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刘玉婷
像个少年
文 _ 刘玉婷
勇子特别低调,出镜之前百般推辞。为了让他领会此次出镜乃大势所趋,同时营造“天时地利”之感,我劝他:“2014年刚好有世界杯,请你出镜,多么应景,多么和谐!”
勇子羞涩道:“你跟一个小裁缝侃巴黎时装周,不合适吧!”
是的,足球圈很大,大牌耀眼!光芒背后,有多少“勇子”呈现出背光的剪影,轮廓却照样清晰动人。
年少的勇子铁了心要上足球学校。家里人顾虑颇多:未来的前途,可能的伤病,还有对他少小离家的放心不下……于是,全家轮番口水轰炸,所有人都在说:“不行!坚决不行!”
最终,勇子还是背着比自己还重的包上了火车,奔着足球去了。如果当时家里人发现了勇子藏在床底下、柜子里的馒头和包子,那么他绝食这招一定没有这么好的效果。
不管怎样,勇子就此开始了和足球死磕的20年。
在足球学校当小队员的时候,勇子和队友经常有机会去现场看甲A联赛(如今的中超联赛)。除了看比赛,他们还肩负着一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当球童。十几个小球员站在球场四周,只要足球从自己负责的区域飞出场,他们就要迅速将备用球扔回球场。
这是个出力不讨好的活儿:球扔慢了,落后的队骂你;球扔快了,领先的队骂你。于是,小队员们总结出“潜规则”并深谙于心:如果主队落后,就迅速扔回备用球,好让比赛尽快恢复;一旦主队处于领先位置,小队员们就表现出一种“反应慢半拍”的欠揍样儿,直到客队队员在场边快要发飙,才磨磨蹭蹭把足球还回去。
“那会儿没少因为这事挨骂,看台上的客队球迷甚至会用手里所有舍得扔出去的东西砸你!”但最后看到主队赢球,小队员们立刻扬眉吐气,深深被自己的忍辱负重、劳苦功高所感动。
勇子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第一次首发!赛前在更衣室,勇子想象着自己可能创造的各种经典画面,给自己设计好了各种姿势的助攻、倒地铲球、抢断、假动作过人、小角度射门……精彩!漂亮!
比赛开始前,勇子和队友们入场、站定,接受球迷的呐喊致意,他目视前方,满脑子是抢断、过人、小角度射门……精彩!漂亮!
正当他沉浸在想象中时,现场响起号令:“升国旗,唱国歌,全体向国旗行注目礼!”勇子一转身,和身边的队友四目相对。
这位队友是天津人,立马急了:“兄弟,干吗呢!”
勇子在天津待过好几年,随即答道:“省锅七(升国旗)啊干吗呢!你,转反啦!”
队友又说:“兄弟,是你转反啦!”
勇子一看,可不是嘛,面前一溜儿队友正诧异地和自己面对面,再回头看,一溜儿队友,全是后脑勺啊!他都没敢看场边的球迷,只感觉哄笑声一排排涌来,穿过自己的身体。
“我当时恨不得从场边的下水渠钻进去!”勇子蒙了,不知道比赛是怎么开始的,自己在场上的跑位、接应全乱了套,更别提之前想过几百遍的抢断、过人、小角度射门了。上半场还没结束,他就被教练换下来了。勇子的第一次首发以遗憾收场。
几年后,首发对勇子来说已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逐渐成为球队的核心。媒体称他和另外三名队员为球队的“四小虎”,球迷拿本子、球衣、帽子过来要求签名、合影也是常有的事。
勇子回忆起当时的排场,不禁得意地对我说:“你当初那是不认识我,要不然,哼哼,你一定会拜倒在我的‘石榴号’下!”我说:“是石榴裙,笨蛋!”他说:“16号,我身上背的16号!笨蛋!”
得意背后满是艰辛。勇子身上因为踢球受伤结的疤,面积加起来能把自己整个人包两层。在一次教学比赛中,随着对手的一次身后恶意飞铲,正带球从边路快速杀向禁区的勇子整个人飞出了场地,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片刻之后,将他团团围住的队友、裁判、对方球员纷纷散开,比赛继续进行。勇子没感觉到异样,继续奔跑,组织进攻。直到中场休息,一个队友指着他的短裤问:“勇子,你这是咋了?”勇子低头,只见自己的半边短裤和一只球袜已被鲜血染红,顿时身子一软,晕倒在场边。经过检查发现,他在刚才飞出场地时,腰侧一块贝壳大的肉被场边的下水槽卡掉了,伤得不轻。这次受伤对他后来的训练和比赛影响非常大,职业足球的路在他眼前逐渐变得有些模糊了。
几年后,勇子仍然在和足球死磕。现在他是国内一所知名足球学校的中方足球教练,带着一群15岁的孩子踢球。
2013年夏天,勇子进行足校招生测试工作。其间,中国国家队和主要以23岁以下青年球员组成的泰国国家队比赛,被对方连灌5球,以1比5惨败。
第二天他刚上班,一位家长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说他后悔给儿子报名学足球了,他以后让儿子干什么都不会让他踢足球。他临走的时候还嘟囔了一句:“要学足球,我还不如把儿子送到泰国去……”一旁的工作人员全乐了。
勇子没有说话,起身到楼梯间点了一支烟……
后来,勇子说:“如果换作是我,就算拼死在场上,我也不能让人指着我胸口骂呀……那胸口挂的是国旗呀!”
说这话的他像是一个战士,面对输赢,有着比其他人更深刻的荣辱体会。面对这支只要“展现出良好的精神风貌”评论员就会给予褒奖的国家队,他所体会到的除了失望、惋惜、愤怒,还有一种更切肤的疼痛,那便是耻辱。
勇子曾经讲起过他踢球时每次入场时的感觉:“你站在入场通道,看着前面空荡荡的场地,听见不远处主持人煽动气氛的呼喊声和球迷的阵阵应和,你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兴奋又更加安静。时间一到,你和队友列队步入球场,一圈明亮的灯光从四周照过来,眼睛需要时间来适应。你抬头看,看台上全是人。那么大的球场上,20多个人在中间,四周是上万人的目光,呐喊声也比刚才强烈了好几倍,轰隆,轰隆……你瞬间被点燃。终于,比赛开始,你重心向前,跑向自己的位置……”
他讲这些的时候语气淡淡的,周围的空气好像瞬间凝固了,我在旁边感动得几乎流泪。那一刻,我的脑海中出现了这样的画面:镜头围着他旋转,背景慢慢地变虚,只有他原地不动,时间过得太慢,将他凝固成一个“少年”英雄。他脸上挂着的,是我所见过的他最认真的表情。
勇子曾经说过,诺坎普球场是他最想去的球场,他梦想在那里,随着人浪起立、落座,喊到缺氧。
每个人心里是不是都深藏着一个诺坎普?有的时候,它离我们遥远得仿佛两个世界;有的时候,它又离我们很近,好像我们所有的笑和泪、荣耀和耻辱都在这里—对自己有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