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宝光
从一只马桶说起
关于采荷人家公寓里的生活,我首先记起的是一只白色马桶。马桶是公寓最活跃的声带,每天维持着房间里十几个人的日常活动秩序。我看见马桶,就像看见道德的脸,很多时候,人们津津于在各种场合谈论它,近乎于谈论空气,那是形而上、看不见的东西。但在奢华的公寓里,马桶向我提示了道德里的实在组成部分,离开它,任何秩序都无从建立。通过这只马桶,我顺便回忆起了一些混乱的气味和面孔,以及我在采荷人家公寓里度过的一个月时光。我没有能力单独租上一个房间,便只有和一群陌生人合租公寓,过着一种拥挤的集体生活。狭促的空间里扎居着各个行业里的人,搞销售的、做淘宝的、餐厅服务员、医生、待业者,不一而足。房东是一对年轻的东北夫妇,男的凶悍,女的冷艳,像监狱里的警察面无表情地统治着房间里的十几号人。在这种气氛里,我很容易把自己想象成一名囚犯。夜晚,囚犯们都乖乖地回到十九楼的樊笼里,躺在各自床铺上,偶尔交谈几句,但没人过问对方的名字。名字是次要的,来历是次要的,客居打拼的状态里,谁对谁都没深入的兴趣。话题多是关于生活、电影和职场冷暖之类,谁突然提到一部叫《下水道里的美人鱼》的日本影片,有声有色描述着,往地上啐了一口,说有多恶心。他说的恶心大概就是另类、不正常,正常的东西大家都腻了,于是就有人雄赳赳附和着说要找来看看。那段时间,我经常借着一些不正常的电影度日,主人公大多是一些心理扭曲的人,扭曲是内在的,很难从外部形态发现。比如你很难从一位平日举止优雅仪态大方的钢琴女教师身上看出什么端倪,但随着镜头的跟踪和深入,人物的皮壳如同洋葱一层层剥落,核心部分就显露出来:在一间封闭的房间里,钢琴女教师要求男追求者将她的衣服脱光,捆绑起来,用一根皮鞭抽打自己,同时嘴里还需伴随着吐出一些脏言秽语来摆布她做出各种夸张动作。男追求者愣在了女钢琴教师提出的这一系列怪诞要求里,随后夺门而逃。一部再不正常的电影里总会保留几张正常的脸,就像房间里这个男人的面部状态,先是惊诧,再而愤怒,唾骂女教师的放荡变态。这张脸是道德的,但并不能说另外一张脸就意味着堕落,否则我就是同谋者。过去某个晚上抱着猎奇心态在网上找来《索多玛120天》,跳着进度就为了验证那几个不雅镜头到底能否挑战我心理的极限。结果是,连我自己也分不清,这部意大利禁片对我的道德观念意味着摧毁还是重建。也许是麻木,舌头经过天椒的刺激后,对任何事物也食之无味。戏剧多样性带来的很可能是灵魂呆滞的危险,它以影像的方式事先占领个人经验的高地,以致于当我们亲历生活,所见之物无不是似曾相识的。关于这点,上个世纪初的张爱玲女士早就发现了,她说:生活的戏剧化是不健康的。这种不健康主要是对个体灵魂而言,个体灵魂相当于战争中工兵的探雷器,荒谬的是,所有地雷都在你预期的位置。如此一来,探雷器似乎毫无存在的必要。人也就与走肉行尸无异。多年来,我一直坚持非虚构的散文写作,个中缘由或许与此相关。受益于写作,我获得了额外的视角来看待人事秩序,那些在人类思维惰性中习焉不察的事物其实最富有叛逆精神,至少,当它们闯进我的文字,已不仅仅是它们自身,比如我写过的一扇门,抽象地像一头不安的野兽;比如公寓里那只马桶,它肯定意识不到在某人笔下自己囫囵囵成了一张所谓道德的脸。字典里长年住着一个叫“解构”的词,不明其意,我的理解是先解散然后重新构建。在艺术上,解构是一种常态。马格利特画下一只烟斗,却在烟斗下方写上“这不是一只烟斗”几个字,他将这幅画命名为《形象的背叛》。在艺术家看来,背叛是获得重生的方式。道德也是用来背叛的,否则现在的女人就没胆量敢穿着超短裙上街。