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痕》发表前后

2014-01-06 16:49虞非子
读书文摘 2014年1期
关键词:文汇报伤痕新华

虞非子

据说,卢新华的小说《细节》有这样一则题记:“大事留给上帝去抓吧,我们只能注意细节。”倘若以此来看有关《伤痕》的回忆,则卢新华对“细节”的“注意”显然是很有些过度了。甚至可以说,卢新华仿佛不是在“注意细节”,而是在像上帝一般“构建”历史——一部“伤痕累累”的历史。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卢新华津津乐道的“泥牛入海无消息”和“十六条修改意见”,竟被编入了一本名曰《真话》的小书,而《新民周刊》高级记者陆幸生读了其中仅六百余字的“伤痕文学”一节,上网浏览一过,居然也信以为真,撰文《〈伤痕〉的伤痕》,说:

真是想知道,当年钟锡知持有怎样的“独有敏感”,《文汇报》又是如何地拿准又有点拿不准,上海、北京哪些人提出哪些“意见”,钟锡知怎样确定“修改意见”,修改文字由谁而定,最终由《文汇报》拍板刊发。如今的文摘类书籍,多有结果,而不见“程序”与细节。《真话》虽真,可惜不全。而钟锡知先生也已辞世,曾有老同事刊文,特意“提示”,发表《伤痕》钟锡知“有功”。

在这篇以“《真话》虽真”为前提的文章最后,作者写道:

如果说,当年《伤痕》接受修改,是服从“政治”的人性委屈,而正是吞咽下这部分委屈,才得以实现伟大的终端的勇敢,开启了历史转折的大门。

卢新华的所谓“回忆”不仅无人质疑,而且竟成了所谓的“真话”,成了“导引”陆幸生“真想知道”的“依据”——这真是“假作真时真亦假”了。

有鉴于此,在此有必要梳理一下这段“伤痕累累”的历史,以一窥卢新华是否遭受了“服从‘政治人性委屈”,钟锡知“持有怎样的‘独有敏感”、是否“有功”,以及《文汇报》运作《伤痕》的“‘程序与细节”,等等,尽可能还原历史的真。

《伤痕》之前

一九七八年二月十八日,卢新华跨入复旦校门前夕,《人民日报》发表评论员文章《落实干部政策的一个重要问题》,指出:

我们党历来主张“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毛主席又曾对此作过多次批示。一九七五年,在一个文件中,进一步明确指出:父母的“严重历史问题及政治问题对其子女不应牵涉”……

文章的重点显然是针对父母确有历史及政治问题的子女的。为此,当天的《人民日报》还刊载了有关部门给有历史问题的子女落实政策的个案报道,并摘要刊登了一位丈夫有历史问题的母亲致中央领导同志的信。

《人民日报》的这组评论和报道,第二天均为卢新华尤其爱读的《文汇报》所转载。

一个多月后,曾为自己的家庭出身而在填写红卫兵申请表时“遮遮掩掩”的卢新华写出了《伤痕》。

巧合的是,据卢新华说,《伤痕》主人公王晓华的姓取自他母亲的姓,而《人民日报》所刊载的那封信,也是由一个姓王的母亲写的,全名叫王先梅。

有意思的是,《伤痕》似乎很好地体现了这组文章的精髓,或者说与这组文章“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小说主人公母亲的“叛徒”罪名是“四人帮”强加的,而非“历史及政治问题”,且“在华主席的英明领导下”,“冤案已经昭雪了”。

由此可见,《伤痕》绝对是一部“适时”的、政治正确的作品。因此,从逻辑的角度看,很难想像对这样一部作品的修改,会让作者遭受“服从‘政治的人性委屈”——除非这些修改影响了作品的政治正确。

《伤痕》的创作初衷

谈及《伤痕》的创作缘起,卢新华始终清楚地记得——

……是一个星期四的上午,作品分析课上,老师讲到许寿裳先生评鲁迅先生《祝福》的一段话:“人世间的惨事不惨在狼吃阿毛,而惨在封建礼教吃祥林嫂……”

