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燕
女,文学博士,上海同济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著作;《海上花开又花落——读解张爱玲》、《张爱玲画话》、《心灵的性别》、《女性的精神——有关或无关乎张爱玲》、《画说红楼梦》、《落红萧萧——萧红导读》等,主编《当代女学人文丛》(十卷本),获第二届和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
夏天,喜欢用绿豆煮百合,放点冰糖,略苦的滋味沁着微甜,点点绿和片片白,眼和心都坠落着喜悦的清响。
有一天,母亲买了一堆泥黑乎乎的东西回来,问是什么。答:新鲜百合。
不禁暗暗吃了一惊,含在嘴里纯白的百合,它原初的模样竟如此落拓,纯洁清苦的它,活得好凝重。
这些都是少女时的想闻。
很多年后,时常在灵魂的最深处想起它,更想起一些人,他们来到梦里,来到记忆的永不泯灭处,生长成心魂的一部分,令我在独自一人时泣不成声,祈愿岁月掳不去的百合心瓣,洒给这些百合似的人。
恩师钟焕玕女士。
二十多年来,生活漂泊不定,困厄重重,和她言语的机会几近空寥,却时常梦见她,和她说话,梦里的她依旧是那么端庄大气,抱着她,我久久哭泣。醒来,依然难忘那种深刻的战栗。心里知道,无论我在哪里,无论我怎么样,她都在挂念我。
认识她时,我才12岁。她担任南昌十九中初一(1)班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并且安排自己的儿子钟涛与我同桌,那时我正经历人生晦暗的时光,这个举动无疑寄予了她对我莫大的信赖。
她像母亲似地疼爱、照顾我。每次学校春游,考虑到我家境困难,她都备好三份充足的干粮,让钟涛一人沉甸甸地背着,而我却空手轻步,她笑着走在队列旁和我同行,交谈。
她对我的疼爱简直到了溺爱的地步。有一次上课,她说这次没交作业的人要罚站,我吓坏了,因为我把交未交作业竟忘得一干二净。结果她宣布Mq9mloqfcA051HH+N3nI8On5KNX6YSMf5uf+5RiKIos=做得最好的同学名单中,第一个就是我。当时真懵了:历年每次,我的语文哪怕小作业都是全班第一,她对我的判断就是习以为常的“最好”汗颜啊。
记得有次随堂作文写心理活动,我写的是《当我听到别人说坏话的时候》,她站在旁边静静看。我还没写完,她就忍不住拿起来念给大家听。
《一朵夭折的小花》,这篇作文被她选去参加全市比赛,由于我触及了一些敏感的话题,并没获奖,但她常常随身带着,看得落泪。
在班上,除了语文,我并不是各科成绩都最拔尖的,她却给予最大的赏识。一直到高中,她没有教我了,对我的爱护都没有断过。思想波动的时候,她的开导比自个母亲的话还管用。
她如此器重我,把我看做她的女儿,我却做了一件辜负她的事。高中有一年,同学们瞒着老师结伴去郊区秋游,我没有自行车,跑去找她,谎称母亲病了,要借自行车。平时我从不撒谎,她当即就信了,把丈夫的自行车借给我,让丈夫步行上班。结果母亲下班遇见了她,知道情况,回来把我臭骂一顿。那一天,我真是无地自容。很长时间,都觉得愧对她。很久以后,直到成年,因为这个教训,我连说善意的谎言都会忐忑不安。
她的课讲得很好,在讲台上很有风度,干练的齐耳短发,常常不经意间把留海往后捋捋,笑起来很亲切,好像有虎牙的感觉,同学们都喜欢她,她带领的(1)班风气非常好,团结,优秀,这些同学进入高中各个班,都成了班上的拔尖分子。
对学生慈爱,对自己的儿子,她却是个“虎妈”,因为望子成龙,她可没少打钟涛,多年后我们常调侃钟涛“千锤百炼”,“千锤百炼”的钟涛也着实争气,没给她丢脸。看到她教子严格,我曾在16岁的日记里写道:“即使她打我骂我,我也不会计较,只求有一天能报答她的恩情。”日记如今尚存。
1983年9月24日 星期六 天气:晴(16岁)
今天放了学,我坐在教室里休息,实际上脑子还在活动着,猛然间想到了自己很久没有去钟老师家看一看了,不知她现在身体怎么样?还常犯胃病吗?现在我上课的教室移到了最后一幢楼,就很少有机会碰见钟老师了,有时偶尔看见她,我心里非常高兴,但她不是和人讨论工作,就是来去匆匆,要去办事,我不愿打扰她。老师是学生的园丁,但我则把钟老师看成是自己的妈妈,我从来没有长时间和她谈心,但我们似乎都知道对方的心思,我一看见她,就不由自主地想流眼泪。我每取得成绩,就把它归于钟老师,每次工作不顺利想撂挑子,就想到钟老师的培养。我对她的感情是深沉的,即使她打我骂我,我也不会计较,只求有一天能报答她的恩情。
但她从没骂过我,更不会打我,即使遇到我心理很不稳定,成绩落后的时候,也没有呵斥。
高一那年,我进入了危险的青春期,开始叛逆且严重偏科,还有以貌取人的坏毛病,当时同学们把高胖的女物理老师背地里取外号叫“坦克”,我不喜欢“坦克”的长相,连带着也不喜欢物理,这门课只考了14分。“坦克”自然也不满意我,于是彼此发生了对抗。
少女的心捉摸不透,班主任拿我没有办法,把她——我初中的班主任找来了。她和我一直聊到天黑,娓娓而谈不能以貌取人的道理,说女物理老师虽然长得不好看,说话刺人,却是刀子嘴豆腐心。她又拿邓颖超为例,说邓颖超长得也不好看,可品德高尚,令人敬仰,所以看人要懂得看本质。
如今想来,她那时就像《庄子·应帝王》里的壶子在教我识别做人的“本相”,而我自以为解,实则懵懂未悟,以至于后来的人生过程仍为此大吃苦头。
怀孕的那年,我路经南昌去看望她。钟涛的女儿,也就是她的孙女,天真烂漫地坐到我身边,小大人似地问:“阿姨,你是我爸爸的同学是吗?”我笑了:“不但同学,还同桌呢。”
她坐在一边,微笑地看着我和她孙女说话。
时光在移动,她有孙女了,做奶奶了;时光在移动,我做她孙女的阿姨了。可是无论我们见不见面,她都像母亲那般用深挚守望着我。
因曰:端庄百合,淡雅芳香,有师如母,幸甚哉也!
