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功
2012年,作家张学龙推出他的长篇历史小说《龙骨——汉冶萍公司创立记》(江西高校出版社),这是他在完成“激流三部曲”(《大清洋矿》、《安源往事》、《惊涛裂岸》,百花洲文艺出版社)系列小说之后,再一次把笔伸向赣西萍乡这方奇特热土的历史深处,关注“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中萍乡一隅与中国大地声气相通的时代脉动,也是作者整体文学创作的再一次努力与超越。
一、历史的深处与现实的地表
从关注的兴奋点来看,张学龙的小说创作明显可以分为历史与现实两大题材,都集中于书写赣西萍乡这一特定的地域。从全景式反映安源大罢工的《安源往事》(2001)、反映秋收起义中安源张家湾会议的《焚黑》(作家出版社,2002)、反映南方山区新时期经济与思想变革的《日照苍山》(作家出版社,2003)、反映19世纪末洋务派人士在萍乡创办煤矿实业强国的《大清洋矿》(2005)、以萍钢为原型直面深化国有企业和城市改革进程的现实主义作品《惊涛裂岸》(2007),到描写萍乡籍革命家凯丰的传记文学《凯丰传》(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0)以及《龙骨》,张学龙像忠实于故园的勤恳农夫,长期扎根于萍乡地区,深怀温情与敬意,努力用文字作绠绳,从这方积淀丰厚而自成一格的土地里汲取创作的源泉。晚清,张之洞、盛宣怀、陈宝箴、文廷式等政要名流在这里兴起煤铁并举、实业兴国的洋务浪潮;现代,共和国元勋毛泽东、刘少奇、李立三等人在这里开展如火如荼的革命活动;及至当代,以萍钢为代表的企业以变革之风给百年煤都带来新的时代气息。历史与现实,政治与经济,边缘与主流,守旧与开放,本土资源与外来思潮,乡绅、会党、革命者、实业家、外来客、洋人、士民……百年来,僻处赣西的萍乡一直发生着与时代共振的剧变。萍乡这一区域特色突出、历史承载厚重的地方,不仅给了张学龙丰富的创作素材与灵感;而更重要的是,长期浸馈,作为描写对象的萍乡在某种意义上也以其不断呈现、豁显的历史承载、人文魅力,反转过来“主宰”了作者,成为他以文字潜心经营出的精神家园。无论是笔触伸向杳渺幽远的历史深处,还是直面炽热剧变的现实地表;主旋律式的革命历史题材也好,批判性反映农村与城市变革的现实主义小说也罢,改变的是张学龙观察世界的切入点、描述的对象,而不变的是他对文学的执著、对脚下这方热土的挚爱与开掘,以及作为一位当代作家关注家园历史与未来的社会责任感与使命意识。
在地域性特色与普世性价值之间的对话仍然纠缠不休的今天,像铆钉一样执著于某一地域素材的创作,是很多地方作家创作的惯性与模式。固然不是每个作家都可以做到像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莫言的高密等那样经营得名动天下,但精神的原乡对于作家个体来说有着无法替代的唯一性,“故土难离”的人性软肋永远带给他们持久的言说欲望与创作冲动。就江西当代文学而言,1990年代以前的小说创作整体呈现出相对浓郁的乡土特色;而在此后,由于市场经济席卷、大众消费审美文化崛起,尤其是新世纪以来的全球化语境中,小说创作的地域特色相对日益淡化。从这点来说,无论是遁入历史风云还是直面现实地表,张学龙执著于赣西萍乡题材的创作因其难能,所以可贵。
二、纪虚与纪实
从创作手法看,张学龙做到了纪虚与纪实的自如运用与灵活转换。这并不简单地说他涉及虚构性的小说创作与纪实性的报告文学两大文类,而是说,在他的创作中,跨文类的融通借鉴凸显为其鲜明的特色:虚构文类的小说努力追求形象再现历史的真实,理性把握历史脉动;而以真实为特质的传记文学却高妙地融入虚构的艺术手法。
