竞舟
当钥匙在锁孔中转动的时候,罗慧玲正检查■的作业。马强进门,换鞋,跟女儿说作业的事。罗慧玲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等他站下来,面朝她们。可是马强没有,他换衣服,进卧室,女儿最后两句话是对着他后背说的。
浓重的酒气在房间里飘来飘去,不一会儿,卧室里鼾声大作。
罗慧玲把女儿的作业检查完,将近下午三点,马强还在睡觉。罗慧玲来到床边,犹豫着是不是要喊醒他。马强的睡相很放肆,嘴半张着,眼睛也半张着,鼻子也半张着,看不出气息从什么地方出来,但肯定不是从鼻子里,所以声音很怪。这样的男人有什么可爱,哪里值得她拼着性命要嫁他,甚至不惜与家里断绝关系。不过话说回来,马强当年追她也太执著了,只要不是冷血动物谁能扛得住。结婚后,马强曾说过,为追她,他至少折寿十年,太苦了,梦里都怕她抽身走掉。
刚结婚时,罗慧玲经常会因为马强对她不如从前而哭泣,她母亲就劝她,结了婚,就不能整天把眼睛盯在男人的不是上面,夫妻相处之道就是双方都感到松弛,这样婚姻才能长久。想想也是,谈恋爱那些年,他已经严重透支了自己的感情,一旦两个人关系以婚姻形式稳定下来,疲劳感随之袭来,就像马拉松长跑之后需要放松、补水一样,过过就会好。可是过了一年两年,七年八年,罗慧玲渐渐麻木了,不再哭哭啼啼,马强也很自然地把这种现状维持下来。所以老人们常说,男人谈恋爱十年都是假的,结了婚才是真面目。
其实马强也有马强的原则。平时没事的时候,他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一旦家里有事,不管是罗慧玲娘家,或者罗慧玲的亲戚朋友有事,他总是一副舍我其谁的劲头,冲在前面,属于那种从大处着眼,很在乎自己羽毛的男人。有一回罗慧玲母亲生病住院,马强让罗慧玲和她弟弟白天轮流值班,自己下班以后去值夜班,第二天早上直接去单位,中午在单位里睡个午觉,晚上下班又来医院,直到罗慧玲的母亲病愈出院。所有认识罗慧玲的人都说,慧玲你还蛮有眼光的,马强对你们家人多好,现在这样的男人可不好找啊。罗慧玲就顺着说,是啊是啊。心里却有些酸楚,马强对谁都好,对她也不错,就是有种说不出的淡漠,那种男人对女人的淡漠。
罗慧玲看看时间,在摇醒马强和自己带女儿出门两者之间犹豫。今天本来说好上午去街上买东西,下午去外婆家,现在已经是下午三点,再不出门就哪儿也去不成了。罗慧玲想了一下,离开房间,高声对女儿说,■,你叫爸爸起床。■跑到房间去捏马强的鼻子,再把他的嘴巴也合上,马强不停转动身子躲避,■笑弯了腰。
罗慧玲折进卫生间去梳洗打扮。先洗脸,然后一层一层地涂化妆品。三十多岁,人还不算老,漂亮也还是漂亮,就是比二十岁时少了一点点水分,像一只经过长途运输的苹果,与刚从树上摘下来那会儿比,总觉得有那么点不一样。一个多月前,她跟两个朋友一起去美容院做美容,被女老板一忽悠,三个人齐刷刷躺下来,做了一回美容院学徒的试验品,把她们的眉毛给文了。一个多月过去,马强竟然从来没问过。他不问,罗慧玲也不说,心里却是气的,有事没事就找茬。几次在吃晚饭的时候,罗慧玲故意表情夸张地说这说那,想引起马强的注意。马强脑子里全是电脑程序,朝嘴里扒饭的动作都显得机械,哪有工夫听她那些日常琐屑,更不会想到去看看老婆脸上有什么变化。直到前两天,马强扒完碗里的饭,放下筷子起身离开,罗慧玲突然控制不住,大喊一声:你看看我!
