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谢燕青
群山起伏绵延的江西省婺源县东北乡山区,是历史上产茶的老茶区,也是中国农业科学院茶叶研究所原所长,现中国国际茶文化研究会名誉副会长兼学术委员会主任程启坤的家乡。
“跨过我家乡的那座山,就是安徽休宁县。我从小是在山区、茶乡长大的。”程启坤说。如今,程启坤早已走出了家乡的那座山,足迹几乎踏遍了全国的每一处茶区。一次,程启坤与我们编辑部的同事闲聊,问起同事的家乡,同事回答“乐清”,程启坤下意识的回应是:喔,那是产雁荡毛峰的地方啊。
程启坤与茶的感情,可见一斑。中国的版图,对于他来说,不是东经北纬,而是一张关于茶的地图。他用茶认识了中国,同时,他一生学习茶、研究茶,把茶介绍给了中国人和不少国际饮茶爱好者。他自1960年以来一直从事茶叶生化、茶叶品质鉴定、茶叶加工和茶文化的研究工作,对茶叶品质化学、茶叶加工和深加工利用、茶文化等具有专长,是一位名符其实的老茶人。
程启坤一生事茶,他与茶的缘分,从1937年3月的那个春天,便已经缓缓舒展开了。
1937年3月,程启坤在茶区出生了。在茶树间,他的出生,注定将与茶结下不解之缘。
小时候,程启坤的父亲在一所皖南的学校教书,母亲则在家种茶。一亩多茶地,是程启坤最早的茶启蒙地。春天来了,除了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婺源的茶树也迎来了一年中最具活力的时候。母亲忙着采茶、制茶,小小年纪的程启坤也帮着母亲搭把手,一起投入到春茶的忙碌之中。白天采茶,晚上做茶,年纪虽小,但耳濡目染下,程启坤也是一个小小的“茶专家”了。
眼瞅着,初中即将毕业了。一天,父亲把程启坤叫到身边,对他说明了家里的经济情况,接下来他只能去中等专业学校学习。父亲给了他两个专业选择,要么“学医,上医专”,要么“学茶,上茶校”。在这短短的谈话过程中,程启坤想起来自小生长、玩耍的茶园,便对父亲说道:“那还是学茶吧。”
1953年,程启坤进入屯溪茶校读书,学习茶的栽培与加工。之后,程启坤两次被选中,一次是被浙江农业大学选中,一次被中国农科院茶叶研究所选中,这两次“被选中”,让程启坤觉得自己和茶愈发地亲近了。几十年之后再提起这段往事,程启坤笑着说道:“这真的是缘分啊。”
在屯溪茶校学习期间,因为对茶的热爱,以及自身的认真努力学习,1956年夏季,程启坤获得了保送进入浙江农业大学第一届茶学系本科学习的机会。1960年本科毕业后,正赶上中国农科院茶叶研究所扩招人员,就这样,程启坤被分配到了茶叶研究所工作。
1960年,程启坤进入中国农业科学院茶叶研究所生理生化研究室,研究茶树的生长、栽培、加工过程中化学成分的变化规律。他最早开始了茶多酚的研究工作,探明了茶多酚及儿茶素在茶树体内的分布、生长发育过程中的变化、制茶过程中的变化,及其对茶叶品质的影响。
程启坤在茶学讲座上发言
两年后,在中国3年困难时期,程启坤迎来了自己人生中的一大喜事:结婚。那时,大家都是凭票购买大米、茶等生活用品。52.5元,是当时程启坤一个月的工资。除了每月固定寄10元回家给父母外,程启坤最大的消费是一月的伙食费9元。为了节省伙食,一日三餐都是在研究所的食堂吃的,“那时候从来不敢去外面吃饭,怕伙食费超标”。在这样的困难时期,程启坤和妻子的婚礼在研究所的招待所举行,一切从简。但纵然简单,程启坤还是狠下心,买了些喜糖。“当时的糖果都是高价糖,我花了整整3个月的工资买了喜糖。”程启坤带着笑意,慢慢地说着。今年5月,在“缘定浙大”2014浙江大学校友集体婚礼上,程启坤与妻子作为浙大全校的金婚代表走上了讲台。52年的相濡以沫,程启坤与妻子用金婚见证了“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承诺。
对六十年代的年轻人而言,心里想的,似乎只有关于一心一意做好工作这件事。婚后,程启坤的妻子在临安工作,两人分居两地。“现在从杭州来往临安很方便,不过我们那个时候,去临安起码要花半天多的时间。”所以,一年365天,程启坤只能利用一年一次的探亲假去看望妻子。其他时候,都一门心思扑在工作上。