中国的史传观念太过强大,处于此文化传统中的读者大多习惯于从现实主义文学的单一维度来评判历史小说的真实性与认识价值,而对于艺术性与审美价值则有着不自觉的漠视与偏见。作为一位小说家,张学龙清醒地意识到历史小说创作主体与创作对象过于贴近可能带来的伤害,而努力平衡、处理主客体间的恰当距离,并加以出色的叙事技巧与语言驾驭能力,营构出一个个成熟的审美性文本。整体上看,最成功的当数构思与文字风流蕴藉的长篇历史小说《大清洋矿》。张学龙以萍乡煤矿和萍株铁路创业为历史背景,通过艺术手法努力展示清末民初社会转型时期包括洋务官员、帝党、湖南地方官员等各个社会层面人物的情感生活、事业追求、个体悲欢。在小说中,政治风波、大事件被推远为背景,而近景中的是浮雕般栩栩如生的个体形象。历史在空灵与幽深中显现出其真实本相。作者通过富于地方特色的语言与风物描写,努力塑造出了包括完全虚构的美女刘紫红在内的鲜活人物形象,体现出了审美艺术性与历史真实性的高度融合。作者的终极追求,意在以萍乡煤矿和萍株铁路创业为主线,反映清末张之洞、盛宣怀、文廷式等洋务维新派实业救国的艰难之路,再现安源作为中国近代工业文明主要发祥地之一的历史事实。这部力作跳出了粗线条勾勒历史风云、以革命史范式简单进行价值评判的简单层面,做到了以历史理性来重新审视由于意识形态囿限而有所遮蔽、误解的洋务人物群像、洋务运动史。
如果说《大清洋矿》的特点是在艺术虚构与创造中书写出了历史的真实,那么长篇历史人物传记《凯丰传》,则充分展示了作者在忠实于历史真实的基础上合理虚构的功夫。对凯丰这位党史重要人物的评价,作品整体上依照党史。但在创作过程中,作者依照“大事不虚,小事不拘”的原则,以大量的细节描写等文学手法塑造出了中共党史上的“这个”人物形象。比如作者描写新婚之夜凯丰果断地剪断原配妻子孙氏裹脚布的细节。这位妻子在家乡无怨无悔地独身、恪守妇道而凄凉离世。这种女性命运的描写,典型地展示了革命大时代中小人物的悲欢。再如在赣南,凯丰与第二任妻子廖似光在面临转移关头关于孩子如何处理发生争执,作者以夫妻私房话的场面营造戏剧性冲突。这些,都是作者想象性的笔墨。作品围绕传主的革命历程这一主线,同时设计传主的家庭遭遇、夫妻日常生活、父母子女情感等几个侧面展开凯丰生活和斗争所历经的险恶环境。这些合理想象的笔墨,衬出了其立体的光辉形象,更显示出一位革命者在历史潮流中求索而又有着独特经历、遭遇所导致的独特个性、气质,更为真实感人。
自然,纪虚与纪实的畸轻畸重也给张学龙带来了挑战与困惑。历史小说创作中,由于背景的远去,纪虚与历史对话往往游刃有余;而对于现实题材,作家过度贴近繁杂现实的姿态影响了纪虚笔墨的发挥与铺展,理念化的成分显得更多,在很大程度上会成为艺术创作的掣肘。《惊涛裂岸》这部企业改革题材的现实主义小说中,张学龙凭借着对冷峻的社会现实的深入观察与理性概括,全面地展现了当下的空前社会矛盾,体现了真正意义上的现实主义特质。在叙事方面,作者技巧性地设计、加入诸如寻根(港商杨敬祖回湖东寻根)、财经(围绕玻璃生产线而进行的招商引资)、官场、商战(在阿国为“两万一”工程与日本竞争)、情爱(郭嘉莉与肖苍生、杨沪宁之间的爱情纠葛)、江湖(为争夺鞭炮市场,王大斧使用江湖手段)、黑幕等大众文化的元素,使小说节奏明快,情节曲折,更加具有可读性,适合普通大众读者的口味。但不可否认,小说仍然面临着其不可回避的难题与尴尬:以近距离贴近生活为追求的小说,最后矛盾的解决很明显有着陷于表面化图解生活、廉价地“与生活和解”的窠臼。像改革文学以及90年代倡导“分享艰难”却饱受批评的“现实主义冲击波”小说一样,《惊涛裂岸》同样存在诸如将矛盾冲突建立在尖锐对立的基础上,却又加以“想象性的解决”;把现实生活中所面临的困境在小说中幻化为“机遇/挑战”的模式,并以此演化为主人公肖楚寒等人的英雄叙事;等等。
三、历史与精神
在文学日益边缘化的今天,无可否认的是,当代日常生活审美的泛化、世俗性价值观的流溢,在很大程度上消解了以往历史题材创作、现实主义文学中我们所赖以为核心价值观与重要精神资源的传统英雄主义与理想主义。而张学龙的创作却以赣西历史上特出的路矿建设、实业变革、工农革命、经济发展、党史人物等为叙事核心,在泛滥的大众文化泡液中执著地表达自己作为一个作家对现代革命历史与英雄人物,尤其是晚清实业强国、民族工业发展史的温情与敬意。从表面看,张学龙的创作,有力地勾勒出了赣西一地诸多历史大事件,如晚清洋务运动、现代工人运动、农民起义、国企改革……但作为一名小说家,他显然不满足于成为机械、拘泥于史实的历史书记员,而是追求发掘历史事件背后的世道人心与精神力量。
