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弟

李鸢

陆长风第一次决定，一定要给“李鬼”一些颜色看看！

在这个内陆小城，陆长风一手创办的绿风园林公司，以提供优质的园林景观设计、施工、维护一体化服务而闻名，几年来一直处于绝对优势地位。树大招风，各种“李鬼”也见过不少，陆长风早已习惯了淡淡一笑。然而这次，他实在无法淡定。

半个小时前，在开发区一家在建的物流园区工程指挥部中，当项目负责人明明白白地告诉陆长风，已经收到了他的投标资格预审书，请他尽快编制投标文件时，陆长风满头雾水。自己明明刚和对方开始接触，还没有申请投标，资格预审书怎么就已经到了对方那里？直到拿到那份文件，陆长风才发现，真正的投标人竟然是“陆长风园林设计施工有限公司”。而他自己最清楚，这个“陆长风公司”和他陆长风本人绝对没有任何一丝半点关系。

这真是太卑鄙了！陆长风暴跳如雷。他可以容忍别人“山寨”自己，但却无法容忍这种让人恶心的山寨手段。

名叫“李鬼”的兄弟

凭借自己在业内的关系，陆长风在半个小时之内便查清了“陆长风公司”的幕后主使。他做梦也没想到，“山寨”自己的人，竟然是公司最大的苗木供应商何子钦。

以陆长风如今在业内的地位，即使何子钦负责着绿风公司50%以上的苗木供应，陆也同样不会对他心存忌惮，真正让他顾虑的，是何子钦与绿风公司那段久已无人提起的渊源。

当年，陆长风还只是一个刚走出大学校门不到一年的毛头小子，在这个小城一家只有几个人的园林公司做设计。由于工作的关系，他认识了苗木商何子钦。

当何子钦用那双打理了十几年苗木的手拿起陆长风的设计图时，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从那以后，何子钦不断介绍客户给陆，由他进行设计，何子钦供应苗木，陆正是由此积累起第一桶金。一年之后，他从原来的小公司辞职，创办起绿风园林公司。何子钦给了他第一笔“赞助”：所有供应绿风公司的苗木暂时欠款，一年后再结算。陆也曾诚心诚意地邀何子钦入股，但是何子钦笑笑说：“我没什么文化，你把生意做大了，我能搭你的车多卖些苗木就好。”

四年后，绿风公司申请园林绿化企业三级资质，被苗圃生产培育能力的条款挡在门外。何子钦又送上了一份大礼：将自己的苗木种植基地变更到绿风名下。在何子钦的帮助下，绿风公司顺利拿下三级资质，一举成为全市最大的园林绿化公司。

最初两年，陆长风说到做到，所有的苗木，都由何子钦供应，何子钦借绿风公司之势，也成了市内最大的苗木种植销售商。然而当场子越来越大，利润也越来越重要，毕竟手下上百人等着吃饭。于是，当有别的供应商开出了比何子钦低得多的价格，陆长风开始接受，从不安，到坦然。从绿风拿到的订单越来越少，何子钦几次找过陆长风，最终，两人就一些固定的品种达成独家供货协议。只是，那种亲如兄弟的情感，已经再也找不回。

眼看陆长风的生意风生水起，何子钦也不再满足于只做种植、销售，开始涉足园林设计施工及养护。两年前，绿风公司的一位骨干工程师和一位项目经理突然辞职，陆长风后来才得知，他们被何子钦高薪挖了去。凭借着“绿风原班工程师、项目经理、供应商”的名号，何子钦不断能接到一些不大不小的工程。所有这些，想到那些恩义与情分，陆长风都忍了。

利润大过天

何子钦的办公室中烟雾缭绕。

注册“陆长风园林设计施工有限公司”，何子钦多少有些与陆长风赌气的成分。让何子钦下定决心挖陆长风墙脚的，正是那份独家供货协议。那天，陆长风靠在宽大的老板椅上，斜睨着眼睛说：“哥，虽然我这次照顾你，但不可能照顾你一辈子。”

