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在姨母家长大,在那里度过了十六个春秋,姨母对我如亲生,几十年过去了,至今想起儿时的那段光阴,仍历历在目,仿佛发生在眼前。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前,村子里家家户户大多住着破旧的土坯茅草房,院子里有低矮的棚子般的小厨房、倒垃圾的土粪坑和遮阳避雨的杂树,很少有人家拉院墙,即使拉了院墙,也是残垣断壁的土坯矮墙,经不住风吹雨淋。虽然村民都很贫穷,但我觉得邻里和睦,关系融洽,自由乐观。还有村里的一草一木、一房一土、男女老少的音容笑貌,都让我记忆犹新,想起来备感亲近。那时,我姨母家住在村前紧邻村中的一条南北小土路,路东边住着和姨母家并排相邻的老邻居,若不是一路之隔,我们就如同在一个大院里住着。邻居家只有年近八十岁的老奶奶和她的中年儿子。老奶奶把自家院里打扫得干干净净,坐在槐树下做针线活,面前放着针线筐,里面有针头线脑、一卷卷旧布柳、顶针、剪刀等。我喜欢在她周围玩耍,喜欢听她唱民歌讲故事,喜欢和她交谈学校里的小是小非,把她当亲人。她也乐意和我交谈,询问家长里短,鼓励我好好学习,很偏爱我。她家院里有一棵一把粗的小杏树,每年到了杏成熟季节,她总是把摘下和落下来的熟杏埋在针线筐里,当周围没人的时候见到我,就向我招招手,我高兴地一蹦三跳跑到她面前,她就从针线筐里悄悄拿出杏给我吃。据说从前她是大家闺秀,心灵手巧,爱做家务活,而且样样精通。尤其她做的饭菜味道特别好,比如她包的饺子只有拇指肚那么大,一口一个,吃着特别香,就给我留一碗放在锅里,叫我去吃。比如她做的胡辣汤、肉片汤等,村里人谁也比不上她的手艺,她就惦记着我让我去喝,吃着她做的饭,就会增加我的食欲。还有我从小到大穿的衣服都是她裁剪的。让我最难忘的是她救了我姨母的小孙女一条命。
记得那是我刚升入初中那年春节的中午,姨母和嫂子在厨房里做饭,我在堂屋客厅里照看玉贞。我非常喜欢她乖巧伶俐,不仅相貌俊,而且嘴巴也很甜。当时她才三岁多,长得白白胖胖,细皮嫩肉,水灵灵的杏子眼,红扑扑的小圆脸,人见人爱。别人喜欢逗她玩,叫喊什么就喊什么,很听话。性子也泼皮,若跌倒了,或碰伤了,便皱皱眉头撇撇嘴,眼里含着泪花就不愿哭,无论在哪里,都乐意自己玩耍,从不闹腾人,她是家里的小宝贝。临近春节,玉贞感冒发烧了好几天,也服了几天药,虽然病情有所好转,但烧还没有彻底退去,到了春节这天,姨母伸手摸摸她的额头,感到有点儿温热,说:“不太烧了,算了吧,今儿是大年初一,不吃药了,不能从年头吃到年尾。”在农村,人们都很看重这一天,即使经常服药的人,也不愿再服了,图个新年开端大吉,身体健康。即使再忙的人,也要闲下来,吃好喝好穿好玩好,快快乐乐度过这一天,希望在新年里生活幸福美满,天天如过年。
中午,我坐在堂屋门口,看到暖融融的阳光探进入门槛,地面上出现一片明亮的淡黄色的阳光地,给人温暖的感觉。我在此处放了一个四条腿短面的高板凳,想让小玉贞站在太阳地里扶着板凳玩儿,吸收点儿阳光的温暖。在我的记忆里,那年春节前没有下过雪,不觉得天气太冷。其实,人在寒冬里最热爱阳光,渴望它释放热量,驱逐身上的寒气,如同人在艰难困境中,热切期盼得到别人关爱一般,减轻一些困苦。那时,我们同学一有空闲时间都学着用竹针织手套、袜子、围巾等,没有线,就削个小萝卜头扎上竹签像陀螺一样,用棉花捻线。我也喜欢织东西,就坐在门口靠着门板集中精力低头笨拙地织手套。小玉贞站在我面前的高板凳旁,两手扒着板凳面,面朝外,阳光洒在她身上,她眯着眼绷住嘴不声不响地站着,一条腿前一翘后一甩自由自在地玩耍,玩着玩着,只听“扑通”一声蹲在地上,却没有吱声。我慌忙把她扶起来埋怨说:“真笨,不中用,站都站不好,怎么会蹲倒。”我拍打拍打她身上的尘土,她只是木着脸抬头望望我,又扶着木凳站着玩儿。我只是觉得她的精神不佳,闷闷不乐,双腿有点儿软,站立不稳似的,但没有意识到这是她病兆的反应,又坐回门口织手套。到了中午全家人围着餐桌就餐时,玉贞坐在我身旁的小木凳上,我用筷子给她夹一块肥肉脑放进嘴里,她的小嘴张得像小山洞似的,而后闭着嘴巴咀嚼,面颊蠕动着鼓得小鸡蛋似的,瞬间咽下了肚。她又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眼巴巴地望着我,等我再喂她,这时,姨母也挑一块肥肉脑放在她嘴里。