恩师邵明灿先生。
初见他,最令人难忘的是他的眼睛,再回忆,印象深刻的还是他的眼睛,让人想起竹林七贤里阮籍的青白眼。多年后,我在自己的文章中多次提到过他,称他为“白眼班主任”。他视人是白眼居多,眼珠一扬,嘴角一翘,那表情似乎从不正眼看人,很少笑,即使笑也像嘲讽似的,不懂的人以为是傲气,懂的人知道是傲骨。
他身上是颇有魏晋之风的,为人处世,都不随波逐流。高中两年时光,即使高考苦熬的最后冲刺,他都顶着巨大的压力,早读课上给我们鉴赏大量的课外古文篇目,看上去与考试无关,却是真正的素质教育、国学熏陶。那还是1983年至1985年呢,比现在的“国学热”超前20多年!他超尘脱俗的眼光拯救了我们这些被应试教育折磨的少男少女。至今我依然保存着那本厚厚的笔记,逐篇的注释、翻译和读后感,既有知识又有思考。我的那点古文功底,很大一部分是在他手中打下基础的。
他的教课方法也很独特,让我们把历年的语文课本都拆了,现代部分装订成册,古代部分装订成册,复习的时候重点落在古文,因为装订成册,课文的呼应连贯特别清晰。
他的对联拟得很好,课外教我们对联知识和天干地支,虽然未得他拟对联的真传,可这些悄悄地文化熏陶比什么都宝贵。
他是我在文科班的班主任,文科班女生居多,桀骜不驯的他,要对付一帮个性十足的少女,今天想来,很替他抱屈。
有次春游,他一脚踩滑了溪流的石头,饭盒里的干粮落在了水中,女生们笑着,却没人去捡,有的是因为怕他,有的是存心和他对着干。站在远处的我想冲过去捡,他已经把水中的干粮捡起来了,至今我难忘这个细节,为少女们的糊涂感到羞愧。
女生们瞒着他在紧张的复习期间去秋游,抱怨他把优等生的座位都排在前面,嘀咕他过分严厉,甚至有个女生说只要他从身边走过,鼻子上都吓得冒汗。
其实仔细去问,每个学生都体味过他平易近人和关爱的一面。班上有个姓龚的女同学,成绩不怎么样,但是很爱看课外书,他从未指责过她不好好学习,也不向家长告状,后来龚同学没考上大学,却因为大量的阅读做了出版社的优秀编辑,至今她庆幸自己遇到了一个好老师,没有扼杀她的兴趣。
2012年春,我坐在北方城市的窗边,翻看少女时的日记。窗外是突然而来的一场春雪,窗内是点滴师恩的漫漫回忆,看着看着,我流泪了。直到今天,我才明白,那时不懂事的我耗费了他多少心血!
1984年10月8日 星期一 天气:雨(17岁)
高三最后一年,单元测验,一向考第一的语文只得了第二,其他也不理想,数学120分只考了58分,一般的同学都得了80多分,我心事重重地来到走廊,看着滴滴答答的雨点落在污泥上,心里什么也不想似的,邵老师走了过来,说:“你的数学怎么搞的?”他一问,我的眼泪就润湿了眼眶,拼命咬着嘴唇,不让泪水掉下来,觉得自己的肩膀在微微抖动,谁说我什么也没想啊!邵老师又说:“你听不懂吗?数学你总是不稳定,这种情况你不是没碰到过,像上次期终考试,才得25分,是听不懂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没有吭声,一开口就会哭的,这眼泪怎么不听话,过了好一会儿,邵老师说:“是放松了吗?”我这才点点头。
“放松不得的呀!”他还想说些什么,但都把语气加在这句话中。刚刚发的作文上,《进入高三时的想法》批语中他写道:“理想美好,道路艰巨,望顽强地走到底!”他用不着对我说什么了。我还是一动不动地站着,邵老师离开我,又折回身严厉地加了一句:“不要想,没有什么可想的!”他看了我一会,走了。我一震!是啊,不要想,跌了跤再爬起来,把时间浪费在无用的忏悔中有什么用,我转过身,回到座位上,又看起书来。
日记里还记着,1984年10月31日这一天,他掏钱帮我买了一个很好的眼镜,戴了就像没戴似的,那时我眼睛开始近视了,看不清黑板,却喜欢臭美,不爱戴眼镜,他非常细心,考虑到我爱美的心理和经济紧张,就特意自己掏钱挑了这个眼镜,还说不喜欢可以再去换。
高考报志愿,由于我做着文学梦,不愿意当老师,母亲希望我进师范院校以减轻家庭负担,我想不通,他又把我找去,谈到他的身世,他也是牺牲自己的才华,选择了师范,帮助家人解决经济困难。并且告诉我隐忍是可贵的品质。没想到傲世不群的他竟也有忍辱负重的人生低处。我深深地震撼了!