一次在做儿茶素研究,运用纸谱分析时,因为识别儿茶素斑点要在紫外灯底下工作,程启坤的眼睛被刺得疼得不得了。去医院就诊,医生说是因为紫外线的伤害,导致眼睛发炎。因此,只能戴着防护眼镜工作。但戴着眼镜看不清楚,无法把斑点准确点描出来,程启坤为了完成工作,忍着眼痛,摘掉眼镜来完成点描工作,然后再戴上眼镜。当时他不考虑工作时间,整日进行研究工作。正是这种忘我的工作精神,程启坤经常被评为所里的先进工作者。
1964年,程启坤作为全国四部红碎茶研究工作组的一员,来到了西双版纳。“那个时候云南的交通非常不方便,从杭州到西双版纳要六七天,从昆明到西双版纳就要坐3天的汽车。那个时候生活真的是很艰苦的。在勐海茶厂,吃得很简单,每日早餐几乎就是糯米饭团加醃菜缸里刚捞出的咸菜。”程启坤从杭州到西双版纳之际,正是妻子要生孩子的那段时间。为了工作,程启坤没有陪伴在妻子身边,一起见证孩子的出生。1965年儿子出生时,妻子写信给他,过了半个月,程启坤才收到信,知道儿子出生了,收获了这一份迟到的喜悦。
两年西双版纳,一年凤庆的红碎茶研究工作圆满地完成之后,研究成果转化成了生产力,中国的红碎茶出口大幅度提升。
紧接着,中国文化大革命爆发。程启坤几乎每天劳动或下乡蹲点,但与此同时,茶叶防辐射物质研究的工作也安排到了他身上。那时候,白天,程启坤着劳动装、布山袜、草鞋,带着锄头或铁耙去茶园劳动。只能挤出时间,利用晚上的休息时间进行研究工作。虽然只能间歇性地工作,但最终大家还是一起完成了这项研究项目,项目定名为7369。说起7369,程启坤至今记得,这是天津市科委在1973年6月列的第9号课题。7369通过了天津市科技局技术鉴定并推广应用,该项成果的茶叶提取物确实能提高放疗病人的白细胞数,增强免疫功能。
文化大革命之后,中国的茶叶研究工作速度加快。1983年被提拔担任中国农业科学院茶叶研究所所长之后,程启坤也一直没有脱离业务工作,出任重点课题组长,一起帮忙出点子,先后进行了提高红碎茶品质技术的研究,茶叶中功能成分系统分离提取技术的研究等。1980年以来获得国家、部、院科技成果奖10项,不少成果都对茶叶产业的发展作出了积极的贡献。
“我生长在茶乡,学习在茶校和浙大,工作在茶叶研究所,退休之后进入了中国国际茶文化研究会,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茶。”程启坤说。
1993年,中国国际茶文化研究会成立,第一届会长王家扬找到了程启坤,希望他能协助茶文化工作。之后,程启坤进入中国国际茶文化研究会,开始对茶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一直担任副会长及学术委员会主任职务,参与组织大型国际茶文化研讨会多次,为中国茶文化的繁荣与发展作出了一定贡献。
从茶研究到茶文化,程启坤的生活涵盖了茶的方方面面。1995年,他开始进行学术研究。“茶文化具有历史性、文化性,是一种软科学。”程启坤开始逐字逐句研究《茶经》,研究宋代赵佶的《大观茶论》、明代张源的《茶录》,进行过唐代饼茶的复原研究、唐代陆羽煮茶法的复原研究、长兴顾诸山唐代贡茶院的研究、浙江余姚田螺山遗址出土茶树根的研究、绿茶金三角的研究、历代贡茶与名茶的研究、中国各产茶省区名优茶的研究、普洱茶文化与品质的研究、茶文化的概念内涵与研究范围的研究、茶与社会和谐的研究、茶文化与茶产业关系的研究等。
程启坤(中)一行专家实地考察茶园摄/足奚
在安吉白茶的发展中,程启坤作出了不少贡献。他多次去到天荒坪镇大溪村横坑坞的山上观察那棵奇异的白茶树,采摘叶子作分析、对照宋徽宗《大观茶论》的描述,经过仔细分析研究,判断这是一棵宋代遗留下来的白茶母树,确认安吉白茶完全符合宋徽宗《大观茶论》中论述的“白茶”,为安吉白茶的发展提供了历史依据。之后,“《大观茶论》与安吉白茶研讨会”在安吉召开,轰动一时。“安吉白茶的氨基酸含量特别高。”从历史文化和化学成分两方面出发,程启坤的主题发言为安吉白茶的发展指明了方向。2014年3月底,安吉县举行了安吉白茶推介会,有200多茶商参会,程启坤在会上作了《安吉白茶究竟好在哪里》的主题报告,如同活广告,再一次有力地宣传了安吉白茶,对安吉白茶的进一步发展起到了推动作用。
通过“唐代饼茶的复原研究”与“陆羽煮茶法的复原研究”,为探明唐代饼茶的制造与煮茶法提供了实验性证明 提出中国“绿茶金三角”(江西婺源、安徽休宁、浙江开化)的概念,为浙、赣、皖三省接壤的优质绿茶区的生产与发展提供了依据。
