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锦
时代的脸
影棚里灯光打着的地方只有三尺见方,黄渤拉着一把造型简洁的灰椅子,旋转、倚靠、后仰,像在一个巨大的舞台上和它跳双人舞。
拍照开始之前,摄影师对黄渤说,“我想让你做人群中出挑的那一个”,“不要那么严肃,多一些表情和动作”。
这也是黄渤留给大众的主流印象。数据能够证明黄渤是这个时代最受欢迎的男演员,在2014年十一长假结束时,他开始被称作“50亿先生”,这是他主演和参演过的电影累计票房总和,也是此前从未有人达到过的纪录。其中有11亿票房的上浮仅仅用了一个国庆档,他在这个黄金档期有3部电影上映,喜剧片《心花路放》票房过了11亿,社会题材的剧情片《亲爱的》破3亿,动作片《痞子英雄2》收获2亿—这个成绩在这3部电影中不算高,但位列国庆档14部新片票房第3名—前两名还是他的。如果放在更大的时间维度,黄渤参演的电影包揽了国产电影总票房榜的前三名,而且都是喜剧。
他无疑是个成功者,却始终没有很多成功者周身散发的距离感。他演的角色大多数是令普通人亲近的小人物,而他本人又以幽默、和善赢得了普遍好评。“没有危险感,反正大家看你这张脸也不会嫉妒,也不会起疑心,对,就是平平常常,跟大家都差不多。”黄渤对《人物》记者说。
出现在摄影师镜头中的脸并不英俊,却趣味十足。黄渤先要求加一条围巾,又把一支烟斗当成一撇胡子,眉毛一挑,亮出吹胡子瞪眼的达利式表情。“谁带了手套?”他接着问片场的人,准备再多摆几个造型。创造力缔造了这种有趣。导演宁浩曾评价黄渤拍戏想法非常多,经常十三四条过去,他还要再试一次。
越来越多的人将黄渤看做喜剧演员葛优的接班人,他们都以饰演小人物著称,都有出色的演技和强大的票房号召力,都因时代折射出不同颜色的光芒。葛优式的小人物面冷心热、愤世嫉俗,面临人生选择时充满迷茫,暗合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人处于历史转型期的集体心理。黄渤式的小人物则奋斗在更加焦虑和希望渺茫的时代,在生存一线追求着似乎无法达成的欲望。影评人史航曾对媒体说,“最容易想到的黄渤的表情,是被人责难无助辩解的表情,那也是大多数草根中国人最容易出现的表情。”
观众从黄渤戏中的角色身上找到自己。他多年的搭档徐峥说,观众就喜欢看黄渤在戏里被虐。人们从那些角色身上看到了无奈的自己,又不会折损优越感。“因为我们太苦难吧,对,因为现在工作的节奏,各种生活的压力,以及现在跟着经济增长所带来的一系列附加症状,我们可能需要一些出口,我们需要放松。”黄渤总结他所饰演角色的时代性。
正如电影人黄海所说,“真的不是说黄渤长了张时代的脸,而是这个时代长了一张黄渤的脸。”
求败
现实中,黄渤的工作正疯狂叠加,无法放松。他今年出现于三部电影、一部电视剧,还巡演了一部话剧,客座了两个真人秀,同时接受铺天盖地的采访。媒体期待他又说出什么好笑的金句。这听起来有些荒谬,忙碌的时代盼着一个忙碌的赶场者逗人开心。
黄渤现出疲态,许多次做宣传的时候,他忍不住使劲揉眼睛来抵抗倦意。他开始对媒体说要休息一段时间,去画画、唱歌、旅游。疲惫也来自缺乏挑战。以前演戏的快乐在于琢磨桥段,塑造人物,一遍遍推翻重来,现在是“怎么演怎么过”。他想搞清楚“演戏是为了什么”,“你要再演一个戏去证明自己吗?好像不用。我要给别人证明我能演这个角色,或者我是一个多么优秀的演员,好像也没有那个必要。”
他没有思考的时间,每一分钟都被填满了。票房纪录天天在刷新,他却感受不到太多情绪,“大家羡慕你黄渤,你看现在真的挺好的。其实你这些东西都没有时间去品尝。其实哪怕是虚荣的,哪怕是这种沾沾自喜的小满足呢,有时间去感受一下其实也挺美妙的,对,悲哀的是连这个时间也没有。”
过去两年,黄渤曾试图寻求失败。他接演话剧《活着》,电影珠玉在前,他明白“70%—80%的失败率是肯定的”。周星驰的《西游·降魔篇》找他演孙悟空,黄渤团队全部反对,毕竟《大话西游》中周星驰的经典形象早已深入人心。甚至主持金马奖也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你在台湾的舞台上,从大陆来,又是个后辈,还得开玩笑,那个分寸多难掌握。”但他解释自己有求败心理,“一直在自己可控的范围内去做事情,就觉得会变得无聊,觉得没有意思。”
《心花路放》上映前,黄渤在满洲里的片场接受过《人物》专访。那个时候他对《心花路放》并未有极高的期待,看到剧本的时候觉得“太散了”。宁浩跟黄渤说要“就他妈玩一次”,黄渤觉得也挺好,“谁说每个戏必须要成功啊……有的时候可能的失败,或者某些方面的失败,我觉得是个好事儿。”
结果与其预想不同,《心花路放》在业界没有收获过多好评,但票房却一天一个亿。黄渤笑了笑,“老天对你还不错”。这些事情最终都“成功”了,他所寻求的“应该有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仍然没有出现。
你快乐吗
在“破”之前,黄渤一直努力地“立”。他凭《疯狂的石头》出名时已过30岁,接大量的戏磨练自己,“有一些阶段,自信满的时候,而且精力充沛,我认为没有什么我演不了。”
那是他的黄金时代,创造性的工作令人着迷。演《斗牛》,一个镜头最多拍了130多遍,他跟导演管虎较劲,你觉得这叫牛×?那我再给一个更好的。
黄渤逐渐发现,演员决定不了电影的好坏,能做到的只是比原来更好一点而已。《西游·降魔篇》里,他对一个情景给出了30个不同的表演方案,但并不知道导演用哪一个,也无法左右成片的走向。他会收到大量的剧本,质量优秀的屈指可数。《亲爱的》编剧张冀曾说过,有时黄渤拿到一个剧本,也不直接说不好,就给导演和编剧读一段,然后对方就“羞愧地低下了头”。曾有媒体问黄渤是否想“流芳百世”,他回答,“现在的时代,不是一个能出这种作品的时代,各个领域都是,人的内心憧憬没有那么大,比较容易混沌。历史的各个时期都有其特点,我们现在不是一个在内心特别充足特别强大的时代。”
票房好了,商业性的本子朝黄渤汹涌而来,“真的去参与这个表演也OK,好,你数字又加了又什么的,那实际意义是什么呢?会让你挺困惑。”
他意识到了问题,工作的惯性却裹挟他继续飞速向前。有许多是人情,“人缘比较好,不好意思拒绝人,别人提出的要求也尽量达到,它不就是个服务型人格吗?”