如今,他银发如冠,依然是不高的个头,依然是讥诮的眼睛,学生和家长们依然盯着他不放——他们说很难再找到他这么好的古文老师了。
他那傲骨的白眼之神在现代气息里特别得很。
因曰:苏世独立,横而不流,傲骨百合,人间难觅!
恩师罗伟纲先生。
也不知道爱睡懒觉的我当年怎么能坚持起得那么早,否则我永远无法目睹他最迷人的一面。
每天清晨的例行功课,是去东湖边长跑,然后去十九中给教室开门、读英语,校园空无一人,晨曦轻洒,这时总是有一中年男子端着痰盂风度翩翩地穿过操场,这就是他。
此后,我没有见过世上还有谁能把“倒痰盂”这个行为做得比他更美妙,更贵族,仿佛这是一个无与伦比的行为艺术。他是艺术的主角。
我一直想写一本和少女们有关的小说,小说里,他就这样艺术地走过:高大潇洒的身材,像旧上海电影里的体育教练,但他比教练贵族,不卑不亢,不紧不慢,气质儒雅地端着痰盂,像捧着一束花,去行使外交礼仪,目视前方,走向操场的另一端。
将近六年的清晨,我站在十九中的教学楼上,看着他的身影由近而远,由清晰而模糊,这个身影给我的印象太深了!至今他也许都不知道,这个身影默默带领一个曾经讨厌柴米油盐悬浮空中的女孩懂得了,世俗朴素的生活可以如此潇洒应对。
他上课的风度同样潇洒。当他担任文科班的英语老师时,我才知道这个像外交官的男老师,我早已在操场上熟悉了他好几年,而且大名鼎鼎,只是人和名字一直没对上号。
他并没有像钟老师和邵老师那样与我有过单独交往的机会,但他对我的影响同样刻骨铭心。我所有的英语功底都得益于他的训练,离开他之后,我觉得自己的英语虽然考研考博,其实压根儿没有长进过。
他和邵老师一样在早读课上对我们实行的是素质教育,每次他会用英语讲一个幽默故事,并不要求我们全部听懂,看到我们在该笑的地方笑了,就够了。这种方法用于训练我们的听力和语感。同时,他还训练我们的口语,轮到谁值日,就把值日的同学叫起来,用英语对话。在那个英语默读的年代,这种硬功非常锻炼人。
他的发音极其纯正,让人听了入迷,讲课也是风趣生动,气氛活跃,体现了他过人的才华,常常坐在座位上,就觉得讲台上的他是应该去做个外交官的。那时曾经用稚拙的笔原生态记录了对他的感觉。
1985年元月28日 星期一 天气:雨(17岁)
雨丝夹着雪花,安静地洒下,最后风也凑热闹,起初调皮地打着滚,不久便疯狂地旋转起来,雨和雪翻着一个比一个大的跟头,很吓人,不过,教室里并不冷。我觉察到自己的情绪在逐渐沮丧,知道是天气的缘故,上英语课时,眼睛里会莫名其妙地流出泪水,很诧异。看着罗老师高大的躯体,我便有些伤心,恐怕很难再有听他讲课的机会了,2月1日他就要走,还没有和他谈一谈呢。这个神奇的人物,他才华横溢,幽默风趣,却又像饱经苦难。他说过,他有个大学同学因无意中一句话被用噪音酷刑整死,这自然是十年动乱期间,他们那时去拜访一个老师,一推门,看见一具上吊的尸体,吓得魂飞魄散地逃走……他告诉我们三个铁女人:撒切尔夫人,英甘地,梅厄夫人……有多少多少话,怎么记得下来呢?只好藏在心里了,精力充沛、妙语横生的罗伟纲要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但永存我心间。
班上的女生都是情窦初开的年龄,但对他更多的是五体投地的崇拜。高中最后半年,他要提前离开我们调走了,依依不舍的女孩们纷纷拿自己的毕业留言册请他留言。那几天,他每次都要抱一大摞留言册走,又每次都要抱一大摞留言册来,当他发留言册的时候,领到的女同学都非常激动,迫不及待地翻看他的留言。
最有趣的是,有一个和我要好的女生迷他迷得要死,总是向我传送他的小道消息,以至于我听到的情节真真假假,扑朔迷离。高中毕业后,要好的女生甚至说,因为他长得帅,英语又极好,被派去黎巴嫩做大使了。弄得我一直有个心愿,就是什么时候能亲耳听他聊聊自己的身世,不要活在传说中。又一直有个感觉,觉得他就是活在传说中的,他会成为我小说中的传奇人物。
有几点细节是无疑的:他是上海人,北大外语系的高材生,如果没有“文革”,我们这些江西小老俵别想沾着他的仙气。
二十多年后的校友会上,终于见到了阔别多年的他,终于知道他没有去传说中的黎巴嫩,而是在上海某电视台工作,结局有了定论,这下我放心了。他说他老了,可在我们心目中,他还是了不起的美男子,我们还是渴望听到他纯正的英语,于是他举起酒杯:“Now everyone, cheers!”
因曰:风流倜傥,才华横溢,潇洒百合,迷倒众生!
恩师王琦珍先生。
他在江西师大中文系的研究方向是唐宋文学,教学方向是元明清文学,却出现在我们大一的写作课上,还有沈世豪、熊述隆等在江西写作很有影响的老师轮流眷顾,这种师资混合的写作课异常活跃,对于正处在写作狂热症的我来说,简直像注射了要命的激素。因为是刚迈入大学校门,他和沈老师要求我们结合中国现代文学史制定读书计划,并且要求每个同学准备专门的写作训练册,长的作文和短的文字训练都是他们经常布置给学生的任务。
一百三十个人的班级,要批改大量的长短文,可想而知工作量有多大,没想到那天他却不辞劳苦在我的作文后面写了一段话:
读了这些小练习,这两天又看了你的作文,你对生活观察得很细,而且善于捕捉住那些动人的细节写入文章,文字表达功夫也很好,可多写些(不影响其他功课的情况下),甚至可以写些千余字的小散文,你有这个功底,相信你会取得成功(不过,取材要有意义),适当时,也可向外投些稿。此外,你的读书计划中可否考虑再适当加入一点当代散文大家们的集子?
