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扒山岭(下)

2013-12-29 00:00:00东珠
美文 2013年17期

东珠

1978年12月28日生于吉林省敦化市黄泥河镇五人班村,现为吉林省作协会员。现任吉林市电视台新闻综合频道《财富江城》栏目组编导。

我一定要下山!

我不能在山上过夜,那是光棍和醉鬼们常干的事。光棍们四处为家,醉鬼爬到哪里哪里就是家。那自生自灭的生存方式,我觉得是白穿了一张人皮,白长了一双人脚。俺村的光棍特别多,我是眼瞅着他们一个个由鲜活的小伙儿变成了干枯的小老头儿。那过程就像一个土豆,离开了鲜土的环境,慢慢被太阳和风抽干。太阳和风最能欺负没根的东西!我知道倘若我直接对着光棍和醉鬼说这话,他们会毫无顾忌地把裤子里的男根掏出来给我看!我小的时候已经见识过多遍了!女人是男人的土壤,男人是女人的大树。这些光棍们成天看着自己的同类们呼哧呼哧地种地、收成一窝一窝的孩子。自己却无地下籽,所以只能一年四季干飘着。有时也春心萌动发过春芽,但那结果仍如土豆一样,没有土壤及时对接,芽很快就干掉枯死了。掉芽的遗憾与无奈,只有自慰了。每个光棍都是土豆的命,很面!每个醉鬼都是茄子的命,浑身上下一片青紫!我能喝酒,且又单身——我真的害怕扒山岭山下的环境,因为我一旦踏入这让人窒息的“村境”,我便没有任何优势超脱,我只有加入到这由光棍和醉鬼随意组合的单身队伍里了。

下了山,手机没有信号了。

手机也成了光棍了,我苦笑。我今天才弄明白,原来手机的女人是信号。手机在城里耀武扬威,仿佛无处不在。但它在这里,它只能做一个光棍。信号——不喜欢这山大石多鸡飞狗跳牛哞哞的乡村,信号能爬上那扒山岭,也是一鼓作气硬撑着上了山。它的突然离去,让手机没有一点心理准备,似乎是下了山岭刚走到那个雪沟,便嗖地闪身了。这样的女人心真狠!独自让手机过了沟,自己却在沟的那一边撒腿跑了。它宁愿蹲在山头上受冻,也不愿跟我回家躺在炕头上遥控城市。它对乡村的厌恶行径,让我对它心生厌恶。现在,我前面的那个村子,是产娘产爹产妹产弟产血缘的地方,信号半路出逃,这是在厌恶俺爹俺娘,厌恶俺那个原生态的家。我是有耻辱心的,爱家好比爱国。我手里握着手机,使劲哈上一口气,再用袖子抹了抹,这样屏幕就清晰了许多。我看见手机发了疯地在寻找信号!它一会长跑,一会短跑,一会又原地跺脚、左右张望。我也在帮它,我帮它的唯一方法就是把手机里的号码拨上一串,给信号铺路,也是给信号一个台阶下。我是这样善解人意,却没有嫁出去!可是,没有用,我一连铺了好几遍,那信号依旧不现身。手机依旧在发疯,离了女人它像没魂一样里外不安。我知道这样很消耗体力,因为手机电池的绿格在飞速下降。寒冷也在偷摸吞吃电量。我想处于癫狂状态的手机,如同处于癫狂时期的人,它做什么都是不理智的、无济于事的、徒劳的。这样想着,我就关机了!