倒退一千多年,这恐怕就不仅是道德的问题吧。道德落实到婚姻问题上,有着更细的体现。比如我的妻子讨厌抽烟的人,我就从不在她面前抽烟,否则我就是对她不道德。但当我守在电脑前写作时,她会稍稍放宽道德的底线,允许我用烟来刺激灵感。几天前,我躲在房间里看一本叫做《跳房子》的小说,妻子走进来,刚好看见我在抽烟,就说:你不就是喜欢烟雾吗,我给你焚香制造点代替你手里的烟吧。于是她转身就到隔壁房间找来一根半米长的香,点燃,插在对面的竹床上。好了,烟雾有了,把烟掐了继续读你的小说吧。转身而去。此时小说里的奥利维拉正用一把榔头在地板砖上敲钉子,钉子是弯的,不容易敲直,榔头一歪,砸到了奥利维拉的手指上。他继续敲,榔头继续歪。手指便青一块紫一块了,血渗出来,叙述者把此刻奥利维拉的手指比喻为炸坏了的土豆条。我在抽烟,奥利维拉就在敲钉子。我抽完了三支烟,他的钉子仍没有敲直。于是奥利维拉索性不敲了,去街上的五金店买,但店早关门了。随后他就跑到朋友家借,朋友说,你要钉子干吗?奥利维拉说我敲了半天的弯钉子,就是敲不直,也许等敲直了,我就知道要它干嘛用了。奥利维拉借到钉子的时候,妻子点的一炷香已经烧完了。一炷香的时间里,我和奥利维拉的精力都浪费在了一颗钉子上。在道德家眼里,奥利维拉敲钉子和妻子烧香的行为都是不被容忍的。同理可证,我的这种写作方式也是不被接受的,说不定还会被指责为纯粹的玩文字游戏。但道德家不是上帝,它可以声色俱厉地颁布规则,却无法控制逆规则的事件发生。比如A和B结婚,生出的却是C的儿子。C我不认识,A和B都是我的亲戚。某天清早,我下楼到街上刚好遇见了B,B客气地给我递来一支烟,当时我睡眼朦胧,没认出B是谁,就没接他的烟。好一会才想起他的身份,他已经走远了。今天是他儿子满月的日子,B在镇上酒楼张罗了一场酒宴,请了一大帮亲戚喝酒,我也是其中之一。我咬着牙从最近刚收到的九百块钱稿费里抽出三分之一作为红包庆祝他和A的儿子满月。他的儿子包在一层棉袄里,露出嫩嫩的脸,小眼睛半睁着,还不适应热辣的光线。鼻子相对脸部窄小的轮廓显得稍大,不挺,略坍。不像A和B的鼻子。那应该就像C的。B不知道有C的存在,否则他见到我的时候就笑不出来,也没这心思张罗酒席了。照理说,这种事应该发生在小说或者那些弱智的电视剧里,但它却奇迹般的穿透文字和影像,出现在我眼前的现实中。面对这种黑色幽默,我笑不来,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该吃菜夹肉吃菜夹肉,该道喜道喜,生活本就是造物主的一场实验而已。既然是实验,就不必太认真,尼采说上帝死了,意思是上帝管不了那么多,就交给人类自行制定的那些条条框框去约束吧。法律和道德解决不了的,还有艺术,艺术不会向谁妥协。几天前,在G城和朋友见面,谈论最多的就是关于艺术和形式的问题。当然,也不可避免地谈到了性。在旅馆里,我们一边看着不良影片,一边煞有介事进行着一些形而上的探讨。达成的共识是,性是一切欲望的本源,撇开这个,一切都无从谈起。只有性能扯掉形式的皮囊,还存在于根本。打破伦理的束缚是艰难的,尼采说任何一种人谵妄要创立一种新的法则,如果他们并非原先疯了,则除了把自己弄疯或装疯之外,别无出路。在我看来,任何时代,且不说创立新法则,当是稍越现有法则的雷池一步,便会被人认为疯了。我就常常被人指责为疯子,在大街上招摇过市地飙歌,结果引来了一双富有道德仪式感的拳头对着我的鼻子。我只能妥协、沉默、让步,若执意抗争,我肯定就得挨揍。当然,外在的抗争也只是一种形式,只有一些出类拔萃的天才们敢从形式到内质都分毫不让步,比如萨特,他在1964年无声地拒绝了瑞典文学院授予的诺奖桂冠。