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虞南
6月本刊“茶界视野”栏刊发了夏虞南先生的《“精行俭德”之思想旨规探微》一文,为上篇;本期现将下篇刊发于此,供读者参考。
·编者·
从文献的来源看,相比较而言“俭德”比“精行”更容易找到依据。而且“俭德”的词义则更加明显清晰。因陆羽将“精行俭德”并列使用,所以我们考虑到将“精行”作为一个固有的名词其实并不合适。因为“精行俭德”从语法角度上来说其实是并列偏正短语,“精”是修饰“行”的,而与之相对“俭”则是对“德”的修饰加补充。所以,“俭德”一词理解成“节俭内敛的厚德”是最为适宜不过的。
最早的文献来源笔者认为可以追溯到《周易·否·象传》中的记载:“象曰,天地不交,否;君子以俭德辟难,不可荣以禄。”关于此解释,三国时期着写《周易兼义卷第二·上经》的王弼注[疏]正义曰:“‘君子以俭德辟难’者,言君子于此否塞之时,以节俭为德,辟其危难,不可荣华其身,以居幸位。此若据诸侯公卿言之,辟其羣小之难,不可重受官赏;若据王者言之,谓节俭为德,辟其阴阳已运之难,不可重自荣华而骄逸也。” 可见,此词针对的是,既然本意是时运不佳,作为君子用简朴内敛的德行来避免危难,君子需要约束、隐蔽自己的才华和力量,不可显山露水去追求荣华富贵。其中“俭”字也可解作收敛、约束,此处作为动词,将“德”字解作才华、能力等名词性词语,意在劝诫君子要约束、隐蔽自己的才华和力量避免危险。同为三国时期的虞翻作《周易集解》曰:“谓四泰反成否,干称贤人隐藏坤中,以俭德避难,不荣以禄,故贤人隐矣。”也是解释强调君子需要“俭德”以趋避难的观点。
《后汉书·翟酺传》:“夫俭德之恭,政存约节。故文帝爱百金于露台,饰帷帐于皁囊。或有讥其俭者,上曰:‘朕为天下守财耳,岂得妄用之哉!’至仓谷腐而不可食,钱贯朽而不可校。”这里东汉安帝朝的侍中翟酺以西汉文帝节俭之事对上进行劝诫,也是一例典型的儒家正统的“俭德”之论,提倡政治统治者需要“俭德”,不可滥用无度。明显是从先秦《周易》一书中对于君子德行的劝勉的继承。而且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将“俭”、“德”分离而施以政论的经典以《左传》为代表,见于《左传·庄公二十四年》:“俭,德之共也;奢,恶之大也。”意为有德者皆由节俭简朴的厚德而来,而奢侈则是当时认为统治者最大的罪恶之一。可见对“俭德”的强调已经成了当时主流的统治思想和一种普遍的社会群体意识。 与此类似的材料,笔者罗列筛选如下:
《晋书·礼志》:“魏武葬高陵,有司依汉立陵上祭殿。至文帝黄初三年,乃诏曰:‘先帝躬履节俭,遗诏省约。子以述父为孝,臣以系事为忠。古不墓祭,皆设于庙。高陵上殿皆毁坏,车马还厩,衣服藏府,以从先帝俭德之志。’”
《晋书·儒林》:“自顷风轨陵迟,奢僭无度,廉耻不兴,利竞交驰,不可不深防原本,以绝其流。汉文袭弋绨之服,诸侯犹侈;武帝焚雉头之裘,靡丽不息。良由俭德虽彰,而威禁不肃;道自我建,而刑不及物。若存罚其违,亡贬其恶,则四维必张,礼义行矣。”
《魏书·程骏传》文明太后谓羣臣曰:“言事,固当正直而准古典;安可依附暂时旧事乎!”赐骏衣一袭,帛二百匹。又诏曰:“骏历官清慎,言事每惬。门无挟货之宾,室有怀道之士。可赐帛六百匹,旌其俭德。”
《北齐书·赵郡王传》史臣曰:“《易》称‘天地盈虚,与时消息,况于人乎’。盖以通塞有期,汚隆适道。举世思治,则显仁以应之;小人道长,则俭德以避之。”