王琦珍12.9
这是1985年,我刚满十八岁,得到这样风日清美的激赏该是多么邈远的喜悦,在虚荣心里,一波一波地飘漾,是无害而幽丽的涟漪。他还专门把我找去,鼓励我多写,从此我就成了他家的常客,认识了胖胖的心直口快的师母(体形和瘦小的他正好相映成趣),认识了他两个性格鲜明的儿子。
他家就住在师大对面,常常叫我去他家吃饭。师母三班倒,很辛苦,总是他亲自下厨。吃饭的时候,喜欢没完没了地跟我聊天。当然,因为我的羞怯与肤浅,所谓聊天,都是我听他聊。他聊天,有时像唐诗,辽阔清朗。有时像宋词,絮絮绵绵。有时像传奇小说,绘声绘色。总的感觉是:古典。甚至古典到有点老夫子的味道,这也吻合他的专业风格。他还把自己写的《曾巩评传》请我点评,这可真让做学生的诚惶诚恐。认认真真读了好几遍,也点评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对曾巩这位唐宋八大家之一的北宋散文家不再陌生。
他是研究曾巩的专家,也讥评时事,纵谈人文,举止间耿耿而露古典文人那种清峻的骨格。后来我喜欢古典文学却不喜欢自己的现当代文学专业,和他的精神影响有很大关系。他的一生坎坷多难,充满着人生的吊诡与讽刺,和泼辣的师母挺身而出的性格相反,他并不激愤争辩。但是对于苟且的学术黑洞和人事,他却从不退让,不怕得罪人。有趣的是,这位古典兮兮的夫子,也要面对现代生活的绛紫宝蓝,他的儿子要和他讨论股票的“股点”而非“古典”,他完全不懂。他伏案写书,半夜累得趴在桌上睡着了,睡得正香的时候总被“厉害”的老婆叫醒,想发一肚子无名火,医生却告知,幸亏有这么个老婆叫醒他,要不然就永远睡过去了……
我在桂林读研的时候,他正好去开学术会议,白天开会,晚上师徒俩就骑着自行车,在桂林城四处游荡,一路说说笑笑,好不开心。他的故乡在江西峡江,我一直很想去看看。2012年终于有机会踏上峡江的土地,因为听他讲过很多次家乡,在峡江乡村和县城跑来跑去的时候,竟也如故乡一般亲近欢喜。
带着峡江的土特产,我回到南昌看望他,他问及我的生活状况,在座的父亲告诉他,我独自带着孩子,每个月都是“月光娘娘”。他听了马上大笑说:“给你两个字,我知道了——潇洒!”我也笑着说:“对!绝对潇洒!”他的懂得让我明白,多少年不见,我和他依然心气相通。席间他和师母说说笑笑,把他从阎王爷那里逃回的故事调侃了一遍,听得大家真是为他捏把汗。“厉害”的师母是他的保护神啊!
临别时,我们都那么幽默,说感谢老天爷留住命,还要感谢有这么一个厉害的老婆……
他说:“各自保平安……”
我说:“奴去也,莫牵连……”
《红楼梦》的语句被我们变成了彼此的祈禳与宽慰。
因曰:直而不倨,曲而不屈,古典百合,自在盛德!
恩师余贞一先生。
他在我混沌心灵中开启的天籁,使我一直如溪水一般的活着。看到柳宗元在《愚溪诗序》里说:“溪虽莫利于世,而赏鉴万类,清莹秀彻,锵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也。”不由拊掌一叹,而那种“超鸿蒙,混希夷”随溪愚歌的原始脱俗状态,也是他人生的神韵所在。
最难忘他浑厚的男中音、厚实的手掌和敦厚的人品。曾经专门为他写过一篇《歌声如水》的文章,后来在他从教四十年的庆典上朗诵时,把在座的孩子们听得开怀大笑。
我曾是那样的孩子中的一员,那天许许多多参加庆典的成年男女,都曾是那样的孩子中的一员,我们有一个共同的集体:小伙伴合唱团。
他是我们的“业余老师”,既不教正课也不教副课,只在周末的南昌市少年宫教唱歌。
可是这个“业余老师”给予我的生命滋养,超过学校的许多任课老师。当年合唱团的小伙伴们,他们对此有着惊人的共鸣,以至于数十年后,为他的六十花甲献上了一份特殊的贺礼:不同学校、不同年龄、不同职业的昔日“小伙伴”们,从全国各地自发赶来,叙师恩,捐义款,为当晚孩子们的演出鼓劲捧场。那天的他鲜花相簇,众人齐拥,是当然的主角,却低调地坐在孩子们中间,恍惚微笑,未发一言,一如他平时的混沌。近千弟子自发的满堂祝福,这种桃李的热闹是别的老师很难得到的,他却淡如出尘天籁。
这种混沌,弥漫在他生活的每一细微之处。有一年他和媳妇去深圳找我办事,到了办事的地方,他大半身探过窗口敦厚地与人说话,却不知道寻门而入,还是他的媳妇把他引入抬眼可见的屋门。他小而简陋的家也像一个混沌的乐园,孩子们都喜欢去玩。那时我在少年宫,唱歌前或唱歌后,都爱去那里坐坐,和他失明的父亲、弱智的女儿聊天。他们一家人,都是那么清秀敷舒,这个艰难的家庭他是如何用混沌面对的,非我辈所能悟透。他对我非常关爱,看到我跑步的球鞋旧了,马上给我买双新的,吃饭也是常有的事,他曾说:这个孩子太不容易了,我要多给她一点帮助。
跟着他,我的少女时光多了不少校园外的想象与回忆。每个星期天,独自或与几个小伙伴走过八一公园,柳树下,东湖边,百花洲,从另一个门出来就是少年宫,在他的指挥下练歌。
15岁的夏天,我和其他孩子被选拔跟着他去庐山参加夏令营演出,爬山,睡通铺,上舞台,在他的指挥下唱歌。