马强一头雾水,把她上下打量一遍问,怎么了,哪儿不舒服?罗慧玲说,我哪儿都不舒服。马强听出她又在找茬发脾气,便说,那你应该去让医生看你,而不是让我看你。罗慧玲哭起来。马强转回身来,拍拍她的头说,行了,我工作那么忙,你要体谅,如果觉得闷得慌就找朋友出去喝喝茶,逛逛街,钱我给。
马强离开饭桌,打开电视。这是他一天中唯一放松的时间。罗慧玲看着碗里剩下的饭,怎么也吃不下去。这样的男人如果你说要跟他离婚,所有人都会觉得你没事找事,好日子不好好过。再说这些年,马强的行为也确实没有给罗慧玲提供离婚所必需的力量和决心。
日子像流水一样潺■长。早上,谁送孩子谁就先吃饭,只有晚上,全家人才围着一张桌子吃饭。马强看报纸,罗慧玲跟■说学校里的事,有时候马强也插上几句,然后继续看报。偶尔一起上街,直奔目标,办完事立刻回家。做爱前,他们习惯关掉灯,马强喜欢从身后抱着罗慧玲。但是在一个屋檐下生活,总会有不小心目光落在脸上的时候,他到底真是没看见,还是看见装没看见?其实这两种情况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看见了,却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就像在路上遇见一个陌生人,你不会知道他们的鼻梁是先天的还是后天塑上去的,双眼皮是长出来的还是刀拉出来的,魔鬼身材是父母给的还是医生给的。也许马强就属于这种情况,在他心目中,她罗慧玲,第一是孩子的母亲,第二是个女人,仅此而已。怪不得有人说世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
马强已经起床了,站在卫生间门口说,让一下,我要用。卫生间里没有开灯,光线有些暗,罗慧玲对着镜子,这样,两个人就相当于脸对脸了。马强敦敦实实的身材,国字脸,是一看就让人放心的那种男人,只是眉眼不清。罗慧玲紧紧盯住镜子里的马强,希望这样的逼视能提醒他,朝自己看一眼,这么近的距离,有血性的男人应该过来抱她一下。可是马强没有,而是催促罗慧玲快些出去。整天站在镜子跟前,你已经够好看的了。马强说。
我好看吗?
好看。
哪儿好看?
哪儿都好看。
罗慧玲知道,他说的“哪儿都好看”就像她说的“哪儿都不舒服”一样,并没有什么实质内容。但她告诉自己,不应该再生气。她母亲曾经说过,当一个男人还愿意敷衍你,你就应该小心拿捏好分寸,用韧性换取时间和空间,说不定这就是你最后的机会了。她走出卫生间,打开挂衣橱。全是自己的衣服,马强从不在购物方面限制自己,衣服、化妆品,她买什么,他都说好,他把自己的工资卡交给罗慧玲,由她全权支配。换一个角度看,马强完全称得上是一个模范丈夫,自己的婚姻也算得上完美婚姻,可就是有点索然无味。
马强从卫生间出来,催促罗慧玲赶紧出门。罗慧玲还在挑三拣四地试衣服,马强和■站在门口望着她。罗慧玲手里拎着两件衣服问他们,穿哪件好?都好。马强说。
罗慧玲问女儿,哪件好?■说,都好。妈妈你什么时候穿好衣服?不是还要去外婆家吗?马强说,我跟■先下楼,你穿好快些下来。
罗慧玲放下一件,把另一件套在身上,赶紧出门。在电梯口碰见对门邻居,两个人相互点点头,寒暄两句,一起进了电梯。现在的商业小区里,能相互点头,已经算是关系不错的邻居了。
罗慧玲一直追到大门口才看到马强和■。三个人往车站走。马强看到罗慧玲穿了一件鹅黄色的连衣裙,在初夏的街头显得很扎眼,就没话找话说,这件裙子才买的?罗慧玲瞪他一眼说,买了好几年了。马强“哦”了一声。
罗慧玲紧跟着说,马强,你是不是对我感到很陌生?
马强知道她又要找茬,幸好公交车来了。车很空,罗慧玲和女儿坐一排,马强坐在她们前面。车刚启动,马强就拿出手机浏览新闻,一路旁若无人。罗慧玲望着马强粗壮有力的脖子想,他知道每天和自己一起吃饭一起睡觉的人是谁吗?罗慧玲扯扯马强的衣领,马强侧过半边脸,罗慧玲对他的耳朵小声说,你是不是爱上别人了?马强扯回衣服,恢复原来的姿势,小声嘀咕说:神经病!
车到站了,罗慧玲和■站在门口,马强还沉浸在手机里,■大喊,爸爸,我们下车了。车门打开,马强冲开人群跳下车,跟在她们后面往前走,走着走着,就把她们远远丢在后面。罗慧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她拿出手机来拨电话。■摇摇罗慧玲的手,让她看天上。才下午三点多钟,月亮就已经出现在天空了,看上去又清又淡,像一片薄薄的毛玻璃。
罗慧玲的目光在天空中转了一圈,确定方位之后,颇觉诧异。她惊讶的不是月亮下午出现在天空,而是它此刻的位置,竟然是在西边。难道月亮从西边出来?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知道,月亮是打西边出来的。她问■,月亮是从哪边升起来,从哪边落下去?■摇摇头说,我只知道太阳从东边升起。罗慧玲纳闷,我记得月亮也是这样的,难道我记错了?
