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邵洵美与“唯美主义”的结缘

2014-01-13 03:33
戏剧之家 2014年1期
关键词:邵洵美贵族诗人

秦 芬

(广西师范大学 漓江学院中文系, 广西 桂林 541006)

邵洵美在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文坛颇有名望,在文艺界,文化界尤其是出版界拥有显要地位,随着其文学活动的发展变化而衍生叠加着诗人、评论人、翻译、编辑、出版商、文学活动家等多重文化身份。 然而邵洵美初登文坛,引起关注并遭致骂名的却是其作为“唯美”诗人时的事情。或许因为其唯美的诗歌在道德的评价框架中太过耀目和新异,也可能是因为其富家“大少爷”的身份及奢靡生活做派与其唯美诗歌“相互映证”,以致邵洵美长期背负“颓加荡”的流氓诗人头衔。本文力图立足于摈弃文艺上的道德评价思维,从艺术的角度去阐释邵洵美与“唯美主义”的结缘来去。

唯美主义(Aestheticism),一种追求纯粹美的旨趣和倾向。这种唯美倾向和对“纯艺术”的追求,其实早在古希腊毕达哥拉斯学派的“美即形式”和古罗马晚期诗歌中就已初见端倪,之后在西方仍有不少流派的艺术主张中含有唯美主义的因素。而唯美主义成为一种自觉的运动是19世纪初期由法国起源,随后扩展到欧洲其他国家的颇有声势的文艺运动。其先驱人物法国哲学家库辛于 1818 年率先提出了“为艺术而艺术”这一唯美主义的口号,而法国浪漫主义诗人、小说家戈蒂耶最早主张把“为艺术而艺术”的观点诉诸于创作实践。他标榜文艺脱离社会,文艺不受道德规范的约束,提倡纯粹美。继戈蒂耶后波德莱尔成为法国文坛上唯美主义的重要代表人物,他的名著《恶之花》的问世把法国唯美主义文学运动推向了高潮。当法国的唯美主义思潮由英国诗人史文朋和美国画家惠斯勒等传到英国后。王尔德成为英国唯美主义运动的领袖人物,在王尔德周围聚集了佩特、道生、西蒙斯、叶芝等一批才华横溢的作家、艺术家,还先后创办了《黄面志》(The Yellow Book) 和《萨伏依》(The Savoy),并以这两个刊物为阵地,发表唯美主义文艺作品,传播唯美主义思想,使唯美主义真正成为一个有组织、有口号、有宣言、有刊物、有影响的文艺流派。

赵小琪在《无目的的目的——20 世纪中国唯美主义文学思潮》一文中曾把20 年代末 30 年代初处于鼎盛期的中国唯美主义思潮分为三大类:更多地吸纳了西方唯美主义者纪德、法郎士重视精神美的思想,追求一种自由、超脱、闲适的人生和艺术境界的以周作人为中心的京派文人;更多地与法国唯美主义者戈蒂耶的思想相一致,重视感官享受,追求人生欢乐的海派文人,还有以李金发、王独清、穆木天为代表的象征派。显然,邵洵美属于海派文人的代表。

邵洵美与西方“唯美主义”结缘似乎源于其1924年赴欧洲留学之旅,“在意大利的拿波里上了岸,博物院里一张壁画的残片使我惊异于希腊女诗人莎茀的神丽,辗转觅到了一部她的全诗与英译”,继而“从莎茀发见了她的崇拜者史文朋,从史文朋认识了先拉斐尔派的一群,又从他们那里接触到波特莱尔、凡尔伦。”[1]继而便是对西方“唯美主义”这一派的深度接触,乔治·摩尔、佩特、罗塞蒂、高思、高谛蔼……一长串名单。一场看似偶然的邂逅,其实也有着某些理所当然的内里。至少我们可以产生这样的疑惑:在西方文艺思潮一波一波进入中国文人视野的20年代,邵洵美缘何只对“唯美主义”情有独衷?即便在拿波里这个博物院,缘何只青睐于在当时中国几乎未有所闻的莎茀?