在那常年吃不上肉的年代里,大人小孩肚子里缺油水,能吃上一块肥肉脑,那是求之不得的事,不但吃着格外香,而且好咬好消化。正当玉贞津津有味地咀嚼肉脑时,不料,她身子往后一仰,“扑通”仰脸朝天躺倒在地上,重重地磕着后脑勺。我正想说,这闺女是怎么啦?得软骨病啦?还没开口,只见她眼睛瞪着,嘴巴闭着,喉咙里呼噜呼噜,好像憋着一口痰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似的。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情景,感到胆战心惊。姨母急忙将她抱在怀里,平躺在双膝并拢的大腿上,瞬间,玉贞鼻脸乌青,难以呼吸,憋着一口气,马上要窒息死亡。餐桌上杯盘狼藉,谁都不吃饭了。全家人围着玉贞吓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有的立着,有的蹲着,处于极大的恐惧和悲伤中,你一句我一句乱纷纷地喊着玉贞的名字。表哥忽然站起来迅速跑到邻居家叫老奶奶,告诉她发生的紧急情况。老奶奶慌慌张张,扭着小脚向姨母家跑,可她的脚跟如锤,脚尖如梭,大约四寸多,尽管急急忙忙往前走,就是速度慢。表哥抱起她像百米冲刺似的大步跑进屋里。在我的记忆里,我敬佩表哥每到关键时刻总能急中生智,瞬间能想出应急办法,可我们都如傻子一般。我看到老奶奶到来,就想到玉贞有救了,心里有一丝安慰。我看到玉贞的白眼球死死地瞪着,上眼皮似乎吞食了黑眼球,不见它的踪影了,嘴唇乌青似紫葡萄,面色似猪肝,浑身如面团,仅能听到她喉咙里发出丝丝连连微弱的吼吼声,奄奄一息。
但我觉得她的头脑还清晰,似乎她听到家人不停的呼救声,就使劲往上睁眼睛看家人,但已经身不由己眨眼就要没命了。老奶奶见此情景心急如焚,急忙说:“快、快把纳鞋底大针拿来,快快快!”嫂子蹿进耳房里,从针线筐里拿出带线的大针递给老奶奶。老奶奶手拿银光闪闪的大针,扎进玉贞的鼻翅、嘴巴,却没有反应,然后又抓住她的手指,照着她的食指和中指指甲缝里狠狠猛然扎进去,一针、两针,玉贞仍不吭声。我看着玉贞不省人事,像是停止了呼吸,仅仅几分钟的时间,不知何因就葬送了她的性命。我禁不住泪流满面,呼哧呼哧哭起来。可我看着老奶奶很镇静,像是心中有数不沮丧不失望很自信地不停地扎针。她又握着玉贞白玉般胖乎乎的小脚,照着她的大拇脚趾甲缝狠狠地深深地扎进去,玉贞“哇”一声张嘴哭起来,虽然声音不大,但她有知觉了,苏醒了。姨母破涕为笑,瞧着怀里的小玉贞眼睛睁开了,呼吸正常了,只是嘴唇仍然青紫,在我的记忆里大约过了一个月才恢复了正常肤色,我明白那是因为窒息憋的。姨母带着哭腔说:“婶,不是您过来,这孩子就没命了,是你把她的命捡回来了。”
老奶奶长叹一口气声音低沉地说:“这是惊风,是感冒发烧引起的。”
姨母不住地自我埋怨:“我不该给她停药,谁知道会出这事呢。”
老奶奶说:“感冒引起这病的很少,也难说吃了药就不得这病。如果及时扎针,一般一两针就能扎过来,就是不能拖延,你想,人憋一口气能憋多长时间呀?扎不过来,就不行了。可这连扎几针就没反应,我也怕呀!还好总算扎过来了。”
姨母握着老奶奶的手感激不尽,泪花闪闪地说:“您是孩子的救命恩人,这救命大恩咋感谢您呢!”
老奶奶微笑着说:“咱住一个大院,就是一家人,玉贞就是我的重孙女,说啥感谢话哩。”
我明白小玉贞患此病,是不容时间找医生的,一口气回不来就没命了,是老奶奶使她重返人间。
我参加工作不久,老奶奶去世了,我闻讯心里很悲伤难过,她给过我很多关爱,我对她却没有丝毫的回报。后来玉贞长大了,也成了家,我们的见面机会也少了,但我每次见到她,就想起了是老奶奶给她了第二次生命,也想到了老奶奶可亲可爱的面容,白净的皮肤,大大的眼睛,面目慈祥,和蔼可亲。我仿佛又在她身边玩耍,又回到了童年时代。她不但对我好,而且对别人也是如此,从我记事起,她就义务为全村人裁剪衣服,为村里的孩子扎针捏胳膊寻偏方治病,是个多才多艺的好奶奶。我很想念她,愿她的精神永远在人间发光,也深深地体会到“远亲不如近邻”这句话的深刻内涵。
容三惠:本名张书霞,河南西平人。曾就读于鲁迅文学院和河南省文学院首届作家班。中国作协会员、研究馆员、文学创作一级,曾发表作品四百多万字,现为驻马店市文联创作部主任。在本刊发表过小说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