这时,罗慧玲的手机响了,她小声对■说,你去找爸爸。
马强正站在商场门口,很认真地看一张广告招贴画。他发现只有■一个人,便回头找罗慧玲,见她正打电话,站在远处一棵树下,手不停地比划着。不知道罗慧玲是不是在哭,她的背影充满悲伤。女人的心像迷宫,是个简单但又没完没了的麻烦。
那为什么有一回我们老师说,他看到太阳出来的时候,月亮还挂在西边天际,心里就有一种很神圣的感觉?
罗慧玲已经离开那棵树,向商场拐角另一侧走去,他看不到她了。■使劲摇晃着他的手,把他的注意力拉回来,又重复一遍刚才的问题。马强云里雾里,反问,很神圣的感觉?为什么?■说,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你,我们老师为什么会在月亮快要落山的时候还能看见它。
你们老师肯定是对的。不过,天象偶尔也有随心所欲的时候,它跟人一样,得看情绪,就像你妈妈一样。
罗慧玲已经消失在拐角处,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转出来。马强拉着女儿在一个木质大花坛边坐下来,仰望天空,谈着月亮的事,静静等着罗慧玲出现。马强甚至想,她不出现也没关系,就当今天是带女儿到马路上来溜达,看看行人,看看月亮。
月亮是不是出来的时候大,落下去的时候小?
马强抬头看看大白天挂在天上的月亮,觉得这确实是个问题。他搜索着脑子里关于月亮的词条,几乎是空白。三十多岁的人,与月亮相伴了三十多年,可他几乎从来没有看过这个星球。因为太熟悉,只要知道它在那里,就觉得一切照旧,今天和昨天,去年和明年,甚至前世和今生,不会有什么新变化。人世间的任何事情都会随时间变化而变化,没有的变有了,有的变没了。只有月亮,永远在那儿,永远死乞白赖跟着你。你想了解它,只需花费一个晚上。今天没时间可以放在明天,年轻时没时间可以放在退休以后,反正你不会因为月亮生出任何的紧迫感。况且,谁会没事坐那儿看一晚上月亮啊,就连恋爱中的人也未必会将这一浪漫情怀付诸行动,这种傻事多半只有孩子会去做。
马强看看时间,问■,妈妈告诉你她去哪了吗?
没有。不过呢,你不用担心,她有时候走着走着,就拐进了路边的小店,不是衣服,就是化妆品,或者是首饰店。等她逛完了,就会追上我们的,从来没丢过,你没发现吗?
马强笑了,拍拍女儿的脑袋,目光投向广场。心想,如果是在她生气的时候,可就不一定了。但这种情况极少出现,且都发生在■很小的时候。罗慧玲结婚晚,生孩子又赶巧与弟弟前后脚,她母亲自然把全部精力投放到那边,罗慧玲这边便觉得全世界都抛弃她了,一副拉开架势抗争到底的样子。那几年,马强除了要分担一部分家务,还要承担罗慧玲全部的恶劣情绪。仅仅是哭闹还好说,最怕的就是她不声不响地离家出走,不是回娘家去住,就是到朋友家去住,把孩子丢给他。那时,马强的天就塌了。上班经常迟到,碰到这种时候他只有一个感想,女人即地狱。
马强曾把这种歇斯底里归咎为产后综合征,但是最近一段时间,不知怎么的,罗慧玲又开始隔三差五找茬吵架,说产后综合症太远了点,说更年期又太早了点。在家里,他就像老鼠,她像猫,一个仁慈的猫,她并不想立刻让他死掉,而是放在爪子下面,拨来拨去。
十分钟,半个小时,四十分钟,马强和女儿执拗地等着,怕万一走了,罗慧玲找不到他们,不知又怎么折腾。正想着,远远看见罗慧玲那件鹅黄色的连衣裙从人群中飘出来,款款走到他们跟前,拉着■的手走进商场。马强皱皱眉,脸偏向一边,把即将冲口而出射向罗慧玲的子弹全部吞回去。
马强跟在两个人的后面,目光落在女儿头顶上、身上、脚上,纠正她走路姿势上的一些小毛病。■突然变得沉默了,小心翼翼地被牵着往前走,步子有些凌乱,不停地回头看,神情中有明显的不安,好像怕他再走失了。马强紧跟几步,拉住■的另一只手。
三个人都不说话。马强打定主意,绝不问为什么。奇怪的是,■也闷闷的,不停侧头看看走在两边的大人,看看左边,再看看右边。来到卖童装的地方,马强退到一边,让她们两人在里面挑选衣服。马强像许多男人一样,极有耐心地等待妻子逛商场,但他们不参与,只是旁观者。等她们磨蹭好了,已经差不多是吃晚饭时间,马强建议去商场顶楼的美食城吃饭。马强问■想吃什么,■说,那就点小吃吧。
