腥膻的尘土弥漫大道,
纷乱的蹄迹踏歪荒草,
喘息的行列涌过沙包……
我们转场了——
像一群草原上的候鸟,
驱赶着畜群的波涛。
牛像在低沉地埋怨,
羊像在凄婉地哀告,
骆驼的怪叫像发牢骚……
但是决心不能动摇——
向旧的习惯告别,
把新的天地寻找!
卷起毡房,收起檩条,
索性把家都连根拔掉,
只留下一摊未凉的灰烬,
啊!转场好——
放马天山雪中草!
毡房又搭起来了,
炊烟又升起来了,
铜壶里烧出奶茶香哟
像戏弄、像嘲笑,
正绕在严寒的鼻子底下
——飘、飘、飘……
哦,我看见一只鹰,正从峭壁上飞起,
它刚才还立在山巅,立在一块突兀的岩石上,
凝着神,敛着翅,一动也不动。
像一尊灰褐色的石雕
从高峻的积雪的山峦俯瞰大地——
这时深秋的旷野,
在枯黄的草色中还隐隐透着淡绿;
如一幅刚刚绘好的地图,
坦荡的世界醉于色彩变幻的漩流,
杂色的树叶和银灰色的河流,
合拍于大地缓缓起伏的旋律。
哦,这是只年轻的鹰,翅膀异常有力。
它有被太阳烘暖的热血,
闪电般犀利的目光,
飞卷的鳞状雨云所剪裁而成的翎羽,
它还有迅雷一般易怒的脾气。
它盘旋着,凭借着风和气流,
划出巨大的弧线旋转上升……
它发现了什么?谁是它的仇敌?
为什么那摇向青天极处的黑点,
突然发出尖利激扬的啸叫?
它伸展帆影般的双翼,
开始在天风中兴奋地颤抖啦,
胸脯前狂流的热血涌向咽喉,
渴望着属于鹰的荣誉……
哦,它看见了:一只狼。
一只狼,正从通向牧场的山凹处走过来,
穿过那片投着阴影的松林,
远处,暴怒的吠犬正在搜索山丛。
这个在逃犯,是只老狼了。
灰色的皮毛像秋草那样杂乱,
蹒跚地走在布满石片的干涸的溪底。
它垂着头,目光冷漠而暗淡,
仿佛掩盖在灰烬中的两粒火星;
一条踬碍的前腿像挨过狼夹子,
那破布般的尾巴
正无精打采地拖在身后,
像败兵倒拖在身后的破旗。
这时,那只发现了目标的鹰,
从空中投下死神的阴影!
那猎鹰是那样愤怒而且自信,
它盘旋到最适合的角度。
它反而更低地向前伸着头,开始狂奔;
像一只拖着褐色风帆的快船,
直奔一片枝干交错、密如蛛网的灌木林。
鹰的铁爪锁在它的骨肉之中了,
扑着翅膀挣扎,像一架倒拖的犁……
被拖向灌木林,被拖进灌木林,
劈面而来的枝杈,抽打它,引诱它,
引诱它那只铁爪抓住树枝的本能。
它抓住树枝,想借以重新腾空,
然而,这只年轻的鹰,却抓住了不幸——
两个铁钩似的利爪都已无法脱开了,
它被劈胸撕成两半,灌丛深处
传出一阵凄厉的啸声……
当那只狼,从树丛中窜出来的时候,
就像在那里刚刚进行了一场谋杀!
那鹰的一半正牢牢钉在树上,
被冲力撕开的胸腔热血淋漓。
但它的神经肌肉却还活着,
像钉在树上的一面迎风的旗帜。
它的翅膀还在不停地扑打着、扇动着……
所有的鹰都会从高空、从陡峭的悬崖上,
看到它的形象,听到它的声音,
哦,这属于天空和大地的勇敢的子孙!
而那只老狼,它真的胜利了吗?
不,它从此不能再有一刻安宁了,
它将不停地哀嚎、奔跑、打滚,
从白天跑到黑夜,从黑夜跑到黎明;
因为一只鹰爪还留在它身上,
深嵌在骨缝,紧紧掐住它的神经!