我的身体也关机了。

山下黑得像冻梨,又硬又冰冷。况且我已经没有了热情。马上就要过年了,我看不到一盏红灯笼。我踩着雪骨——雪是有骨头的,雪骨的形成,经历了“一踩二晒三磋磨”,这好比女人的“一哭二闹三上吊”。雪骨,有了铁一样的坚硬和密度,有棱有角,比冰刀更胜一筹。夹道的雪,很没出息的样子,风一撩拨,就一齐起哄攻击我的裤管。我穿着毛裤,我早就脱了棉裤。关于冬天穿什么裤子?这事我研究了很长时间,我是这样认为的——大棉裤代表着乡村,毛裤代表着郊区。只有单裤美丽又冻人,那才是真正的城市裤管。我穿着城乡结合部的毛裤,行走在干冷的乡村土路上。我知道乡村的冷,我要入乡随俗,否则就会出尽洋相。我还要挂念着城市,用一条裤子明里暗里给乡亲们捎话带信——说明我在城市有毛裤。否则也会被人耻笑。我没有系腰带,这事谁也不知道。我从初中开始,就没有系过腰带,我的腰如我一样,有先天的超强的自律性,一个小小的挂钩或是一枚纽扣,就能让腰很体面、不掉裤子,也不会有脂肪在此长驻。继续往前走,再拐上一个大喇叭式的弯,我就被山风彻底吹起来了,我能听懂那调调——它一会吹《步步高》,一会吹《喜迎春》,其实我真正想听的是《洞房花烛》。我是一个单身的人!这山路上空无一人,办年货的人也没有。办年货是高兴的事,凡是高兴的事,都在白天阳光底下办完了。如今,空荡荡的山下,只剩下我这一个不高兴的个体。风也学会了低调做事,在这山沟沟里寻找出路,而不是直接跑到山岗上或是树梢上狂嚎!有一些荒山土路,是无法直接越过的,只有大胆地走下去,那才是真正的、坚实的出路,那样才能绝处逢生——小路生大路,大路生天路,天路生奇路。

渐渐的,我听到了狗叫。

狗是这个村子第一个音符,不管村民们打算谱什么样的曲,狗都是第一个冲上来给定调。狗把公鸡的活也干了。它的嗅觉很灵敏且爱管闲事,操心又挨骂,总是吃不饱。听到狗叫,尽管我离家还有差不多一里地的距离,但我仿佛已经是摸着自家的门框了。接下来,我要越过一条河,才能到达我的家。我的家住在河之南,这让我从小就受尽了歧视。这个村子,河南与河北,一河之隔。可恨的是这河没有桥,直到我离开村子的那个夜晚,也依旧没有一座像样的桥。就连两根木棍也保证不了!更要命的是,河北有学校,河南没有学校。这样,我们生在河南的人,从小就必须学会两种本领,一是像狗那样四爪走路,二是像猴那样蹦极。像狗走路时,踩的是河上飘摇的两根或是一根木头。像猴那样走路时,蹦的是河上距离不等的、直栽楞的石头。只要能过河,别说做狗做猴,就是做龟也行。那时候,我们对做一个“乌龟大王八”充满了期待。冬天的河好过多了,只要河上的冰不说慌,就能保证鞋袜不湿。而实际上,河上的冰总在说慌,特别是它和雪花一起行骗,效果更佳。那河是控制不了冰的,太阳也控制不了冰,真正控制冰的是季节。特别是当春天来临的时候,我眼瞅着河上的冰不动声色、依然如故,但是只要一脚踏上去,那就是一个大陷阱——冰凉的河水,一把戳到我的大腿根!那水手掐起人来,比俺娘的手可狠多了。是啊,大地都缴械投降了!冰有何用?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乎?今天还好,河上铺了稻草。这是一个极大的进步,说明我的村民会种稻子了。以前只会吃,不会种。就算是吃也不敢大大方方的吃、公平的吃。我记得俺家的大米,都是留给俺弟弟吃的。用大米做粥时不用锅,直接用茶缸放在锅底极旺的炭火上煮,这就是俺家的“吃小灶”。那时候,这样的俏活儿,多数是俺娘降大任降到我头上。我头顶着老大的“花翎”做这御用的仙粥,光是闻那米香味儿,就感觉自己是高人一等了。它太香了!我今天能够认识稻草,全是火车教给我的。火车,是乡村通往城市最普及的交通工具。它在大山里停停靠靠,目的地,只有坐车的人知道。我坐在火车上,窗外总会摇曳出大片大片的水稻田,它细腻的稻穗和精致的腰身,还有那油画一样的颜色以及谦虚的姿态,总让我想入非非。我总是拿它与玉米做比较,玉米太泼辣了,大棒子怀里一揣,天不怕地不怕,一副任人宰割的傻样。我也总是拿它与谷子做比较,谷子太矫情了,退一万步讲它就是粮食,可它总以珍珠自居,又总是与稗草纠缠不清。它情感混乱、长相迷乱,所以给谷子锄草是最难的,得把祖宗八辈的锄草技术全用上,也不见得痛痛快快哄出谷粒来。就算最后长出狗尾巴一样的谷穗,也得把大碾子用上,把它摁到场院里连抽带打,它才能掉出金豆豆来。它不哭不成材,不打不成器,这太气人了!当然,我也知道,它要是立志成为刘胡兰,一个金豆不掉,那更气人。温柔的稻草,温情地接纳着我这双疲惫的脚。这雪花与稻草混合的软桥,充满韧性与弹性。减少了我回家的恐惧。