但许寿裳这话对《伤痕》创作的影响,在卢新华的记忆中并非一成不变的——

一九七八年,《伤痕》发表不久,卢新华在《谈谈我的习作〈伤痕〉》(以下简称“《习作》”)中这样写道:

这句话引起了我的深思。放学回宿舍的路上,我的脑子里便涌起了无数个受“四人帮”精神上毒害的青年的形象(其中也包括我),以及许多个被“四人帮”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迫害致死的老干部的形象。他们在我的脑海里活动着,并逐渐凝结成“‘四人帮给我们社会留下的最深的伤痕还是在精神上、思想上、心灵上”这一思想。

二十年后的一九九八年,卢新华的记忆还保持着与《习作》的某种一致性,只是有了与许寿裳评语“相似的句式”:

……他(卢新华)的脑海里浮上来一个相似的句式:“‘四人帮对中国社会的破坏,不惨在破坏生产力,而惨在给每一个中国家庭、每一个中国人心灵种下的伤痕。”

又过了十年,即二○○八年,卢新华的记忆发生了“质变”,他在《“伤痕文学”的到来》(以下简称“《到来》”)中说:

这话像一道闪电给了我极大的触动和启发,一个类似的命题也在我心中轰然炸响——“文革”的‘惨事不惨在极‘左思潮将国民经济弄到了崩溃的边缘,而惨在它在每个人的精神和心灵上都种下了无法磨灭的伤痕。”于是,下课后回宿舍的路上,我几乎魂不守舍,反复思考着要写一篇反映“文革”给每个中国人的思想、心灵、精神包括肉体都种下伤痕的小说。

此时,卢新华的记忆似乎已经完全脱离了当年的创作初衷,忘了当年他“感到只有对‘四人帮恨得切齿,我们才会对华主席、党中央爱得深挚”,并因此“试写过第一篇以暴露批判‘四人帮为题材的小说”,但由于种种原因,“最终还是把它搁下了。”……而《伤痕》,则可说是了却他的这一心愿。

当然,“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伤痕》客观上也触发了人们对“文革”的反思。这其实也是《文汇报》当年最担心“授人以口舌”的(下面详述),所以才有了对小说第一句“车窗外墨一般漆黑”的修改:

因担心有人会说“‘四人帮都粉碎了,天下怎么还会一片漆黑呢?肯定有影射之嫌!”于是改成“车窗外什么也看不见……”endprint

卢新华为何对此修改“如骨鲠在喉般地难受”了几十年?唯一的解释就是:其创作初衷纯粹是批判“四人帮”,根本不存在什么“影射”之心。

其实,当年已有评论道出了卢新华“如骨鲠在喉”的原因:“‘伤痕文学只是单纯的暴露吗?否,他们在暴露的同时就有歌颂。如早期的小说《伤痕》,在揭露批判‘四人帮的同时,难道不也歌颂了以华国锋同志为首的党中央一举粉碎‘四人帮给王晓华们带来的新生活?”这样一部小说,怎么可能存在“影射”呢?!

由此可见,如果一定要说《伤痕》的修改让卢新华遭受了什么“服从‘政治的人生委屈”,那也是无端被视为“影射”的委屈。

发表《伤痕》的风险

关于“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何必不然”,钟锡知在《平地一声春雷》(以下简称“《春雷》”)中有这样一段论述:

文学形象和躲在它背后的理性内涵,往往一时令人难以猜透。有时甚至连作者本人也一时说不清楚。这种现象在小说创作中屡见不鲜。这也许就是感性与理性、形象与概念、主观动机与客观效果之间的一段距离。

这段文字显示了钟锡知的素养和敏锐,也可以解释为何卢新华直到《伤痕》发表三十年以后才“说清楚”其创作初衷是否定“文革”,而不是此前一直坚持的“批判‘四人帮”。

正是凭借这种素养与敏锐,钟锡知初读《伤痕》原稿便意识到——

这篇小说罗织的故事,朴素地陈述了一个重要的观点:从根本上怀疑那场祸害中国、祸害中国青年一代的所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以及酿成这场惨祸的“以阶级斗争为纲”和“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

当然,钟锡知的这一“敏锐”(不是“敏感”),并非他所“独有”。据《马达自述》,他读完《伤痕》,也有与钟锡知近乎相同的感觉:

我还考虑,这篇作品不是一般地批判“四人帮”的罪行,更重要的,是促使人们重新审视“文化大革命”……

无论上述回忆是否呈现了当事人当时思考的原貌,有一点可以肯定,即马达和钟锡知都意识到发表《伤痕》可能会带来风险,而最大的政治风险则是:《伤痕》有影射“文革”之嫌。

王元化也认为,《伤痕》的发表“直接触动了‘文革本身”;同时指出:“虽然这篇小说在艺术上并不怎样出色,甚至可以说比较幼稚、粗糙”,但“对文艺界的这些禁区(即暴露黑暗是不可以的,人性论是反动的,悲剧性是违背革命乐观主义精神的)开始有所突破”。而这一在创作方面的“有所突破”,在当时的确也是一种“风险”。

值得一提的是,王元化说《伤痕》的发表“直接触动了‘文革本身”,而没有说是“对‘文革的否定”,或者“彻底否定‘文革”,在用语上是极其精准的。

季羡林也持同样的观点:

虽然有一段时间流行过一阵所谓“伤痕”文学。然而,根据我的看法,那不过是碰伤了一块皮肤,只要用红药水一擦,就万事大吉了……

所谓“碰伤了一块皮肤”,便仅仅是“触动”而已。陆幸生说《伤痕》“开启了历史转折的大门”,大了。

由此可见,发表《伤痕》的最大的政治风险,不在《伤痕》的“作者之用心”,而在“读者之用心”。

钟锡知“寻求支持”

虽然发表《伤痕》存在风险,但钟锡知还是打算发表这篇小说。即便“实际上,编辑部内部已有不同看法,有同志把样稿退还给我,明确指出不宜发表。但有些同志表示支持,资深的文艺记者路远同志大声疾呼公开发表这篇小说,还有同志表示万一出了问题,愿意和我一同承担责任”。

这里有必要说出那位“明确指出不宜发表”《伤痕》的“同志”的名字——他就是文艺部当时负责《风雷激》副刊的徐开垒(这在《文汇报》老报人中已不是什么秘密),既为了存一份历史的真,也是为了不误伤《文汇报》其他同志,更是因为徐开垒回忆说,《伤痕》是他(们)“发掘”、“编发”的——

在一九七七年组织一大批老作家重又写稿的同时,我们又在来稿中发掘了一批新的作者,如一九七八年发表的卢新华的《伤痕》……这些作品的题材内容在当时都起了冲破思想禁区作用……

说《伤痕》是“在来稿中发掘”的,显然与事实不符。

徐开垒逝世后,他的女婿撰文说:

复旦大学学生卢新华的小说《伤痕》,也是他(徐开垒)编发在“笔会”上的……多年后,岳父告诉我,当时拿到《伤痕》的稿子,很犹豫。报社领导建议他让巴金“把把脉”,他便带着《伤痕》的清样去征求巴金的意见,得到巴金的坚决支持,这才底气大增。

徐开垒告诉女婿“报社领导建议他让巴金‘把把脉”,是其他当事人回忆中均未得见的,现在恐怕也无从查证了;不过从“很犹豫”到“底气大增”,倒是反映了徐开垒对发表《伤痕》的态度的确有一个转变过程。至于徐开垒说《伤痕》是由他编发的,据钟锡知夫人徐慰依回忆,马达当年听说后即笑着对钟锡知说:“这不是掠人之美么……”

其实,当年赞成或反对发表《伤痕》,都可能有多种原因,况且对一篇作品的态度,也不能作为衡量一个人是否“政治正确”的标准。《人民文学》将《伤痕》作退稿处理,也并不意味着此前发表了刘心武《班主任》的《人民文学》出现了倒退。已经编发过巴金《一封信》等的徐开垒,实在不必如此否认当年曾反对发表《伤痕》的。

况且,当时编辑部内反对发表《伤痕》的,也不止徐开垒一人。试想,钟锡知时任文艺部负责人(《风雷激》副刊当时隶属文艺部),倘若只有一个下属反对发表《伤痕》,钟锡知用得着如此郑重其事地对卢新华说出“《文汇报》会冲破阻力发表你的小说”么?用得着带着《伤痕》赴京,“想在前辈作家中间寻求对作品的支持”么?