平时和寒暑假,我们跟着他学五线谱,学练气,学发声,学声音的共鸣,一遍一遍,直至唇焦口燥,让我体会到任何美妙的艺术都含辛茹苦。如果我们表现不好,他会失望,但很少发脾气。他还亲自为我们作词作曲,写了一首童声合唱歌曲《祖国,你好》,如今想念他的时候,我还会哼唱:我们站在长城上,长城内外好风光……
那时许多美妙的世界名曲,都是跟着他学会的,但他从不排斥流行歌曲,正是这种包容的音乐理念,使得我对于交响乐、民歌、流行歌曲、摇滚乐等等都很喜欢。
因为他出身名流之家,受父母的影响,修养很好,同时热爱音乐、体育和美术,他的指挥就具有“力”和“美”的复合韵味,他和夫人投身50多年的儿童合唱艺术也蕴藏着“力”和“美”的气韵。
如今他成了享誉海内外的声乐教育家,当年合唱团里的学生如吴颂今、杨钰莹、刘婷、皮晓彩、徐丹等,也都成了著名词作家、名歌星,或红歌会总冠军,或大奖获得者,还有的做了市长、校长……
我虽无才在歌坛上发展,然而他种在我心中的歌唱种子却始终没有死过。最孤独的时候,歌声和音乐依旧能像夜空一样抚慰我。我想,每一个在他指挥下歌唱过的孩子,无论遭遇的人生多么乖戾,内心都会有一个天籁般的圣地,将最坚硬的地方变得柔软。
庆典的当晚,有个闺蜜陪同在我身边,整场演出都闭着双眼聆听孩子们的童音,由衷地感叹:“这是真正的天籁啊!”舞台上的他,用厚实的双手在为孩子们指挥,背对着观众,我坐在台下,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作为曾经面对过他的小歌手,我知道他的脸上、眼里、耳中都渗透着天籁的混沌与纯洁。
久未见他了,最近收到闺蜜邮来的《江西晨报》,上面整整一版都是有关他的报道,有张照片,是他在指挥的样子,那沉醉的表情让我一看就知道,他永远活在洁净天籁中。
因曰:天籁百合,如云似水,溶漾纡馀,远混天碧!
恩师林焕平先生。
2003年,我从深圳调回上海工作,带学生去多伦路的左联纪念馆参观。当我听完讲解,捡自己感兴趣的内容慢慢观看的时候,竟然在左联成员的相片中惊喜地看到他的名字和年轻时俊朗的面容,才知道他红色思想的起源。那一批红色中国的理想者都有着同样俊朗的神气。
从前跟着他求学的时候,我心智太幼稚,懵懵懂懂,贪玩调皮,远离政治,也不懂得文化,很多年以后,才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向这个活化石请教历史与左翼文化的天赐良机,悔哉!痛哉!
遥忆1990年,我来到诗境梦景的广西师大读研,虽然主攻的是中国现当代文学,有自己的指导老师(向同样的恩师林焕标先生一拜),但因为他的资历和声望,现当代还是挂靠在文艺学专业下面,他是总导师。那年他已是77岁的老人了,不可能再有精力具体指导我们,没想到一开学他就把我们全都找了去,在他家上了一课,并且让我每个星期去他家给他念理论文章。他的眼睛不好,但一直在捕捉新的学术动向和思潮,给他读的资料中既有专业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著作,也有最新的学术期刊文章,朗读基本上都在下午。这就意味着我每个星期都有固定时间得亲炙之机,可是当时我对左翼文化和文学理论都不感兴趣,只喜欢写作,常常想不明白他的思想怎么如此“革命”,朗读的时候并没有用心消化手中的文字。
有一天,我中午就从七星岩到了市内,在朋友那里吃完饭,捞了一堆新书和稿纸出来。走在路上,美丽的桂林城突然烟雨迷蒙,虽然没带伞,还是兴冲冲冒雨走进他家,却见他身边坐着一位年轻人,是从上海专程来采访他的费滨海先生,此后成了我二十多年的好友。那天我为他们合影留念,照片被滨海先生配文发在《新民晚报》上,滨海先生也为我和他合了影,却可惜没有拿到照片,想必现在滨海先生手上早已不存了吧,甚憾。
送走滨海先生,天已不早了,他并没有因为接受采访劳累而休息,依旧让我给他念文章,直到留我吃完晚饭才放我走。
他家住在广西师大本部的王城,南北窗正好可通视独秀峰和叠彩山,王城的城墙是他经常散步的地方。有一次,他给我看他写的一首律诗,原诗背不出了,大意是凌晨睡不着,来到城墙上读马列,心潮澎湃思绪涌,看得我偷偷发笑,心想豪情而可乐的老先生怎么如此迷马列呢?有啥好迷的呢?
1992年,我提前攻博来到上海华东师大求学。由于上海和桂林完全是两个文化背景不同的城市,前者是凡俗摩登的十里洋场,后者是山清水秀的甲天下之地,猛然地地域变迁,使得崇尚自然的我极不适应,日夜思念着桂林,情绪非常低落,懒于书信,也懒于联络。直到一年后才振作给他去信。很快他就回了信。
万燕同学:
到了上海,忘了老师,过了一年才记起来写信,该打手板。
新学年已开始,学习情况如何?请记住:
一.努力学习马克思主义,提高思想水平,掌握方法论,是学习业务的基础。
二.学好外语,才可以眼界开阔。
三.专业学习,要重视深度和广度。
四.学习有所得,必须执笔为文,才可以经常思考,深化知识,使其系统地变成自己的血肉。
根据这样的精神去学习,才能进步快,学得扎实。
十一月下旬,中国文艺理论学会在上海举行年会,我因眼疾严重,无专人招呼,很难活动;是否赴会,尚难确定。
匆复并祝
进步!