就这样到家了!

狗第一个窜出来迎接我,每次都是这样,我这么晚了才回家,鸡也睡了,鹅也睡了,牛也打盹了。只有狗,一直与人保持着相似的作息。它的工作就是叫唤,它必须抓住一切机会扯脖子叫唤,才有可能得到升迁——到深山里的参园子工作。我是狗的贵人!当狗的眼睛与草屋里溜出的灯光相遇时,发出了绿光。狗在晚上是狼的样子,它还要发出狗的叫声装斯文。其实,说得再具体一点,它在人间行动时是狗,栖息在自己的灵魂里时,是一只狼。关于这一点,我还有一个事件可以证明。我曾经给俺爹拍过一张照片,那时俺爹要与狗合影。我拍的时候,狗很配合地与俺爹合影,那时它的眼睛是狗的眼睛。但是等我把照片洗出来,我发现狗的眼睛变了,变成了绿色的狼眼。我好久不见这只狗了,狗蹦着高向我叫嚣,这狂吠的交响,多亏有绳子拴着。我没有生气,也没有呵斥,就那么站在院子里等待它把这属于狗的春节序曲弄完。我知道,这狗它得看见我,才能演绎得“此曲只应天上有”。而平时,它要分清哪些亲情只能用舌头去舔、哪些邻居不能随便下口去咬、哪些礼尚往来需要借狗虚张声势。它也活得很不自我!只有今天,在它突然面对我这个名义上的生客时,它才有理由肆意狂叫,因为我总是不回家,它可以假装对我不熟悉!我理解它——我们身上都有狼性,只是我们平时得装做狗。我早就看穿它了,它其实也早就认出了我,但它非常留恋作为一只狗的本真,它也想听听自己真正的声音。它先是对着我叫了一串“哇喔”,接着又越过我对着我身后的山叫了两串“哇喔”,然后又越过山直接冲着山边的天连叫了三串“哇喔”,一声比一声急促。那狗音,从腰部就开始运气,它是天生的播音员,一张嘴就会发丹田音……但这心猿意马、带有体验性质的叫唤,并不能激起我心中的怒气。理解万岁!我是多么善解狗意,假如我在人间嫁不出去,我还有一条出路,可以嫁给一条狗。俺娘拎着烧火棍子出来了,描准狗的后腿猛打过去,狗吱的一声夹着尾巴逃跑了!它夹起尾巴来,像一只突然被开水烫过的大虾。由于俺娘的出现,这个由狗原创的交响乐戛然而止了。小死狗,怎么还不认识自己的家人了?俺娘在对着地皮训狗,我不知道这地皮倒底能不能给狗传话学舌?训完了,又用眼皮推着地皮走。这些年,她白天晚上都很少看天,她一直在看地。她的眼睛习惯了与粗糙的、没有光泽的土坷垃交流。天空太光滑了,眼睛放上去,一时没了方向,也没了准确目标。所以俺娘每次看天,总要用手遮出一个大致的范围,那样子就像一个老谋深算的猴王在观天象。小死狗——这是俺娘的口头语,她说“死”字时,依旧是咬紧牙关、收紧口风,让这个字从并不宽敞的两颗门牙的门缝里挤出来。那恨之入骨的样子,让我想起了儿时她骂我“小死孩”的时候,用的也是同样的语调。