一九七八年五月下旬,钟锡知赴京参加中国文联扩大会议时,随身带着《伤痕》以“寻求支持”。在火车上,钟锡知得到了上海市文联负责人钟望阳、上海市委宣传部文艺处主持工作的副处长刘金的支持;在京期间,与钟锡知同室的作家吴强表示了支持;在回沪的飞机上,钟锡知又得到了同机的文艺理论家王朝闻的支持……endprint

两个月的“铺垫”

据《文汇报》原副总编张煦棠回忆,六月上半月,“会议结束返回文汇报,钟锡知正式向文汇报总编辑马达报告了这件事,得到了马达的支持。”

此前,钟锡知是否向马达“非正式”地报告过《伤痕》一事,钟锡知和张煦棠两人的回忆均未提及。但《马达自述》却说,发表《伤痕》,他从一开始就“介入”了——

卢新华的这篇习作,是张贴在一九七八年四月上旬中文系一年级同学办的《百花》墙报上……

我了解这一情况是在三个月以后。一天中午,我在报社食堂吃饭,文艺部一位记者坐在我旁边,我问他最近有什么文艺方面的动态……这位记者告诉我,最近复旦校园很热闹,有一篇短篇小说吸引了全校同学。我说你赶快把它弄来,看一看是什么内容。回到办公室,我又向文艺部负责人说了这一情况,让他具体落实。隔了一个星期左右,一份印有小说《伤痕》的小样送到了我的办公桌上。

《文汇报》记者郑重的记述与马达相仿——

一天,他(马达)在食堂用餐,文艺部的钟锡知坐在他身边,闲谈中他知道复旦校园很热闹,有一篇小说发生争论。他关照钟锡知把稿件寻来看看。隔了一个星期,一份已排成铅字的《伤痕》小说清样放在他的写字台上。

马达的确有在食堂与记者聊信息的“包打听”(马达语)习惯,但《伤痕》进入《文汇报》,则是经孙小琪、俞自由推荐,由钟锡知在第一时间直接索取的。很显然,马达是将他的“包打听”习惯“错位”到《伤痕》上了。而且,如果按照马达的说法,《文汇报》拿到《伤痕》当在七月上旬以后,距钟锡知向他“正式报告”都晚了一个月左右。此外,如果马达所说的那个记者就是郑重所说的钟锡知,那么马达所谓“回到办公室,我又向文艺部负责人说了这一情况,让他具体落实”也就不成立,因为当时文艺部负责人就是钟锡知。(马达回忆不提发表《伤痕》的关键人物钟锡知的名字,令人费解。)

读马达有关《伤痕》的回忆,感觉由于时过境迁、年岁渐高等原因,他的记忆已出现“失真”,以致“时空”不时被大大“压缩”或者“错位”了——

二○○六年,马达在电视专题片《笔会:冲破禁区》中谈到《伤痕》发表经过时说:

当时我看了(《伤痕》)之后,我就跟他们部主任、记者商量,马上发表……

事实是,这一“马上”,即便从钟锡知向他“正式报告”算起,也有近两个月的时间。期间,《文汇报》还两度将《伤痕》送市委宣传部审读。

关于从北京回来到《伤痕》发表这两个月的情况,钟锡知在《春雷》中有概括性的记录——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报社编辑部为《伤痕》的发表做了一系列的工作。所有编委都接到了小说清样,还专门召开了记者编辑座谈会。总编辑马达和主管报纸文艺宣传的另一位副总编唐海,还有主持报纸评论工作的全一毛,在详细了解了小说的来龙去脉后,表现出绝大的热忱。全一毛同志用铅笔在清样上画满了“路线”“符号”,纵横交错,细心周到。

如果将这段文字与《伤痕》发表前两个月《文汇报》的版面内容相对照,即可发现,《文汇报》同仁为了发表《伤痕》付出了艰辛的,也是极为细致的努力,其主要工作是为发表《伤痕》扫清冲破创作方面禁区(风险)的道路。

