长得粗壮又粉嘟嘟的,好吃得很呢。说着就抠出一根足有一米来长的田藕,说,你瞧,这藕多好!确实是好藕,胖嘟嘟的像小孩的手胳膊,看了就喜欢。不一会工夫就抠出了一堆田藕。我说够了够了,天太冷,催他上来。我正欲去洗藕,他忙说,别洗,和泥的藕经留,洗了就容易烂掉,吃时再洗。然后,他把大节把儿的藕装好送到车旁,小节把儿的藕留着他自己吃。临别时又说,明年橘子上市的时候,你可一定要带老婆和孩子来……
临走时车子忽然发不响。朋友说,大概是因为车子停在北风口上,冻了机油。弄了好一阵才把车子发动。朋友在车上跟我开玩笑,瞧这一袋袋的东西,可重了,把车子都压得发不响了。是啊,这是一袋袋的乡情啊,怎么不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