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李书喜
方增先:画画很苦,但苦中有乐
文 _ 李书喜
栏目主持:李书喜
方增先,1931年出生,浙江兰溪人,擅长中国画。1953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研究生班。历任浙江美术学院(现中国美术学院)副教授、教授,上海中国画院副院长,上海美术馆馆长,上海美术家协会主席,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等。代表作品有《粒粒皆辛苦》《说红书》《孔乙己》等,他的作品多次在国内外展出并被收藏。出版有《方增先人物画》《方增先画集》,并著有多种理论专著。
Q=李书喜,A=方增先
Q:1955年,您和叶浅予先生等一起去过兰州、敦煌,回来以后您创作了《粒粒皆辛苦》。
A:当时去的人很多,共同组成了一个敦煌文物考察队,考察队里有中央美院的一批人,我们浙江美院的一批人,我们在敦煌临摹了三个月。
Q:敦煌对您产生了哪些影响呢?
A:从考察、研究古代绘画的角度来讲,那个地方历朝历代的画几乎全有,从南北朝开始,然后一代代下来,到宋代就不太好了,大多数作品由民间画家创作。古代人物画留下来的本来就很少,但那里的美术作品比较集中,对我们增长知识来说是好的,但直接把那些搬到画里去,尤其是水墨画中,那就比较难了。
Q:那一年创作的《粒粒皆辛苦》,是您20世纪50年代深具影响的一幅作品,您是怎么构思的?
A:构思其实很简单,因为当时国家对粮食问题比较重视,我又是在农村长大的,农民如何看重粮食,我太清楚了。农村人有一个习惯,饭粒掉到地上,如果干净,肯定捡起来吃了;如果不干净,也会捡起来喂鸡、喂猪。捡麦穗这个动作是北方人的,从敦煌坐火车回来的时候,正是麦收时节,有一群小孩在收割后的地里捡麦穗,这个情景,使我联想到劳碌的农民。
Q:您的作品里,捡麦穗的人是个老汉,为什么没有直接画小孩呢?
A:因为我觉得老农民对粮食的感情更深,小孩子肯定没有老人更加了解粮食的重要性。
Q:这幅作品在技法上也被称赞“非常精到”,在笔墨、线条等技法层面,您自己怎么看待这幅作品?
A:如果纯粹从笔墨技巧上讲,刚开始不会非常精到,我早期的作品比较单纯,后来才画得更好,应该是《说红书》的时候又有进步,一步步发展起来,不是一开始就很好。
Q:当时您有没有考虑具体的技法问题?
A:这是有的,画农民一定要画得质朴,主要考虑这种朴素的感情如何用笔墨表现。近代水墨人物画画得最好的是任伯年,但是他画的是神仙、古人,比较轻,我最初也是学他的,但是把任伯年的画法直接搬上去是不行的。
Q:《说红书》是您20世纪60年代的作品,创作这幅作品的背景和前面有什么不同吗?
A:当时我回家乡,和学生一起下乡,这个阶段提倡讲红色故事,农闲时,人们集体在学校听老师讲革命故事。我看到的是在学校里讲,但画的时候设计成在田边了。作品中讲故事的人背对听众,而听众是正面形象,这些也是我想象出来的,并不是场景还原。
Q:之前也没有可参考的技法吗?
A:没有,我一共画了6次,画了一个半月到两个月。当时是夏天,杭州又热得不得了,像个大火炉啊,我整天琢磨这张画。当时有一张画了一半丢弃的草稿,被学生索去,前两年拍了99万。
Q:这是对您作品价值的一种肯定。
户外45×38cm 2009年
A:能卖钱是后来的事情了。这幅作品以后是《艳阳天》。《艳阳天》这部小说是写农民的,我很欣赏这部作品,作家来找我,请我为小说画插图。我是南方人,怕画不出小说里北方人的味道,我对这件事又很重视,所以就自费去了北京,到小说中故事的发生地密云下面的一个村子里写生,本地的一位画家陪着我在那里待了一个多月,寻找小说里的原型,画了很多速写、素描。
说红书 97×186cm 1964年
Q:您能谈一下《母亲》的创作
过程吗?A:《母亲》创作于1983年,当时已经改革开放了,西方的现代主义传到了中国,我当时已经到上海了,第二年就当上了美术馆的馆长。当时我处于一种很尴尬的状态,就是现代的东西,我看得不是很懂。
Q:在这一年您去了藏地,当时去的是甘南还是西藏?