我是风雪夜归人!

我走了一条孤独寒冷的自我折磨之路。这种孤独长了腿,也跟着我回了家——没有轰轰烈烈的姐长姐短,也没有层层叠叠的云冷云热。我的家人不会演戏,逢场作戏也不会,所有的一切都实诚地装在心里。冬天很冷,他们穿着很厚的棉衣,我只有等到晚上脱了衣服上了火炕,与妹妹们挤在一个被窝里睡觉时,才能摸着那颗心。我看了一眼挂在南墙上的老钟,它还没有退休。它栽歪着身子在上工,我知道它病得不轻。实际上,自前年开始,它的时间点就走不准了,是俺娘发现,让它的身子打个斜儿走路,它还可以踉跄跟上电视里播报的北京时间。时间是个多余的东西!我认为,只要明白四季的分配,早晚是可以得过且过的。饭桌安上了,俺爹调整了半天桌腿,饭桌还是摇摇欲坠。地面不平,饭桌就算长出十八条腿,也是白搭。筷子摆上了,每次面对老家的筷子,在吃饭之前,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筷子配对。先把弯腰撅腚的配在一起,再把胖瘦一致的配在一起。两根筷子,高矮不等关系不大,身材笔挺才是关键。离家这么久了,我依旧是老家筷子的媒婆。我知道什么时候我在这个职位上下岗了,也就是说——我家的筷子可以自由恋爱了,才能说明我家的日子是质量提高了。我家没有小勺,小勺是独身主义,这在村里很难容身!水杯也没有,水杯也是独身主义,易碎太脆弱,这在村里更难容身。盘子碗和盆子是最多的,瓷质的中国风,在这里坚守得最好。我已经超越了“食不言寝不语”,我在渴望一种活色生香的吃饭方式——就是得有个动静,让舌头有品尝美食的快感!我把大葱脆生生地掰断,插入大酱碗里,又极其夸张地卷入大煎饼里。我想用牙齿咀嚼出一长串音响。没想到,我的牙齿已经无法适应劲道的煎饼了。它一与煎饼相遇居然失声了。竹筷子也太沉默了!我的起义并没有得到任何响应,孤旗一展很快就灭火了。我明白了我的处境,我是“家漂”了!是真正的像俺娘说的——我被锄出去了!