这里值得一提的是,《文汇报》当时之所以选择冲破创作方面的禁区为突破口,显然与钟锡知从文联扩大会议上带回的信息有关。在那次会议上,黄镇的讲话在谈到文艺创作方面的问题时说:“我们要在坚持六条政治标准的前提下,提倡题材、形式、风格的多样化。以现代革命题材为主,同时重视历史题材和其他题材。要大力塑造无产阶级的英雄形象,也要根据实际生活创造各种各样的人物。”

发表《伤痕》的一个风险,就是《伤痕》在题材、形式等方面的“有所突破”。黄镇的讲话无疑为发表《伤痕》添了一个“护身符”。于是编辑部赶在黄镇讲话公开发表前,邀请上海市“文学、电影、戏剧和大学文科等方面的同志举行了题材问题座谈会”。

六月十六日,《文汇报》“文艺评论”版推出“关于题材多样化问题的讨论之一”,刊发了柯灵的《首先强调什么?》、沙叶新的《题材也要不拘一格》等四篇文章;此后又刊出了三期专题讨论文章;接着于七月二十五日刊出《正确理解鲁迅关于题材问题的论述》及商榷文章;八月八日,即《伤痕》发表前三天,刊发《歌颂与暴露的巧妙结合》与《这样暴露好不好?》两篇文章,同时配发“编者按”说:“反映革命人民与‘四人帮斗争的文艺作品,如何处理好歌颂与暴露、光明与黑暗的关系,是一个很值得探讨的问题。”这些文章明显是在为发表“歌颂与暴露”相结合的《伤痕》作“铺垫”。

回过头来看,为减少“影射”风险,当年的《文汇报》还为发表《伤痕》打出了一系列“组合拳”——

七月二日,《文汇报》副刊《风雷激》更名为《新长征》,首期头条是《华主席到水乡来》;七月二十一日的《新长征》又刊发了《华主席站柜台》,再次表明了《新长征》副刊和《文汇报》紧跟华主席的姿态。

八月十一日,刊发《伤痕》的当天,《文汇报》第二版“杂谈”栏目发表署名“闻群”的文章《为何弃优不取?》批判“林彪、‘四人帮散布的反动血统论”,强调“我们党的政策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重在政治表现”,与批判“唯成分论”的《伤痕》相呼应。

这两个月《文汇报》的这些文章、版面,足以显示当年《文汇报》人的睿智、用心和敬业。

两次送审

就在《文汇报》为发表《伤痕》所作的“铺垫”工作接近尾声时,“马达同志则主张,为了更加有把握,把小说清样送交市委宣传部洪泽同志(当时宣传部负责新闻出版等方面工作的副部长——作者注)审阅。”这,已是《文汇报》第二次向市委宣传部送审《伤痕》。

据刘金回忆,初次接到《文汇报》送来的《伤痕》送审小样,他“并不感到突然”,因为此前在火车上就已经读过钟锡知带在身边的《伤痕》,“现在《文汇报》正式送小样来,他又认真读了一遍”,并“当即对这篇小说表示热情的肯定。他又给处里的黄屏同志看,黄屏也认为很好,可以刊发。他就立即给《文汇报》分管文艺的副总编唐海打电话,表态说:‘小说很好,可以刊发……”endprint

关于第二次送审,《马达自述》写道——

为慎重起见,我还是写了封信给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洪泽。……我的信大意是这样的:送上小说《伤痕》的大样,请你审阅。我觉得这篇小说很好,它不仅揭露了“四人帮”的罪行,而且深刻地反映了“四人帮”在“文革”中给广大干部和青年一代造成的严重创伤,指出这一点,对彻底否定“文革”十分重要。你看后有什么意见,望告。同时,此文也可看作是文艺界的一个新动态。

其中“彻底否定‘文革”这句话或“大意”,显然是马达记忆有误,因为马达当时绝不可能在送审信函上写这样一句话,或者表达这样的意思,除非他不同意发表《伤痕》,而是建议洪泽仅仅将其视作“文艺界的一个新动态”。

鉴于当代历史许多人已记忆不清,甚至连一些历史研究者也经常弄错,这里有必要简要回顾一下从“‘文革胜利结束”到“彻底否定‘文革”的过程。

一九七七年中共十一大《政治报告》:“历时十一年的我国第一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以粉碎‘四人帮为标志,宣告胜利结束了。”

