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主要有两种,与煤伴生的,称作矿珀;在波罗的海生成的,称作海珀。海珀相对多一些,而矿珀则极其少。矿珀晶莹,剔透,极其珍贵。
一
文总不错。他不太爱说话,偶尔说几句,能让你琢磨许久。
昨晚文总对我说,杨柳你小子记住了,我们要忍啊,不仅要忍王八,还要忍王八蛋!
文总说这话时,脸上冷冰冰的,吓得我打了个寒战。什么事啊?
工程结束了,新工地在哪儿还没定下来,工人们都放假回家了,我跟文总在老工地留守。文总的工作是与甲方进行资金结算,我的任务是看守机械设备。
按照文总的安排,我把我们项目部两年多积攒的废铁卖了,卖了十三万。收废铁的给我的钱零散而又肮脏。我好不容易一叠叠一摞摞扎好,洗洗手准备做饭做菜,等文总回来喝酒。不料,我们处机关回收组的烂眼子从三百公里之外的梦阳市赶来了。
我知道烂眼子是我们处长的把兄弟,不敢怠慢,就忙着做菜。
烂眼子慢条斯理地说,小杨柳副经理啊,不要瞎忙活了,我什么好吃的没吃过?你只要把卖废铁的钱如数缴来就行了。
我很纳闷:凭什么缴给你呀?你们回收组不是只回收旧设备吗?
我们什么都回收,必要时包括你。嘿嘿,说着玩儿的。
不行,这个得等文总。
等文总?文总是玩大钱的,小钱得让我们玩玩儿!缴不缴啊?有句话别忘了,叫做缴枪不杀!现在都改了,改成缴钱不杀了。
我不大敢惹烂眼子。
文总曾经跟我说过,我们处长老大到目前为止共拜了七把子仁兄弟,而烂眼子这伙是二十年前老大在生产工区当区长的时候拜的。那时候的项目部不叫项目部,叫生产工区,一回事儿。那时,我们身为区长的老大眼界不是太高,常常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喝酒吃肉。有一天晚上他被灌晕了,趁着很好的月光,跟着烂眼子一伙踉踉跄跄来到矸石山下,扑通跪倒,屁股一撅就拜了。醒了酒,老大有些后悔。没办法,虽然他在家里明明排行老大,可在这把子里却是老二。从此那帮糟鱼烂虾全都亲热地叫他二哥。
文总说,世界上怕就怕资格二字,我们老大却最讲资格。别看烂眼子人不怎么样,却是老资格了。能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文总是我们老大在十年前拜的新把子之一。新生派们极看不起烂眼子那伙儿前辈。尽管看不起,表面上他也老老实实地管烂眼子叫眼子哥。
烂眼子姓啥名谁我不知道。我问过文总,文总想了想说,我也忘了。
后来,烂眼子心满意足地走了,文总满面阴沉地来了。再后来,酒足饭饱的文总换上一身经警服装连夜驾车北去了。
我们常常在外地在城乡接合部或者在农村在山区从事煤矿基本建设工作,偶尔穿穿警服,或许能减少不少麻烦。局外人不太明白这个。
文总很在意明天上午在处机关二楼会议室召开的生产计划会。文总感到这次会议将决定我们项目部的去向,很重要。我把他送上他的德国皮卡,嘱咐他一路走好。
文总说,你混蛋!给我送殡吗?
二
第二天下午,老婆柳青打来电话,说在今天的生产计划会上,我们文总遇难了。
我知道我老婆在慌张时说话常常有些四六不靠。我对柳青说不要急,慢慢说。柳青就在电话里慢慢讲开了。
生产计划会本应上午八点召开,可已经到八点半了,处领导还没进会议室。处属二十几个项目部的总经理都坐在会议室里交头接耳四下张望,好像觉察到了有什么意外的事。我不关心与我们无关的事情,就摸出我的小琥珀玩儿。
柳青,你讲得太细了!直奔主题好不好啊?
好的,这就进去了……你坏蛋!忽然,我们看到梦阳市矿区人民检察院的车子开到办公楼下。你知道从车里走下来的是谁吗?就是严检察长,长着鹰鼻子鹰眼的那位。他后边跟着两位同样英武的检察官。他们上了楼,走进党委常委小会议室,与咱们处领导咕唧去了。咕唧完了,咱们老大就神色紧张地来到生产计划会的会议室。
老大是我们处的处长兼党委书记。跟在他后面的是党委副书记韩洁一。韩副书记有些诡秘的笑了一下,马上就绷住了脸。
二十几个项目经理们,没一个说话的,没一个面不改色的,脸都蜡蜡的黄。看样子心情全都忐忑。
处长老大黄着脸说话了。他的声音有些抖:
淮水项目部的文良玉来了吗?
文总阴沉着脸答道,来了。
文总的声音很低很干涩,来了两个字,仿佛是从嗓子眼儿里被拖出来的。
老大用安抚的目光看了看文总。
哦?来了,好好。良玉啊,你到小会议室去一趟,有点儿事,有点儿事。兄弟你先过去,我马上也过去。
身着经警警服的文总阴沉着脸走出会议室。全体与会人员不约而同的对他行了注目礼。文总走到门口,奇怪地笑了。
不料,文总走出会议室没几步,严检他们三个人就过来了,与文总迎面相遇。
一副鹰眼射出寒光:你是谁?
文总并不示弱:你们找谁?
文良玉!
文总啊?他在里边开会呢,后排当中的那位!
三位检察官与文总擦肩而过。
文总毫不犹豫地甩开长腿,走下二楼,走出大楼,走向大门外。
大门外,是一片工人村,破烂不堪的工人村的每条小路都通往外面的跑公交的大路。不管你们长着鹰眼还是狗眼,只要你能瞟得见瞅得着,你就可劲儿追吧!
与会的项目经理们都说,这一回啊,怕是皇军碰上八路军武工队了!我们在外地身穿警服是为了减少麻烦,人家文总却是常备不懈啊!
柳青你这个傻妮儿,你不说文总遇难了吗?他是胜利大逃亡啊!
这还不是遇难吗?天网恢恢,能逃哪儿去呢?哎,杨柳啊,你说他这次犯的什么错?他可是进去过一回的啊!
说不好,看上去事儿不会大。谁知道呢!领导们怎么说?
柳青不屑地说,嘁,领导,领导们有实话吗?大伙儿都估计文总这次又是经济问题。杨柳啊,你可要想细了,你在经济上与他有什么瓜葛吗?你可别忘了你对我的承诺,咱再穷,也不能干瞎巴事啊!我宁愿在破瓦寒窑里住一辈子,也不许你多拿公家一分钱呀。
我笑了,十多年了,除了你接济我,我与谁都没有经济上的来往啊。
柳青也咯咯地笑了:别忘啦,咱们定下的,劳动节登记,国庆节结婚啊!
三
十年前,家境贫寒的我与房地产老板的千金小姐柳青考上了同一个大学、同一个院系,分在了同一个班,学的是城市工本建专业。班主任老师太逗了。班主任老师在第一次点名分座位的时候,不知是写名单的人粗心了呢,还是老师的眼睛有些花,或者名单上的字写得确实有些问题。老师看了一会儿迟疑地叫道:杨——柳——青!我就站起来了,接着柳青也从另一个座位上腼腆地站了起来。
老师看了看名单,又看了看我和柳青,哦,两个!两个就两个吧,正好一个座位!
同学们都笑了。我们俩也红着脸笑了。
大学前两年,我处处躲着富贵的柳青。不吃她的食物,不用她的文具,尽量保持着小学时男女同学之间的距离。可是,她依然像一个傻妮儿一样可着劲儿追我。我没办法了,又不好明说,就给同桌的她发了一条短信:
柳青,我真的配不上你啊!我们是隔着一条大河的两块地上的蚂蚱,蹦跶不到一块儿。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当你披上了婚纱的时候,我早已披上了袈裟。
可是,大学第三年刚开始,情况突然有了变化。柳青的房地产老板爸爸不知包了三奶还是五奶,弄不清了。柳青的妈妈气不过寻了短见。这时柳青的心境和处境可想而知。做人得仗义啊,我主动靠了上去,察言观色,关怀备至,一颗冰冷的心慢慢地得到舒缓。柳青想到了将来。她抽泣着说,我们学的是城市工本建专业,可我不能跟那些无良的房地产老板干啊。我们将来怎么办呢?我沉吟一下说,这个,我想的差不多了。我报这个专业,本来是想发点儿小财的。遇上你了,就没那个命了。房地产建设是建设,煤矿基本建设也是建设,必有相通之处,跟我到煤矿去吧!我父亲就是一名煤矿工人。
大学附近的地摊儿便是我和柳青的购物天堂。我生活拮据,绝没有闲钱。我撇开了柳青,只身潜入地摊,精心挑选了一枚十分精致的用有机玻璃做成的琥珀,用去大半个月的生活费毅然买下,送给了柳青。
这小玩意儿真晶莹真透明真生动真漂亮啊!一块椭圆形的有机玻璃里面,镶了一枚活生生的纹理清晰振翅欲飞的小知了。
柳青爱不释手,把它当成了钻戒,把它拴在自己的手机带上。动不动就拿出来看看,摸摸,时不时地捂在耳边听听。一次,她居然在课堂上惊叫起来,杨柳你听,你听呀,它在叫,它在叫呀!
我听到了,我听到教室外边满校园树上的知了都在叫啊!
大学毕业了,我带着异常美丽的柳青来到了梦阳国有煤建七处。我被分配到一个煤建项目部任实习技术员,柳青在生产计划科当科员。
我们在破烂不堪的工人村租间房子住下来,六年过去了。我两年前已被提拔为淮水项目部副经理。因为买不起房子,我们还没有举办婚礼。
我们不能结婚。我不赞成裸婚。我不能对不住房地产老板的美丽女儿。
我的柳青不仅美丽,且性格坚强。她的爸爸曾找到我们的处长。别看处长曾经是全国劳动模范,在我们这儿官称老大,可我们老大在柳青的爸爸面前却像孙子。老大向我们炫耀,在我们这个经济欠发达地区,谁敢明目张胆的抽九五自尊啊?唯有柳老板啊!