它永远也摆脱不掉这只手了,
直到精疲力竭地死去……
哦!我又看见一只鹰,和那只鹰一样年轻,
它又从峭壁上飞起,轻轻地一耸,
滑翔得那么自如,俯冲得那么英勇,
偶尔也从云层飘下一两声欢叫,
它是在召唤曾经的同类吗?这雄禽
连欢叫的声音也是悲壮的,
如同直射长空的飒飒秋风……
是的,鹰是不死的。
峭壁上依然有鹰的石雕,
和那只鹰一样是灰褐色的,
灰褐色的,一动不动;
天空中依然有鹰的身影,
也和那死去的鹰一样,
划着巨大的弧线,旋转上升……
哦,我的坐骑,我的健美的情人
已经开始变得无法安分;
它焦躁地刨着前蹄
咬紧铁嚼,猛烈地扭动头颈腰身
喉咙里压抑着颤抖的低鸣……
我的久困于厩下枥前的烈马呵
它终于又看见旷野了——
那是何等开阔而辽远的地平线哟
在那里,大地可以紧连着天空!
那是何等熟稔而亲切的生身地哟
浑然的草色上绣着隐隐丛林
那是何等美丽而宁静的大草原哟
蜿蜒的河流和道路正向远方延伸……
我两腿已兴奋得发抖,热血陡涌
可是却更紧地勒住了缰绳
是的,长久地对于纵马驰骋的渴望
使我舍不得立即放马飞奔;
我要深情地凝视这被开阔了的原野
我要贪婪地品味这被净化了的绿风
暂且让理智的绳索勒住激情的骏马
任凭它打着旋子,扬鬃直耸……
但激情是勒不住的,也不该被勒住
热血之流呵,只有死亡才能使之结冰!
我生于世,激情何其珍贵
一次真挚的潮动胜似万两黄金
那悲壮的啸声已使人如闻号角
这踏蹴的鼓点更叫人难以自禁
啊!我的骏马已经怒不可遏了
它好像断定鞍上是懦夫不是骑兵
好呵,好呵,我的烈马!
我的坐骑,我的奔放的情人!
我爱你暴烈的野性胜过你的温驯
我爱你强烈的向往胜过你的匀称
马就是马,那是激情的化身
宁肯失蹄而死,决不甘于落后平庸
难道不想奔驰的马还算马吗?
那只是马的躯壳,没有马的灵魂……
飞奔吧,我的坐骑
我已松开缰绳,莫停顿!
让长尾曳一股雄风
让雄风扯一路烟尘
让起伏的脊背颠簸如飞舟
让伸缩的四蹄腾踏如浪涌
豪壮呵!大道通天向我迎面扑来
耳边嘶掠海潮般的啸声……
我不知道,究竟是我驾驭着马
还是任凭它驮着我纵横驰骋
我们已经被同样的激情融为一体
我随它的节奏起伏
它懂我的一举一动
对不安于苟活的强烈愿望
结合了我们运动的生命
奔向哪里,哪里就有反应
驰过哪里,哪里就有回声
即使是一沟平静的水洼
也会溅起飞升的浪化
即使是一块铁硬的岩石
也会迸射灼热的火星
即使是寂寞的峡谷、阴郁的沟壑
沉默的沼泽、废墟死一般的宁静
也会在我粗犷铁蹄的震动中
爆裂出一道不可愈合的隙缝……
何须要问“奔向哪里?”
运动必定比平静更适合于生命
为了粗重喘息的雷声,我飞奔
为了飘扬长鬃的旗帜,我飞奔
为了起伏跃动的生命,我飞奔
为了无法企及的终点,我飞奔
为了历史——那些永远使人自豪的峰峦
为了未来——那些令人无幸赶上的黎明
让我飞奔,让我们飞奔
生命的舒畅使我流下感激的泪水……
我要超赶,我要追寻
我要探求,我要证明
我要追赶唱歌的夜莺
因为我不相信夜莺会匿迹,紫罗兰会绝种
我要追赶远行的雁群
因为我不相信大雁飞去了,会忘记返回的路程……
我张开双臂去拥抱那轮朝日哟
啊啊!去和时光的马车并肩疾行!