朋友就问我,那你觉得莫言算艺术家吗?我心急口快,说不算。随后我就后悔了,没读过莫言的书,不该妄下判断。不一定每个人都得向萨特那样,对于诺奖这顶闪耀的帽子,拒绝或者接受,都不过一种形式,什么也说明不了。汪精卫年轻时写下“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的豪迈句子,后来还不是跟在日本人屁股后面卑躬屈膝。个体的多重性和社会的多重性一样,绝不只是个形式不形式的问题。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我的思路是不确定的,叙述是不确定的,行为是不确定的,想法是不确定的,下一秒的遭遇也是不确定的。就像那天从G城坐动车到S城火车站下车,随着人流涌向一辆泊在车站外面的中巴士。巴士是开往G城的,去往G城的人很多,我就是其中之一。巴士门很窄,人流挤成了扇形,扇的叶面在不断展开,我处在扇形的边缘位置,看见前面挤着一男一女,男人的手似乎在挽着女孩的胳膊,再定睛一看,手的姿势有些玄妙,似乎不是挽着女孩的胳膊,而是伸进了她的一只挎包里,手背用一件毛衣掩护着。我低着头,看着那只被掩饰起来的手,一伸一缩地在掏着什么,挎包的拉链被拉开了,这只手在里面慌慌张张探索。我的眼神顺着这只神秘的手找到了它的主人——一张盘踞着青春痘暗痕的脸。脸也注意到了我,向我侧转过来,脸的神色有一种像电磁波被干扰的瞬间变化,冒出几滴来历不明的冷汗。冷汗意味着恐惧,恐惧的根源是那只进行着某种勾当的手被人发现,于是手为了明哲保身,连同那件毛衣一起迅捷地缩了回来。手的主人回避着我监督似的目光,瞬间撤离了驳杂的扇形区,消失在另一拨人群里。上了巴士,我在挎包女主人旁边的位置坐下,提示她包里少了什么东西没有。此时她还对挎包被小偷光顾一事浑然不觉。她说还好,钱包被一本书挡住了,什么也没少。从相貌看,她最多是大一大二的学生,披着长发,鼻梁上架着一副粉红色的眼镜。外在迹象总是会左右人的判断,她告诉我已经毕业一年了,刚从欧洲旅居回来。九个月的时间里,她和几个朋友游遍了整个欧洲。一边兼职,一边旅行。荷兰。法国。意大利。德国。瑞士。希腊。捷克。奥地利。丹麦。卢森堡。芬兰。随之衍生的一些曼妙的词是:埃菲尔铁塔、巴黎圣母院、凯旋门、罗马斗兽场、柏林墙、梵高、瑞士银行、黄油面包、双层高速列车、荷兰风车、教堂、塞纳河、罗浮宫、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印象派……她仿佛是谁的小说里虚构的一个姑娘,突然间,就从我想象的身份中抽身而出,变成一个魔法师手里的包袱,随时可能抖出一些令我瞠目结舌的东西出来。我坐在一辆从S城开往G城的巴士里,巴士在她的叙述中穿行于一个遥远的版图上。前方好像已经耸起了阿姆斯特丹瑰丽的哥特式建筑。
捡影子的人
我一个人在一条通往山里的路上走着,走在各种树和圆鼓鼓的坟墓中间。离开镇子几百米,文明就远去了,灌木丛里随时可能有一只花斑虎扑过来,撕咬我。如果由任想象放肆,它肯定得安排一场惨烈血腥的搏斗场面,或者是发生一段荒诞的人兽友谊也未可知。那天下午,我就这样在黑森森的山里不切实际地虚构着,走着,后面跟上来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个发亮的东西,等他走近了我才看清是一个不锈钢盆子。盆子是文明的象征,烟盒也是,我在草丛里发现了好几个利群牌子的空烟盒,干瘪,裂开,亮着不甘心的猩红色,和周围安静的草木显得格格不入。格格不入的还有我和那个眨着亮光的盆子,盆子上面悬着一张不清不楚的脸,脸速度很快,赶到我前面两米的时候,朝我侧转了一个小角度,好像要确认一下我是谁。