那种傲慢，让何子钦如芒刺在背。当他最初不断赊欠苗木给陆长风时，当他把苦心经营了十几年的苗圃拿给绿风去申请资质时，陆长风那么清楚地说过：“有酒一起喝，有钱一起赚。”曾经的承诺在现实面前黯然失色，兄弟是天大的事，利润大过天。

何子钦从绿风拿回了自己的苗圃，重新注册了一家小公司，并从绿风挖来了工程师王若明及一位项目经理。王若明想出了注册“陆长风园林设计施工有限公司”的主意，在工商部门找了关系成功注册，想通过这种打擦边球的方式，借陆长风的名气拿下订单。

眼看物流园区项目很快就要提交投标文件，王若明提出，时间紧急，一个人应付不来，能否以外包的方式，请绿风公司的工程师代为设计。何子钦想了想，最终点点头。王若明与绿风公司的总工程师付超私交不错，一个星期后，付超的设计方案摆在了何子钦的案头，何子钦为此支付了2.8万元的设计费用。

当陆长风辗转看到这份设计图时，愤怒之余，竟然有种难以言明的如释重负。曾经束缚他无法打击对手的那份兄弟情谊，由何子钦用这样的方式来亲手剪断。再没有什么可顾虑了。陆长风仔细看那份设计图，很快发现了付超的疏忽之处：设计方案上有一处动态水景，必须用到一种特殊的电子控制设备，这种设备，自己公司拥有专利权，付超在给别的公司的设计图上使用了这种动态水景方案，已经侵犯了绿风的知识产权。

一个打击对手的计划迅速在陆长风的脑海中成型。

杀手

请了律师，陆长风以付超、何子钦、王若明以及“陆长风园林设计施工有限公司”侵犯绿风公司知识产权为名，向法院提起民事诉讼。他特意叮嘱律师，起诉只是手段，以调解为第一选择，律师费照付。

陆长风明白，自己依然离不开何子钦，今日的何子钦是这个城市最大的苗木供应商，有些苗木品种，有些品质要求，只有他才能提供。

收到开庭通知书的那天，陆长风来到了何子钦的办公室。漫长的沉默在两个人之间凝固着。终于，陆长风不紧不慢地开口了：“哥，这件事你做得不地道，但看在我还叫你声哥，我可以撤诉，可以不追究，甚至我们还可以合作，但有两个条件：第一，马上注销‘陆长风公司；第二，你供应的苗木，不能再按以前的价格。”他拿出一份新的价格表，放在何子钦面前。“你看下，同意的话就签个字。”

何子钦扫了一眼那份价格表，马上明白了陆长风的来意。所有的品种，价格比以前压低了20%以上，大部分甚至低于市场上的行情。“兄弟，事情是我错了，公司我马上注销。但是想想当年，价格能不能再商量？”

“兄弟？你做‘陆长风公司的时候想到兄弟了吗？这里面的法律问题如果追究起来，恐怕就不只是知识产权那么简单了。”

何子钦沉默了，许久，他终于在那张价格表上签了字。他不怕上法庭，不怕输掉官司，然而如同陆长风暂时还离不开他一样，毕竟，他还有一个上百亩的苗圃，几年来几乎是按陆长风的要求在培育生产。

吹着口哨，陆长风回到公司，付超正在办公室，手足无措地等着他。

陆长风对付超可没有对何子钦那样客气。虽然付超跟了自己几年，但是不杀一，怎能儆百？他给了付超两个选择：方案一，赔偿公司5万元，降职为普通设计人员，月工资2000元；方案二，法庭上见。他有把握，付超只会选方案一，因为他儿子还不到半岁，不能没有经济来源，而一旦开庭，顶着职务犯罪的名声，他在业内便再也无法立足。