还没到进餐高峰时段,美食城里人不多。马强点了七八种小吃,不一会儿就上齐了。■吃得很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两个大人也不说话,只顾埋头吃东西,吃完了,都拿眼睛看着■。等■不再动筷子,马强让服务员把剩下的食物打包,罗慧玲拉着■直接踏上回家的公交车,看样子是不去■的外婆家了。也好,这样的气氛去岳母家,无疑是把独狼暴露在虎群里,不死也要脱层皮。
刚进小区大门,遇见了对门邻居,邻居跟马强点过头之后,目光落在他身后,脸上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等他们走过去,邻居又一次回头打量那条黄裙子的背影。
回到家里,马强打开电脑,让■过去和他一起查有关月亮的知识。客厅里,电视机的声音由大变小,又到中等音量,然后是长时间的换台,最后定在一对年轻人痴痴傻傻的对话上。
这边,马强在网上查到一些关于月亮的资料,复制下来,整理一下,让■看。■有些心不在焉,小声问马强,爸爸,你不会跟我妈妈离婚吧?
离婚?当然不会。
那她——
■用手指指客厅。马强笑了,说,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妈妈永远是你的妈妈。只是最近心情不好,过几天就好了。■如释重负,开始高声朗读马强帮她下载的资料:
以地球为参照物,月亮是自东方升起,西方落下的,但升起的位置不固定,月初时,月亮升起的位置在西方,随后升起位置逐渐东移。到月中的时候,升起位置在东方。之后升起位置又从东逐渐西移,到达月末时候,升起位置又在西方。
懂了吧?马强说。
还有一个问题,月亮是不是升起来的时候大,落下去的时候小?
这个问题我再查查。两个人在电脑跟前忙了一晚上,从月亮查到太阳,从韩寒查到刘翔,最后连查什么都忘记了。直到卫生间里传来放水的声音,马强催女儿快去洗澡,不然又要惹麻烦了。■刚出去,又折回来,悄声问马强,爸爸,你不会跟我妈妈离婚吧?
马强说,这孩子今天怎么了。不会。
那就好。■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卫生间里传来两个人的嬉笑声。而在笑声之前,卫生间里还发生过一段对话,这是马强无法想象的——
阿姨你是谁?
我叫李悦,是你妈妈的好朋友。今天替她照顾你,她有点事。
你会一直住在我们家吗?
当然不会,等你妈妈回来我就走。
我妈妈什么时候回来?
等你爸爸想念她的时候。
你真的不是我爸爸的女朋友?
不是,相信我。你妈妈近来很痛苦,想离开一会儿,放心吧,她爱你,会回来的。
随后,■才恢复了往日的活泼,跟李悦亲近起来。
通常这个时候,马强已经开始在电脑上忙自己的工作,可是今天不知为什么,总有点心神不宁,耳朵不自觉地贴着身边两个人发出的所有声音走。听她们在卫生间里含混不清的说笑声,听她们从卫生间里出来,进■房间,小声说着悄悄话。又过一会儿,■房间的灯灭了。到这时,马强才静下心来做自己的事。
李悦退到客厅里,把电视音量调到最小,然后给罗慧玲发短信。短信经过许多个来回,最后,李悦厌倦了,放下手机,又去看她的电视剧。除了看电视,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后来便靠在沙发里睡着了。
午夜时分,■房间传来哭声,李悦本能地从沙发上跳起来,遥控器掉在地上,在深夜里发出巨大的声音,她跌跌撞撞赶在马强前面冲进■房间。开始时,哭声听上去明显是从梦中发出的,可是当李悦在床前俯下身去,■从黑暗中伸出手,抚摸李悦的脸和头发,哭声突然放大,噩梦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恐惧,她一边哭一边说,我不要你,我要我妈妈。
马强觉得■今天举动实在有点古怪,就走过去把床头灯拧亮一点点。李悦直起身来,看着马强。