原来,柳青的爸爸想委托我们老大做通柳青的思想工作,要我们接受他送给我们的一座梦阳城里最好的别墅。我的美丽的柳青差点儿被气死,差点儿被吐死。
自从爸爸包几奶,妈妈撒手人寰之后,柳青落下了病根。她的病很奇怪,起先,她从梦阳的电视新闻里偶尔看到爸爸出席什么市人大市政协会议,或者在什么场合与市领导握手言欢的镜头,就吐,后来,无论在何时何地,每遇有人提到发财、暴富一类的话题,柳青的心里就一阵阵作呕。仿佛要把一切肮脏的东西吐出来。呕得天昏地暗翻江倒海乱七八糟她才痛快。现在这个乞丐居然打上门来,柳青能不气吗?
从此,我在柳青跟前不大敢提钱的事。提也只能提小钱,不敢提大钱。我当副经理,年薪是十二万,这个她慢慢就适应了。再多,仿佛突破了底线,她就得吐了。
为此我们常看医院,消化道科看了一段时间转到神经内科,神经内科看了一段时间转到中医科,中医科的老先生看到最后神秘地说,附近农村有个神嫲嫲子,你们不妨去试试。我们决定不试。忍着吧。
这样,我们也自认比工人们强多了。有人算过一笔账,一个工人要想指望工资买商品房,得从鸦片战争起开始存钱,存到现在兴许差不多。工人们干一辈子买不起商品房的占绝大多数,可我不能让柳青像王宝钏那样久住寒窑。我们快了,存了二十多万了。再干两年,在这个小城里买个四五十平米的小商品房问题不大。
文总不错,文总这个人真不错。文总记下了我们劳动节登记,国庆节结婚的约定。前几天文总告诉我,把项目部在淮水工地两年多积攒的废铁全卖了,估计能卖个十几万,加上你们的积蓄,买一处小点儿的商品房结婚吧!
我说不行文总,这是国家的财产,我可不敢据为己有,文总你别吓我了。
文总笑了:哼哼!国家财产?哪里有什么国家财产!国家和人民都得不到这些财产,国家和人民连根鸟毛都得不到!到头来不知装进哪个王八蛋的腰包。
我说文总那也不行,装不装进哪个王八蛋的腰包与我无关,反正我不能要。
文总喃喃地说,大学毕业,找了那么好的媳妇。当了干部,同时甘当穷人。真是的啊,当干部又甘当穷人的人,都是些良心上放不下的人啊!你写个借条不行吗?先借着,过几年有钱了再还,两不耽误。
我认真地想了想。也行啊,这样也不错啊,大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呀!卖了废铁,写好借条,加上存款,买个小点儿的房子,劳动节登记,国庆节结婚,多好啊!
可是刚刚叠好摞好扎好脏兮兮的十三万,就被烂眼子一把掠去了。接着,第二天参加生产计划会的文总就遇难、又成功脱险了。
柳青担心我与文总有什么经济上的瓜葛。本来想有的,未遂。谢谢你啊烂眼子。可是文总啊,是什么事儿就说什么事儿,你跑个什么?
四
我喜欢下井,喜欢下井或升井时听到或看到飞流直下的淋水在井壁上哗哗流淌的感觉和景象。我常常用矿灯深情地照射着井壁,照射着欢快的飞流直下的淋水。我是听也听不够看也看不够啊!为此,我常常泪流满面。
因为我想起了我的母亲。母亲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去世了。
人说井下即十八层地狱,可我觉得它更像金光灿灿的天堂。
可是,我怕在井下听到工人们艰难的喘息,我怕在井上看见工人们衣衫褴褛的样子,我怕看见他们每次开工资时一个个愁苦的面容和愁苦中深藏着的冷笑。我爸爸说,幸亏他退休得早啊!本来,他们曾经是很有力量很有尊严很体面的,后来慢慢变了,都变蔫了。性格刚强的爸爸蔫着蔫着就病了。一病不起,离开了我。正因为这一辈人现在完全没有了本该属于他们的一切,我因此惧怕他们。
我喜欢在井下工作,喜欢拉着尺子在井下丈量,每进一米窑,甚至一分窑,我都兴奋得不行。基于这一点,我与大部分工人和干部对井下生产的感觉完全不同。在我工作了三年之后,文总打报告给我们处长老大,很快地,我就当上了项目部副经理。有人说老大他们用人全用蠢材,这话我不敢苟同,我就不是蠢材。我是干出来的。
当了副经理,我依然喜欢在井下卖力工作。群众说我良心没有变坏,文总他们说我爱岗敬业,我们处长老大说,你们看这小子多像当年的我啊!杨柳你小子就这样干吧,把握住安全,顺顺当当地磨练几年,等着接我革命的班吧!
我说我不接你革命的班,我只是喜欢这份工作。真的啊处长!
党委副书记韩洁一常常到我们这儿来。其实他哪个项目部都去。
人高马大的韩副书记每次来工地,总是先笑吟吟地说,文总你忙你的,让杨柳带我下个井,杨柳年纪轻。我就带他下井了。在井下,他总是跟他认识和不认识的工人打招呼说话。他常常告诉我,杨柳啊,你们在项目部工作不容易,工人们就更不容易了,千万要记住啊,时间再紧,任务再重,工作再忙,也一定要抓好安全啊!要跟工人反复讲,身体是我们的本钱,有个好身体,好日子在前边等着我们呢!
每当韩副书记离开工地后,文总就打听我们在井下说了什么。哪有什么?无非是安全生产。每到这时,文总就愤愤,一个几千人的小单位,还弄个党委副书记有什么用?
工程结束了,资金结算完成了,文总惊险脱逃了。柳青告诉我,你们项目部暂时去向不明,不过有三四个工程等着你们干呢!现在,我只好一个人在这儿守着这烂摊子。同时等待着五一,等待着我们登记的日子。快了。
只是我不能下井了,有些心慌意乱。
四月底的一天,我接到处办打来的电话,要我必须赶过去参加五一召开的生产计划会,处办主任在电话里诡秘的告诉我,有好事!有大好事!
我知道有好事儿,不就是开完计划会,下午与柳青登记吗?怎么这老家伙也知道?
夜里,我赶到淮水火车站,挤上了北去的火车。清晨,便来到了梦阳煤建七处。与洋溢着幸福的柳青共进早餐后,一起走进办公大楼二楼的大会议室。
八点整,会议开始了。我们处长老大坐在主席台中央说话了。
今天的会议很重要,很重要。会议之前,先宣布一个决定,由于淮水项目部总经理文良玉同志到党校学习去了,项目部副经理杨柳同志升任为总经理,正科级。
我晕了。可能大家都晕了。
每当开会,柳青就习惯性地掏出手机,玩她的琥珀。仿佛会议上的一切内容都与她无关,她那幼稚的心里只能容纳下这枚小小的偶尔还会叫的琥珀。这时,会议内容突然与她有关了,她慌乱地把挂着琥珀的手机装进衣袋里。
一切来得太突然。搁谁都难说能沉得住气。
文良玉文总不是处于被检察院的追捕之中吗?怎么又跑党校去了?市党校还是省党校?我被提拔为项目部总经理?年薪由十二万变成二十万了?
我觉得我的脸有些热,转脸看了看柳青。项目部总经理,规定的二十万年薪,显然超出了柳青的期望底线。谁知这时我的姑奶奶嗷嗷地吐了起来。她吐着往外跑,刚跑到会议室门口,与突如其来的鹰眼严检察长撞了个满怀。
矿区检察院这一次学精明了,抓人事先不给通知,直接带两个检察官闯进了会议室。
会议室里一阵慌乱。慌乱的是大家的眼睛。大家的眼皮啪啪啪乱眨,大家的眼睛刷刷刷光芒四射。我敢断定这时许多人想起了文总成功脱险的情节。
慌乱中,一切都悄无声息。
严检察长厉声问道,谁是杨柳?
我从晕晕之中刚醒过来。但我不慌乱。我从容不迫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
我以为谁叫我有什么事儿呢!
——带走!
我被带走了。
走出会议室之前,我向刚刚提拔我的处长老大看了一眼。处长老大晕乎乎的还没醒过来,他好像正用迷茫的小眼睛深情地向我张望。
我被带走之后,老大开始吸烟了。他夹烟的手指有些抖。他说,妈的。他说,跟我玩儿!还叫我们干嘛?他说,这开的什么熊会?他说,你们今后都得给我小心点儿。他说,不对呀,这个小杨柳不该弄什么事儿啊!不行,我得看看去。
五
我被带到了处党委常委小会议室。
我的在外地检察院工作的同学曾告诉我,他们喜欢到有钱的单位办案,办起案来一般不想离去。到穷单位办案有什么用呢?连个管酒管饭的都找不着!我们煤建七处应该算是有钱的单位,干部们会抽烟的全是中华,会喝酒的全是茅台、五粮液。
不过,我心疼这些钱。我知道工人们的甘苦。面对无尽的挥霍,我从心底里看不起这些人。连柳青的流氓爸爸都看不起他们。
大二的时候,刚从美国回来的柳青的爸爸到学校看望过女儿。他对柳青说,你知道国内一些人在政府机关一本正经地坐在那儿装模作样,他们心里盘算的究竟是什么?的确,我们开发商房地产商的血管里流淌的并不全是道德的血液,可他们的血管里流淌的却全是脓啊!那些家伙心狠啊,我们赚了十块钱,他们恨不得扒去八块!我们再不好,可从来不敢强拆啊。那些城管们,以及那些黑道上的家伙,他们那么听我们的吗?孩子,你在这儿好好读完大学,将来毕了业,千万不要考什么公务员,而是带着你妈妈到美国去,我混几年再过去。那边什么都办好了。柳青问他,你这次去美国旅游两个多月,为什么不带着妈妈?我哪里是旅游呀,我们是考察啊。闺女你替我想一想啊,一位董事长出国考察的时候,让一个老太太在后边颠颠地跟着,像话吗?柳青说,反正你干的事儿你自己清楚。
在小会议室里,三个检察官分三班跟我谈话,一连耗了三天三夜。我受不了,就对他们发了脾气:
我有什么事你们就直接说什么事吧,我们小餐厅的山珍海味真那么香吗?我们的茅台酒、中华烟不是用工人的血汗钱买的吗?这样耗着,你们觉得有意义吗?告诉你们,我心疼这些,我心疼我们的工人!