一切如陆长风预料。何子钦注销了公司，压低了供货价格；付超搬到了设计部杂乱而拥挤的普通办公室；由于何子钦的退出，物流园区的项目，绿风公司一举中标。

陆长风心满意足撤了诉。只是，在法院看着何子钦离去的时候，他突然发现，那个曾经山一般坚定的背影似乎已经不再如当年一样挺拔。那个瞬间，他突然有一丝伤感，然而转身，便被淹没在刺目的阳光里。

最暧昧的欲望

路边的小饭馆里灯光幽暗。角落的一张桌子旁，付超痛哭流涕，何子钦一杯杯喝着闷酒，王若明呆呆地坐着，不知该劝谁，更不知该说些什么。

酒喝得有点多了，何子钦拿出一个信封塞在付超怀里。“这次是我害了你，这儿有1万块钱，不多，给孩子买奶粉吧。”

付超推辞了一下，将信封塞进口袋，突然把酒杯重重摔在桌上，大声说：“他陆长风是个什么东西？绿风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逼急了我一件件给他抖出来。”

何子钦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也许，只有彻底打垮绿风，这个城市的园林绿化行业才能重新洗牌，自己才能有机会。“兄弟？你做‘陆长风公司的时候想到兄弟了吗？”陆长风冷冷的话语在记忆中挥之不去地回响，让何子钦终于狠下心来。付超与王若明空前支持何子钦的计划，打倒陆长风取而代之，是这个城市业内每一个人最暧昧的欲望。

两天后，何子钦和王若明匿名在当地人气极高的网络论坛上发表了一篇帖子：《绿风园林的黑色交易》。

在帖子中，何子钦与王若明假借“某绿风服务企业”的名义，针对绿色公司的诚信及施工质量，曝光了绿风公司在设计施工中的诸多黑幕：在设计上，为了追求利润，不断提高造价及规模；在施工中，用劣质材料以次充好，并大量使用业主不熟悉的低成本材料，虚报材料价格；绿风公司的设计施工人员，在工程进行过程中，以工程质量为要挟，向业主索要财物……

流言有时往往比事实更像事实。何子钦的目的很快达到了，一些知情或是不知情的人纷纷跟帖，曝出了更多或真或假的黑幕，绿风公司和陆长风，一时间被推至了风口浪尖。

当帖子刚开始出现时，陆长风并没有放在心上，这些所谓的“潜规则”，其实业内人士都心知肚明，对他构不成什么实质性的打击。然而这只是何子钦他们的第一步。

从此只是传说

在绿风黑幕被炒得沸沸扬扬的同时，付超也在绿风公司内部开始活动。他以一个绿风公司普通员工的名义发了一篇帖子，曝出了绿风公司在多次投标过程中伪造相关证明、与其他企业合谋抬标、串标等内幕。在帖子中，他还针对绿风公司的劳动保障、员工的加班工资等管理问题发难。

这个帖子出现后，陆长风终于感到了一丝寒意。帖子中所说的，已经触及公司的一些具体操作细节，更令他有些慌乱的，是公司内部的反应。陆长风之前对于付超的处理，在公司内部早已议论纷纷。设计人员兼职赚外快本是极为普遍的行为，现在猛然收紧了这个口子，员工私下里自然有不少抱怨。而陆长风如此严厉地对待追随了他几年的付超，也着实让一些老员工寒了心。由于涉及到员工的切身利益，不断有绿风的员工匿名在网上跟帖。越来越多的内幕，被曝光出来。

陆长风试图控制事态，他召开了全体员工紧急会议，大发雷霆要抓住出卖公司的内鬼，同时严令员工禁止发布关于公司经营管理的负面消息，有违反者一律无条件开除并追究法律责任。

这样的三令五申，不但没安定人心，反而让原本不知情的员工更确信帖子内容的真实性。此时，付超开始在绿风内部散布公司即将被有关部门调查的消息，一时间，公司内部流言凶猛。陆长风找了公关公司，删掉了本地论坛上的帖子，然而何子钦他们早已将关于绿风的一系列帖子整理后转发到各个知名论坛，陆长风删帖的举动，更被指是做贼心虚的表现。