《全唐文·银青光禄大夫右散骑常侍轻车都尉宜城县开国伯柳公行状》:“直廉洁静,俭德也;拒疑独断,明识也。”
《新唐书·李程传》:“敬宗初,以本官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帝冲逸,好宫室畋猎,功用奢广。程谏曰:‘先王以俭德(《旧唐书》作恭俭)化天下,陛下方谅阴,未宜兴作,愿回所费奉园陵’。帝嘉纳。”
《旧唐书·杨凭传》:“又营建居室,制度过差,侈靡之风,伤我俭德。”
从以上材料中我们可以管窥从春秋战国时期的《左传》到唐代的整个统治阶级和正统史家都注重君子特别是统治阶级的节俭朴素的德行,以此而观从《周易》为儒家经典的源头之一看,在很长一段历史时期,“俭德”都是作为君子品德的重要衡量标准之一,更是必不可少的“仁政”的组成部份,所以陆羽提倡“俭德”更是对于君子品德的贯穿和实践。当然除了史传中的正统材料外,我们还能在佛教经典中看到释家思想对于儒家正统思想的吸收。如在《大藏经52册·北山录卷第五》中载:“古人言:‘俭,德之恭也;侈,恶之大也’。而实不德不俭,恶盈而侈,诚为祸胎,安不忌欤。”其实是沿袭了《左传》中的说法,明显看到了释家对于儒家所提倡的“俭德”观点的吸收。
可见,笔者于沧海拾珠般,收集到的大多都是分别独立的“精行”和“俭德”的用法,所以不难辨别实际上将“精行”和 “精行俭德”是陆羽自己的创新。将释家和道家讲究的专精实践和儒家基本的俭朴厚德结合在一起,简洁旷达地体现出陆羽对于茶之精髓的洗练升华。自此“精行”和“俭德”不断地影响到后世文人雅士,嗜茶之人。例如宋代诗人晁说之在《长句饷新茶》中也写到“俭德”的重要性:“信美江山非我家,兴亡忍问后庭花。明时不见来求女,俭德唯闻罢供茶”。此诗将江山兴旺和俭德奢侈相结合,探讨认为只有“俭德”之君主才没有苛捐赋税,要求贡茶的奢侈无度之举,可见当时的人们也认为茶事相关的应该是俭朴而非奢华。“俭德”在茶道之中这样的用语,一直贯穿到当下的茶文化领域和茶人们的现实生活,里面所体现的俭朴厚德思想延续了儒家的伦理道德规范和政治统治的内敛意识。这样的文化意识,对于目前中国的“廉政”、“清明”都是具有很深的借鉴意义。
另外由于“精行俭德”一词长期以来都是古今茶人内心自勉自省的准绳,这方面相关的研究中,赖功欧先生在《茶哲睿智— —中国茶文化与儒释道》中指出:儒家茶文化是中国茶文化的核心,这一核心的基础是儒家的人格思想。赖先生认为陆羽《茶经》开宗明义指出“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分明是以茶示俭,以茶示廉,从而倡导一种茶人之德,并且这就是一种儒家理想人格。赖先生还指出中华传统尤其是儒家思想十分重视“节俭”这一美德,将其视为一种可贵的价值理念和做人的基本原则。其实在这里,赖先生是想强调通过饮茶,营造一个联系人与人之间和睦相处的和谐空间,代表了茶文化所体现出的儒家道德理想。当然,虽然这是一种精神化的构建,但是确实是指导着当代茶学界思考当今的中国茶道的发展历史和未来的精神走向。
精神分析学派创始人弗洛伊德认为一个人幼年时期的经历将会在潜意识中潜伏从而深刻地影响其成年后的思想和行为。陆羽从小历经坎坷,可谓命途多舛,从不知所生,到禅院初长,整个幼年时期的经历想必不遂人意。而究其长大后的人格旨趣,虽然儿时长成于寺院黄卷青灯之间,并且陆羽的叛逆行为却对讲研佛经和体悟艰深的“梵音”了无兴趣,一生艰难坎坷,江湖泛舟,却从未主动求宦闻达,唯独青睐茗荼烹煮。所以,从陆羽写作《茶经》前的近三十年生活的经历,我们可以考察爲什麽陆羽会提出“精行俭德”这一思想旨归。