严检显然被激怒了。他鹰眼怒睁,睁成了标准的三角形:
你心疼?你要是真的心疼工人,你就不会在三年前把岭南队的四万捐款一口给吞了!你吞到现在,都没吐出渣来!
我心里一抖,马上就镇定下来。还有吗?
这就够了!赈灾的钱你都敢贪,我真想一枪毙了你!
三年前?岭南队的四万捐款?哦,我想起来了。想起来,我心里更加轻松。不过,在说明情况之前,我得先训他们几句。
严检察长,你们心里明镜似的,需要你们抓你们毙的人太多太多了,可你们一个也舍不得抓舍不得毙呀!要是把贪污腐败的人都抓了,你们打算往哪儿放啊?全国各地再建一百倍的监狱够用吗?还有空地再建这个吗?
严检,请你们记住了,什么钱我都不会贪的!
是的,三年前,我在淮水项目部担任技术员。由于第二天必须到梦阳参加一个会议,当年曾经跟我们施工的岭南队的队长确实把四万零六百元赈灾捐款交给了我,要我带给处工会,我当即代写了收条。可是我们文总临时决定他亲自去开会,文总就把这四万零六百元捐款拿去了,由他亲手交给了处工会。由于工程接续的问题,岭南队不久便被辞退。我们文总就在党校啊,不信,你们可以去问问他呀。
你怎么不叫我们去加拿大问问负案在逃的赖昌星呢?带走!
我笑了。我为一个刚刚诞生两天就被戳破的谎言而笑。我还没笑完,或者说意欲未尽,就被他们咔咔带走了。
因祸得福,我的准备开完计划会就去和我登记的柳青,从此不再呕吐了。怪了,咔咔两下子,比西医比中医比神嫲嫲子们管用多了。
她顾不上玩她的琥珀了。顾不上憧憬我们的未来了。她从此就迈开修长的双腿到处跑啊。她跑到矿区检察院,跑到市公安局预审科,跑到西郊的收容审查所。一天上午,她正在某个机关哭诉着什么,忽然我们老大打来了电话。老大告诉她,刚听说的,收容审查所的所长原来是韩副书记的一个什么哥哥或者弟弟。柳青仿佛遇到了救星,赶紧往回跑,找到了韩副书记。韩副书记却真诚而诧异地说,没有的事儿啊!柳青,从来就没有的事儿啊!
我被投进了收容审查所。投进一个可以挤进十几个人的监房。
为了不受皮肉之苦,我当着狱友们的面,厉声正告那些长得像牢头狱霸模样的人:
我叫杨柳,是刚刚提拔的国有煤建项目部的总经理,今年二十八岁,身高一米七五,我在几百米井下扛铁抓钢、拼死拼活干了六年,你们见过吗?一百四十多斤重的大钩头,我都能玩儿似的一手举起来一个。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们,我心里正恨着呢,你们不要打算想打我想制服我,免得你们腿断胳膊折!
这些话果然有用,曾经横行霸道的牢头狱霸都想给我洗脚了。
不行,我必须出去,我不能在这儿傻等。我受不了这个!贪污四万元赈灾捐款,比贪污几百万、几千万、几个亿都下贱可恨得多、难听得多了!我必须出去,我必须找到文良玉。老大不是说文良玉去党校学习了吗?可是,鹰眼他们却联想到赖昌星,仿佛文总是在逃犯。文总啊,无论你逃到哪里,我都要找到你,手拉着手,回到这里。
六
进去后,我白天干上山采石头的活儿,累得筋疲力尽,晚上继续接受审查,每晚都审查到半夜。我要是真的贪了那四万捐款多利索啊,你们想怎么判就怎么判吧!可我不会这样啊,永远也不会啊!平时,不算年薪,每年每季度每月总有那么多超产奖质量奖安全奖节约奖保勤奖源源不绝的发来。每次拿到那么多钱,我都是心慌意乱面红耳赤,觉得对不起那些出力流汗甚至付出鲜血和生命的工人们!我怎么能黑下心来贪污赈灾捐款?
我的美丽的柳青啊,离开你才二十多天,我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了呀。假如你能看到我,也不可能认出来我。记得我们在网上看到的收租院里的泥人吗?那个睁着大眼、攥着拳头的皮包骨头的小伙子?那就是我啊。
事情突然发生了变化。
进去后第二十二天的晚上九点多,我又被提审了。
提审我的两个人突然笑容可掬。他们热情地让我抽烟。
我不抽烟,可我看清了他们抽的是九五自尊牌香烟。
忽然又上菜上饭了,审讯室里给我上了香气扑鼻的两烧两炒,两大碗米饭。
我立刻意识到,走投无路的柳青找到了她的爸爸。
那么,我快出去了。
我就吃了,吃得干干净净。
审查官说话了。
杨柳啊,你真的把四万零六百元捐款交给文良玉了?
真的。我都说了一万多遍了。
文良玉负案在逃,没办法证明你的清白啊。这个案子呢,说轻就轻,说重也重,数目不大,可它是赈灾捐款,民愤不小啊!这样吧,你在这儿先委屈几天,我们抓紧为你办理取保候审。从明天起,你不要跟队干活了,你到管教股去,可以帮他们干点儿工作,也看看报看看书。但千万不要对号里的人招摇,以减少影响。住嘛,你还是得在号里住。
你们得抓紧时间找到文总文良玉啊!
中国那么大,哪儿去找呢?
找不到文良玉不行,找不到他,我成什么人了?
就看你们处领导的了,让你继续当项目部总经理,你就是总经理。让你当工人,你就是工人。这个,就不关我们的事了。
文良玉明明跑了,还党校呢。他蹚的水不浅啊。仅仅四万吗?仅仅这四万,他就不需要跑了。他一口咬定根本不知道,那么,结果还是你的罪。
人家岭南队也没有举报文良玉,人家把钱给了你。人家早已被你们辞退了,可是,至今都没有接到捐款的收条和感谢文件。人家举报他干什么?人家告的是你。
他当了十几年项目部经理,带队打了六个立井,光被举报的工程款贪污,不算多年的零打碎敲,就三百多万。三百多万,他全部自己留着?牵扯到多少人?
你在严检跟前的关于再建一百倍监狱的议论,精辟啊。这玩意儿就跟钓鱼一样,小鱼小虾,愿者上钩。偶尔碰上条大鱼,连我们都心惊肉跳,不知如何是好了。这个,你不懂啊。
你们不找到文良玉,我就是出去了,又有什么用呢?
还是出去吧。外边的世界总比这儿热闹。老在里面待着,时间长了就憨了。
我心里慌慌的回到了号里。拉开昏暗的电灯,发现号里多了一个人。那人看上去刚刚被人打过,两手抱着脸,嘁嘁喳喳地小声抽泣。很委屈很不甘的样子。
这帮孙子,下手狠啊。我不在,人人争当老大。
我一夜没睡。不过在起床之前,却很舒坦地睡了一觉。
七
第二天一早,管教就把我带到管教股郑股长的办公室。跟过去一样,郑股长很和善。郑股长就这样,不单单对我,他对谁都很和善。
这样吧,为你办取保候审,不知几天能批下来。有时候快,有时候慢。快的三五天,慢的就不好说了。估计你这个可能快一些。从现在起,杨柳啊,你跟我们一起吃饭,都是自助餐,不错的。走,咱们去吧。对了,别穿号服了,换上我那套旧衣服!墙上挂着的那套!哎哎,挺合身的!小伙子精神点儿!
郑股长,我怎么能有精神呢?
没事的没事的,将来弄清楚了,不就好了吗?即使弄不清,又算个啥呀!
吃过早饭,我跟着郑股长回到他的办公室。
前天上午,我在大门前的传达室见到柳青了。
郑股长说得平静,我却十分惊诧。
你知道的,一个案子在没定案之前,是不允许亲属探望的。
我点了点头。
小姑娘坚强啊。小姑娘坚信你!好啊,我也坚信你们以后的幸福。
只是这幸福怕是要姗姗来迟啊!文良玉可不是一般的人物啊。你想想,他要是不贪个几百万,用得着跑吗?他既能跑,还想着回来?
郑股长,为什么不下通缉令,抓住文良玉呢?
为什么不下通缉令?我不好给你说明白。虽然手心手背都是肉,可这肉,也有厚有薄有肥有瘦啊。我能跟你说的是,取保候审出去之后,叫柳青带你赶快见一见你的岳父,赶快提出你这唯一要求,就好办多了。
柳青认他的爸爸了?她可是宁死不认的啊!
郑股长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从抽屉里拿出一条九五自尊牌香烟,拆开,拿出一包,拆开包,点燃一支。杨柳,抽烟吗?
不。我长长地舒了一口闷气。郑股长,经你这一点拨,我看到了希望啊!
希望总是有的,我们谁都没有权利放弃希望啊。社会上,有那么多到处穷混的下岗工人,有那么多打扫街道的低保户,有那么多破衣烂衫的拾荒人,还有,在咱们这儿关着的这些人。哪一个不是伤痕累累?既伤痕累累又满怀希望啊!所以啊,有很多痛苦并不全部在于事情本身,相当一部分在于你的内心啊!
跟郑股长他们吃过晚饭,我换上号服,回到了号里。
没到房间门口,就听到室内噼里啪啦一阵乱打。
我一步跨进去,低声喝道:停下!
他们停下了。刚才用力过猛的几个人还煞有介事地揉着手背。
我知道,还是昨晚进来的那个人又挨了打。他这是第二顿了。按照号里的规矩,每个新人进来,先打三顿,然后重新做人。
挨打的人两手抱着脸,又开始嘁嘁喳喳小声抽泣。
我低声喝道:把手拿开!