在阿尔泰山下,昏暗的毡房里
我和一群蒙古族牧人坐在一起
这些被战争遗留在异乡的人
还遵守着古老的礼节
他们用嘴唇舔舔酒杯
然后把它敬给客人
他们是沉默的,只是默默地喝着酒
脸上有着野外劳动者的那种迟钝……
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知道历史的光荣
但他们知道自己是成吉思汗的子孙
他们在沉默时
想象过祖先的骁勇
在远古的年代
以迅猛的骑兵
所创建的震惊世界的武功啊
我向他们询问历史,打听悠远的传说
哦,关于伟大的祖先,能告诉我什么
“我们几辈子人的骨头
都埋在这里了
我们把这条河叫做母亲河”
经历了多少动乱的年代啊
可怕的流血
艰难的迁徙
战乱的烟尘中出现英雄
英雄完成使命就会死去
而毡房,终于抛下锚
让一群猛士的后代
泊在了这僻静的山窝
喂!成吉思汗、忽必烈汗和他的铁骑
这些名字难道会忘记么
牧人们用喝酒掩饰悲哀
然后,慢慢地唱起了古歌
那悠长而凄切的长调
首先发自独眼老额吉喑哑的喉咙
随之引起一片乱哄哄的唱和
歌声里,古代升腾的烟尘
从我狭窄的胸腔汹涌地流过
牧人们唱着唱着,就动情地哭了
伟人祖先的豪勇、粗犷、天才和胆略
中亚细亚一个崛起的民族的激情
纵横驰骋欧亚大陆的风姿
通过这支歌传递过来
撞击着我渴望奋起的心啊
呵,活着或是悲壮地毁灭
但是绝不做命运的俘虏
我唱起古歌,望着牧人
我望着牧人,唱起古歌
这一杯燃烧数代人肝肠的烈酒呵
也点燃了我胸中的热血
我学着那些牧人的样子
用一只粗糙宽大的手掌
使劲地揉擦发红的眼睛
目光,开始变得深邃而果决
于是它开口说话,大海诞生了。
——奥·埃利蒂斯
由天下三个最伟大的山系
组合成这座立体的黑浮雕群
喜马拉雅 冈底斯山 喀喇昆仑
猛犸象 剑齿虎和食肉恐龙的长阵
三条逶迤而来奔腾而起的
猛兽之河在此遭遇
在史前期相撞,被岁月铸成山峰
大河的汹涌流势,冷却为黑岩石
形成三根鼎足的巨型柱。支撑起
我们这个古老而又年青的世界的屋顶
在这屋顶之下,绿洲的绒餐布上
剥食着红石榴籽和核桃仁的人们
望着三根巨柱上雕刻的无穷影像
和流经眼前的滔滔不绝神秘语
便产生崇高的敬畏和感激
像编织地毯那样编织了神话
肉体的长者、思想的孩童
匍匐于沙地,用雪水沐浴
他们认为它是神,朝它膜拜
于是他开口说话,大海诞生了
1983.12.16
屋子里的人看不见它
——艾青
于是它开口说话,用七月阳光下的雪水
冰凉的感情结晶,六角形花瓣消融
瀑布冲刷石壁,春洪携卷泥土
它用这种语言去贯穿沟通世界
有时惩罚但更多的是滋润
更何况它这些语言最终汇流成海
从而贯穿了整个世界的起点和终点
它了解世界而世界并不了解它
艰难漫长的跋涉直至又一次循环
伟大的规律养育平凡的过程
以这至高的形成那至大的
组成了支持人类信念的两大元素
土的塑像是山,水的肖像是海
因而才有了浑朴的崇高和博大
一切坚强勇敢的智者皆由此彻悟
可悲的是,屋子里的人看不见它
1983.12.21
他的头颅总是高出了一切之上
——惠特曼
难道死在它腭下的人还少么?
使朝拜的香客们从精神到肉体匍匐
使探险者的灵魂留下不可平复的惊悸
使强壮的山民目光变得愚钝
大批的驼队出发而驮回尸体
他总是强迫人们承认自己的渺小
在原始的蛮力面前感到神秘
但是朝它进发的人就少了么?
所有上一辈人因困惑而编出的传说
都可能大大激发下辈人的好奇
为证实自己信念的能量、意志的拉力
体魄和智能的持久性与爆发性
人的生命便不会总是躲避艰险
向神山出发的队伍显得异样庄严
万一我倒在这样一条路上呢?