检阅史书上,大多相似的记载都是评价陆羽清高卓迈的形象,以及他博学专著的才华如:“造妙理,着《茶经》三卷,言茶之原、之法、之具,时号‘茶仙’,天下益知饮茶矣。” 又在《新唐书》中记载其:“嗜茶,着经三篇,言茶之原、之法、之具尤备,天下益知饮茶矣。时鬻茶者,至陶羽形置炀突间,祀为茶神。”今世茶人纷纷将陆羽奉为中华饮茶的开山鼻祖和“茶神”,究其来源,其实早在当时,陆羽已经被时人所神化,嗣为茶神了。
殊不知,“茶圣”成长的坎坷和曲折。其中值得注意的是根据《新唐书》中的记载 : “幼时,其师教以旁行书,答曰:‘终鲜兄弟,而绝后嗣,得为孝乎?’师怒,使执粪除圬塓以苦之,又使牧牛三十,羽潜以竹画牛背为字。得张衡《南都赋》,不能读,危坐效群儿嗫嚅若成诵状,师拘之,令薙草莽。当其记文字,懵懵若有遗,过日不作,主者鞭苦,因叹曰:‘岁月往矣,奈何不知书!’鸣咽不自胜,因亡去,匿为优人,作诙谐数千言。”
陆羽幼年时期,因为对于儒家“孝道”思想的坚守,不堪忍受师父劝其出家的鞭笞责骂,所以趁师父不备,逃出龙盖寺,转转到戏班里学演戏,作了一介优伶。他虽其貌不扬,又有些口吃,但却幽默机智,演丑角极为成功,后来还编写了三卷笑话书《谑谈》。
以此可看出陆羽虽然少年时在寺院修行生活,但实际本质上还是对于儒家的道统和“孝悌”观点更为专精和亲近,所以不难解释他之所以提倡“俭德”的原因。另一方面,陆羽名字的由来也为我们研究陆羽一生对于儒家和《周易》思想的尊崇是贯穿了其茶道精髓的。《新唐书》载陆羽为自己起名字的故事:“既长,以《易》自筮,得蹇之渐,曰:‘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乃以陆为氏,名而字之。” 而在前文中笔者详细地讨论了《周易》和“俭德”之间的关系。所以陆羽对于《周易》的喜好可能也是他将《周易》中所体现出的思想融入到茶道旨归中的重要原因。
其次,陆羽的才气和才情,让他虽在人生沉浮之际,若逆水行舟,虽无汲汲功名之心,却获得众多显贵名士之赏识。上元元年(公元760年),陆羽从栖霞山麓来到苕溪(今浙江吴兴),隐居山林,潜心著述《茶经》。期间常身披纱巾短褐,脚踏芒鞋,独行野壑,深入垄亩,采茶觅泉,评茗品水,或诵经吟诗,杖击林木,手弄流水,徘徊踟蹰,每每至日黑兴尽,方穷途而归,时人称谓今之“楚狂接舆”,也即是时人所谓之的山人处士,所以在这样的身份下,作为隐者和曾经的修行人,陆羽强调“精行”非常顺理成章的事情。
论及《茶经》的成书时间,学界现目前大致有三种观点,即760年,764年和775年说。沈冬梅先生认为此三种说法各有所据 ,而且《茶经》毕竟在写作过程中经历了其初稿,修改,再修改的几次反复过程,固吴觉农先生认为该书是成就于八世纪六七十年代这一期间的。而不论《茶经》一书的形成过程的具体时间,从陆羽的生平事迹上看,都和隐居山林是必然相连的。而隐居山林陆羽自然以高蹈隐逸的志向为己任,并且精于修行,不断躬行。所以这样的时期才能有利于他写出以“精行俭德”为核心的《茶经》。
关于这段时期内,除了正史中的吉光片羽的记载,我们还能从文学作品中寻找到人们对陆羽处士山人的文化身份的认同,彰显了陆羽的隐逸气质和修行的实践。在唐代,其交游酬唱之朋友,虽或称之为陆羽、陆鸿渐、陆太祝、陆文学等,但实际上更多是称其为处士、山人。且如颜真卿《题陆处士茅山折青桂花见寄之什》、皇甫曾《送鸿渐山人采茶》、《哭陆处士》,戴叔伦《岁除日推事使牒迫赴抚州辨对留别崔法曹陆太祝处士》、《敬酬陆山人》,皎然称陆羽为处士者八九处,如《访陆处士》、《春夜集陆处士居玩月》、《九日与陆处士羽饮茶》、《往丹阳寻陆处士不遇》、《同李侍御萼李判官集陆处士羽新宅》、《奉和颜使君真卿与陆处士羽登妙喜寺三癸亭》等诗作中都称陆羽为处士。 