那人畏畏缩缩地露出了他的嘴脸。
这人的眼睛、鼻子、嘴都被打出血来。
你们这帮孙子,都在作死吗?今后,谁再敢这样,我就拧下他的脑袋!
参与打人的七八个人一声不响地纷纷靠在自己的铺盖边装老实,挨打的人突然连滚带爬地滚过来抱住了我的双腿。
杨经理!杨经理!杨经理啊!
你是谁呀?
我是于水友啊!
你是于水友?回收组的烂眼子?
对对对,烂眼子,烂眼子。你怎么不认识我了?
现在认出来了。过去,你是一只眼有些毛病,现在全有毛病了,我敢认吗?
参与打他的人扑哧扑哧笑了。
你为什么进来了?
我?小事!我从你们那里弄了十三万不是吗,交给组里十万,剩下的三万,留我嫖着玩儿。不巧被抓住了。
昏暗的灯光下,我憎恶地看着我们处长老大的仁兄弟。
烂眼子感觉到我是号里的老大,立刻底气大增。
怎么回事?那天晚上碰见个小妮子,我觉着是只鸡,她说不是。不是就不是呗,有什么了不起?她还告我强奸。不过就是误会了嘛!强什么奸?我又没弄成!都别笑,告诉你们,像我这把年纪,不带枪不带刀的,强奸是弄不成的!这里有我们杨柳杨经理在,谁也别想欺负我了!这两次你们打我几下子,我一定还得还你们几下子!
凭良心说,我在项目部当干部总共四年,平时总是敬着我们的工人,工作再急,我从不训人,没人训我就不错了。可我一见到烂眼子,气就不打一处来。
洗洗你的烂脸睡去吧!
八
烂眼子给我带一个十分重要的消息。
在没透露这个消息之前,他先狠狠地挖苦了我,羞辱了我。
杨经理啊,你进来二十多天了,你知道处里的人都怎么败坏你的吗?丢人现眼啊,我都说不出口。一个堂堂的副科级干部,一个堂堂的项目部副经理,要贪还不贪他个七八十万二三百万?你贪了人家四万就给逮了,你说说谁能看得起你?咱煤建七处的大人孩子都看不起你啊。监狱里的管教、服刑的犯人能看得起你?你没法叫人看得起啊!还有当一回科级干部的人只贪三四万的憨蛋吗?你想当清官吗?想当清官也得贪个十万雪花银啊!你怎么就不嫌丢人呢?你怎么不拣破烂去呢?你那个漂亮媳妇怎么还好意思为你到处奔波呢?
好在你现在还没有判。你叫人家怎么判呀?人家贪污受贿几千万甚至几个亿,才判了无期徒刑或者死缓。你说你怎么判?一年?缓刑八年?你将来进了监狱蹲几天,监狱里的犯人们不揍你吗?肯定得揍啊!想什么时候揍就什么时候揍,单揍你这个没出息的,单揍你这个当干部白屌搭的,寒碜人吧?
我被他骂急了:烂眼子,你可要给我听好了,现在,我没有工夫跟你这个王八蛋生气,我要有那个闲心的话,早把你当成井下的矸子一样给砸碎了。刚才还可怜巴巴,马上就赖相毕露,你烂眼子算个什么东西?
杨经理你别生气呀,我是代表全处绝大多数职工家属给你交流心得的。别砸我啊,有本事你砸文良玉去呀!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他在哪儿?
我告诉你,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啊!
你说你说。
烂眼子压低了声音。紫云岭,无边无际、莽莽苍苍的紫云岭,那里有一个私营煤矿建设项目部,叫雁鸣谷项目部,这名字起的,有些诗意啊!文良玉刚去了一个多月,就在那儿当上了大井的副井长。这是我的外甥亲口告诉我的。我的外甥刚刚从那边回来。文良玉不认识他,他可知道大名鼎鼎的文良玉呀,那一次他被开除党籍后忘了恢复党籍就被评为优秀党员受到了嘉奖,笑死了。他到了紫云岭改名了,改叫刘良玉了。
紫云岭?好像听谁说过?你的外甥呢?他现在还在梦阳吗?
他在从紫云岭回来的车上犯了案。刚回来四五天,就又被逮回去了。
文良玉在紫云岭的事,你怎么不告诉我们处长老大?
我本来想告诉他的,可是我精明着呢。我一想啊,文良玉在紫云岭,连我这样的狗屎都知道,我们老大能不知道啊!人家都是玩儿大钱的生死兄弟,我们只是玩儿小钱的货色。人家是王八,我们顶多算是王八羔子。我们这些人的相互间的关系,谁远谁近,傻子都分得清。我告诉他?我没事找事啊!
烂眼子真不知天高地厚,这种小混混也配为王八羔子。
我忽然明白了好多好多。我的心情也因此沉重了好多好多。我的天啊!搞不好,我将万劫不复啊!
我把文良玉的信息告诉了郑股长。
郑股长沉思半晌,慢慢地排出一口九五自尊的废气。
杨柳,这个事,对谁都不能讲啊。出去之后,立即去见你的岳父,一定要让柳青好好求他,达到立即办理的效果。然后,这个,我没有想好,你自己定夺。在我跟你的谈话中,我总觉得你们韩副书记值得信赖。我也只是觉得。你看,文良玉的事情,是不是可以向他汇报一下?现在我想好了,我要是你的话,一定向他汇报。
柳青用不着求他,只告诉他一声就行了。至于韩副书记,我也拿不准啊!都只觉得他是一个正派人。一个若即若离的正派人。其实正派人很多很多,但在我这件事儿上,怎么就正不压邪呢?还有,郑股长,我就纳闷了,一个房地产老板,能有那么大的能量?
郑股长和善地笑了。你们老大也好,文良玉或者刘良玉也好,只要柳老板想动,那些烂人充其量是一个憋不响的屁。
我的沉闷无比的心,忽然间轻松许多。
第三天上午九点半钟,对我取保候审的单子下来了。郑股长给我拿出了放在柜里的二十五天前我穿的衣服,还有我的手机。
郑股长这时更像一位慈蔼的婆娘。他絮叨着:杨柳,翻翻衣袋,看看少了什么东西没?你的上衣内袋里,有你的身份证,有两千八百多元钱,数一数。不慌不慌,柳青他们十点半到,到时候我去门口送你。听我的话,立即找柳老板,把追捕文良玉的事儿定下来之后再去上班,把取保候审的单子交给他们,千万千万不能跟任何人透露追捕文良玉的事情,千万千万不能相信任何人。这个教训够你吃一辈子的,稀里糊涂地交出去四万多,为什么不要一张收条呢?我觉得啊,一会儿搞不好柳老板也来接你。
我也觉得他要来的。
杨柳啊,不要掉泪嘛,沉住气啊,没事的没事的。现在才十点,还早着呢,咱现在就到大门口等他们好不好?
好的郑股长。我立即站起来,急切等待郑股长起身。
谁知就在这时,他桌上的电话响了,吓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郑股长拿起了电话。
他接着电话,慈蔼的脸上突然由晴转阴,后来就不慈蔼了。
我觉得这里面有事。有很大很大的与我有关的事情。
郑股长慢慢放下电话,盯着我看,半晌不说话。他好像缓不过劲来。
怎么了郑股长?郑股长怎么了?
杨柳啊,我也说不清怎么了,事情突然出了变化。杨柳啊,你是大学毕业生,你是年轻的老党员了,你又是矿建项目部的经理啊,我知道的,你应该坚强啊。凡事都有变好变坏的可能,我觉得你这样的小伙子,什么境遇都吓不倒的,对吧?
郑股长,你说吧!放心地说吧!
前不久中纪委来人了。咱们梦阳市的市长被带走半个多月了。前天夜里,柳老板突然失踪了。今天早晨,有关方面得知他已飞到了美国。临走,他还托人给柳青留下了两千万的银行卡。问题就出在这惹事的卡上。这个笨蛋!你想给钱,以后什么时候不能给啊?现在,杨柳啊,你暂时不能离开我们审查所。你的取保候审的文件,收回了。
我知道一个人突然掉进冰窟里是什么感觉了。
等我恢复了知觉,我说还是回号里参加劳动去吧!
不。你就在我们这儿。你觉得空闲的话,可以帮我们写一写标语,出一出黑板报。仍然和我们一块儿吃饭。柳老板拿出多少钱来改善我们的伙食,我也不清楚。反正我们的伙食比过去好得没边了。不接到上级的通知,在这个所里,你就吃上级的饭。
九
我常常远远地面对审查所的大铁门说话:我的柳青啊,咱们从十八岁就在一起,相依相伴十年了吧?现在,你不要为我奔波了吧!我知道,不奔波,你更难熬啊!你奔波的是希望,收获的却是严寒啊!你的小知了又叫了吗?
在办公室里,我与郑股长和另外两个管教打升级。
前几天打麻将。郑股长摸张牌打了,响亮地叫了一声:四万!他看我一激灵,他们从此不打麻将了。
打牌的时候,一个年轻的管教讲了一个在别的城市的审查所发生的故事。有个中年人因举报他的上级被诬陷入狱。不甘心啊,借一次监外劳动的机会跑了。管教明知他有冤情,跑了就跑了吧,也不认真对待。此人不顾千辛万苦,跑到了省城,找到了一位当记者的老同学,辗转找到了省领导,于是,万事大吉了。
郑股长插嘴道,他身穿号服,一文不名,又不敢回家,真难为了。
突然间,我心明眼亮,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这场牌,我与郑股长对门。我一错再错,输得郑股长嘿嘿的笑。
才几天,烂眼子的案子就判下来了,强奸未遂,有期徒刑两年六个月,转到五百里之外劳改农场服刑。临走前,烂眼子与我告别。
杨经理,我有点儿冤。人家当官的强奸时不忘戴套,告到法院都不算强奸。我这是哪儿挨哪儿啊!我哪儿说理去?杨经理,我出来后,可能不能在回收组上班了。人家有本事的人,都能带薪逛牢,我可能连我四十年的矿籍都保不住了。老大至今都不来看看我。你不来看我也行,你把我捞出去啊!拜这仁兄弟有个屁用。我是冤哪!冤归冤,不过我比你的名声好听,啥年头了,贪污四万零六百,嘻嘻,丢人!听我的,你出去后千万别说贪了四万,怎么也得说四十万。这还凑合着玩儿。我想好了,出狱后,跟着你干,到你的项目部工作去。我出力的活儿干不了,在井口打打信号,或者看看调度,都行的。
几天来,我都被烂眼子骂麻木了。现在听他一席话,又对他同情起来。
于师傅,还记得你多大岁数不?