程启坤两次去到英国立顿考察,进行了立顿品牌的研究。茶界一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中国7万家茶厂抵不过一个英国立顿。“这句话说得肯定是片面的,但这也说明了英国立顿的确有值得中国茶业学习的地方。”带着“为什么立顿能做那么大”的问题,程启坤来到了英国的曼彻斯特考察立顿。一到立顿的拼配厂,程启坤最大的感触是“讲究科学”。在像一个篮球场那么大的审评室里,审评师们面对来自世界各地的茶叶进行着确定配方的工作。有个审评师当场给程启坤出起了考题,在数个茶样对比中请他确认哪个最接近标准样。程启坤经过审评答对之后,那位审评师笑着对他说:“你可以留在我们这里当审评师了。”
程启坤(中)赴贵州雷山考察 摄/舞茗
生产过程科学严密、品质稳定,是立顿给程启坤最直观的感受。“要大批量出口,质量稳定是关键。中国的茶叶市场比较乱,因为我们是小农经济,小批量生产。如果我今年想买到和去年一模一样品质的茶叶,几乎是不可能的。质量不稳定是中国茶业发展的致命伤。所以,通过科学的拼配技术达到质量稳定,就是立顿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程启坤说。
对于普洱茶,程启坤也有自己的看法。“普洱茶的炒作很厉害,不懂普洱茶的人比懂的人多,有些甚至卖茶的人也不懂。”程启坤从历史、文化、质量等方面,连续发表多篇文章谈普洱茶。关于生茶和熟茶,他打了个比方,从山上刚采来的柿子,涩味很重,不适合吃,存放几天之后,甜味就出来了。生茶其实就是“不成熟的柿子”,生茶是普洱茶,但是是未成熟的普洱茶。有关普洱茶的保健功效,大量都是用普洱熟茶做出的结果,所以,程启坤提倡大家多喝普洱熟茶。
“我只是一个平凡的茶叶科技工作者。”虽然已到耄耋之年,程启坤还在一线指导、帮助茶农做茶叶。前不久在象山,当地的农民企业不会做红茶。程启坤就手把手教导,从采摘到制茶,都亲自指导。在磐安,程启坤给30个茶叶技术人员集中讲课、指导。近期,刚成立的宜兴市茶文化促进会找到程启坤,希望他能帮助他们的茶叶发展。程启坤从历史和科学两方面给出了建议,一是系统整理宜兴的茶文化发展史,古为今用;二是经过科学的系统分析,指出阳羡茶好在哪里,以便引导消费。
2014浙江大学校友集体婚礼上,程启坤携妻子作为金婚代表出席。
前不久在贵州湄潭举行的“茶与酒行业高端对话”上,作为中国茶界的专家代表,程启坤的论点博得了满堂喝彩。当地的茶农们纷纷提出自己的疑惑、问题,希望程启坤能为他们解疑答惑,程启坤都一一予以解答。
愈是与茶接触,愈是喜欢茶,对茶的认识也越来越深刻。
聊到盛世兴茶,程启坤觉得这个提法“非常正确”。程启坤最近在参与编写巨著《中国茶史》,分朝代介绍中国的茶业状况,他负责的是现当代茶业的发展史,对盛世兴茶的感触很直观深刻。中国茶叶的发展,在唐宋兴盛,清代、民国时期陷入战争状态后就开始没落。1980年以后,茶业的发展速度直线上升,茶叶生产发展水平比较高,对茶感兴趣的人越来越多,对茶文化的认识也越来越深。
“茶,不能说只是饮料,她不仅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我们需要充分加以宣传,提高人们的认识水平。”虽然每年的工作量很大,一年至少有四分之一的时间在出差,程启坤仍希望能在茶文化上,作一些普及教育。“我想把一生中积累的知识,和年轻人交流,让他们进一步了解茶文化。”
因此,程启坤开通了微信公共平台“茶人说茶”,要将自己这一生积累的茶知识传授给年轻人。完全公益性的工作,自觉自愿地去花时间,学微信、建平台、发消息,对于一个78岁的老人来说确实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有人说,程启坤是两栖类的专家,既是科学家,也是茶文化专家,科研工作和茶文化研究都做得认真而深入;有人说,我很敬佩程老师,他话不多,一直认认真真在做学问;程启坤自己说,我觉得生活很充实,虽然忙忙碌碌,但我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很有意义。这样的茶业人生,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