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 男
几间瓦房,一片水域。
山和田野都是干净的,都是沉默的。
从黄昏推开。广阔。绵柔。
田坎长了些花花草草。细嫩细嫩的。弯曲的是一条条交错的路,如血管一样盘绕。坡坡坎坎,伸手就可以捞到水中的鱼。
幸福的鱼,自由自在。
我不是鱼——
夕阳在我后背上,落了几片叶子。
手有一种黄的感觉,我触摸到了河流的卵石。在祖先的余温里,强颜欢笑。肩挑背磨的村庄。是的,老态龙钟了。
我不是水——
河滩种植的笑声早已远去。
有老茧的村庄,祖先遗留下来的善良就是一口水井,源源不断地养育我,或者一些杂物的坚硬。
我不是土——
坡坡坎坎上,牛和羊相依相伴。啃走了时光。古木与春天。
山野与旷古。
我生命的根源之地。
——我的村庄。
天空。大地。
我看不见了,究竟笼罩着什么——
空气在血液里流动,时光刻在沧桑里。
不自觉地去触摸,大地一派空茫。这刻我走在一个叫村庄的地方,心生疑惑,这还是从前的村庄吗——
枯枝和杂草哪去了。飞鸟和炊烟哪去了。鸡鸭哪去了。残存时光里的凌乱,荒芜不见了,仅存的只有一声叹息。
流水和雨滴在我记忆里。
我不能失去的土地和村庄,陷入深夜的暗。
出现在我生命意识里的,不仅仅是一缕风,还有那些无孔不入的,从欲望里散发出来的毒。暗下来——
是最好的一处去处。
隐没在灵魂里,我看见了灵魂流离失所。
裸露在废墟上,我只能望眼欲穿。
灵魂的土壤,种植了月光和风雨——
我不想去回忆。
不想——
村庄被砍伐。时光被砍伐。大地等不及我呼吸。
村庄在古老的文字里隐去了烟火,或者人间的冷暖。
我用什么去修饰,一辆推土机,深入到夜里,在我的睡眠里,突然失控。我也无法视而不见,我的亲人的惊恐。山不见了,河滩不见了。树和鸟是相依为命的,也不见了。
不见了——
我可以省下时间去,伪装。内心的湖,波澜不惊——
不可能。
在一杯酒里,喝高。
这是一个太美妙的词,灌醉了很多人。
接下来,是我看不见,天空下的村庄和大地上的人。钢筋和水泥不得不加固一些人的手段,在自己的命运里运筹帷幄。
一滴血,在历史的缝隙里生生不息,流淌的那些日子,漫无边际。夜风吹冷了石头。祖先的遗恨,在打石匠的叮当声里——
梦见了,奔跑的羊群。
石头和泥土支撑起——
袅袅炊烟。
小桥去了远方,在流水的不舍里,我回不去了。
一个人在村庄的废墟上,吧嗒夕阳。落在尘埃里的孤单,比风冷。风吹不去的尘土,比月光还要轻。人间的冷和暖,在一念之间,我触摸着瓦砾上那些过往的烟云,已经飘散而去。
我从一滴血里走出来,瓦砾上的冷,落下了时间的霜。
大地。此刻的大地,只有石头知道我的心事。
一切沉入黑夜的事物,保持着历史的冷静和客观。
一滴血,足够染红大地。
如血的大地啊,瓦砾上没有细小的微生物,也没有可以循迹的历史,一些被忽视的人和事,一点点地放大。
小时候,如一枚落叶,已经捡不起来了。
水中的天,半个月亮正好照在我的身边。
大地是清冷的。
风吹乱了我眼前的景致。蛙声与鸟鸣和我失之交臂。
我问,还有半个月亮呢。
母亲回答,天狗吃了。
此刻的村庄,不在小时候,已经衰老的叶子悄无声息地落下,和树的根须一起不见了踪影。
现实的雨,带着尘埃。
半个月亮,在杂草上,不是从前那么清澈和皎洁。
白得有些失魂落魄。
我蒙着眼睛,那半个月亮哭出了声。
我还可以找到——
一朵云。回到鸟的翅膀上,我与一朵云多么近。擦着云朵飞过,雁声阵阵。那时的天空多么蓝。
一棵树,一万棵树,聚集的蓝,而今流离失所的蓝,埋在了我的梦想,也埋在了村庄的未来。
我还可以找到——
一捧土。
离我的故乡越来越远。
远到我不能辨认。那些风吹去的往事,那些汗液里残留的喘息。
树的上空布满了阴云,不,是雾霾。
河流流进了往事。
山野突兀在记忆里,我只能攀着鸟鸣眺望。
大地,除了钢筋和水泥,就只有欲望了。
我看见祖父在一块瓦片上,托起最后一点光线。
删去了的鸟群和流水,在历史的夹缝里,我再也翻不到了。
父亲吐出的一口血,淹没了庄稼,血色的大地,沦陷。隆隆的机器声掩盖了我的悲伤。我想到即将到来的黑夜,村庄将隐没在哪里——
或许,父亲吧嗒的旱烟,早已被时光卷曲。