于师傅?这个词久违了。烂眼子眯缝着一只好眼,好像五十八岁了?对吧?
问谁呢?五十八,加上两年半刑期,出来后,六十多岁了,你还不退休?
哦哦,对不起,我忘了这个茬了。唉,我没站好最后一班岗啊。你好歹是个当过官的人,你若尽快出去了,千万千万帮我照看一下我的矿籍呀!我要是被他们开除了,将来还退个屁休!出点儿小错,你们有党籍的可以保住矿籍,剥了那层皮还有好多肉。我呢,剥了肉只剩下骨头了。不公平啊!不送不送,再见再见。杨经理啊,我现在怎么突然觉得心情沉重了呢?哦哦,想起来了,我是对不住你啊。不送不送,再见再见。
烂眼子走了,晚上回号里睡觉,少了说话的,闷得慌。好歹也是一个单位的。
郑股长叫我和两个管教两个嫌疑人一起坐着客货车到附近小镇上买粮食。
从小镇上买来的粮食是嫌疑人吃的,管教们不吃。管教们吃的粮食和肉食,是嫌疑人在院里种的,在猪圈羊圈里养的。
自从前几天柳青的爸爸急返美国,郑股长他们与我多次谈到那么多富人定居国外的事情。他们说得很淡定。
没有人去国外抓他们,也没几个能抓得了的人。他们去外国定居,压根儿就不是为了逃避中国法律,而是为了他们正常的生活。
在我们内地,有什么东西可以吃着放心啊?一样都没有。农民不种地,打工挣钱去,种地不养地,用农药和化肥。我们吃的还是粮食吗?吃的还是肉吗?种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过去,连农村的二流子都懂这个。现在我们中国的土地被这二三十年糟蹋的啊,几百年都养不回来。还是我们这儿好啊,院里的地,基本不用化肥、农药,全用粪。虽然我们这儿的生活无聊些,但是应该寿命长啊,能多看几年啊!
我跟他们买粮食,穿什么衣服?
穿我墙上挂着的那身旧警服。把你的钱带上,想吃什么买点儿,散散心。
我试探着问,带上手机,可以吗?
不行。没充电,没用的,找麻烦。带上钱就行,这个世界只认一样,钱。
小镇不远,就二十多里地。到了小镇,客货车停在一家粮店门旁,两个管教和两个嫌疑人进去买粮,驾驶员带我到各处转转。
千篇一律的城镇,转的没劲,看的没劲。驾驶员说,我到那边小发廊剪个头泡泡脚,你转一会儿直接回粮店好了。
我就转了。驾驶员刚走进发廊,我拦下了一辆过路的的士。
的士不坑穿警服的。从小镇到梦阳火车站五十里地,才五十元。
买好了去紫云岭的火车票,看了看候车大厅的时钟,离上车还有两个多小时。赶快跑到车站附近的手机商店花三百多元买了一部工人们用着不错的手机和五十元的电话卡。又到一个快餐店吃饱了饭,到一个小店里买了一个行李包,一套可以换洗的衣服和一些洗漱用品。口袋里仅剩下两千零六元,此去寻贼,前程莫测,得省着花。现在,我是不是应该向韩洁一书记汇报呢?不行,应该连郑股长也不知道我的行踪啊。
十
车开了。我躺在卧铺上,句句推敲,字字斟酌,给我的妻子柳青发了一个短信。
我在短信里对她说,我是在审查所管教股办公室里用股长的手机给她发的。我的柳青啊,十年了,我与你就没有真的分开过,现在我们被分开一个多月了。可是你放心,我在这里,一切都好,跟管教们一起娱乐,一起生活,吃的是特供。感谢你曾经的奔波!非常时期,千万疼爱自己!我不久就会出去,五一登记未成,国庆照样结婚。我还煞有介事地告诉她,给我一个回复,然后马上删去。注意特工纪律。
我给她发短信的时候,分明看见她手摸着琥珀在想些什么。
一会儿,柳青回短信了。这是妻子的话吗?如一根大棒当头打来,一下子把我打进冰冷的深谷。
杨柳你好!你在里边的情况我知道的,我很放心,也不生你的气了。三年前,你的父亲病重病故,你们家里极其困难,理解。不过你当时或者事后就应该给我说的,不就四万吗?有什么了不起!有你这事儿,我的思想观念得到巨大的升华。半月前,爸爸把那套别墅正式移交给我们了。哎!告诉你,别墅里的全套家具可棒可棒了!我接受了,房产证上早就是我们的名字啊!为什么不要?你的柳青长大了吧?还有,你知道的,爸爸匆匆走了,听说还没忘带着他的小五。走了好啊,从此,我们便没有了牵挂。拜拜!
天哪!我的柳青啊!这还是你吗?这么快,你的思想观念就升华了,我可怎么办啊?真是学好三十年学坏两三天啊!连你都不信任我了,连你都闪电般升华了,我要不把文良玉找回来给我弄个清白,我能对得起你吗?
第二天中午刚过,火车穿过十八条长长的隧道,越过蓝波荡漾的蟒河。我好奇地向乘务员打听:小姐,下边这蟒河里真的有蟒蛇吗?
乘务员对这个称谓显然有些警惕。她在我的半旧不新的警服上不屑地扫了一眼:准备下去,紫云岭到了。
下了车,我很快确定烂眼子的话有时候也能一句顶一万句,因为我从车站下面的一条醒目的过街标语中分明看到了文良玉的身影。这条标语的原创就是文良玉。没错的,文良玉就在这浩浩无涯莽莽苍苍的紫云岭中。
这条标语蛊惑人心又催人奋进。它是这样写的:母猪不能上树,勤劳不能致富,想挣些钱吗?弟兄们,还是跟我下井去!落款是:紫云岭雁鸣谷项目部。雁鸣谷,烂眼子的话没错,这名子是有些诗意。
四年前,作为项目部里年轻的技术员,我跟随文良玉到淮水项目部工作。时间紧任务重,但人手紧缺。文良玉让我写几条标语动员附近的农民过来当协议工人。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起草了五六条标语请文良玉过目。文良玉看了看淡淡地说,官话没用,还是说些实话吧!他阴沉着脸抽烟,抽了一支又一支,毅然拿起笔来,写下了上边那些话,交给了我,继续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然后才跟我说话。他说他刚从矿上回来,他在矿工程科里等人,无意间看了一个资料,没看完就被人家夺去了。他阴沉着脸说,世界上好多国家都极力保护矿产资源,美国、俄罗斯等等国家的煤炭储存量还可以开采一二百年二三百年,但人家却不舍得挖了,用煤靠进口。小日本大量进口我们的煤炭,沉进海里以备后用。而我们是怎么干的呢,我们这样干法,是在断子孙的后路啊,你知道用咱们这样野蛮开采的方法干,国家的煤炭储量还能开采多少年?五十年不到,就玩儿完了!我说,以后子孙后代用煤怎么办呢?文良玉阴沉着脸说,以后,有以后吗?管什么以后!
十一
你去过紫云岭吗?你无法想象浩浩渺渺、跌宕起伏、郁郁葱葱、云遮雾障的紫云岭到底有多高有多深有多大有多么壮观!这么说吧,紫云岭若是把它的半个屁股轻轻地向梦阳方向移来,咱们偌大的梦阳,顷刻间就不见啦!
三个小时之后,应该是下午四点多,我终于找到了雁鸣谷项目部,找到了文良玉。
文良玉突然看到我,有些诧异又有些兴奋。他更像一位长者,拉着我走到离项目部副井长办公室不远的山坳里,仔细环顾四下无人,寻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了。
平心而论,一个多月来,我始终对文良玉恨不起来,我应该恨他才对。可我只是有些气。现在找到了他,见了面,反而有些亲切,有些紧张,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了。
你不该穿这身警服来这儿。文良玉淡淡的说。你不知道穿警服进山,能吓跑多少和我一样负案在逃,躲在这里出苦力的人。你看看四周山上密林里,树枝儿树叶儿摇曳得哗哗的,肯定不少人钻进去了。对了,你为什么来这儿?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谁派你来的?你就从实招来吧!
我本来就不会说瞎话,我也没打算说瞎话,我深知任何人的任何瞎话也躲不过文良玉的一双阴鸷无比的小眼睛。虽然这眼睛坐落在一张酱黄色的尖脸上。
我把有关情况细致地说了一遍,就像过去向他汇报工作那样毕恭毕敬。
文良玉淡淡地笑了,点燃了一支烟。
你也是负案在逃啊,你跟在我后边学没白跟啊。我给他们打了个擦边,你被抓去了还能再逃出来。你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比我厉害啊。
后来他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说出话来很平静。
是的,三年前,是五月底的一天吧,我带着那岭南队的四万多元捐款到了处里,本来是想开完计划会就到处工会去缴的,可看到其他人都乱纷纷地忙着去处长老大家随礼。那时老大家的闺女不是准备嫁人吗?于是一同去了。到了老大家,收礼记账的是烂眼子他们。我向他们打听科级干部们都随了多少?烂眼子回答说,你们项目部总经理级别的全都是三万。奶奶的,都这么狠呀!可我自己只准备好了一万啊,就是跟人家一样也拿三万,也等于分不出个里表来谁都没拿谁都白拿了呀!一狠心,把那四万和我自己的一万拼上,一共五万全随了。去蛋的吧,什么向灾区捐款,真的捐出去了,灾区人民能见得着吗?对不住了小伙子,我这事做得是有点儿不大地道,让你现在受了牵连。烂眼子之流嘲笑你贪得少,其实他比你还少呀,他贪了三万就胡作非为,不进去了吗?这种人本不该跟他计较,也犯不上生气。凡事都要往开了想,暂时受些委屈不算什么。你知道的,我党籍都被开除了三次,党章我比你至少多学了三遍。你看看你看看,你看你的柳青脑筋转得多快做得多明智!千把万的别墅顷刻间到手了。你们是夫妻又是同学,就更要相互学习共同进步了。
突然,我惊呆了。因为我突然想起了一个十分可怕而又十分奇怪的现象。
多少年来,我是那么地怜悯我们的在地球深处汗流如雨却收入微薄的工人们,我是那么地怜悯我家乡的四处奔波、流离失所、惶惶不安的乡亲们,我甚至不忍心听到他们艰难的喘息或无奈的小调。我是那么憎恨所有的贪官污吏。可是啊,贪官污吏无处不在,贪官污吏就在我们的生活之中,我们怎么就恨不起来呢?比如我与文良玉。面对这样一个给我的身心造成如此伤害的人,我怎么就怯懦就慌张就心存怜惜而恨不起来呢?但愿在这个世界上像我这样的贱骨头,仅我而已!
