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友

2013-12-29 00:00:00曲殿凯
民间文学 2013年5期

马王爷和司令是铁打的钓友,在绥芬河畔搭伴钓了十多年闲鱼。办事长着三只眼的马王爷可不是凡人,当过工程公司的拆迁大队长,工程下马后在留守处混了几年,没事的时候就蹲在河边当姜太公,这才结识了金牌钓鱼郎——司令。

不知情的都料定“司令”是绰号,其实压根就是他的大名,姓司名令。司令家是一栋青砖灰瓦的老房子,早些年是救国军总部,后来被日本人改成了总司令部,抗联打下山时这里成了临时指挥部,苏联红军进街又成了武装前线司令部。老辈人图风光,这才给孩子取了豁亮的大名。司令在建设局当规划股长,差事又好且清闲,动不动就蹿到城北大河边去消磨时光,天长日久和马王爷处得不亦乐乎。

马王爷和司令还有一层关系。两家人都是晋王司马昭的后代,晚清时才拆姓分支。平常,两个人称兄道弟、谈鱼如痴,在河边吃喝一起,烟酒不分家。

马王爷为人处世大大咧咧,赶上司令家里来人请客,便把柳条篓里的大鱼小鱼一条不剩让出去,每逢司令父母过来看司令,都孝敬几条大个儿的。司令这人天生小心眼儿,有贪小便宜的毛病,放开钓竿不讲客气,总是争着抢着占好窝子。马王爷有时去方便,赶上有倒霉鱼咬钩,司令就悄悄地摘下来收进自己篓中。有一回,司令偷鱼时被撞个正着,俩人五马长枪吵了个唾沫星子满天飞。马王爷虎着脸撒火:“你抽我的烟随便,喝我的酒无妨,把我的鱼给你也没事,可从钩上劫我的鱼万万不行。咱钓的是心劲儿,是精气神,贪心夺利就没意思了。”吵归吵、闹归闹,马王爷忘性大不记仇,翻脸过后仍然大大方方、和风细雨,哥们儿之间依旧和和气气。

最近,吉星显灵、时来运转,司令一闪身戴上了局长的乌纱帽,掌控了城乡建设项目的支配大权。马王爷见此就琢磨着想重操旧业。其实退下来后,他就一直寻思着再捡起老本行,一回想砸大墙,端桥墩就手心痒痒,一想念老同事就心酸得不是滋味,连做梦都在抡大锤、打炮眼,经常说梦话喊号子,吵得老婆心烦掉脸子:“你再托生八辈子都没出息,天生出力玩命的‘扒’爷。”

司局长春风得意地走马上任,各路小鬼纷纷登门上贡,眨眼间瓜分了大小工程,连个尾巴梢都没剩下。马王爷白手起家自然没有底气,硬着头皮空着双手去走门路,见了面只能靠老交情开场:“老弟,眼下什么形势我心里明镜似的,实在不好意思,只能以后见效益再回报了。看在多年钓友的份儿上,赏个面子给口饭吃吧。”

司局长可是个认钱不认人的主儿,他闷头一琢磨,马王爷这是空手套白狼来了,猴精的一个人咋这么死心眼?就是借钱垫一步也算诚心拜佛呀!这年头,感情是一团雾,看得见、摸不着,说在就在,说不在就散,真金白银才是灿烂阳光,照在身上幸福温暖。他眼皮一眨冒出了馊主意:“马哥啊,你的队伍刚开张气力薄,还不具备大包大揽的资格。赶巧我家老房要拆迁,这活儿虽说干磨爪没大钱捞,可能赚下不少二手砖瓦和木料基石。再说了,这扒房子买卖也和你老本行挂上了钩,技术接轨,专业对口。”

原来政府大院下了文件,说中心街区要拆迁盖商业楼,但经文物局考察,有些老式房舍已经够上了文物级别,还要维持原样。司令的老房子就在古建筑保护的名单里。司局长一琢磨,老房子不拆自己可就赔惨了,连补偿金带动迁费少说损失二十万。于是他想了个万全的招儿,让马王爷原样将老房迁移。一听这话,马王爷险些气炸了肺,可日后用人家的地方不少,吞下苍蝇再恶心也不敢说什么,还得放长线钓大鱼呢。于是,他强挤笑容接了活儿打了保票。

