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不会想到,威尔第会以一部喜剧来作为自己创作生涯的结尾,自从他的第二部歌剧,也是第一部喜剧《一日为王》上演失败之后,威尔第整整半个世纪没有碰过喜剧。直到写完了《奥赛罗》,已入暮年的威尔第感到下一部作品有可能真的是自己的最后一部歌剧了,而博伊托也一再向威尔第进言,从他喜欢的莎士比亚作品中选一部。1890年11月,威尔第收到了博伊托的《法尔斯塔夫》的脚本。读完之后,威尔第非常满意,甚至没有提出进一步的修改意见便着手创作。工作进展十分顺利,1892年夏,威尔第就完成了《法尔斯塔夫》。
然而,威尔第还是担心演出的质量,《一日为王》首演的失败与表演的差强人意有很大关系,对此,威尔第心有余悸。他甚至一度考虑歌剧不在米兰首演而在圣阿加塔的别墅里演出,让自己的朋友们来看。当然斯卡拉歌剧院岂肯放弃这样一次重要的首演,经过半年左右的排练,1893年2月9日,《法尔斯塔夫》首演,立刻引起轰动,意大利政府甚至决定授予威尔第布塞托侯爵的封号,具有农夫般性格的威尔第拒绝了这个提议。
此后,威尔第正式进入了自己的暮年生活,他已经超过八十岁了。他用高额稿酬兴办医院,救助老无所依的音乐家;此外他还旅行,1894年,为了《法尔斯塔夫》的演出他还去过巴黎,那年他已经八十一岁。
威尔第的身体状况一直很好,这和他始终保持的良好生活习惯有关。他不喜欢交际,有人甚至说他是个“枯燥、孤僻、严酷而阴郁的人”……他害怕邀约,聚餐、晚会和舞会对他而言是“真正的折磨”。除了工作之外,威尔第最大的爱好是聊天,和朋友聊天。
从这张1890年代拍摄于米兰的照片可以看到,威尔第正从斯卡拉歌剧院里面出来,手中拿着报纸,边走边看。阅读是他的习惯之一,此外就是思考,阅读能够帮助他静静地思考。
威尔第八十三岁的时候,意大利社会重新动荡起来。1896年3月1日,意大利军队在入侵埃塞俄比亚的战争中失利,国内爆发反政府的起义。到1898年,动乱已经发展成为蔓延全国的内战,文官政府无法控制局面,结果被军人乘虚而入。在米兰,班卡利斯将军执政,放火焚毁了市政府,还屠杀了数以百计的文官。
威尔第这时早已步入暮年,老人的政治立场变得越来越保守,于是,在这场内乱中威尔第坚定地站在镇压的一方,我们可以从博伊托给法国音乐评论家贝尔吉的一封信里看到这种态度:“威尔第很好,精神和身体都很好。对于几天之前发生的那场骚乱,威尔第认为就像狗儿狂吠一样。他回忆起1848年的情形,那时的人们是为了面包而战斗,现在却不是,感谢上帝,一切都过去了!”
社会生活的剧变对威尔第的影响有限,但是,八十四岁时,他的妻子斯特莱伯尼去世,这是他第二次经历丧妻之痛。朱赛皮娜·斯特莱伯尼的父亲是作曲家,她本人也是毕业于米兰音乐学院,曾经在《纳布科》中扮演角色。1847年她与威尔第开始同居,也正式放弃了歌唱家和声乐教师的事业。因此,既是同行又是爱人且已相守半个世纪的斯特莱伯尼的去世对威尔第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威尔第的创作力彻底衰退,生活的平静也被打破。和不少人一样,威尔第从宗教中寻求慰藉。1898年,他完成了一生的最后一首作品《宗教歌曲四首》,分别是《圣母颂》《但丁赞》《圣母悼歌》和《感恩赞》。
不过,威尔第的身体情况还是不错的。这里有一张照片,拍摄于1899年,在一座威尔第资助的疗养院的门口。八十五岁的威尔第打着一把阳伞,虽然照片很模糊,但还是能够看出他身材英朗挺拔。这张照片中的左起第一位是威尔第的出版商朱里奥·里考蒂,第三位,也是被威尔第阳伞遮住的是博伊托,最后一位是承包商诺赛达先生。