请代向钱老师问好。
林焕平
一九九三年九月十一日
那年他82岁,眼睛基本上看不到了,想来是口述给助手记录的,但他亲笔签了名,摸索着写字,“平”字的一竖写偏了。言简意赅的几点要求,说明他年事虽高,思维却清晰得很。读了信,我感到很惭愧。
读博期间回过一次桂林,顺道去看他,不巧他去医院了。坐在他家等了一会儿,因还有事,只好先走了,临别时看着他家熟悉的老地板空空荡荡,怅然。
此后,因我在深圳身体多病,与外界失去了联系,竟连他逝世的消息都无从知晓。错过了最后一次拜别的机会。
真正开始详细关注他的人生经历,是在几年前想撰文回忆他并关注左联的时候。查阅大量的资料,才知道这个出生于1911年的“辛亥老人”,是广东台山人,才知道他一生颠簸上海、日本、香港、广州、贵州、广西等地,才知道他几乎一辈子饱受身体和精神折磨,从三十年代参加爱国学运被打得差点丧命,到日本留学肺痨复发濒临绝境,从“七七事变”前夕因进步被日本当局驱逐回国,到正当盛年被错划为“右派”,从“文革”游街示众、投进牢狱,到古稀之年的名誉压制……
很难想象,当年坐在身边听我朗读的老人,精神矍铄,毫无病态,宽额鹤发,容颜慈祥,岁月的剧情都被他虚静了。
这几年,我一直在思考“革命”和“左翼”的学术内涵,思考红色中国的理想者信念从何而来,“左翼”一词曾经被人反感,是因为它从政治哲学向艺术哲学转化的良机在中国错失了,如果时光重返,我还能为他朗读,一定会询问、记录许多的文化标本,可是我辜负了他的厚爱,永难弥补了!
2013年6月6日,我爬上阁楼从铁箱子里查找他的旧信,无意中翻出他的墨宝:
盛年不重来 一日难再晨 及时当勉励 岁月不待人 陶潜杂诗 万燕同学存念 林焕平书
一九九二年七月十日
这是他在我考上博士要离开桂林时亲笔题写的,而我竟然全忘了!连当时怎么写的场景都毫无印象,坐在阁楼上,我失声痛哭,全忘了全忘了!面对高龄恩师的如是说,我是多么糊涂和无知!岁月再也不可能带他回来让我聆听、谛听了……
因曰:红色百合,剪影沧桑,圣洁绚丽,飘落苍茫!
恩师钱谷融先生。
贝雷帽,浓密寿眉,俊挺鼻梁,“双眸闪闪若岩下电”,衣着或西装笔挺,或衬衫洁白,或青袄妙然,举止风度总是潇洒适意,其容清明,常常大笑着,笑容“朗朗如日月之入怀”。
他喜美食,喜茶茗,喜饮酒,喜棋牌,喜玩耍,喜徜徉山水,自嘲“无聊才读书”。看似“贪玩”,常用“无能而懒惰”形容自己,糊涂的人听了可能真就信了,慧心的人听了感觉他有名士之风却难言究竟。但是如果知道他极爱《世说新语》(他的家中仅此书就有六个版本),如果真正读懂了《世说新语》,才能深入骨髓地读懂他衣食住行的“爱吃爱玩”中,所蕴含的“神超形越”的自由精神,那其实是一个超然物外、举重若轻的精神世界,和他的人道主义思想、他的“文学是人学”观、他的尚美文风、他对老师伍叔傥先生魏晋风度的推崇是浑然一体的。
细品《世说新语》中诸人诸事,张翰的思故乡菰菜羹、鲈鱼脍,刘伶的意气嗜酒,谢安的围棋雅戏,王衍的鹤氅裘……莫不是在最基本的生活中表达着精神的自由和个性的张扬,他们绝不是为日常而日常,而是在日常生活中倾注着有限生命之无限理想的追求,这,也正是他的神姿所在。
《世说新语》,这本“记载魏晋士大夫生活方式之专书”(余英时语),藏着他多少生命的认知画卷啊,识度和才致,标举才性,挥洒情性,自然美,艺术美,人物美,乃至戏剧性,乃至老庄之风,圣人有情……这些都可以在他文学世界或现实世界里找到强烈的认同,我曾问及他该书最喜门类,他答曰:雅量、任诞、赏誉、伤逝。其中所包含的宽宏的气量、自由自在不受拘束以及赏识并赞美人物以及叹伤逝之情,也都是他常有的高情远致、一吟一咏。
而书中的人物品藻、人伦识鉴在皆为“人”的世界,而非志怪格调,也就难怪他要提出“文学是人学”的理论了,他是因为共鸣才在浩瀚群书中独钟此册的!
恍然间,手捧此书,我对空而叹:“先生,谁读懂了《世说新语》,谁就能读懂你啊。”
而他对京戏中诸葛亮那句“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唱词的热爱与感慨,于“本是”两字中、于“散淡”两字中又透着多少“入世”的无奈和“出世”的追求啊!恐怕正是在这样的痛苦愤争中,他度过了长达数十年的屈辱和煎熬吧!从1957年开始,他先后因为长篇论文《论“文学是人学”》和《〈雷雨〉人物谈》,不断地受到来自各界的批判,世态炎凉,人心扭曲,他深谙其味,其间胃大出血两次,谁知眼前的批判还没有结束,十年“文革”浩劫又来了,这个比其他知识分子早十年卷入政治漩涡的人文之士,多了十年的磨难,某种意义上也多了十年的心理承受力。
那个年代,许多人被逼含冤死去,而本是善感多情的他却幸存了下来,没有真正“散淡”“任诞”的心,没有最高的心智的自由,如何能穿越黑暗时光?