老局长要到海南休养,局里家属楼就腾出一个三居室,司局长便跟老局长商量,搬了进去。这边,马王爷扎了个活结,一边照相、量尺、画草图,一边风风火火下手迁房。一帮人在河边柳树丛里选定房号打基础,一伙人精拆细抠不损一砖一瓦,按图纸原模原样重建了“司令部”。旧宅迁移后,司局长下令火速在原址搭起简易平房,等着验收的找上门,狮子大张嘴狠狠讹一口。

完工后,马王爷把翻新屋的钥匙甩给司令:“那家伙真是个老古董,年纪比咱俩加起来都大,城里乡下独一份。我内外没动,原样搬给您。”

财大气粗的司局长一个劲冷笑:“就我现在这身段,再住那破房子还不叫人笑掉大牙?你哪根筋搭错了,可真逗。”

马王爷深深叹了口气:“留下吧,谁也不是神仙精怪,猜不准哪块云彩下暴雨,哪阵雹子能砸碎脑壳。”

“司令部”大搬家走漏了风声,文物局的干部们急眼了,跑到河畔考察一番又顺了气。老建筑复原得一点没走样,还正正当当坐落在沿河旅游线上,比专业部门设计得还巧妙。文物局认定这是保护战争遗迹的有功行为,敲锣打鼓赶到马氏施工队,颁发了表彰金牌,还奖励了十捆大票。马王爷一炮走红有了点名气,在城里乡下揽了一大串活,还扩充了人马添置了设备。

绥芬河上起了新大桥,旧桥横在旁边大煞风景,上边急催清除。这种风险大见利小的闹心活儿家家都躲着,拆除费涨到二百万还没有下家,急得司局长火燎屁股团团打转。

万般无奈之下,冷不丁想起了收竿钓友,便让司机把人接来碰头。他拍着马王爷的肩膀打起了官腔:“表面上看那是扎手刺猬,可真要放开胆子把它拿下,影响深远,意义重大。马哥要去掉了上面那块天字号心病,就成了上级部门的红人,就是建工界的明星奇才,日后如鱼得水前程无量啊。”

马王爷猜透了司局长安的心,也不怵这个凶险压人的大包袱,临来时心里就打好了主意。他板着脸把带来的钓具兜放到沙发上:“老弟呀,让我沾这么大的光,可只能涌泉之恩,滴水相报了。这是你扔下的折叠竿,它不吃不喝不花销,乖乖存起来吧,说不定哪天咱哥俩还能打蹲坐伴呢。”

精明的马王爷拱手告辞,司局长盯着窗外远去的背影,心里凉一阵酸一通的,很不是滋味。这个老滑头太不近人情,吞了十万奖金都不吐出一沓,钓条鱼还得舍点诱饵呢,何况求人办大事?让他尝尝苦头也好,一能长长记性,二能探探人情门道。

做梦也没想到,三天后北大桥工地先是呼通呼通响了一阵,后是轰轰隆隆闹腾了一夜,天一亮解除交通管制,黑不溜秋的老爷桥不见了。这桩俏活儿干得平稳利索,马王爷一宿之间净赚一百五十万,出了大风头,争了大面子,让一百多家承包商刮目相看,逼得司局长不得不让出几处油水工程。

不久,政府下令改造城区集中供热,拔掉锅炉烟囱又成了棘手难题。高高的烟柱子都栽在老居民区,动它们实在是又危险又操心。从前扒一个烟囱都砸房子伤人,如今要一次性拿下一百三十多根,谁敢担保平平安安不出大娄子?

司局长愁得没辙,把工程队的头头脑脑揪到局里开大会,研究消灭烟囱大会战的对策。会上,有人提议按人头平摊,可家家都缺乏经验死活不干;还有的主张出门雇工,可外地人漫天要价承受不起。扯皮会开了一整天也没呛呛出个“子午卯酉”。最后,司局长阴着马脸刚要宣布散会,马王爷咳嗽一嗓子站了起来:“既然大伙都怕这块硬骨头硌牙,我啃了!”