吃完了饭,要扒大葱。

农活我还会干,这个本我没有忘。这些本领仿佛是长在我的肉里了——每面对农活儿,我全身的神经便开始照着图谱抽动,然后肌肉就会变换队形。这是我随身携带的农谱和农经,总是揣在心兜里!大葱,是我离开老家之后村里诞生的致富新秀,与此同时崛起的还有木耳。马上就要过年了,有那么多人等着用葱花炸锅,有那么多人等着吃现成的——把葱的老皮全部扒掉,把黄叶全部揪掉,再用抹布从葱屁股擦到葱脚,顺便还得擦擦流出的葱鼻涕。尽量不要流出最好,因为那鼻涕是最有分量的。这葱是养在温室里的,每天加了火加了水拼命孕育春天。寒冬里的春天,大白的雪花,为大绿的葱花送行,秀色可餐。今年的大葱长得很好,个个像宫女一样还颇有韩风。这是我的功劳,这葱籽是我在城市里淘来的。我想我们农村始终富不起来,首要的是种子问题——人种不行,有的还是近亲结婚。物种也不行,一块土地,那么多年只种一个品种,土地也没有激情了。这是恋爱的学问!我引进的是葱,不是油麦菜或是紫甘蓝,我要让土地恋爱的对象保持不变。我知道,土地在恋爱的对象上,是老脑筋。但是,今晚的大葱,被弟弟浇水浇多了,哭得厉害。我想它专门在今晚哭,也许是在埋怨我。毕竟是我把它们引到这里来的。来到这里,它们深更半夜被卖到延边,彻底与故乡绝缘了。它们要听朝语,多数被做了狗肉汤饭、被凉拌。我的指甲里很快钻满了黑泥。屁股坐在俺爹制作的木板凳上,它还叫杌子。双膝托着我的胸,靠肚皮自行供热取暖。这是我今夜的位置,牢固地坐在这里,我才有扎根的感觉。一抱抱的大葱被手电筒护送着,被麻袋片子包裹着走过黑暗、走过寒冷,在这低矮的土屋里加工。没错,它是宫女。过去的宫女都是走着这样的夜道、被扒光了、被一块布包裹着来到天子的寝宫的。

我家依旧是草屋,这是我意料之中的。

今夜,我非常渴望草屋的拥抱!因为没有人可以抱我!扒完了大葱,我未来的三妹夫来了。他来了,我们就要举全家之力,为其创造一个培养情感的鸳鸯窝。天气那样寒冷,我们家的草屋里只有两个灶坑,一个灶坑连着一铺炕,一铺炕是一间屋,我们家共有三间屋。东屋西屋住人,中间的屋子生火做饭,并设一个主门。这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建筑——中屋就像是裤子的前开门,东屋西屋就像是裤子的左右兜。这前开门从来不设拉链,没有隐私。左右兜的兜口也是非常大,多么机密的事揣进去,弄不好就要溢出来。有时也有兜漏的情况,很文雅的事情从裤腿里钻出来,一切都变味了。他在这个时候来,我们就要牺牲我们共有的闺房——西屋。西屋平时睡着我们姐妹四个。我离开家以后,这里只有三个妹妹同睡。他一来,我们家现有的人口便会非常自觉地把三妹孤立出来,让三妹夫孤芳自赏。这就是女婿的魅力。我们还非常自觉地蹑手蹑脚走路、低声低气说话,以此彰显一个大家族的涵养。俺娘在这个时候,更是表现得出奇的好。她会悄悄地抱上一抱劈柴,把灶坑再次点着烧大炕,为三妹和三妹夫的情感加温。也会缓上几个冻梨或是炒上一锅瓜子端进去,这就好比夜宵。三妹夫就生长在我们村,家住河之北。四妹夫也同样生长在我们村,家也住在河之北。我们家的两朵花被人揪了,我弟弟也已经揪到了一朵。现在就只剩我和我二妹待字闺中了。最可怜的就是我们两个,一个老大一个老二,硬是没干过老三、老四还有老五。今天还好,四妹夫没有来,他要是来了,我们余下的人就得集体搬迁到种大葱的暖窖里。那遭遇还不如一根葱!这事一点都不好办,要是让我三妹去男方家,那就成了女追男了,那我三妹就不值钱了。她只有裹在娘家的草屋里与渐行渐进的婚姻斡旋,一分一秒地挨到大花轿来抬,那样才能价值两埫地。在农村,女人一定要学会拿捏、拿把、端住架,翻译过来就是欲擒故纵。这些我都不会,无技巧无痕才是高手!但是我的妹妹们必须得会,要是她们不会,我们全家都得跟着掉价。十一点了,我三妹夫依然不走。我实在是困得不行了,眼睛几闭几睁,一直靠挤眉弄眼保持清醒。困意就像潮水,我稍一懒惰,它就要把我拍在沙滩上。我在山上冻了那么长时间,又在这葱堆里窝了好几个小时,我的身体全是褶子,极需舒展一下。唯有睡眠可以把这些褶皱熨平。我的睡眠是一个大熨斗,它已经烧得很热了,依旧要待命煎熬!四妹和二妹还是到暖窖里避难去了。暖窖里全是大葱,打开电灯就可以干活。暖窖里还有一个大火炉,像围脖一样围着一地的春意,一点也不冷。但我不会在夜晚去造访,葱也是有睡眠的,葱也需要恋爱。我是这样善解葱意,却没有嫁出去!快十二点了,我三妹夫终于消失在夜色里了。大炕半夜江山易主,我第一个冲进去。我长舒了一口气,一头就扎到炕上了。就等着草屋和大炕抱我了!头急于与大炕对接,接上头两眼一闭就万事大吉了,哪管还有一只脚悬在炕沿下。我太困了,衣服也不想脱了。我认为,脱衣服是一个很暧昧的环节,我身边没有可以让我献媚的人,所以一概省了。况且我的衣服也与我的身体早就一起入睡了,此刻它们正共同呼吸着。一挨着热炕,我身上困顿的神经便像一盆水一样泼得满炕都是,四下流淌,不一会就化有为无了——我消失了。睡着了,其实是死去的感觉,假如不醒来的话,昨天和今天都将一笔勾销。