强调生命和个体觉醒的魏晋风度,经过黑暗历史的体验,在他身上被纵心调畅,衍化成“艺术”“真诚”“散淡”等等精髓,衍化得最动人的,就是“自由”二字,以至于宗教思想他也没有,只有“宗教心”。
他说:“我学生时代受的是自由主义教育,最敬慕高人逸士的光风霁月的胸怀。”
他又说:“我一生懒散而无所作为,最重自由,所以也决不强要别人如何如何,即使对自己的子女和学生也是如此。”
正是得此“自由”之恩,他是影响我生命最重要的人之一。用他的话说,年轻时的我,既野性调皮,又柔婉灵秀,虽是个女孩,却大大咧咧,很粗心。他说他不喜欢我野性跳跃的特点,却并不强求改变我(我自己也不想丢掉这种野性),给我的信总是写得很长,不吝惜赞美,批评起来也毫不留情。有时我挨了他的批评,垂头丧气几天都缓不过劲来,做老师的他竟然还要自责,手中尚存未收入他的《闲斋书简》的信,这两日又寻得一封,随手摘一段:
“你是很有才情的,你的文章色彩斑斓,光影流丽,是很耐人寻味的。只是词不达意之处,以致有些地方晦涩难解,破坏了诗的意境。原因恐怕一方面与你的性情有关,你的性情是活泼有余而沉静不足,因此多的是跳跃式的流动之美,而缺乏思理绵密的情致。另一方面,似乎你的基本功也未臻圆熟。我对我的这一意见也缺乏自信,不知对否?不过不妨提出来供你参考,第一点要改比较困难,但可注意修养。第二点是可以通过刻苦锤炼而改进的。虽然辛苦,却是值得的,也是很必要的。”
在他“自由”的为师为人之风中,我有幸能读博,有幸不被扼杀,有幸能自由发展,有幸能保持创作性灵又深入理论视界,有幸懂得淡定气度做人……
愚钝如我者,尚感师之神明,钱门弟子,一时俊彦,谁不曾沐浴过他的自由之风?
从前他在上海交大教书的时候,一篇《庄子》的《秋水》他讲了整整一学期,亦可见庄子乘云驾龙自由遨游之精气神气深得他心,《世说新语》诸名士本来就清谈《老》《庄》《易》三玄,是一脉相承的思想。如今他94岁高龄了,真正到了逍遥游的境界,五官也愈发圆润,宛如孩童般憨稚。
那天我重感冒了,有事陪朋友去见他,怕感冒传染给他就戴着口罩,他笑着说,不用戴,我已经刀枪不入了。然后像个孩子似的,亲自抱着各种罐装的饼干点心放在茶几上待客。他喜欢和年轻人交往,对自己喜欢的人总是说:“欢迎你随时来,你随时可以来。”对于不喜欢的人,他选择的是沉默对待,或者直接眉毛一耸,说道:“你现在就是在打扰我。”
朋友那晚陪他下象棋,下到晚上十一点,他兴致极高,说还想玩,甚至说要玩通宵。我们哪敢陪他潇洒通宵,笑辞而去。
有时晚上六点了,他还在公园没回家,像个疯玩的小孩。他特别喜欢孩子,在公园看到孩子会目不转睛,我的孩子出生后,他经常要我带孩子去玩,一起出去吃饭。我明白,他喜欢孩子,是因为孩子的天真代表着最率性的自由自在不做作,也就是最纯洁的自由。
因曰:自由百合,任情适性,神姿天然!
恩师钱理群先生。
2001年9月至2002年6月,跟随他,我实现了自己少女时的北大梦,这场梦如枫林晚霞般绚烂,以至于十几年后的今天,我依然不想醒来,想回到梦中他的课堂上去,如痴如醉地聆听,没有课间休息,忘记吃饭时间,他激情澎湃地讲着,用他独特的“莎士比亚嗓音”……
喜欢逃课去哲学系旁听的我,整整一年的《鲁迅研究》,没有逃过他一节课,可见他的课有多大魅力。2002年6月27日,我有幸亲历他在北大的“最后一课”,虽然手头拮据,头一天我还是去订了花篮。上课这天,讲台上有一个“北大”字形的花篮尤其醒目,知道消息的人不多,课堂并不像他平时讲座挤满了人。
他一如既往地讲课,除了花篮和结束时持久的掌声,似乎一切如常,然而,从此,北大学子将永失谛听良师的宴酣之乐。
他是一个天才的老师,只要见到学生就兴奋,上课充满激情和能量,每每听他讲课,我就觉得范仲淹笔下的岳阳楼大观好有一比:“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他的气场笼罩整个教室,就像孔庆东说的那样,如果你要保持一点可怜的独立思考空间,必须坐到角落去才有可能。他喜欢拖堂,我们也喜欢他拖堂。记得那一年他的《鲁迅研究》排在上午三四节,冬天,过了中饭时间很久,却没有饿得饥肠辘辘的感觉,下课后,骑着自行车回蔚秀园做饭,看见路边的枯树像盛酒的杯盏,雪色银光,心里、身上都是暖乎乎的。
多年后,曾看到他一段有关教学的话:
“我有一种理念,就是教学本质是一种自我发现。教学的过程是学生发现自我的过程,同时也是教师发现自我的过程。这是双向激发的生命运动:学生内心深处最美好的东西被教师激发出来,在这一过程中,教师自己心灵中最美好的东西也同时激发出来,这样教与学双方都达到了一种真实的精神的提升。在上课中,老师和学生之间有一种精神的交流;上完课双方的精神都升华了。”