1900年5月14日,威尔第签署了自己的最后一份遗嘱,包括二十个条款与两个附录。他将部分遗产留给长期服侍过自己的两个仆人,他为自己最有前途的两个学生设立了一笔基金——不过,他们不是学音乐的,而是学习农业和园艺——威尔第还为那些年老贫困的音乐家留下了一处房产以及部分皇室投资,而所有的不动产,包括圣阿加塔,全部遗赠给他的女继承人,威尔第的堂妹玛丽亚·威尔第,她在圣阿加塔度过了整个童年时代。
威尔第已经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他在给朋友的一封信里写道:“哎!一个老人的生活真是不幸!每一天你都能感到活力与健康的流失。”1900年7月29日,意大利国王亨伯特一世遇刺身亡,玛格丽塔王后在哀痛之余亲自撰写了一份祈祷文,这篇文稿被意大利出版商广泛印刷发行,成为当日国人必读的文选。威尔第的老朋友摩罗希尼伯爵夫人写信给威尔第,向他推荐这篇文章,并建议作曲家能够把它谱成音乐。数周之后,威尔第回信说自己已经拜读过祈祷文,而且还写下了一些零散的旋律,这就是从大师笔下流淌出来的最后几个音符了。
1900年12月中旬,威尔第离开圣阿加塔,准备到米兰小住一段时间,地点当然是他最喜欢的米兰大饭店一楼套房。表面上看,威尔第的健康与情绪都在非常良好的状态,但他离开圣阿加塔的原因主要是因为他觉得孤单,一个老人难以忍受的孤独。在米兰,唯一使威尔第觉得有些不快的是斯卡拉歌剧院的节目单,虽然托斯卡尼尼已经是那里的音乐指导,但他越来越感到米兰与罗马的口味转向了瓦格纳与普契尼,他在斯卡拉时常能够上演的剧目主要是《奥赛罗》。
1901年1月19日早晨,威尔第原本打算乘马车外出,然而,衣服还没有穿好,他突然倒在床上不省人事,女仆大声呼救。威尔第得的是脑溢血,左半边身体完全麻痹,进入昏迷状态,直到去世也没能醒来。
马上,整个米兰都知道了威尔第脑溢血的消息,人们热切地期盼奇迹发生,报纸每天都辟出专版报道威尔第的病情发展。许多人聚集到米兰大饭店门口默默祈祷,公共马车和私家马车都绕行,生怕妨碍治疗。画家霍亨斯坦特意带着法尔斯塔夫的戏装来到大师的病床前为他画最后一幅肖像。米兰最著名的神父阿伯特也来到无神论的威尔第床前为他做临终祷告。其他友人,包括博伊托、里科蒂、威尔第的律师卡帕纳里以及亲属都来到病房告别。
一个月之后,博伊托在给朋友的信中回忆起最后的岁月:“他很顽强,从他的胸膛里发出深沉的呼吸,足足坚持了四天三夜。第四天晚上,他依然艰难地呼吸着,可怜的大师!最后的时刻他表现得多么出色!”
最后时刻终于来临,威尔第的心脏在1901年1月27日凌晨二点五十分永远停止了跳动。
对于自己身后的葬礼,威尔第曾经做过明确的规定:不要典礼、不要音乐,一切都在宁静中完成,时间就在寂静的黎明,这样不会打扰任何人。1月30日日出时,朱塞佩·威尔第的灵柩从米兰大饭店抬出,先是到圣弗朗西斯科教堂举行仪式,然后前往纪念碑墓地,在那里,威尔第的灵柩与妻子的暂时安放在一起。一个月之后,他们两人的棺椁被运到布塞托,威尔第在那里捐赠建造的疗养院,他和妻子长眠于斯。
1901年2月27日,米兰举行了隆重的国葬仪式,整个米兰人潮涌动,托斯卡尼尼指挥斯卡拉歌剧院乐团、合唱团在墓地前演唱了《纳布科》中的《希伯莱大合唱》,二十年前人们在斯卡拉第一次听到它,而现在它早已是意大利人心目中的第二国歌了。从当时留下的照片可以看到面容凝重的托斯卡尼尼局促地双手相勾,后面是斯卡拉歌剧院管弦乐团,从乐手们松弛的表情和观众眼看另一方向的情况来看,应该是拍摄于葬礼开始之前。
威尔第的去世并没有结束一个时代;其实,他的时代早已结束,也许在《法尔斯塔夫》上演后就已经结束。在斯卡拉为《希伯莱大合唱》感到爱国之情振奋的人们现在大多为咪咪的不幸、托斯卡的悲剧,甚至斯卡尔皮亚的命运而落泪神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