眼看陆长风焦头烂额顾此失彼，何子钦知道该自己出马了，企业资质年度审查快要到了，何子钦以真实身份站出来，在网上发帖：

“作为绿风公司最大的苗木供应商，曾经为了自己的利益，我隐瞒了太多真相。为了自己的良心，为了整个园林行业和众多同行们，我不得不说出下面的事情：

首先，绿风公司在申报三级资质时，存在着弄虚作假行为。所谓的大量技术人员只是购买了相关的人员资料，而非真正有这些员工；第二，绿风没有一亩苗圃，申报资质时是用的本人的苗圃，该苗圃直到现在依然是我在经营；第三，绿风在投标过程中，多次违反相关规定，为其他不具备资质的企业提供挂靠服务，仅挂靠管理费的收入每年便达上百万元。此外，绿风所承接的几个重大工程，公司本身并不具备相关资质，而是挂靠其他一二级资质公司参与投标……”

这是一个直指绿风命门的帖子。其中的每一条，都足以使绿风被罚款乃至吊销资质证书。当看到何子钦所罗列的那些员工姓名、挂靠公司和工程清单时，陆长风终于明白了那些他所不知道的幕后操作，也终于感到了绝望。

网上自发形成的“倒陆派”们，不断搜寻到新的证据，甚至提交给了相关主管部门。年度资质审查中，绿风公司被罚款50万元，并被吊销了三级资质证书。绿风园林从此变成了传说，而揭露绿风黑幕的何子钦，反而成为仗义执言的典型，在业内一炮打响。

拷贝不走样

绿风倒下了，何子钦的忙碌并没有结束。在他们的计划中，扳倒绿风，仅仅是第一步，更重要的，是怎样抢占绿风留下来的市场。

早在绿风被吊销资质证书之前，付超已经在绿风公司内部展开行动。绿风生死未卜，公司内部人心惶惶，都在寻找着自己的退路。付超私下里对公司的一些技术和业务骨干们透露，绿风被吊销资质已经只是迟早的问题，而他知道有一家规模不亚于绿风的园林公司正在筹建，可以介绍大家到新公司上班。

市场上少了绿风，然而客户的需求仍然存在。绿风倒下后，留下了大片的市场真空，需要真正规模化的企业来填补。而绿风遗留下来的大批园林景观维护工程，也急需有人接手。

绿世界园林绿化公司就在这时隆重登场，其法人正是何子钦。在付超的鼓动与组织下，原绿风旗下的骨干员工，悉数转投绿世界。绿世界本就是何子钦几年前注册的一家小公司，有了绿风原来的班底，何子钦又邀付超、王若明以及绿风之前的几位业务骨干和项目经理入股，资产规模迅速扩大，一举拿下了城市园林绿化三级资质证书。

靠着绿风原班工程师、项目经理以及业务人员，绿世界似乎是理所当然地接手了绿风公司遗留下来的业务，同时也承担起绿风原来在行业内的角色。无论是绿风之前的老客户，还是慕名而来的新项目业主，都迅速用绿世界取代了绿风的概念。

处理完绿风留下的最后一批工程维护事宜，何子钦松了口气，突然想出去走走。这个城市正在他们的手里不断发生着改变，他又一次想到陆长风。如果没有把利益看得那么重，现在，他们应该还是好兄弟吧。陆长风输在得理时太过计较，何子钦赢了，但赢得并不快乐。

几年前他们喝酒的小饭馆，依然保持着当初简陋的模样。何子钦走进去，要了两瓶啤酒，慢慢坐了下来。他想，如果再能遇到陆长风，如果自己还像当初一样帮他一把，陆长风会不会接受，会不会还当他是兄弟。还没等他得出结论，门帘被掀开，陆长风失落的身影出现在小饭馆里，看到何子钦，猛然愣住。

何子钦就在那一刻找到了答案。拿过桌上的另一个杯子，他满满倒上一杯酒，推向陆长风的方向。

编辑 周晋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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