展不开的笑颜,换着了一夜的咳嗽。
高楼排出来的尾气,宣告我的故乡,
在落日下的孤苦伶仃。
我用最后一块瓦片垫高。
村庄,在一声声碎的巨响中撕裂。
瓦片的今世和前身,回不去了。
烈火早已熄灭。
打坐在瓦片上,泥土的温度,已经不适合庄稼的生长了。外出打工的兄弟,每一句话都打上了农民工的烙印。
在颠簸的汽车里,挤满了一年的收成。
当瓦片碎的时候,再来清点,只有一滴眼泪清楚,这些年在外的辛苦。
本来遮风挡雨的瓦片,碎成了一地的伤,
我再也回忆不起一只猫跑在屋顶上的欢快。
没有屋檐可供瓦片,
承载思念的时光。那些风雨都已经无家可归。
后山,密不透风的林子,生长出来的绿,退去了时光。
一块墓碑在林子里,隐藏了很多的故事。
祖父,爷爷和父亲,在墓碑上刻下了繁衍的路径。从湖广填川,祖先就背着这块墓碑。
祖母一针一线缝制的日子,
斑驳的光照亮过——
路上锻打。
山顶上站着的那个人不是我。
一棵树,去了。
干净的风,僵硬的雨,开不出娇艳的花朵。
我献上我的诚挚。
一滴血浇灌出墓碑上的野花。在我的梦里微笑。
种子失去了方向,一个人守候。
父亲走了,母亲走了。他们相依为伴的炊烟走了。
河流和山冈走了。
六月的飞雪——
我一个人站在村庄。体内的汽车声,滔滔不绝,那是另一条河流。
埋得最深的——鸟鸣,我牵了一根线,可是没有空地,也没有谷粒,更没有悠闲的鸟,与我对视。
我崇敬的,蛙声阵阵,早已凋落。
我不能拾起的童年,淹没在推土机的隆隆轰鸣之中。
雪啊,下吧。
我看见了洁白的灵魂。
这个人很普通。
吃力地说话,不能睡去——他清澈,我也清澈。
我只是沉默地站在他的床前,以为村庄给了他最后的落脚。他是不是想到了炊烟,或者流水,但他已经说不出来了。哦——哦——哦的。本能地不能点头,对我的到来只有眼泪是真实的。
时间不能以天,或者小时计算了,
一秒都是很重要的。
村庄,闪过——
云朵闪过。雨——
现在的他,与村庄是多么的不相干。
石头和泥土,去了哪儿——
我察觉不到他的身体的动。
要一根稻草,就是他的最后。
石头开花了。
河流漫步。
一早推开,雾霾。
雨在我头顶,在石头的内部,酿造波澜壮阔。隐藏了大海。
村庄啊,是一块石头垫起的。
高处不胜寒。
滴滴答答一夜,在流动中,相信石头开出的花是美丽的。
一滴雨祭拜天地。剩下一些血丝,一些繁衍。
一滴雨就是一个世界。我可以孕育。
醉卧山川,大地设下鸿门宴。在挖掘机的掩护下,产卵。
水滴石穿,我却不能为村庄寻到良辰美景。
下雨,为村庄的一次送行。
雾霾——在前。
黄雀在后啊!
沉入梦中——
一个人。咀嚼。反刍。
舌尖上的鸟鸣回不去了。捕杀童年,第一声鸣叫出乎意外。冷静地拉开弓,射出的子弹,回旋在天空,倒映出天的蓝。
我不是一只缺少良知的鸟,羽毛的光泽,散发泥土的味道。
觅食的过程艰辛。我奔波在大地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听到心跳,都能嗅到时光的完美,都能反刍人的冠冕堂皇。
失去枝头,成为一则历史典故。
精卫填海,还是夸父追日,也许女祸补天,鸟成为了最为真实的使者。
而今,鸟——
复归大地,埋藏了村庄的宁静。
就在我的肩头,栖息吧。
不带有企图的站立,流着毒素的泪,不能发出鸣叫,只能宣告,这个世界与鸟鸣失之交臂了。
归为灵魂——
山是亘古的,陷入历史的传说;野旷天低,大朵,大朵的,花的飞絮,鸟流落。悲愤的一株草,生命的意识,举高我前行的火把。
一早推开雾和云朵,我看见了自己灵魂的路径,与鸟鸣交错,与山岚失臂。草啊,距离山的宁静有多么的相似,与水的流动如出一辙。
脚下的那些土,与云朵无关。
我还要坐多久——
回归。或者焚烧。云朵的红,大地的猝不及防,都在一瞬间。
完美的谢幕。
我还有凝望。
是的,在土地上站立,展现草的根部与泥土的关系。
我要问——
草啊,灵魂上的一滴露珠,蒸发出来的香,曾经诱惑了多少的人,义无反顾地来到这里,将祖先的遗嘱书写成一则历史。
就这样放下草的香,为世界的静装扮自己。
这草香足够了——
人间啊。
总该遗忘,总该重生。
村庄,繁衍。悲欢与离合,人间的旷世,漫步与一早的阳光,我看清自己的脉络,血管里,流淌的河。卵石与泥沙,风暴。