我不怕,因为不是我一个人在这里
我不是作为冒险家和厌世者而来
我怀着使命而又带着新奇
使命在我心中要比这山峰更高
他的头颅总是高出了一切之上
我不感到孤独,所以我有力
1983.12.21
兄弟,你知道我是谁,
我相信你是在期待我。
——聂鲁达
我离开了有阳台和街心花园的城市
匆匆穿过有葡萄架和玉米丛林的农村
来到一个从未来过的地方
把熟悉的世界远远扔在后边
其实在这里我并没有一个熟识者
谁看见我的脸孔也不会发出惊叫
在陡壁边站立的养路工却向我微笑
他的黄狗不知道这种微妙的默契
所以费力不讨好地疯狂追逐汽车
我在兵站长的老羊皮褥子上睡足午觉
然后和披油污军大衣的汽车兵并肩而坐
在深夜时分挤进筑路者的篝火圈
清晨被四肢抽搐的高原症患者惊醒
与被敲醒的军医争吵后握手言欢
我和谁也不认识对谁也不陌生
凡是能到这里来的就有相通的心
我们不仅仅靠军帽上的标志相认
在这里,靠凹陷的指甲干裂的嘴唇
凭为使命而受苦的精神我们相互依存
我们刚强,我们容易流泪
我们用整整一年等待一封家信
我们受苦,我们不要怜悯
我们献出青春是为了赢得光荣
我们无知,昆仑山却给了我们大学问
在一座绿营帐里彼此呼吸身体的气息
在一条待开的雪路上呼唤对方的姓名
在空旷的天空下人变得亲近
兄弟,你知道我是谁,
你是在期待我——我相信。
1983.12.21
他心目中的另一个世界已经降临
——里玛尔
昆仑山的额顶积着太古的白发
而在通向它的道路上听来的故事
却很年轻。阿里支队的成员
已长眠在巨石之下或变得衰老
他们驼队和马帮在乱石上踩出的火星
却在今日汽车兵的挡风板上闪动
一位被叛匪打了十三枪的县委书记的血
总是殷殷地在我们陌生的血管里流
昆仑山自古就是伟大业绩的象征
一切具有宏伟志向和襟怀的人
都要让自己的触角伸向它的巅顶
磅礴的大山,世界的制高点
你激发想象又索取意志的天门呐
三十年前一位转战中国的名将
用他的手臂把士兵的目光挥上山顶
他第一次用诗句作了进军令
这位农民的儿子,战争的幸运星
老兵的崇拜者,硬仗中的暴躁神
他望着自己褴褛而无往不胜的部队
望着这群创造了惊世奇迹的普通人
心里有三分怜爱涌起七分冲动
最后的也是最高的堡垒就在这儿了
命令一旦出口就意味着牺牲
但是胜利,必会诞生在汪血的脚印
其实这位将军的心早已飞上昆仑
这符合他的性格,坚定而又天真
他的部署固然是扎扎实实
但幻想得简直离奇万分
奇怪,打了一辈子硬仗的将军
竟在昆仑山下突然变成了诗人
他心目中的另一个世界已经降临
那进军令是:劈开昆仑山,迎接海洋风
1983.12.26
我在猜想这位万王之王是谁!
——泰戈尔
那么这就是万山之祖
比阿尔卑斯山身材更高规模更庞大
晶莹的富士山与之相比
因太容易接近而显得像玩具
这山中的巨人,脾气暴烈的雄狮
性格固执的硬汉,皮肤粗糙的父亲
终于被我真实地接近了
然而并不是绝望的死地
雄大粗犷的怀抱
容纳着一切顽强的生命
和汽车比赛的野驴群撒欢的地方
永远逃不出班公湖蔚蓝视线的地方
灰鸽旋飞猞猁出没的地方
陡峭的山顶留下古王宫遗址的地方
于是我渐渐升向高空
肩头同时披满雪花和阳光
俯视筑路兵的长诗
把苍鹰盘旋的轨迹描下来
一直伸向高原黄昏的落日
军号奏响,暮色降临
万山之祖的高龄从此记入年轮
我们不是作为征服者而出现
凡为我所骄傲的,我必亲近
我们却都是作为思乡者而存在
同时也都作为开拓者而永恒
生者会牢记住这些山的名字
这些山也不会忘记死者的姓名
这位万王之王至高无上——祖国
1983.1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