海德格尔认为组成阐释者的认知结构的重要一环是前理解。前理解指人必然要无可选择地出生和生存于某一文化中,此文化成为其规定性和进行理解的先决条件,人从文化中接受了语言、运用语言的方式和语言所赋予的关于自身和世界认识的知识和局限,并由此形成自己的观念、前提和假设。这一切成了历史赋予创作者和阐释者的一种产出性的积极因素。历数英法唯美主义重镇中的重要人物如戈蒂耶、王尔德、波德莱尔等大都是出自有家底渊源甚或贵族之家,这是否与邵洵美钟情唯美主义有某种关联呢?孟德斯鸠在《笔记》中说“没有什么比大繁荣更接近于颓废;同样,在我们的文学共和国中,人们担心繁荣会导致颓废。”[2]而“只有‘颓废的唯美主义’才是真正的唯美主义,而真正的颓废主义也必然会趋于唯美化”[3],在繁荣、颓废、唯美的辨证意义上,邵洵美与唯美主义结缘,有着某种天然的成分。

邵洵美出身于20世纪初上海的大官宦贵族家庭,其显赫家世从他的三个祖父在中国近现代史上的声明可见一斑:祖父邵友濂官至上海道台,嫡亲外祖父是中国近代史上著名的洋务中坚人物、第一大买办资本家、清邮传部大臣盛宣怀。邵洵美自小就过继给其伯父邵颐做嗣子,邵颐娶李鸿章女李氏,按谱系说来李鸿章就是他的外祖父。当时的邵家花园位于静安寺 124号,而除了邵家外,还有邵洵美外祖父盛宣怀的更大的府地。“静安寺有了这两姓大户人家之后,上海的达官贵人、富商大贾人家也相继到这个地段来建宅第,这里渐渐形成了一个‘贵族区’”[4]。

某种程度上说,也只有在这样的贵族区大家族中才有可能培育出真正意义的唯美主义者,即颓废的唯美主义者。一方面正是这样显赫的家事背景,为邵洵美成为颓荡的唯美主义者提供雄厚的物质金钱资本;另一方面,由于贵族区的相对的封闭自足,自小生活在此的,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长房长子”——邵洵美,年方二十的年轻公子,历史、社会、家庭、责任还未进入他的世界,他不知道大院的外面有着怎样的火热现实,更不知道有什么“新文学运动”, 他与新诗的遭遇其实那么偶然,与唯美主义结缘也显得有点突如其来。此外,贵族区除了物质的富足,也有其特殊的生活方式和氛围,有一整套相应的娱乐方式配合这种生活方式,譬如传统的赌博、抽鸦片、养姨太太,还有西方现代化产物——电影院、跑马场、舞厅……养尊处优的温柔富贵乡滋生耽世享乐的习气,吃喝玩乐在他们的精心倾注下也能成为一门艺术。邵洵美小说《贵族区》里的人物曾说“志气是什么?所谓有志气,便是有决心去获得一件他所没有的东西。这里不是没有志气,这里是用不到志气。”[5]邵洵美是自小在贵族区生长的人,他不可避免地沾染和承载着贵族区的内容和形式,他有着富家公子猎奇炫异的喜好,对任何新鲜的事物都有探求的好奇心。因此,在拿波里博物院,与其说他被唯美主义诗中那些艳丽的字眼、新奇的词句、铿锵的音节所迷惑,不如说,他是被莎茀的惊人美貌及颇具神秘色彩的诗缘传奇,史文朋、徐志摩的潇洒举止所吸引,他爱上了写诗的人,而爱上唯美主义。正当读诗的年龄,遇到了美丽的诗人、拥有了诗般的情愫,于是久而久之,自己便成了诗人。此外,也因着贵族区的底色,他有着天然的享乐观。当他走进唯美主义的世界时自然与戈蒂耶一脉的享乐主义天然契合。他这样激赏凡尔伦的享乐主义:“享乐的他早蔑视了社会的虚伪的一切;他只是尊重他自己,尊重他自己的灵魂。因此社会是决不能使他痛苦的。”[6]“……他知道人生不过是极短时间的寄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决不使你有一秒钟的逗留,那么眼前有的快乐,自当尽量去享受。”[7]此时的邵洵美其实并不太清楚那个“虚伪的社会”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没有品尝过流离、苦痛、磨难、险阻,他所欣赏的“享乐主义”不过正是他自己生活的真实写照,或者也是当别人垢病他为纨绔子弟时,他为自己寻找的保护伞。