我们互相确认了几秒钟,发现谁也不认识谁。那是一张被时光磨得黑兮兮的脸,上面盖着一顶棉绒绒的军绿色帽子,帽檐上卷,形成一个尖尖的槽。两侧的肉使劲往里缩着,几根粗硬的须从下巴和别的部位蹭出来。倒退四十年,这张脸或许会有点像我的。现在它就像那几个空烟盒,混淆在一片茂盛的虚无里。他告诉我他刚从镇上卖完两捆白菜回来,卖了五十多块钱,他在这几个字上强调了一下,呵呵笑着。在缈无人迹的荒林间,在随时可能有野兽出没的地方,白菜和他手里的盆子是多么遥远和陌生的事物。甚至连我也是陌生的,只有往回走上五百米,回到那个叫吴村的小镇上,我才能找到我是谁的证据。
我在镇上一间杂货店的楼上写作。我好像只有写作才能成为我,否则我仅仅是某个人的丈夫和另外一个人的父亲。儿子不到一岁,在学走路,有一次他蹲下身子,伸出手要捡什么东西,地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他自己的影子。他在捡影子,影子是弧形的,黑的,有颜色就是存在的,可以捡起来玩的。我看见他一次次试图像捡起一张卡片似的捡起自己的影子。结果是,他一次次歪歪扭扭躺倒在地,哇哇地哭了起来。很多年里,我就是这样,在纸上捡着自己虚无的影子,把自己从逝去的时光中捡回来。写作如同一场黑暗中进行的救亡运动,我在不断建造和解救自己,让自己的骨骼和血液清醒,危险在于,它易于在俗世的层面淹没掉自己。我不太关注身体之外的物象、风俗、伦理常纲,甚至,我不太会说话,不会喝酒,有过几次正儿八经的社交经历,酒桌上是政府领导和企业界精英,他们说着一些空空荡荡的话,就把冒着啤酒泡的杯子举过来,说干了干了。我也只是轻微抿上一口,便把自己埋到角落里,偶尔轮到自己说话,嘴里跑出来的也是一些偏僻的生冷的只言片语。两年里,换了好几个工作,有的是自己辞职,有的是被炒鱿鱼。越来越觉得自己是无处栖居的游魂,活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东飘飘,西荡荡,就扎在了自己在纸上酿造的虚无里。
我怀疑自己是否具备基本的生存能力,妻子时常告诫我要把一半交给现实。但大部分时间我都像只不闻世事的虫子,居住在书的核里,从巴特到海德格尔,从维特根斯坦到本雅明,从舒尔茨到科塔萨尔,从勒克莱齐奥到马丁·瓦尔泽,来回穿梭着,浸泡在斑斓多姿的意象里。骨头一天天泡软,剩一个空壳,在现实物事的缝隙间行走。偶尔扯嗓子吼几句,抖掉身上一些麻木多余的尘屑。我提前过着一种老年人式的生活。在一条巷子里,我看见一辆废弃的拖拉机,锈迹斑斑,只剩几根零散骨架,支撑着它喘息的灵魂。灵魂是有声音的,我坐上去,它就吱嘎吱嘎地说话,说着一种晦涩难懂的语言,语言里有铁锈和柴油的味道。我煞有介事地听着、观摩着,屁股下没有坐垫,是一个铁框,铁框下是空掉的油罐,下面连着一架柴油机和一条褐色的粗链带。这个部件大概就是拖拉机的心脏,只要它活着,拖拉机就能够开动。但开动又有什么意义,正如一个岁暮老人奔跑又能追到什么额外的价值。我不是岁暮老人,我的心脏还强有力跳着,我应该做点什么让自己更鲜亮,比如说追逐啦挣钱啦找份安稳的工作死心塌地做着啦,然后将自己放逐在养羊人的那则寓言里。但不管下一秒要做什么,我首先得从垂垂老矣的拖拉机上下来。