作为第一部凯丰的传记,《凯丰传》以传记文学的形式,全面、深入、客观地记述了凯丰求学、革命、参与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的一生,具有严肃的史料性与可读的文学性兼具的特点。与此同时,书中还记叙了凯丰的父辈和妻室儿女的命运。作品通过凯丰与他的亲人的密切关系的展示,将党和国家领导人和普通百姓的血肉之躯立体地展示给了读者。张学龙曾说,“世界上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精神传承,当人物和事件成为历史,精神便在后人的解读中得以存留,在后人的继承中得以永生。”全书充分表达了一个后来者对老一辈革命家的追怀和感恩。这既是一位作家对地方先贤的无上致敬,更是对现代革命精神坦荡而真诚的大力弘扬。
当代改革题材的现实小说受人诟病的一个严重弊病,就是对人的忽视。作家以“分享艰难”这一口号,轻飘飘地要求群众去承受本不该由自己去承当的苦难、困境。个人在小说中被堂皇地塑造成了改革的牺牲品。《惊涛裂岸》以现实主义文学的笔墨,直面当下社会转型期的社会问题,描写了老工矿区湖东市在世纪之交前后,在深化国有企业和城市改革过程中,艰难突围和奋力崛起,敢为人先、再掀创业浪潮的经历。小说充满理性的批判,却又饱蘸浓郁的情感。尤为难得的是,贯穿于其中的,是一种悲悯之情。对于在改革中利益受损的群体,作者体现出了一种明显的道义感与责任感。市委书记肖楚寒在书中发出这样的声音:“做父母(官)的,看着自己的孩子挨饿、受冻、当睁眼瞎、死亡无动于衷,我们有资格被称作父母官吗?没有!永远没有!我们只有被称作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的狼心狗肺之流!”湖钢副厂长傅振翼,不惜自我使用苦肉计,遭受下岗处分,甘于当“反面教材”,以助湖钢改革一臂之力;而让老领导、让自己的爱人提前下岗、“无情无义”的厂长余剑亮,却拿出家里仅有的一万元给傅振翼去看病……风沙扑面的时代改革进程中,充溢着人间温情、人道关怀。而正是这些,成为苦难和抗争的支撑点,也成为破釜沉舟再创家业的精神动力。这也使得小说人物塑造变得更加丰满。个人命运、地方变革与时代精神得到了完美的体现。
在《大清洋矿》出版多年后,张学龙又一次创作题材相同的《龙骨》。如果说前者以洋务人士在赣西荒山僻壤中掀起一场前无古人的煤铁并举、实业强国的洋务浪潮,开办萍矿为主线,后者则以由于萍乡煤矿的成功创办、萍株铁路的成功建造,推动大清第一大股份公司——汉冶萍公司的成立为主线。这种拓展,不仅是角度的调整与主线的转换,更意味着视野的扩展与内容的丰富。从对国人拥抱现代工业文明进程的表现来看,《龙骨》呈现出更为广阔的历史画面、更为纵深的历史感。而其中一以贯之的,则是对晚清国人艰难创业这份沉甸甸的历史的发掘与存真,对那些洋务运动的践行人、近现代工业的开拓者的深沉致敬。从《大清洋矿》到《龙骨》,作者对张之洞、陈宝箴、盛宣怀们等政要顺应历史的开明通达、心雄天下的洋务擘划与苦心经营,对文廷式等萍乡士子的家国情怀,对萍矿总办张赞宸、机矿处长李寿铨、湖北铁政局总办蔡锡勇等洋务骨干的筚路蓝缕、沉潜践行,对文廷式妻子陈氏等令名不彰的女子们的深明大义,等等,都进行了浓墨重彩的抒写。在近现代革命史叙事成为主流话话的20世纪,晚清的改良与洋务实业长期遭受不应有的忽视。借萍乡地一地的历史资源,通过晚清人物悲欢的描写,张学龙一而再再而三地走进晚清萍乡,所追求的既是为一截模糊的历史正名,更是为一种被误解的时代精神唱歌。
至今,张学龙已有两部作品入围过“茅盾文学奖”和“五个一工程奖”的评比。这种世俗的声名对于一位长期僻处内地边缘的地方作家来说,无疑是一种重要的认同。但对于张学龙来说,他更追求内在的心安与充实:为赣西萍乡这方纯厚水土的百年精神史作传。对于创作日臻佳境的张学龙,读者有着更高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