应该是凌晨两点!

我想是的!俺娘的舌头来了,她的舌头带着尖钩,多么严实的木门也能扎进来。俺娘让俺起床,舌头像针一样一下一下地扎着我,但是我没有脱衣服,这就好比皮厚,俺娘扎不透。其实她也不是指名道姓让我起床,她只是说那筐葱得抬上牛车。抬,是两个人三个人或是四个人的事。一个人是不行的。我心虚。我这辈子做的最大的一件亏心事,就是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钱上了一个因果关系极不负责任的学校。在上学这件事情上,我很赖皮,我当时知道家里的情况——孩子多而种地的人手少,赶上春耕,土地大敞着胸脯等待种子下地,俺娘俺爹急得直抽牛屁股,也长不出第三只手。那时我就是抱着书包不放手,最后逼得二妹和三妹放下了书包,她们没有上完初一就相继下地了。从那以后,我的上学之路就畅通无阻了。这事我干得很缺德,我也很自责!但是不缺德我就得缺知识,我也是没有办法。俺娘这么早催我下炕,也是平衡一下妹妹的心,我这个当老大的,不能总是遇着好事就欻尖,遇到重活就往后稍。俺四妹妹真好!她第一个爬起来了,她爬起来了,我就可以再睡上一分钟。她爬起来,没有一点怨气,我能听见她起床的动静里,带有欢快的系裤腰带的声音。接着俺三妹也爬起来了,她爬起来总要呆坐上半分钟,让眼睛适应一下梦外的真实光线,然后她再下地。她做什么都会拿把,所以第一个找到了如意郎君。最后,俺二妹也爬起来了。二妹做什么都麻利,衣服几乎是像风一样披在了身上。大炕很热,我们姊妹四个,原本是像烙画一样印在炕上,现在我的三个妹妹都起身了。炕上就剩下我了,我再也没有理由多睡一分钟或是两分钟了,我只等着妹妹们的赦免了。妹妹们真好!没有下死手把我摇醒,一个一个戴上头巾冲出门外了。但是俺娘不能赦免我,她要把我当偷懒的重犯劳教一下。她终于推门而入——云还不起来?一家人的福都让你一个人享受了,还不起来?她今天说话带有明显的商量的口吻,我是一个识敬的人,我只有起床了!我起床比较省事,因为我衣服一直没脱。但是,我睁开眼比较费劲。我的睡眠早产了!闭着眼摸过两道门,一阵寒风猛扑过来,我的眼睛被迫睁开了。我看见牛车旁放着一大筐葱——俺爹俺娘和妹妹们,已经把葱从中屋抬出来,抬到牛车旁了。最关键的是要把一筐葱抬上牛车。我既然已经起晚了,那么按照我要强的性格,我就要做一些行动上的补偿了。我接过了二妹肩膀上的棍子,我说我来吧!说实话,我是被妹妹们感动了。这些年,她们头插地里为我挣钱、供我读书。俺娘说的没错,我太享福了。我的手伸出来,要比妹妹们的手白上好几倍。我身上所有的光合作用都是为了美,而妹妹们不是,都是为了收成。俺娘是不能抬葱筐的,俺娘生孩子太多,身体已是一个空筐,经不起这三百斤的重压。是的,那筐葱足有三百斤,这是俺爹亲自过的称。这样,我和俺爹充当了抬筐的主力,三妹和四妹还有二妹充当了副手,俺娘站在牛车旁调度。俺爹喊一二三起,我没有抬起来,直接趴在牛车上了。俺爹又喊一二三起,我还是没有抬起来。在这需要力气的关键时刻,我的力量总是不雄起,我是大姐!二妹在旁边说还是我来吧,我说不用,我再试一试。二妹的个子在我们全家最矮,比葱筐高不了多少,这也是她许久没有嫁出的原因。在这里,嫁人像卖葱一样,多数看长相,至于心甜还是心辣,那是结婚以后的事。我最心疼她。俺爹甘愿当陪练,还要给我一次机会,又喊一二三起,这回我颤颤巍巍地起来了。那葱筐被地吸引着,总想趴下。我咬紧牙和俺爹把筐抬上了牛车。我第一次知道,要是天塌了,只要我的肩膀在,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当我约摸着抬到牛车的中央的地方后,我又趴下了!这次我许久没有爬起来,俺四妹可吓坏了,一直在喊大姐大姐。我知道我没有死,也就不急于回答她。她更害怕了,直接越过葱筐爬到牛车前头检验我的生死。她很专业,掐我的人中。我得说话了,我说我想歇一会儿。四妹的穿着像是要去太空的宇航员,特大号的棉裤棉袄,特大号的帽子,特大号的鞋,再加上特大号的嗓门。这身装扮,是葱官特有的。这是四妹第一次出远差,她很兴奋,也很在意,昨晚就把出差的服装试了好几次。我不知道这对她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她的神勇让我叹服,我是劳动的懦者。这条葱路,是二妹首先趟开的。一定要在凌晨三点之前出发,天亮以后才能到达县城。然后寻找葱贩子,至于卖上什么价钱,只能听天由命了。