一段时间来,我在一条时而热闹时而清冷的街上活着。听不懂这里的语言,估计将来也不会懂。赶集时,我就出来游荡。一个彪悍的湖北男人在向一个更彪悍的屠夫推销刀具,月牙形的刀在早上九点的光照下一闪一闪地落下,一块猪肉骨头碎成两瓣。怎么样,还利索吧?利索是利索,就是贵了。随后就是一段漫长的讨价还价,在吵吵嚷嚷的繁杂集市上,各种关系紧张地发展着:湖北男人恨着屠夫,猪肉恨着刀,街道恨着人,人恨着鬼天气,我的妻子在恨着我。几天前,我把嗑完的瓜子壳洒了房间一地,她咬着牙恨恨地骂我,要和我分居,这件事导致我们至今相向无话。我在恨什么呢?几天来,我都在构架一个文字,狠狠地抽了近十包烟,也没有搭建出自己满意的效果。朋友说语言仅仅是工具而已,但仅仅是工具吗?否则谁是卡夫卡?谁又是博尔赫斯?五十米之外,有人在盖房,盖房多简单啊,水泥、钢筋、石头、砖、沙子、水泥、搅拌机,材料都齐了,按程序走,一块块垒起来就是,全是体力活。但建筑仅仅是这么简单?如果一切创造只是数学上的公式,埃菲尔铁塔又如何而存在?巴特好像说过:实用从来都只会掩盖意义。普通住房讲究实用,家居而已,衍伸不了任何可供探索的意义。文字也可以讲究实用,不过以这种方式操作的人大多成了心灵鸡汤的布道者,他们是读者文摘之类杂志的常客。成不了克洛德·西蒙那样精怪的写作者,至少我也会离经叛道。就像往常,我总是沿着吴村镇那条溪流的上游走,现在我故意偏离习惯性的轨道,人往右一折,朝下游走去。下游肯定有上游没有的事物,比如一颗斜斜伸入溪水上空的香樟树,它的侧枝侧叶全部集中于上方,和香樟的主干垂直。下午多么安静,天多么蓝,香樟树多么古怪。更古怪的是一个在下游浣洗衣裳的妇女,我问她为什么不去上游洗,上面的水肯定比这里干净。她头也不抬,冷冷地丢下一句:不去上面。我又想,为什么非要去上游,上游复上游,何处不是上游,就像道路复道路,旅行的方式又岂止是在路上?通过想象照样可以完成,说不定完成得更奇谲更丰满更有戏剧色彩。
我爬上小溪边一个高坡上的废墟房,久无人居,残墙断垣,数不清的被阳光照白的蚊子在废墟上飞着飞着,如仙如鹤。爬上墙,临高而立,三米外是一个破损的窗牖,像是一个旧画框,画框里正好是那个埋在花花绿绿的衣服堆里搓洗一只袜子的妇女和几颗枯瘦的树。
羔羊的村庄
许多枚硬币从老虎机的豁口跳出来,在凹陷的塑槽沟里相互倾轧,钢芯镀镍交响曲使几只耳朵亢奋竖着。一只手迅疾将钱币抓到碗盆里,丰厚的战利品瞬间磨损了他的平滑意识,仿佛是越野车拐进了泥路,颠荡使杯中水纹脉混乱。他向币口熟练地塞入硬币,每个码压了一些分,然后问,有没有人要跟的?几只风格不一的手相继投了五个。一人急燎说“开啦开啦”,那只手就狠狠地锤着右角那颗红色方块。光点在一个屏幕圈上跑动,穿过虚拟的芒果、桔子、苹果、香蕉、西瓜、铃铛、公鸡。我漠然地看着他们,精神与机器肉搏,理智与魔性掐扯,或瞳孔放光,或昏然若醺。我从老虎机周围的表情去分辨那个人充血还是内伤,浸淫还是试水,刚来还是坐了一整上午。在大婶家的小卖部里,因为两台村人放置的老虎机,终日圈固着一批人,他们的身份有多种:教师、打工者、农民、无业青年……年龄涵盖十五至六十岁,男性居多,都是村头村的居民。严重偏嗜者在天擦亮时便咚咚地敲击商店木门,整天耗在老虎机上,中午以泡面打发自己的肠胃,一盒庐山支支燃尽,至星稀夜寂口袋亏空方归。有些多年未见的人,重新活跃在我的视线里。无交谈。我向来少与村人说话,多年求学在外,我已经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仿若得了失忆症,由此怀疑自己是活在村庄之外的人。我回到村庄多半是在酷暑或春节间,很多人这时挎着或满或虚的包从深广一带回来,当夜便齐齐凑成几桌,麻将,扑克,老虎机。这么多年,在乡下,革新最多的是房屋骨骼、出行方式和皮肤色泽,在玩上面却狭隘到只承袭老古人。而大人的玩和小孩的玩又是两码事,我们在过去影像贫乏时代里玩的花样业已失传,堆糕房、弹珠赛、竹筒战等在新新人类身上无以为继。大人的玩无非围绕钱展开,一夜间将数月工资输掉已成为许多人的常态。在路上偶尔获听一对话,甲问:输了多少?乙嘿嘿一笑:不多,二十来张。我常常可以在房间听到隔壁叔伯们嘴里甩出一只红桃K或方块八,接着就是一句龊语,“我吊几”。