如果说贵族区文化为邵洵美与唯美主义的相遇提供了可能,那么邵洵美个人因素的复杂性则最终成就了其做为唯美主义诗人的形象。邵洵美虽生在官宦之家,却似乎天生是“拿笔秆子的命”,“抓周”中不抓摆在眼前的象征当官的红顶帽,也不抓闪闪发亮的象征发财的金镯子,硬是要挣出怀抱去要那没为他准备的角落里秃了头的狼毫笔。世间事情甚是奇妙,邵洵美这一生的确与这“笔”渊源不浅。邵洵美五岁开始认字,六岁进私塾读书,且自幼聪颖过人,记性、悟性都特别好。从小受到良好的中国传统诗教,且对诗有着特殊的爱好和领悟。邵洵美其名本为云龙,后因爱慕盛佩玉,取《诗经·郑风·有女同车》上的“佩玉锵锵,洵美且都”,与“佩玉”对应,将自己名字改为“洵美”。其情趣可见一斑。更重要的是,在很小的时候,邵洵美便树立起“不爱金钱爱人格;不爱虚荣爱学问;不爱权利爱天真”[8]的理想的人生哲学。一个自小便沉醉于美与诗的世界的人,与现实的残酷性永远隔着一段真空的距离。其闲暇、追求特异的旨趣也使他与很多新诗人具有迥异的艺术趣味。

总而言之,邵洵美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颓加荡的唯美主义诗人”,其上海“贵族区”的成长背景,无论是从财富的保证、人脉的积累、文学趣味以及行为处世方式的养成等方面来看,都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也正是贵族区的这段成长经历造就了初登文坛,非常个人化、个性化、理想化的邵洵美。他与新诗的偶然契合,对莎茀的青睐都反映出这样的特点。正如他在一篇散文中吐露的:

周围的一切都以好意待我,我几乎要说那些诅咒人生的没个不是疯子。……曾经有过一次想做官,他(指造物主)说不妨做做;曾经有过一次想做强盗,他说不妨做做;曾经有过一次想做诗人,他说不妨做做;曾经有过一次想做戏子,他说不妨做做;曾经有过一次……想做什么,他总说不妨做做。我现在相信以前不妨做而做过的一切,的确不妨。我现在是个快乐的人,我过去也是个快乐的人,我将来当然仍是个快乐的人。[9]

他沉浸在自足的个人世界中,且特异的成长背景和独特的“唯美”旨趣使其与一般诗人,一般读者之间存在着一种隔阂,而此时的他却似乎并不在意这些,他没有所谓文学为人生、文学启蒙大众的思想,他只是一味地依着自己的兴致追随“唯美”的东西,并充分地利用自己的能力和条件将其喜好的唯美主义用现实的方式表达出来,使其在现实的文学生产中占有一席之地。而邵洵美这种个人化特点,也在其早期的文学创作和系列文学活动中暴露无疑。一方面翻译并模仿唯美主义诗歌创作,有《天堂与五月》《一个人的谈话》等诗文集,另一方面将“唯美”做派贯穿在出版刊物、开办书店等文学相关活动中,即便是后来其文学生产生涯发展变化,“唯美主义”诗人的底色也仍未完全抹灭。

注 释:

[1][6][7]陈子善.洵美文存[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6.367-368,67,70.

[2]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169.

[3]解志熙.美的偏至——中国现代唯美-颓废主义文学思潮研究[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6.

[4][8]邵绡红.我的爸爸邵洵美[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5.6,19.

[5]邵洵美.贵族区[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121.

[9]邵洵美.不能说谎的职业[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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