我霍地站起来:不!不是这样的!文总,我没贪,我一分钱都不会贪的!我来找你就是要你回去!你回去,要证明我的清白!
文良玉呵呵笑了。
小伙子不要急,千万不要急。一分都没贪?从古至今,是棵蜀黍高过草,哪怕芝麻粒大小的官儿,就没有不贪的。只是贪多贪少而已。你想想,你工龄不过六年,凭什么月月有工资有大把的奖金,年底还有十几万年薪,你想想这算什么?
我拿的,都是在规定范围之内呀!
规定?范围之内?你怎么弄不明白呢?你以为就你是干净的?啊?你月月拿七八千,年底再拿十几万,你忘了共产党员吃苦在前享受在后的准则了?你一个毛孩子凭什么比工人多拿几十倍?与我一起进矿的工友们都受苦受难三十年了,一年到头也见不了两三万啊。这公平吗?比你有才干的人多了,你小子既不上供又不送礼,凭什么能当项目部副经理?你应该感谢这伟大的拼爹时代。还不是因为咱们老大想攀上柳青的爸爸柳老板?无利不起早啊!你以为人家都憨?你以为就你干净?门儿都没有!
麻烦了。我被绕晕了。我突然发现文良玉这老小子虽官司缠身,却斗志旺盛,比过去能说多了。一时间,我乱了方寸,有些招架不住了。我甚至忘了我逃出大墙千里跃进紫云岭的真实意图了。
文良玉就势霍地站起来:走!前边山林里有个酒馆,为新战友接风洗尘!
文总,我——
记住了,我叫刘良玉,你叫我刘井长。走!
我跟他去了。在一个取名为快活林的乌烟瘴气的小酒馆里,这个被大家叫做刘井长的家伙,给我讲了一个耐人寻味的故事。
雁鸣谷项目部是在为一个姓胡的煤老板打井。仅紫云岭,就有胡老板的六个煤矿。在这个地方,煤炭早已不是国家资源而是属于他们少数人的私有财产。钱,也早已没工夫没兴致数了,光是美国加长悍马就十二辆。当地市长娶儿媳,十二辆悍马隆重接亲,把人给震得呀分不清东西南北。至于炒股玩儿,炒房玩儿,炒绿豆玩儿,炒蒜玩儿,转眼间都不怎么好玩了。胡老板有些犯愁,愁得甚至活不下去了。但他有一个愿望还没实现,因而不肯轻易离去。前不久,胡老板专程去了北京,找到常常为他出谋划策而屡获成功的一个混混。这混混多次对他说过,在中国,只要你有钱,没有办不成的事儿!可胡老板现在见了混混,仍不好意思张口。只得开着一辆新上市的2010款x6m型宝马带着混混在天安门广场附近唉声叹气地转来转去。混混急了:我忙着呢,有什么想法你倒是说啊!胡老板无奈地靠路边停了车,吞吞吐吐地说,第一次严打,我进去了。我的饱经苦难的父亲因我也进去了。十年后我减刑出来了,才知道可怜的父亲没能活着出来。因此常常亏心。我想啊,兄弟你神通广大无所不能,才来麻烦你。兄弟你看能不能想想办法,把我父亲的巨幅遗像找个庄严的地方挂上一挂?哪怕挂一天挂两天都行啊!你说多少钱,我这就拿多少钱,绝不带打愣的!混混听后面露难色:哦,这事儿啊,这事儿有些难了。得等等,得等等。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啊?老板你如果等不及,你看八宝山怎么样啊?
这帮孙子,心真大啊!
十二
我在雁鸣谷住了下来。文良玉让我与他一起住一间活动板房里。
我比农民工们强多了,他们全部住在几十年前山民们丢弃的破烂不堪、臊烘烂臭的破窑洞里。城市待不下,家园回不了,在这儿出些力流些汗挣些小钱,挺好的。
文良玉叫我在井下干工程质量检查验收工作,这个工作也叫质检员。这活计我轻车熟路。他是井长,每月一万,我每月三千。我不在乎工钱多少,我只想着用什么简洁而有效的办法把这老小子弄回梦阳。
文良玉告诉我,此质检不同于彼质检,只要做好糊弄甲方检验用的工程质量模块就行了。井下工作,得过且过,齐不齐一把泥。都严格地按照操作程序和质量要求施工,进度上不去,煤老板们玩哪个王八蛋的钱去!
这样不行。刘井长,你看这最近几年,全国出了那么多的煤矿透水事故。
出了那么多的煤矿透水事故,死那么多人不假。可是,你见过在透水事故的追查中追查到我们煤矿建井方面的质量问题了吗?没有啊!一次都没有啊!事故一出,顷刻间浑水滔滔,大伙儿哭爹喊娘,乱成一团。在一次次极度混乱中,湮灭了那么多秘密。最后,偷牛的在旁边笑了,拔橛子的人被草草处理了,算是对社会有了交代。你看,咱们过去费那么大熊劲来保证工程质量,都是瞎耽误工夫了。
不行刘井长,煤矿建设百年大计,质量可是第一啊!这都是国家财产!
你这都是从哪儿学来的傻话啊?上大学上傻了不是?明明时间就是金钱,速度就是效益嘛!我知道的,目前全国煤炭资源仅有四五十年的开采量,你非弄个百年大计你不是徒劳吗?还给我来个什么国家财产。其实,国家根本看不上这些,也根本顾不上这些。在工作中你要再给我掰个死蛤蟆捏尿,影响了进度拿不着钱,工人们不整死你才怪呢!再说了,你打算在这儿干一辈子?我们在这儿干一段时间,仅仅是权宜之计。什么时候适合离开,咱马上打道回府。人家煤老板更是这样。钱挣够了,像你岳父柳老板那样,转身回他们美国去了。至于以后出了事故死了人,累谁的蛋疼?
我没有话了。我承认我说不过他。说不过他不是我没有道理,而是在这个神奇的国度里,他们老家伙已与时俱进,我这小年轻的道理反而站不住脚了。
糊弄着玩儿,工作就轻松多了。工作轻松了,人却更烦闷。在紫云岭煎熬了一个多月,人又瘦了一圈儿。
文良玉明白我的心思。他那双阴沉的眼睛一直在盯着我。就连我带来的钱和手机,都被他搜去了。他是怕我万一跑出去惹来麻烦。他也常常开导我,杨柳啊,你急,我不急吗?同是天涯沦落人啊。告诉你吧,大山里虽然不通手机,可我有办法与外界保持着某种联系,我知道咱们梦阳的情况。现在的情况还不是太好。一旦情况有利,时机成熟,咱马上就回家。回去后,我继续干我的总经理,你继续干你的副经理。在这儿,要作长期打算,三个月五个月都有可能。搞不好你们国庆结婚的打算要往后推推。但我估计时间也不会太久。梦阳市的市长被“双规”了,对我们可能是件好事。我们老大本来想靠上他的,可始终都没有靠上。李副市长可是我们老大的靠山啊!我现在有些纳闷,既然市长不行了,为什么省里还不赶紧任命我们李副市长为市长呢?你要知道啊,在一个城市里,市长要是厉害了,副市长什么都不是啊。正如在我们淮水项目部,我要是厉害了,你们副经理还真不如个狗屁。但我不怎么厉害呀。杨柳你凭良心说,平时,我跟你们厉害过吗?
没有。你还常常为我着想。你虽然让我背了黑锅,也不是成心的。说实话,现在我与你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不过,人家岭南队二百多名农民工的赈灾捐款你怎么能好意思据为己有?这也太下作了吧!你们对拿钱这种事儿都玩儿得太随便了。你们甚至不如拾荒的人有脸面有尊严。那些拾荒的人们,倘若遇到稍微值几个钱的东西,还要四下看看是不是有人丢了再回来找。你们真的太随便了。随便得就像在这大山里可以到处撒尿。
文良玉凝神看着我,叹了一口气。
我有些同情他了。
同情归同情,可我还牵挂着柳青呢。你们是恶有恶报,我是有冤无处申啊!
他有办法与外界联系?小卖部人来人往人多嘴杂,电话能用吗?项目部的电话只通生产专线,拨不出去呀。我倒想实在不行了就向郑股长报案,可是到时候怎么报啊?
没事了,我只好瞎溜达。
一天上午,井下往井口排矸。我们排出的矸石都是由大铲车肆无忌惮地轰隆隆推入万丈深谷。不料铲车带着司机也铿铿锵锵地翻下去了。
铲车司机本是一名外来的逃犯,就跟我,跟文良玉一样,死了,完全可以忽略不计。即使是井下死了人,瞅个没人看见的空子,两个人把尸首架起来,一,二,三!喝着号子就扔下去了。谁知都什么人啊?谁来管谁来问啊!你以为山间盘旋的老鹰,谷底逡巡的野狗,它们都是吃素的?