多年核心思想的浸泡,我已养成良好习惯:警惕蛋糕底层暗藏的陷阱,防范腐物侵蚀,并及时撤离遭受围观的状态。赌是什么呢?赌便是带着文明面具在一定的规则下相互劫财,概率这枚闪烁着不确定光芒的饵料,诱使一大批人乖乖交出自己精神的舌头。我隔岸观摩诸类红色黑色——不殷羡,不仇视;不参与,不远离。仿佛自己在一个虚设的位置上,如果村庄是一部电影,我时常恍惚自己游离其外,以观众的身份在内心暗自评判着胶片传达的内容。每日上演雷同剧,一些人元宵过后整理简单的行李回到外省高分贝的工厂,一些人操着砌墙刀去附近村子寻觅着新活计;一些人开学了,一些人嫁了;一些人即将出生,一些人已深深老去。在村头村,我也许会被当做怪人看待:这个人在村道上哼着飘飘渺渺的音符,晚上七八点娇嫩的月光将他粗糙的海豚音摩挲成一种扎人的锋芒,他有意使寂寥的村庄承担舞台的职责,在亢沛的嗓音中将隐蔽的身体暴露无遗。而少有人知道和关心他用笔构造的世界,其实正是他们真实生活在纸上的二度演绎。现在,隔着两堵墙,我听见他们疯狂地捶打着老虎机的按钮,像冰雹砸在屋瓦上。我认识他,他是村头村电量抄表员明华的儿子。我感到,笔成了可怕的武器,我竟利用它监视着整座村庄。我更希望自己是诺兰,用镜头直观呈现他们的病态,然后潜入他的梦境,篡改他阑尾炎似的病疾意识。
十年前的村庄没有老虎机,没有慵懒的日常状态。清早出门之前,我们最先看见靠在门背后的锄、锹、扁担、竹篙、黑色的桶……大部分人过着真正农耕式的,与化肥与农药与种子与粮食收成挂钩的生活。而孩子们则在黄橙橙的稻田里追着滚着,或者拗一根竹棍,末端系上线绳,下面缠着南瓜的花蕊,在茂盛的草丛里垂钓青蛙。汗湿后背的男人推着捆满花生藤的独轮车在根系繁杂的田塍上平衡碾过。那时候,泥土与蔓草遮蔽的脸是青涩的,骨感的,被城市所轻视的。文字书里“乡下人挑蛋上街”的句子有所指地频繁出现。想象城市,害怕城市,在十四岁进入城市读书后,即使用潮流的衣裳伪装自己农民的身份,也时觉脸红。边缘意识在未成年的心智中潮涨。奥尔罕·帕慕克年轻时感到在土耳其的的生活远离了世界的中心,似乎生活在偏远的地方。而50多岁的他,想法与过去对立,“对我而言,世界的中心在伊斯坦布尔”。交通与信息贫陋的时代,即使在标榜农业史与田园诗意的国家,村庄也是被严重边缘化的。生产粮食的人,说话的权力却被城市高处的某个机构与部门一手把持。中国版图的大部分已经在泥土上沉默了几千年。
20世纪80年代之后的村庄,壮年们蝗虫一般涌进珠角一带城市,在灰暗的工厂里扑腾、倦怠、麻木。村子内脏被挖空,老人与孩子守着一个回音缠绕的空壳。十多年后,我们的村庄突然被铁路、高速路、电话、网络疯狂入侵了,这些高瓦数的灯盏点亮农村的边边角角。土地被商人承包,生活形态转型,这些催使我的表哥叔辈们陆续回乡,开商店、办果园、做家具。我的乡亲们在潜移默化中适应着血管被抽空后又重新注回的村庄。这支注射器明显带着一些病菌:懒散、好赌、疏狂、算计。有一天,那种寄居于都市的被恶煞地成为老虎机的毒物竟入侵了我的生活区域,如磁石瞬间吸走一批旺盛的劳动力。而被它腐蚀的那些人,正在狭窄的屋子里发出大获全胜的狂笑。我听见了来自老虎机背后的嘲讽,听见了村子加速的心跳。帕慕克以一支强悍的笔将伊斯坦布尔还给世界,使之有资格与气势凌霄的欧洲对等交谈。而我,我的羔羊的村庄,依旧是沉默的、被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