墎墩的游走

陶江

江南的土肥水沃，养育了一位长眠于地下的帝王。山地间，茂竹修林，香樟拔翠，绿郁葱茏。河塘中各种水草用自己生存的愿望编织了好一片水边风景。水势和山势成就了帝王的安寝。汉代遗风足以让这片土地编缀成一片梦幻般的意境。一个代辈相闻，流传已久的故事，诉说着这片土地的神秘。

墎墩，这个用了一千多年的名字，为何到今日才得到高看？这似乎是个难解之谜。字面所透视的影像还原出真实，光怪陆离的大千世界在大自然的遮掩下凸显几分诡谲。风水学说经由饱学之士的指点发挥得淋漓尽致。

在这之前，人们一直在洪州以北120里，苦苦追寻汉代昌邑王刘贺的足迹。他就像一位隐士突然从昌邑王城中出走，遁迹人间，不知所终。岁月的风雨荡平了他所有的生命痕迹，民间戏说他修仙悟道，步入化境；也有传说他削发从戒，步入空门；更有传说，他以一相貌相似者为替身留驻昌邑，而自己却乔装打扮，真身返回山东昌邑封地。各种版本的传说不一而足，时间和空间都把这些传说打造得神乎其神。这或许应了那句老话：江西没有天子地。刘贺在江南呆不住，必走无疑。做过皇帝的经历何尝消受得了江南的冷雨凄凄，寒气袭人。鄱阳湖浩渺的大水面让他每每前往赣江与鄱阳湖交汇处，面北哭泣，慨叹世态的炎凉，倾诉他对祖先的向往。他痛断肝肠，后悔不已，苦苦自责没有在历史的长河中把握好瞬间即逝的机遇，才做了27日皇帝，触犯了天条102回，被辅政大臣霍光赶下皇位。落草洪州蓬蒿枯芦，成为一个真实的“草民”。鄱阳湖以它宽广的胸怀接纳了他，成全了他，让他苟延残喘，得以成为一个食邑千户的“昌邑王”。痛定思痛的追忆，仅仅是心灵的一剂解药，而命还得活，草头王也得有个家。既来之，则安之，他开始了自己的造城之路，他想象着王城的模样，在新建昌邑地方，构筑自己心目中的王城。偏居一隅，把命运的遭际归结于莲塘荷丛，这是没有胜算的律理。命运捉弄了刘贺，但岁月留住了刘贺，他赖以生存的根基就是这方圆百亩的土地。

昌邑王城早在刘贺到来之前，就有现成的城垣，为土著所筑。也许是昌邑王刘贺早就相中了墎墩地方有王者之气，为了兴建一座属于自己的都城，暂居昌邑城之地；也有一说他为避水上强盗而前往墎墩，重新兴建赤城；也有一说他为修建自己的疑坟假墓而在墎墩地方大兴土木。

一切都在盗墓贼的觊觎下重见天日，传说归于真实。墎墩一派巍峨的气势和那林丰水茂的地气倾倒了我们这些文人士子﹑考古专家。一个辉煌灿烂的地下宫殿即将破土而出，重见天日，黄土之下的墎墩有望重现端倪。古城的原貌顺着一列长长的土墙林木在我们眼前延伸，城门洞开处，隐约可见的车马道成全了内城一片特殊的风景。当然，还有这墎墩古墓遗址，在一片小山包中，刘贺已经躺过唐宋元明清。在新世纪，新纪元的今天，成为文物，成为新建县的特殊风景、另类财富。

新建县是个文墨之地，历史上有多少王侯将相，文人才子在这里留下了他们的生命元气，谁也不曾做过统计，谁也不曾有过思考，厚重的历史文化气息给这片土地留下了什么？墎墩在岁月静静的行走中开始发生着震撼人心的惊变。这个惊变将让人们看到关于墎墩的神秘，看到刘贺生活的奢靡。刘贺早在汉代就在墎墩画了一个大大的惊叹号。

我们不得不说，墎墩的异乎寻常，不同凡响。丰满的植被给墎墩披上了好一层现代的灵光。风水宝地的渊源将得到世人的青睐，虎踞龙盘的氤氲在山谷中迴荡，纠结成一片江南影像。岁月留痕，这片土地收获了一个家族的念想，人的伦常世袭着墎墩的绿意走过了一代又一代，优美的风光相伴着昌邑王刘贺留下一个个悬念静静地躺在山谷中，悄无声息地完成着一个帝王的翻身梦，封存的记忆成了这里的好一幅山水画。