问题是铲车下去了,满满一车矸石云里雾里稀里哗啦地抛撒下去。一块撞在峭壁上的大矸石撞成了碎块,落下去砸伤了远处一个采药的人。伤得不重。越不重,反而越不好处理。文良玉跟项目部副经理到山下一个村子里和村干部喝酒处理事故去了。这种事耽误时间。文良玉不在,我暂无监护了,可以到处溜达。
我走出雁鸣谷,沿着七扭八拐的山路向前走去。
紫云岭,仿佛上帝垂爱之地,它分明位于黄土高原的末梢,却偏偏得到了水的滋润。不绝如缕的水使它有了灵气。丰富的植被,跌宕的山峦,深切的沟谷,茂密的森林,山中到处飘荡着神秘的薄雾,空气里充满一种清凉自在的气息。与这儿的环境和气氛格格不入的是,偶有三三两两破衣烂衫、身体扭曲的不知来自什么地方的煤矿工人,他们正歪歪斜斜、有气无力,却目光如炬,如幽灵般在山林里走来荡去。不过,我敬畏他们。
不知不觉中,我离前面的山口不远了。虽然无尽的密林遮天蔽日,满山满树的知了却在忘情地叫着,叫得人心烦意乱,前面的山口豁然开朗了。
哦,我想起来了。
六年前,老大带着文良玉来过这儿。当时我们大学还没毕业。
他们来这儿是想投标承揽煤老板的一个煤矿建设项目。工程没有谈下来,这个地区却忽然成了非典的重灾区,戒严了。山外的人进不来,山里的人出不去。文良玉陪我们老大在山里困了几天后,发现自己有些碍眼。文良玉想到,你陪领导干一百件好事,往往不如陪领导干一件瞎巴事更好。但你必须有个度,必须掌握住火候。
于是,一向老于世故而又精明练达的文良玉告别了老大,只身潜出紫云岭,回了梦阳。我们老大却独自在一个小旅店里住下了。他住下来,难得的清闲,很快就与一个当服务员的十八岁小姑娘挂上了,乐不思蜀。
去年,老大去我们淮水项目部检查工作。我注意到了,我们老大每每见到文良玉就咧着嘴得意地笑。每到这时,文良玉酱黄色的尖脸上就透出由衷的兴奋。
那天,老大席间喝高了,就歪在文良玉的床上迷糊一会儿。他迷糊着,嘟囔着,奶奶的,普天之下,再没吃过那么好的菜!
文良玉明白老大的意思,寻机开开心献献殷勤。
老大,老大,那是小山鸡啊!想紫云岭了不是?想猫妮儿了不是?
老大嘿嘿笑了:文良玉你个小子你就扯吧!哎,告诉你,猫妮儿现在混好了,把那家小旅店用五十万盘下来了。你看看你看看,人家这才叫自主创业!
自主创业?山里的小丫头哪儿来的五十万?还不是跟了咱有情有意的梦阳人吗!
混蛋了混蛋了,可不能胡扯了,万一被住你隔壁的杨柳听到了,不好。少儿不宜啊。
没事的,杨柳还是个小孩儿,哪里听得懂这些!
我当时是没有听明白,可我现在想明白了。什么叫豁然开朗?我懂了。
现在,我把链条一节节给连上了。投标紫云岭。猫妮儿。小旅店。非典。与外界保持联系。好啊,我要是干公安,早破了案了。
一辆越野吉普从山下颠簸着驶来,默默地拐向左边的小路,驶进一片密林之中。
我走到小路口,望着越野吉普的颠簸的屁股。沿小路跟着,前边不远处,现出一个粉刷不久的二层小楼,一块篮球场那么大的开阔地,一个清新典雅的去处。
反正我正无聊,正好看看那里的奥妙。
这个奥妙我不一会儿就看清了。这个小楼,正是老大与文良玉当年住过的小旅店,现在改为旅馆了。这里的老板就是那个让我们老大魂牵梦绕的猫妮儿。猫妮儿跟有情有意的梦阳人学得也有情有义了。你知道那门前的牌匾上写了什么?三个字,梦阳春,好温馨好给力啊!处长老大当年真不虚此行啊!那么这里的变化我们老大知道吗?我想他肯定知道的。文良玉不会在这里用座机电话告诉他?与外界保持着联系,文良玉正是用了这条线啊!虽然此刻我一文不名,如果给猫妮儿亮亮身份,吃顿饭,打个电话不会有问题吧?可是我给谁打呀?郑股长?没到时候啊!到时候了也不一定能解决问题。柳青?跟我小姑奶奶说些什么?我从梦阳逃出来了,在紫云岭雁鸣谷找到了文良玉?或者说我仍在梦阳审查所里,生活得很好?她的手机就不会留下这外地的电话号码?再别吓着我可怜的美丽而单纯的柳青了。母亲含恨离世,父亲逃亡美国,准备与她五一登记国庆结婚的男人又落入三千里之外的大山里。搁着谁,都受不了啊!
两只美丽的山鸡从眼前飞过,落在不远的某个去处,悄无声息。
我不敢接近小楼了。
我的心亮了一会儿,马上又沉了下去。这一切与我有关系吗?可能有,可能没有。
我叹了一口气,转过身,慢悠悠回到原路,继续向山口走去。就要走出山口了,我感到了山外扑来的热气,同时闻到了山下几个小吃铺飘来的香味。身无分文,闻闻也好啊!
突然,后脑遭到了猛烈一击,我失去了知觉。
十三
醒来后,我才知道,我已经躺靠在了梦阳春旅馆的床上。我才知道,是这里的老板猫妮儿救了我。猫妮儿说话甜甜的,又很利索。我听懂了。
半个小时前,我就要走出山口了,两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人从后面急促赶来,其中一人从袖口里拿出一根粗粗的短棍,很专业地一下子就把我击倒了。而后,他们一人拽着我的一只胳膊往回拖,刚拖两步,猫妮儿开着吉普赶到了,他们就扔下我跑了。
为什么呢?
这时,我已筋疲力尽,说话肯定是软绵绵的。
她扑哧一声笑了:真像那个小沈阳呀!不过,你说的却是梦阳话呀,你是梦阳人?
我点点头。
你肯定得罪人了。我瞎猜的,你得罪的这个人不准你下山不准你离开呀!
猫妮儿的话让我心里一惊。我马上就想起这个不准我离开的人是谁了。
咱们吃饭吧!就在这儿吃,我去安排一下!梦阳人,连你,我只认识三个。
猫妮儿那么亲切而又不由分说,让我觉得遇见了我的乡亲,我的同学。
这顿饭菜啊,你不会知道有多么香。我把我所有的情况都跟猫妮儿说了。也不顾她表情的各种变化。一吐为快,原来这么舒服!过去,我可不是这个样子。没想到我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变了,变成一个碎嘴子了。
猫妮儿听完了我的诉说,坚信不疑,但一言不发,只是隔会儿为我换换箍在我头上的热毛巾。换完毛巾,再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的眼睛出神。
我的后脑勺被打了一个包。
终于,猫妮红着脸说话了。
她说话不那么快捷了,但语气仍然十分肯定,仍然不由分说。
杨柳啊,你现在必须听我的。相信我,不要紧的,你头上这个包,明天早上就会慢慢消下去的。遇到你被打昏时,我幸亏没有报案,否则,麻烦了。现在是下午三点了,你慢慢回去吧。回到你的住处,见了文良玉,你就说不知被谁打晕了,又在某个房间睡着了。千万不要告诉他,我们之间说了什么,也不要说我的名字。杨柳啊,我相信你,你和柳青,和你们处长老大,还有郑股长,你们都是好人。可是文良玉,这些日子每次来这里都劲劲的,横横的,阴沉着脸,好像我欠了他什么。笑也是奸笑。我早看出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了。现在我心已定,我决定帮你。我会让你们尽快离开这里回到梦阳的。
真的?
真的。我告诉你一些事儿,这些事对你也许很重要。昨晚吧,你们老大打来电话说忙死了。忙得连给我打电话的空都没有。现在,你们梦阳市的李副市长,就是老大的靠山,也被弄到某个地方“双规”了。不要紧的,你们老大与他实际上没有多大牵连。即使有一些,也是可以忽略不说的,人家也想不起来。何况你们老大是干工作干出来的,他本来就是劳动模范嘛!但他没了靠山,就保不了文良玉了,决定放弃他了。所以你们老大刚刚换了个新的手机号码,文良玉打电话找不到他的。我来想想办法,我能帮上你的,相信我,我肯定能帮你的。否则,我猫妮儿在这紫云岭白混了。
一席话,交代得那么清楚,那么斩钉截铁。我想起了我的柳青,我的柳青正缺乏这个啊。我也奇怪了,为什么她在突然之间就接受了爸爸赠与的别墅?而且比谁都有主见,比谁都利索呀?对了,她已经升华了呀!在这个世界,得道成仙咋那么快呀!
自我醒来,我一直被猫妮儿深深地感动着。离开她时,不知说什么才好,竟有些张口结舌了。我突然由衷地呼救般地叫了一声:姐——!
猫妮儿咯咯笑了,杨柳啊,真被人打憨了?你应该比我大一些啊!
回到雁鸣谷,井下刚刚排完矸石,我领了矿灯准备下井,忽然看到不远处工人们住的老窑洞外边有两个青年工人叽叽咕咕鬼鬼祟祟地看着我。在山口被猫妮儿喝退的莫非是这俩小子?我朝他们笑了笑,然后上了吊罐下井了。虽然脑袋里蒙蒙的,没事儿,就跟困极了差不多,不影响我在井下量窑。
这班窑,他们进了三米八,我给签上四米,把他们班长乐得嘴咧着,连声说,杨工,你跟刘井长一样都好心眼儿,我们请你喝酒!我们请你喝酒!
我说不要破费了,严格说起来,我签这单没多少用的,关键是将来由甲方签。
甲方?那些家伙早喝得不分白天黑夜东西南北了,只会到处寻鸡窝。
早晚得落下个大窟窿啊,人家最后一丈量,怎么算啊?
杨工你想那么多干嘛?谁能干到最后?从上到下都操着玩儿,没有不操的,现恣儿。
文良玉回来了。脸上呈酱紫色,说话时喷着令人作呕的酒气。
井下打模?上一班进尺怎么样?