司局长脸上乐开了花:“好样的,你有大家风度,咱有君子气度,拆除费按最高结算,三千元一根。不出事故顺利交工,我给你发安全竣工奖挂优秀企业牌匾。”

马王爷咬着牙喘了口粗气:“咱不图那些花里胡哨的虚名,收工后及时付款别干钩钓鱼,我给你磕头作揖送大礼。”当天晚上,几个大包工头在饭店摆下酒席,感谢马王爷把他们救出了火坑。

司局长出了三天公差,回城后坐车四处一转悠惊呆了,百十个红砖烟筒活生生没了影儿。

三十九万拆除款到账后,马王爷满面春风登门答谢,把一张老年公寓的金卡重重拍到桌面上。他儿子的对象是开敬老院的,这张贵宾卡包吃包住免费三年。老钓友盯着他满面疑云:“马哥这是啥意思?我正活在精神头上,三年五载还老不了。”

马王爷缩脖直乐:“美得不轻,这是孝敬令堂的,万一有侍奉不了的那一天,再想办法哪来得及呀。”临走,他盯着茶几上的酒菜扔下一句话:“烧酒得热热再下肚,身体是做官的本钱。别忘了那句老话,喝凉酒花赃钱,早晚是个病……”司局长顿时觉得头皮直冒凉气。

好景不常在,好花不常开。司局长因贪婪疯狂敛财,上台一年多就露出马脚栽了跟头。幸亏认罪态度诚恳,退赔得利落,连楼房都抵了赃款,总算落了个从轻发落,宽大处理——开除公职判刑三年。这节骨眼上,老婆又和他离了婚,领着孩子去了南方。家中只剩下孤孤单单的老母亲,病病歪歪无人照料。他这才想起那张金卡,把老太太托付给了马王爷的儿媳妇,放心撒手去啃窝头蹲大狱。

马王爷底子厚会管理,加上讲信誉人脉旺,包工行当干得红红火火。可年纪越来越大,手脚越来越笨,在工地上竟被脚手架砸了头。从此,脑子越来越不灵,照应了东边冷落了西头,按下葫芦浮起瓢。实在没辙,一跺脚一狠心把公司推给儿子去打理,自己当上了甩手掌柜。

无事一心平,无官一身轻,马王爷退下来又迷上了玩钓竿,天天到北大河去蹲点散心。望着翻腾变幻的旋涡,他打心眼里思念昔日的钓友,掐着指头算计司令出狱的日子。

转眼过了三个春秋,司令狼狈不堪地出来了,建设局挺有人情味,聘他回去打更看仓库,好歹又混上口官饭。他把老母亲接出来,娘俩住进了临河柳树林里的空房子。

跟前几年一样,司令又和马王爷成了钓友。想到马王爷的三件大礼——金卡、房子、渔竿,他千般感谢万般敬佩,拉着老朋友双手抖起来没完:“马哥,你还真比别人多长了一只眼睛,看得透、望得远,我这辈子真服了。”

马王爷乐呵呵地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凭咱哥们儿的情谊,帮着留条后路顺水顺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了,再提这茬儿我把你推下河当鱼食。”

这天中午,兄弟俩守着钓竿在柳荫下喝小酒。司令突然问:“到现在我也没弄明白,你是怎么把旧大桥鼓捣没的?那些大烟囱又是用啥绝招儿放倒的?”

马王爷摇头晃脑乐了:“绥芬河一带的桥梁都是王四眼设计的,那家伙戴着一千多度的近视镜,比我还多一只眼呢。他帮忙翻出了当年的设计资料,照图纸凿开起爆点的封盖,按要求安放了适量炸药。顺顺当当爆破后,连夜抢运了石方残块。撂倒高烟囱那是我的拿手绝活,先调准方向把根基凿开,边拆砖边顶立柱。接着把汽油浇在支柱上,木头燃烧后失去支撑能力,烟筒自然就顺劲儿趴下了。”司令听完,跷起大拇指连连叫好:“你可真是马王爷呀!”

下午,俩老友并排蹲在柳荫下守竿待鱼。突然,两块渔标一同狂抖起来,二人觉得拉力挺冲,瞪圆双眼一起拼命拖拽,原来是一条大滩头鱼,嘴张得太猛,胃口太大,一口竟然吞了双钩。金滩头鱼是绥芬河出名的特产,撞上这种五斤开外的罕见大块头,这下可把老哥俩美坏了。

马王爷拍打着金翅金鳞的稀奇家伙,撇腔拉调逗闷子:“要是一根竿子,还请不上来大宝贝儿呢。它呀,眼高口大太贪心,一黑心眼睛就红了,一红眼就出娄子了。”司令脸上起了一片红云,朝马王爷腰眼使劲捅了一拳头:“说好的那档子事不提了,再挠痒痒揭疮疤,我用钓竿把你穿起来烤成大肉串儿。”说完两个人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