他是个失败者，也是个觉醒者。他的幡然省悟让他悔青了肠子。当他领着全家遍走江湖，长途跋涉，一路迤逦，行走在迁徙的路途，北方那股帝王之气一直在他头上盘旋。他害怕这云朵的失去，也害怕即将面对的空寂。生命的躯壳对他已经失去了意义。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是一条千百年不变的定律。他喝着闷酒，厌倦了声色犬马的纠结，大声呵斥着那一群风流成性、下贱低眉的女人。他再也不愿意躺在那些酥胸软乳间虚度时光。他欲奋发，去做一个像样的帝王。他盼望皇太后的再度恩赐，降下懿旨，成就他复出的梦想。于是，他在鄱阳湖的旷野上游猎，他在赣江边洗马，他又成了一个伟岸的大丈夫，一个立起的形象让他的下人也为之惊悚，他变了，确实是变了。变成了一个成长中的刘贺，让那些不要脸面被他戏弄过的女人们也惊讶不已。刘贺内心挣扎的痛苦是任何一个人都无法体验的。勃起的念头愈演愈烈，他把宝剑舞得如火如荼，他用宝剑刺穿红石，削铁如泥。他要让人们看到他的凶悍，让人们看到他的帝王气概，让人们看到他东山再起的雄心。

顺着游塘城边的荷塘，他端着《孙子兵法》，研习教诲，寻找着自己失败的答案，他恨自己软泥不成钢。内心的挣扎使他的心态时好时坏，阴晴不定。于是，他又丢了兵书，坐上官船，顺北划向河口，再度面北，长跪不起，如泣如诉地将自己的志气、雄心讲述给天空和水面。茫茫宇宙，何处有回音，只有空气知道他的心念和意向。他在心底乞求辅政大臣的原谅，诚望他能宽谅一个纨绔年少王子的轻狂，他甚至许愿，一旦能够回京，做牛做马也要服侍皇太后，成为孝子贤孙。不争的事实让他看到的是岁月的无尽头。荒野萋萋，蒿莱遍布，风的响动给了他无声的回复。北方的动静让他感到窒息，他呜咽，他号啕，他歇斯底里，他咆哮无畏，可是这一切皇太后和霍光看不到，也听不到。谁也不把他当回事，那把辛酸泪值几文钱，戥子的衡量孰重孰轻，社稷的天地轮回已经在他手中玩不转了。他失望地掩面而回。慨口的湖面上空留下一片祭祀的香灰，飘飘荡荡，随波北去。他在祖堂长跪不起，甚至摔碎了自己心爱的陶罐，敲破了从北方带来的彩绘陶俑，可这一切都于事无补，更无济于事。

刘贺开始了心灵的另一番转轮，他重新审视了自己的家小，在儿孙中选择能者，让他们翻阅经卷，熟读诗文，求取学问的回填，求取家族的再度兴隆。这种寄希望于第三代、四代的雄心苦了他的心志，饿了他的体肤，他在所不惜。苦教苦学，他甚至用鞭笞处罚自己的逆子。这种严酷的教子方法，几乎使家族众叛亲离，他却一万匹马也拉不回，执意一条道走到黑。他也没有想到，这种做法让他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天的颜色在渐渐地改变，当他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听到从北方传来的消息，他的儿孙可以继承他的王位，他一个激挺，翻身起床，披灯夜阅这一条文字并不多的圣旨，一遍又一遍。他热泪盈眶，大恸的心潮让他澎湃起伏，他几乎沉浸在亢奋的激情中难以自已。刘贺感天动地，只是，当他的情绪达到沸点时，他却一命呜呼，成了世间鬼。

他走了，静静地走了。留在江南的岁月里，留在墎墩的竹林中，躺在自己所筑的赤城边，凝望着儿孙的再度崛起；诚望于某年某月家族的光明；期望于汉室的中兴不衰；寄望于自己的后代有所飞黄腾达，成为人主的机缘。

这就是刘贺，一个关于废帝的梦。这个梦做了千余年，墎墩成全了他的梦，岁月匆匆恍如过驹，时至今日，刘贺梦醒了。他又要重见阳光，回到人世。不过，这一次的复归，他头上的王冠已经褪色，他脚下的朝靴已经腐烂，僵直的躯体无法赋予思想、赋予心智，永远长眠于梦，成为世人（后代）稀罕的道具。也许，他的身后物能够更加的吸引人的眼球，可无论如何，墎墩只能成其为一个做过帝王梦者的栖息地。

废帝之废，成了刘贺永远的疼，他终结于自己的王位，而推动了帝王的朝仪。一个时代的风云载着发黄的纸页留在了史册中。有人在其惨痛的经历中汲取教训，有人从其误国误自身的经历中得到振兴的力量。从这一点讲，刘贺留给后人的页码又是那样的厚重。发掘墎墩古墓，将其列为国家级文保单位，这仅仅是从考究历史的角度给予刘贺的认定，但，在现实中又有几人能似刘贺一般，撞了南墙能够回首呢？

历史是人写就的。刘贺给予江南一片好风景，如果现代克隆技术能够成功复原一个刘贺，让他重新以活态的形象回返人间，面对苍生，面对今生今世，不知他会作何感概，废帝之暘，废帝之宝鉴，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