马强这才看出,面前站着一个陌生女人。这个女人除身高外形与罗慧玲有几分相似,脸部几乎没有任何相像之处。马强压住自己的震惊和怒火,轻声说,我能猜到你是谁,先到客厅去坐吧。马强关掉灯,坐在床边轻轻拍着■,直到她的抽泣渐渐止息,又一次沉沉入睡。借着淡淡的月光,马强看到两颗干净的泪珠一点一点从■闭着的眼皮下面渗出来,滑过眼角,落在枕头上。他觉得从未有过的心痛。他心里很乱,一会儿想,■不能没有妈妈,一会儿又想,发生这样的事情,又怎么能让人轻易原谅。
李悦回到客厅,关上电视,拨通罗慧玲的电话,压低声音说,你的把戏该收场了吧?到底要挨到什么时候回来?■都哭醒了。不等罗慧玲回答,李悦挂了电话,激动地在客厅里来回踱步。这些日子,罗慧玲经常说起家里的琐碎事情和自己的苦恼,按说也没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可罗慧玲就是像怨妇一样,没完没了地抱怨,叹气。李悦觉得是罗慧玲身在福中不知福,但今天,她跟马强在一起待了几个钟头,感受到了罗慧玲的那种莫名的失落,觉得罗慧玲的痛苦也不是没有道理。
马强来到客厅,让李悦坐下说话。李悦说,不坐了,慧玲就在楼下,马上回来。我提醒你,千万要冷静。慧玲是有点喜欢钻牛角尖,可能是太在意你了。除此之外,她还算是个好妈妈,好妻子,■也很爱她。
谢谢你,我会克制的。能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到我家来的?
你问这句话就该挨打。你连老婆什么时候丢了都不知道,实在算不得一个称职的丈夫。我不想跟你解释,回头跟慧玲好好谈谈吧。我本来是不喜欢干涉别人内政的,这次实在是不得已,希望你不要记恨我。我觉得,你们之间其实并没有多大的事,就是缺少沟通。
本来我也是这样想的,但现在不同了。
两个人轻声说着话,走到门口,楼梯口传来电梯运行的声音,然后钥匙开锁,罗慧玲面色苍白地出现在门口。马强的手下意识地举起来,李悦眼疾手快,挡住马强。
冷静。记住我说过的话,多想想■。
马强送李悦到楼下,一再说,今天实在对不起,第一次见面,有些怠慢了。李悦说,我倒没什么,八百年来一次,怠慢不怠慢的无所谓。慧玲近两年来天天在家里忍受这样的怠慢,你想想,她是什么感受?
马强不停地点头,不停地道歉,把李悦送走。他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在楼下站了一会儿,夜凉如水,浑身颤抖的肌肉稍稍松弛了些。一轮明月孤零零地悬在中天,像一张嘲笑的脸。一个几乎天天看见的东西,竟然会有那么多秘密。
马强反身回到家里,罗慧玲静静地坐在客厅的黑暗中。他打开一盏台灯,柔和的橘黄色灯光照在罗慧玲脸上,她的样子看上去疲倦极了,靠在沙发上,闭着眼。马强在她对面坐下,看着妻子。
我想,今天跟我们去商场的不是你,是她,对吗?
罗慧玲不吭声。
马强声音提高了一些说,看你干的这叫什么事。现在你告诉我,以前有过这样的事吗?如实回答我,这对我很重要,非常重要。
沉默。挂钟在滴答滴答地催促。
你必须告诉,有,还是没有。
你说呢?再说,有,或者没有,这对你真的重要吗?
话音未落,马强已经从沙发上跳起来,刚才没落下去的巴掌沿着先前的路线横扫过去,落在她的脸上。一分钟前,马强还觉得自己能够冷静处理好后面的事情,以为这个晚上,罗慧玲会怀着一丝愧疚,小心依偎在他怀里,主动想办法缓和他们之间的紧张空气,谁想她却是现在这副态度。
在巴掌落下去的同时,在柔软甜蜜的橘黄色灯光里,在被风扬起的头发缝隙中,马强清楚看到了妻子的脸,看到脸上那两条黑黑弯弯的眉毛,与刚才李悦脸上的那两条如出一辙,显然是文过的,并且是出自同一个美容师之手。什么时候文的,怎么一直没在意呢?到这时,罗慧玲近来的所有古怪行为在他看来总算是有了明确的理由。可是随即他又想,至于吗,闹到这个地步。
就为两条眉毛?马强的声音像挤扁的柿子,稀烂沙哑。
罗慧玲的身体剧烈抽动,哽咽着说,哪是眉毛的事。
选自《雨花》2013年第9期
原刊责编 姜琍敏
本刊责编 陈智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