《心花路放》票房过8亿的时候,片方开了一个庆功会。当时黄渤同时处在《亲爱的》、《痞子英雄2》的宣传期,全国各地路演不断,又抽空回京拍摄《鬼吹灯》。现身《心花路放》庆功会时,他因缺觉而隆起的眼袋愈加明显,却在台上充分照顾每一个环节,还尽职尽责地担任抽奖司仪。“我抓紧时间抽奖,让你们吃饭别惦记着”,他对台下百十号来宾说,不时打趣前来领奖的人调节气氛,“哟,这位小哥还嚼着呢。”
在台上,他突然说起自己前几天和一位学佛的朋友聊天,那位朋友对他说,让人快乐是一种修行。
“人家说你拍了这么多喜剧,拍了这么多让人开心的东西,其实这也是一种修行;能够带给别人快乐,会有一个很大的福报,我觉得这也挺好。回头想想也是,哪怕时间短暂,进到电影院那两个小时的时间,能够给那么多人带来快乐,真是荣幸的事情。”在摄影棚,他对《人物》记者解释,语速缓慢而温柔。他似乎得到某种程度的慰藉。
“你快乐吗?”《人物》记者问。
“好像没有那么快乐。”黄渤说,脸上挂着习惯性的笑容。
一片小树叶
10月某一天,黄渤看到新闻上说,《刑法修正案(九)(草案)》将作出修改,收买被拐卖妇女儿童一律入罪。他一下子顿住了,说不出来话。
9月25日,他主演的电影《亲爱的》上映。这部电影关注了几个寻找被拐卖儿童的家庭的故事,涉足了近年来国产片少见的现实题材。黄渤已身为人父,感情体认很容易,只要把剧中儿子角色的名字换成自己孩子的名字,马上感受到了揪心的痛苦,“演一会儿,揉一会儿胸口。但这种戏,不走心又不可能。”
法案的修正与电影上映并无直接联系,但《亲爱的》引发的对打拐的讨论仍令黄渤兴奋不已。“如果说你参与了这个电影,对这件事情哪怕有了0.01%的推动作用,我觉得这都是一个功德无量的事情。”黄渤谈这个问题的时候表现出难得的激动—漫长的宣传期过去后,情绪早已被消耗殆尽—他身子前倾,声音抬高一度,“那也就是超出了电影本身实际的作品意义。它也有了一些社会意义,对社会有了一些贡献和改变,那我就觉得挺好的,能够参与这样的事情,它会让你挺兴奋的。”
在谈论了许多劳累之后,黄渤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提到“兴奋”。电影的商业属性已经泛滥,社会属性却鲜少突显。他后来给导演陈可辛发了一条信息,说时间可能会给这部电影一个相应的位置以及尊敬。
参演《亲爱的》,黄渤觉得自己的准备时间太少,刚拍完电视剧《锋刃》就进组了,有点对不起这个角色。“拿泥捏一个杯子,好像没那么难,让它别漏水,捏个弯儿就行了。但你怎么把它做得更有质感?”之前他都会留出一个月或半个月准备角色,现在档期紧张,很多导演希望他能出现,说集中拍你,给20天就行,10天也可以。
他记得很早以前,早上起来打开窗,会有特别愉悦的感觉。现在早上打开窗,一想到今天的工作就是一声叹息,被规定着几点通告,几点拍摄,几点赶快去睡觉。“这个就不对了。”
黄渤去年出过一首MV《不醉》,歌里畅怀千杯、肆意纵情是他的理想状态。这首歌的链接曾长期挂在他的微博首页,直到国庆档期,他无法分身3部电影的宣传,首页就改成了“亲爱的,痞子英雄黄渤邀你一起心花路放地过假期!”
为了避免自己再纠结于工作,他今年到处和媒体说自己要休息,“断了自己的后路”。无论是票房还是社会意义,一个人无法逞救市之功。一辈子能做多少事,书写影史的三分之一?他曾经在一次采访中感慨,文艺而清醒,“没可能。大家就是随风散落的一片小树叶,在坠落的过程中舞动得精彩一点或平稳一点各自选择,最终都是掉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