相信一株草的现实,一棵树的坚韧。
但推土机和挖掘机已经颠覆了——
村庄的平静。作为泥土的本能,风宣告了,大地的崛起,掀开了这个世界的一角,成为了一个事件。
生活的机能,在钢铁与水泥之间,我不能选择。亦如祖先按照生命的规律的交付不能阻扰。成为人的村庄,瓦砾与废墟,铸就灵魂的根。
枝叶繁茂啊,我的村庄,以及烟火。
缭绕。
山水之间,我以行走的方式,和世界对话。
这些内心的暴动,酝酿了千年。
而今的村庄,以不可改变的姿态回答了,事件的真实与虚伪。
人啊,究竟是群居的动物,接受了现实的拷问。
湖广填川,再一次考证了,这一现实。而今的我,在城市的角落,闻到历史的味道,与祖先的迁徙是何其的相似——
误入秋霜。
湖水潮起。山野里,一个人的行走,以一棵树的姿势,以云朵的方式。
将风培育成泥土。
高粱和大豆种植了一代又一代。只有炊烟是亲切的,种植在我的感情里,看见母亲一天又一天地衰老。
和村庄斑驳的时光是多么的一脉相承。
开在一朵南瓜花里,我怀抱着灵魂,一路奔袭。
与一路的风景无关。
以山的纯朴,以土地的真诚,留下每一个脚印。
记住。大地在这刻苍茫。
记住。风在这刻狂澜。
记住。雨不能幸免。
我在推土机前,祖先一锄一锄挖掘的温暖,是多么的弱不禁风。
山啊,以坚实的臂膀,也扛不起了。
村庄生命的火把,举高了人类的繁衍。
从一段历史走向另一段历史。
盛下——
我的时光,和祖先的望眼欲穿。
簸箕和斗笠,以不同的方式,盛下了村庄。那个披着蓑衣的人,在田埂上,越走越远,最后我看不见他的背影。
背影也是一个器皿,装下我那时的思念。
母亲在菜园子,一言不发。
躬耕的菜蔬,海椒和豇豆,是否记得炊烟的味道。
一声咳嗽,早已破了——
一件器皿的朝思暮想。
放下——
就在这刻,山水装下夕阳,河流装下孤独,晚风装下一望无际。
草啊,扛着春天,如蚂蚁一样蠕动。
大地装下了“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象。
是的,大地这个器皿,可以盛下村庄——
铁,锻打的日子,支撑起,山的脊梁。
村庄敲响的时候,山就呈现出铁的气质。
语言的尺度丈量出夜的深浅。
槐树上的钟,已经锈迹斑斑,敲打不出清脆的声音。沉淀下的钟声,一夜未眠,就在我的耳畔,响起当年的激越。
守住村庄的流言蜚语,
钟走远了。
我的祖先啊,吊在钟上,晴朗的日子,照亮了山野。
那口钟啊,一千年,不锈的声音时时回荡。
很久了,我站在这里。
就是这么一小块地,饱受一只脚,可以顶天立地。这片天空啊,我们用泪水洗净,再洗净,让蓝镶嵌其中。
蝴蝶闯入檐角的蜘蛛网上,不能动弹的薄翼承载了时光的重。
那些不能搬动的痛苦和灾难,我看见了,一只蝴蝶的卑微。
弥漫着寒冷的村庄,
哀伤爬上了墙头,风吹不散。
我想浓墨重彩院坝上一棵树,一棵孤独的树,很多时候,我在树下,听大地的呼吸。
雪包裹着的天气,一个人在村庄,心事重重。
一滴雨成为我的知己,
小心翼翼地收藏起,落日的壮美。
停下神的脚步,安魂的泥土,远方注定是一个流浪的词,我不能抵达。
望断秋水,干裂的土地,颗粒无收。
左边是一排烟囱,右边是一栋栋高楼。
笋子一样的目光,触摸江南的浩渺水波在梦里遗失。
风吹来,土地的痛,伤口流出来的血,不是红的——
大把,大把的盐,在早上的光线的突围中,下在汽车的喇叭声里。
味道不是童年的味道,也不是故乡的味道。
风来得太突然了,吹落树的千言万语,只有光秃秃的,土地,耸立在村庄的概念之上。这还是我的村庄吗——
身体错位了,我供奉在神龛上的灵魂,一夜之间,大火蔓延。
村庄,在水田的上方——
大堆,大堆的云,聚集了太多的雨水。
夜深。村庄,鬼哭狼嚎。
石头里,火焰升腾。
我背后的冷,是石头的阴谋。今夜的算计,大地倾斜。
语无伦次的山峦,大地包含了火的向往,从一滴水到月光里,我看清了一些人的险恶,的狡诈。
瓦片上——
风雨交加。
倾盆而来的厄运,淹没了村庄。
我的山村,我的土地,
种植的灵魂,火,火,火——
殃及了一大片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