A:第一年我去的是青海,第二年去的是甘南,《母亲》画的是甘南的一个模特。
其实,这期间我也发生了变化。当时,西方现代主义来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开始画得很写实的时候,我不满意,当时觉得西方现代主义的东西很有冲击力,很抓人,我想能不能学一点西方现代的东西。这张画反复画了好长时间,开始是很写实的,后来就不写实了,她的脊背有两个人那么宽,头也很大。
放牧 60×64cm 2009年
Q:画里的母亲感觉是很强壮的一个人,像一座山,一个巨人。
A:这和我的日本之行有关,看过东京的繁华之后,我在回来的飞机上看上海,感受到了巨大的差距,就想中国哪一年能强大起来。母亲可以代表一个国家,也可以具体代表一个人。我就把她夸张了,一个强大的母亲才能保护好自己的孩子。模特是抱着孩子,低头给孩子喂奶的,我觉得不行,表现不出思想。我就让画里母亲的眼光向远处看,母亲的神情是焦虑的,对环境的变化有一种渴望。
Q:《母亲》这幅作品是您自己从以写实手法表现本土农民到艺术表现手法多元的分水岭。虽然您是搞传统艺术的,但是对当代的东西很认可,有认识,能读懂。现在一些搞传统的先生,甚至是您的学生,看到当代的东西就接受不了,认为是丑的,很反感,很排斥。
A:西方现代的东西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们的东西也是有很多人欣赏的,为什么?他们有一种特殊的语言来隐喻或者影射一个社会问题。它的内容有些抽象化,我们学习它在于它内涵的深度,它往往讲的是社会问题,不一定是政治性的,是对社会风气、状态表达自己的看法。
Q:您后来的作品《祭天》能看到探索时的影子,但又是以写实为主的。
A:这幅作品我是下了大决心创作的,这是一件巨幅作品,万马奔腾,画了三四个月。我以前也不画马,过去画人物画,一个人、两个人,最多十来个人就够了。我其实失败了好多次,有人说你讲失败不行,你要讲一挥而就,我说我没这个天分。
Q:我们对您的成功,见到、听到的都很多,但是对您的失败知道的很少。而失败的经历对我们可能启发更大,您能详细地讲讲吗?
A:头一遍画的时候线条问题都没有解决,用笔重到什么程度,快到什么程度,像李可染、齐白石用笔都比较慢,这样就能够力透纸背,但是这幅画怎么画才好,我心中没底,和他们一样不行,那个动态出不来。
Q:画小稿的时候没有发现问题吗?
A:小稿比较简单,创作的时候掌握不住,一开始线条慢了,那种浑然一体的感觉就没有了,当时勾线就勾了四五遍,如果哪一部分不满意,就拿掉重来。
Q:之前我们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写意人物作品。
A:后来又画了一幅《晒佛》,比这个短一些,那个更整洁了。
Q:这幅作品的创作基础是什么样的?
A:祭天是奔腾的,我亲临祭山神的现场,人们骑着马,围着旗幡狂奔,鸣枪声、马的嘶鸣声和漫天随风飞舞的纸片混合在一起,气氛十分热烈。
Q:中国的写意人物画能够表现这么大的场面,而这么大的画幅、这么复杂的内容,在您那样的年龄可以用“壮举”来形容。
A:当时岁数确实也不小了,我当时想,这么大的东西到底要不要画,身体能不能够承受得了,但是我想,如果不画,这辈子就不会再画了。现在不画,还要等到哪一天?
母亲 120×120cm 1988年
Q:您是一个不断挑战自己的画家,愿意突破自己,而不是有了自己的风格后一成不变。
A:可能是因为我早期,也就是从1955年开始到现在一直在探究水墨的发展,形成了习惯。画以前的风格当然可以,但是探索更有味,更有乐趣,使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每天都在想怎么从旧的自己中走出来。
Q:您对自己的艺术成就满意吗?
A:我已经把自己的全部精力用上了,对我个人来讲,我的想法已经基本达到。将来也许能发现新的问题,那会是好事,会有新的进步。我不愿意重复自己。
Q:跟您交流,没感觉到是在和一个长者对话。您的思维非常敏捷,这和您平时的学习、工作有什么关系吗?
A:主要是因为我喜欢研究一些问题,我是一个农村人,在山区长大,到美院时我是第一次见到石膏,那时的美院高年级中高手如云,我很自卑。但是艺术只靠用功不行,我很善于学习,两三个月的时间,我就到前面去了,在测试中,我得到了最高分。这件事给我的鼓励很大,让我一下子找到了自信,后来我一直走在前面。
Q:在同时代的画家中,您比较欣赏谁?
A:同时代的我很佩服黄胄,他是个天才。我和他不一样的是,我是学院派的,他是在军队画速写出来的。
Q:您对家庭的理解是怎样的?比如说您的爱人卢老师对您有什么帮助和影响?
A:我们是同学,一个班级的。我画人物画是依靠素描和结构,我的基础非常好,我夫人做雕塑遇到难题时,经常问我。在艺术上我给她解惑的同时,也给了我很大的启迪。其实年纪大了以后,需要的是相濡以沫多年的那种默契的感觉。在子女方面,可能是受我们的影响吧,两个孩子都在画画。但是我觉得孩子更应该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