一九七八年八月十一日《伤痕》发表,同一天的报纸上刊载了《中共中央颁布(中国人民解放军政治工作条例)》,其中有“第一次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胜利结束……”对“文化大革命”显然还是肯定的。

同年年底召开的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认为,对于文化大革命,也应当历史地、科学地、实事求是地去看待它。毛泽东同志发动这样一场大革命……”依然肯定“文革”是“一场大革命”。

一九八一年六月,《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将“文革”定性为“一场由领导者错误发动,被反革命集团利用,给党、国家和各族人民带来严重灾难的内乱”。

一九八四年三月三十一日,《文汇报》上首次出现“彻底否定‘文化大革命”这一提法;四月二十四日《文汇报》报道说,“《人民日报》昨天发表题为《就是要彻底否定‘文革》的评论员文章。”

此时,距离《伤痕》发表已经五年多过去了,可见“彻底否定‘文革”之路的崎岖和漫长。由此也可确认,即便马达当时确实心里想“彻底否定‘文革”,也断不敢、不会在送审信函上这么说。

回到《伤痕》的第二次送审。

据当时供职上海市委宣传部文艺处的黄屏回忆:

……《文汇报》送来小说《伤痕》清样,我照例先审读。……读完小说,我为“四人帮”制造的人间悲剧而愤恨不已。我对刘金说:“小说很好,可以发表。你看看,敢发吗?”他笑笑说:“我不敢。”于是我将清样送到洪泽办公桌上。他看得飞快,不到半个小时,清样退回来了,批语就批在清样上面……

令人不解的是,《文汇报》第一次送审时表示“小说很好,可以刊发”的刘金,这一次却“笑笑说:‘我不敢(发)。”

刘金的态度如此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实在令人诧异。但细看刘金的回忆,这一转变还是挺有意思的。

刘金曾对记者说:

我这个人有时胆子很小,有时胆子又很大。《伤痕》,《文汇报》第一次送来时,我竟没有请示分管文艺的洪泽副部长,就打电话表态了。这是不对的。

这是检讨自己。

过了几天,《文汇报》又将《伤痕》小样来送审。小样自然到了刘金手里。他一看到重新送审的小样,立刻明白了。发表这么一篇小说,不是一件小事,他的表态是不好作数的。于是马上将这篇小样送给洪泽副部长审阅。

因此,当黄屏问他:“你看看,敢发吗?”他只能“笑笑说:‘我不敢。”

其实他想说的是,他的级别太低,敢也没用,“不好作数的”。

《伤痕》发表及之后

洪泽实际上成了《伤痕》的签发者。

钟锡知在《春雷》中回忆道:

只隔了一夜,洪泽就送回了书面的支持意见。小说的前景更加明朗了。唐海同志和我商定八月十一日《文汇报》以一个版面的篇幅刊出这篇大学生作品《伤痕》。……唐海同志还不断提示我要反复看一遍再看一遍当心出错。因此我一直到出版当日凌晨三四点钟才离开报社。

《伤痕》发表以后,《文汇报》又组织了多个版面的有关《伤痕》的讨论,其作者包括曾对钟锡知明确表示支持的王朝闻、吴强等等。

…………

纵观《伤痕》的发表过程,不难发现,钟锡知犹如“冲破阻力”的动力,没有他始终不懈的努力,《伤痕》很可能早就夭折了;路远等同仁的支持给了钟锡知以力量;钟望阳、刘金、吴强、王朝闻等的支持,增加了钟锡知“冲破阻力”的“砝码”;全一毛充满智慧的“路线图”,显然指明了冲破禁区的道路,功不可没;唐海的谨慎、认真及其分管文艺的身份,对于《伤痕》的编发也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马达对政治的敏锐、审慎,以及他的总编辑身份,使其成为最有影响力的“统领者”、“拍板”者,发表《伤痕》关键人物;而洪泽则以其胆识和勇气担起了发表《伤痕》的最终责任……可以说,《伤痕》之所以能够公开发表,完全得益于这样一个搭配完美的“团队”。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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