对我这个不爱当老师的人来说,做不到这点实在自愧弗如,但我的确是体验到做他的学生被升华的感觉,那感觉如此美好,它和我在北大的所有生活一起发酵,岁月经年,仿佛少女酒坛,芬芳馥郁。
在北大中文系,学生们都有自己心目中的“爸爸老师”和“妈妈老师”,葛晓音是“妈妈老师”,他自然是公推的“爸爸老师”,他没有孩子,但学生就是他的孩子。有一次他把一位姓谢的弟子找去谈心,讲到情深处竟流下热泪,把谢同学吓坏了。
他的课堂上有许多外地坐火车来旁听的学生,他们像朝圣者一样给他写信,每天他都会收到来自四面八方的信件,对于这些堆积如山的信件,无论是讨论文学、畅谈思想,还是请教问题、生活琐事,他几乎必复百分之八十,有时一周多达60封,就连我联系访问学者的具体事务他回信也是认真之极:
万燕:
来信早已收悉,因事忙,未及时函复,望谅。北大接受访问学者比较容易,可由你们系在今年寒假开学后来函中文系(信可寄北大中文系教务科刘栋老师收)联系即可。可先索取表格,表格上可写明请我担任指导老师(联系信上也可说明事先征求过我的意见,我已表示愿意接受)。经费大致是一年9千元,(具体情况你们在来函联系时也可询问),学校可安排住宿处,另行收费,但住宿条件不太好,你能自己解决最好。如还有问题,可来信或来电话。
钱理群 1.9
这是2001年的1月9日,收到他的回信我吃惊极了!在我眼里,他的位置是那么高、时间是那么忙,不可能有精力来应付这些世俗杂务,我当初想着他肯定是直接交由教务来处理我的入学事宜的。
及至见到他本人的正大仙容,活脱脱像一尊弥勒佛,大大的脑袋,红红的脸庞,圆圆的鼻子,如此欢喜的模样,令我也欢喜之极,他的开怀笑容和极其爽朗的笑声,似乎能把别人内心所有的阴暗都横扫一空。
可是当我深夜捧读他的文字,觉得这仿佛是另一个人的心灵历史,那些丰富的痛苦,那些困惑的挣扎,那些沉重的“坟”情“墓”思,和他日出而林霏开的笑菩萨外表反差是何其大呀!和许多用西方理论正襟危谈的学者不同,他是在用自己的生命和血泪做理论的思想者!
从国民党农业部门高官的父亲背景,到特殊时期自身人性的扭曲和变态,从父亲母亲三哥几位亲人的生不能相聚死不能同葬,到被囚禁批判的知识者身心,从文化中心的北京到偏远的文化沙漠贵州……生命的大磨难大压抑,使1939年出生的他在历史的沟坎上,同时背负着“我”和“知识分子”的双重屈辱,始终的过程中,只有鲁迅的思想陪伴,你让他如何走出鲁迅,走出自己?
“在这严峻得近乎残酷的思想、情感后面,我们可以强烈地感到,鲁迅是怎样地渴求着与自己身上的历史阴影决裂啊!”
如果把他这段饱含密码的话中“鲁迅”二字替换为他的名字,不就完全是他的自况吗?
所以他的思想,无论是关注民间,关注语文教育,关注文学,还是关注当代史,都离不开两个字:启蒙。
他的思想归根到底就是启蒙思想,和鲁迅一样,他是一个启蒙主义者。有了这个认知基础,我才明白他上课、他对年轻学子、他对人何以会有如此热烈的激情,无论内心如何沉重黑暗,向年轻人传输的都是“在绝望中抗争”的血液。他常说“中国人不懂得真正的爱和怕”,又常说“博士生不如硕士生,硕士生不如本科生,本科生不如高中生,高中生不如小学生”,就是想在最纯洁的心灵中启蒙真正的爱和美。我曾请他在《心灵的探寻》扉页上题一句最喜欢的鲁迅所言,他题的是“于无所希望中得救”,依旧不离启蒙。
而他同时又是质疑启蒙的,对任何事物的思考他都从不片面极端,而是饱含着矛盾的思考张力,是彻底把自己当作“中间物”在燃烧的,当他在文字和思想中完全燃烧了苦痛的自己、有罪的自己,也完全燃烧了苦痛的知识分子、有罪的知识分子,他又怎么可能不在容貌上佛光普射呢?摩罗所写“半佛半魔钱理群”一文真好,而我觉得用“亦佛亦魔”形容金玉之精的他更浑然一体。
他离开北大南下母校后,我知道他带着启蒙的思想,一直在做启蒙教育的实践者,常常从网络报刊上关注他的动态,甚至遇到他在南京师大附中教过的学生,偶尔见面或电话也是谈及他在中学的体验。然而直到2012年教师节期间他在《南方周末》上宣布“告别教育”,我吃惊地看到他的痛楚无法阻挡地来到了脸上,照片中的他不再是那张笑纳一切的佛容,而是“百忧感其心”的悲愤、忧虑乃至委屈。望着他的面容,我心痛无言良久,看来做思想者他是超脱了自己的,做实践者他进入了“纠缠”。
可是以他的思想能量,我相信他绝对不会畏惧这种痛苦的纠缠。
哪怕前面是“坟”!
因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思想百合,怒放苍穹!
百合心瓣,还有许多,夏日里,热烈地洒落,此生眷顾我的恩师们,给予我无穷的精神秘密,我今为师,无以回报,唯一可做的就是将这些精神秘密洒给学生,领略几点苦淡之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