我家的白天,总是在与黑夜谈判。一年四季都是。凌晨,眼睛一经睁开,再闭上就很难了。四妹出发了,二妹三妹俺爹俺娘直接去暖窖了。只有我弟弟可以高枕无忧。我由于抬筐有功,可以回到西屋继续睡觉。这话俺娘没有直说,我心里是这样想的。西屋——终于是我一个人的了!多少次,我希望它是我一个人的!我这女皇的心理霸道又坚持。一个人的时候,可以放开手脚做很多事情。人多了总是碍手碍脚。我的心灵不需要群舞,需要的是独舞。这间老屋啊!它还是老样子,老得掉渣。土墙被报纸层层糊着,这发黄的报衣,看来今年是没有时间给它更换了。这报纸,是我的启蒙老师,我在睡不着的夜晚描绘报纸上的汉字,又熬到上小学时到老师那里去认读它的音。我没有被花花草草迷惑,单单爱上了汉字!我又想起了手机,关了灯,打开它,橘黄的屏幕突然蹦出了信号。我惊喜地移动着手机,我发现它一旦离开灯绳那个狭小的位置,信号就没了。信号,只在固定的地方与手机约会!在这个山里,只有相爱的力量永在,才能战胜一切疯长的孤独。我翻阅着手机里一百号人的通讯地址,然后双手合十,然后双目微闭,我许下了一个愿——请上天赐予我一个爱我的男人吧,我是这样好的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