而且在唐代这个隐逸之风盛行和诗歌发达的朝代,处士山人大都是具有隐逸背景的文人,唐代诗人中即有不少这类文化身份的人。陆羽与当世文士名流广有酬唱,更是当时吴中诗派的主要成员之一。黄志浩先生曾指出:“陆羽既是唐代吴中诗派的重要成员,又是具有世界影响的‘茶圣’他的《茶经》……也是中国茶学史上第一次系统地完整地将茶学精神与美学精神相结合的重要历史文献……毫无疑问,这一切都与他诗人与茶学家的双重身份有关。”
所以从以众多观点,我们可以从陆羽的身世曲折中找到他之所以提出“精行俭德”的原因。但是毕竟环境对于一个人的造化影响也是相当重要的。我们还需要最后从茶文化史的发展角度看陆羽是处于什麽样的历史环境,产生了对于茶道精神内涵的分析。
隋唐以前,魏晋南北朝时期社会有一种普遍的奢侈糜烂风气存在,初唐时期这种风气仍有所延续,因而作为君主的唐太宗和名臣魏征等都大力提倡廉俭之风。而茶的品饮首先从先秦时期的零散的无系统的地域性的现象,过渡到由于道教和佛教的兴起的汉末魏晋时期,成为当时修行的僧侣道人和风雅文人的盏中珍,慢慢的随着佛教和茶文化的结合以及其中的相互融合,原本是“禅茶”的一种形式,逐步走进了更为广大的社会层面,并且由于王利华先生在《中古华北饮食文化变迁》一书中专门涉及到了浆饮的淡出和茶饮的兴盛,使得茶文化和茶产业促进了茶品饮的普及,并且将原本和宗教结合甚密的茶饮逐渐过渡到贵族和文人以及下层人民的日常生活之中。所以处于这个时间段的唐代茶人才能认真的思考茶品饮的方法和系统的品饮之道。
前文中,笔者已经花费了大量的笔墨进行对陆羽生平的简述。显而易见,在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陆羽心目中,做人为君子之道也是治国之道的根本。所以陆羽要开宗明义提出“精行俭德”的围绕着儒家思想和宗教修行意识的茶文化原则。而《茶经》整体的语言文风上看,由于多半是四字或者五字、六字的短语居多。长句也由这些短语组成,词义上讲组合巧妙,既可顾名思义,又可作深度探讨。《茶经》中的句子很有节奏感全文以三至六字的短句为多,很少超过八字的、读之抑扬顿挫、有韵文的,充分体现出陆羽高深的文字功底,相信这也是茶圣自身的文化积沉的岁月精华。
后世人对于陆羽“精行俭德”说,存有各家各脉的不同见解,所切入的视角不同,所以对于其精髓的理解也是远近高低各不同。其实反观今世茶道和日常品饮中,我们还能追寻茶圣的脚步,从此四字真言出发,体悟其中深刻的儒家思想的精神旨趣。其实无论是精专的实践还是俭朴厚德,都是儒家茶人试图将儒家道统和谐引入茶文化的前提条件,只有具备“精行俭德”的人格才能更加良好地实现高度的个人修养,才能“为饮,最宜”的效果,只有这样才能让陆羽茶道生涯的精神内核的完美而和谐。
陆羽身世经历坎坷,丰富复杂,且生平事迹难以确考者甚多,但他的文化身份与文化品格却是比较明确的。概而言之,在生活实践中他是具有幽野品格的处士山人,在人格情操上者说是具有隐逸之风的文人,而在道德层面上言,他个人本身就是“精行俭德”的真茶人。
这样的真性情,真风神,正如其《六羡歌》自云:“不羡黄金罍,不羡白玉杯;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千羡万羡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