进了四米。井下正打模。刘井长,矸石砸伤人的事儿处理好了?
伤人好处理。妈的,大队会计太赖了,非要我们多赔一千不行。项目部给我们定下的金额,多赔也行,但要扣我们的工资。
那,就扣我的吧。我人不人鬼不鬼的,要那么多钱干啥。
文良玉迟疑了一下说,不是钱的事儿。这种人不能惯,今后惯瞎巴啦,咱们挨他们的讹。我有办法,我让副经理今天夜里派两个人带一桶汽油下去,把大队会计刚买来的四轮一把火给烧了算了。不给点儿颜色看看不行,明知是我们干的,他还得干吃哑巴亏。
刘井长,在这儿,你准备长期干下去啊?
他压低了声音:不会的,咱干哪儿算哪儿。过几天我再跟外边联系联系。我也不能成天跟他联系啊,怕惹烦人家。估计我快好了,我想,用不了多长时间了。
你好了,我呢?
你?哦,对了,一样一样。你跟我干了六年了吧?我对你,还用问吗?
他回答了些什么呀?仿佛我亏欠了他。他早把我来紫云岭的意图扔在了山涧。
十四
七月二十八日,我永远记得这个日子,上午九点多,猫妮儿笑嘻嘻的上来了。
这丫头脸蛋儿红扑扑的。她的体格真好啊,一个多小时上山的路,竟没有气喘吁吁。何况她是一溜小跑着上来的。她要是参加长跑比赛,那可比当年最爱吃中华鳖精的马指导的弟子们强多了。
我带她在井口找到了文良玉。然后我们跟着笑嘻嘻的文良玉走到一个没人可以听到我们说话的地方站下来。
文良玉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猫妮儿,迟疑地问道:你们认识?
猫妮儿咯咯笑了,谈不上认识,那天,哎?哪天呀?这个人在山口被人打晕了,我把他弄到小旅店歇一会儿,临走还吃了我们一碗饸饹面,没给钱呢。原来他是你的部下?以前你在我们那儿给你们老大打电话,你们说的杨柳杨柳的是不是他呀?
文良玉点了点头。
刘井长,不不,文总,告诉你们一个重要消息。三小时前,就是早晨不到六点,你们处长老大打来了电话。他说,昨天你们梦阳市的李副市长当上市长了,梦阳的电视里报纸上都报道了,你们处长已与他联系上了。你们老大太忙了,现在正积极组织生产竞赛,准备向李市长献礼呢!他急需帮手,让你们赶紧回去,准备任命文总当副处长,杨柳干文总先前的那个角色。他让我帮你们买两张卧铺火车票。我得遵命啊,找到了站长,买了两张后天晚上的火车票。你们老大干事儿那么急作甚?
猫妮儿说着,从牛仔裤后袋里摸出了火车票。
在突如其来的巨大惊喜面前,人们的智商不一定高。
文良玉的酱黄色尖脸上露出了难得一见的光彩。
我心怀感激地望着猫妮儿,吁出长长一口闷气。
柳青你听见了吗?现在,满山的知了都在为我们叫啊!你听,那苍凉而剽悍的叫声!
文良玉说,猫妮儿,真谢谢你了!你这忙帮得太大了。你等会儿,我去拿车票钱。
文良玉说完就走了,猫妮儿也不上去牵扯,嘴上却说,我是帮你们老大的呀,要什么钱呀?文总,文副处长,你看你这人呀,你看你这人呀。
望着文良玉走远了,猫妮儿转身面对着我,杨柳,快,快给我郑股长的电话!
我马上就明白了。
猫妮儿从衣袋里摸出了一张白纸和一截铅笔头。她把郑股长的手机号和办公室电话都记下了,郑重地放好,然后郑重地拍拍衣袋。
文良玉拿着钱匆匆地回来了,交给了猫妮儿,说了一通感激的话,然后郑重地与猫妮儿握手。他在心里唱了一句京剧样板戏,他把猫妮儿想像成了地下交通员,他把自己想像成了革命的先驱。他坚信,未来的天下必定是他们的天下。
本来,我也想与猫妮儿握手的,又想,我别再跟着装了,就没握。
可是,我想到了,再过两个月就到国庆节了。我和柳青结婚的时候,先在我们梦阳举办婚礼,然后来紫云岭度蜜月。我的柳青和猫妮儿一定都会很乐意的。
文良玉格外亲切。他把一只大手暖暖地压在我的肩上,另一只大手庄严地向猫妮儿摇晃着,目送猫妮儿轻盈地向山下跳跶。
第二天下午开工资了。我从矮矮的胖胖的长了一头肥肉的被文良玉暗地里称为土鳖子的副经理那里领了三千元工资,交给文良玉。文良玉不接,却黏黏地从他的办公桌抽屉里拿出我上月的三千和我的手机一块儿还给了我。嘴里嘟囔道:憨了你?咱们要回家了。
我说我得给你饭钱和车票钱啊!
文良玉说,回家报销,还得有咱的出差补助呢。
我小声说,副处长了,还那么算计。
不算计不算计,报销时用你的名字填单。走,快活林,喝两杯。
喝酒时文良玉表扬了我。
杨柳你这小子不错的,拿到车票快两天了,像一泓清潭,微波不兴。干大事就得这样啊!明天,既是周末又是月末,明早,经理们一定回到他们的城里过两天。嘁!什么烂城啊!这帮土财主就这点儿出息。咱们等到下午,烟不出火不冒地转脸就走。先到车站附近吃些晚饭,然后悄悄的在车站角落里等车。那时,它井下要是出了什么问题,叫他们找去吧,管他们找哪个亲爹去!妈的,给我每月一万,还以为不少了。就这个烂煎饼队伍,就这种险恶的条件,每月三万我也不想干啊。发财,还是我们国企!
文良玉馋酒。喝酒时总是拿着大酒杯喝得咣咣地响。近四个月没喝过茅台、五粮液了,喝普通的高度酒也是咣咣的。他有那个量,但没有那身体,过去他因喝酒喝高了住了几次医院。从他那酱黄色的尖脸上就可以判断出他得了一种什么病了。我过去偷偷看过他放在办公桌上的药盒,那药盒上印了一只可怕的蟾蜍。可他生命不息狂喝不止。他是在跟那些王八羔子暗暗地较劲。他说,一想到那些王八羔子一年挣那么多年薪就想喝酒。六年了,我知道的有六年了,他坚持每天一瓶茅台或五粮液。当然这酒钱要算在项目部生产用的材料费里或者工人的工资里。他恨恨地说,王八羔子们拿那么高的年薪,几百万几千万都敢往自己兜里装,既丧失党性又背离群众。他们那么贪得无厌,他们那么肆无忌惮,他们以为自己就是黑社会呢!他曾经笑眯眯地叫我替他算算,他光喝茅台五粮液再加上一天两包软中华,一年得花费多少钱?我说文总别算了,你不是说我们得忍王八和王八蛋吗?他说我光喝酒不骂娘就是在忍啊!
忽然,文良玉又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像是把什么都想通了。杨柳啊,你说钱是什么东西?一个人,一个家庭,有两三千万,四五千万,有用吗?一点儿用处都没有!够住的够吃的够穿的够用的就行了!其余的,全他妈的欠条!怎么看怎么像欠条。比如你说你有两三千万,放那儿存着没处花,它不是一张欠条是什么?
我十分佩服猫妮儿演绎故事的能力。一个犯罪嫌疑人怎么可能提拔为副处长?我突然想到,这正是猫妮儿不同寻常的厉害之处。
与文良玉这帮孙子长期纠缠在一起,渐渐地,我失去了自我,甚至对许多事物许多东西都产生了异议。
看文良玉喝酒喝得咣咣的,我也想喝了。我喝了将近半斤,文良玉喝了一斤半多。
这一夜,井下的工作是拆模。就是把井下注浆用的箍在井壁内圈的钢模板一块块拆下来,再用吊罐一块块提上井。没我什么事儿,借着酒劲,睡了个好觉。
十五
七月二十九日这天下午,我们梦阳煤建七处韩洁一副书记背着我们老大来到了位于梦阳市西郊的收容审查所。
之前,他总是从柳青那儿打听到我不错,吃特供什么的。开始还有些放心,但总是听到千篇一律的回答,心里便产生了疑惑。
韩副书记与郑股长谈了将近一个小时,彼此都很信任。
最后,他脸上的表情越来越严肃。
那么,杨柳走后如果不找我的话,一定是去了紫云岭了?
郑股长一脸的坚毅。
是的,我想是的。我相信他,能把文良玉弄回来。
就在这天晚上,奔赴紫云岭抓捕文良玉的专案组成立了。专案组由严检负责,韩副书记带队。并通知梦阳火车站,留下了五张第二天上午八点二十分的快车硬卧票。
当晚,韩副书记给我们老大打了个电话,说自己的一个亲戚病危,需要他的照看,请了三天假。听到韩副书记急切的声音,老大淡淡地同意了。
第二天一早,专案组提前半个小时来到了火车站。
这时,已经被停了职的郑股长接到了一个年轻女子的神秘电话。这位女子以肯定的语气告诉他,杨柳和文良玉今天晚上乘火车回梦阳,明天上午九点四十分到站。他们的铺位是,十二号车厢六十一和六十二铺。一个中铺一个下铺。
郑股长接到电话,立即向严检作了汇报。忽然,韩副书记的心里更加紧张了。
十六
清晨起来,洗漱完毕,吃了文良玉买来的早点。想到就要踏上下午的火车,尽管归心似箭,心里却非常非常舒坦。回到梦阳之后,我是先回单位看看我的柳青呢?还是先去审查所见见郑股长?我有些犯难了。这个时候,这列火车已从始发站开来。从梦阳来这儿,火车要穿过十八条长长的隧道,要经过蓝波荡漾的蟒河。现在,我好像听到了火车由远及近的声音。
经理们匆匆下山了。山下某个地方停着他们的小车。这帮土鳖子,几乎每个周末都是这样,他们开着小车到一百公里以外的城里进行全方位的消遣,要消遣到第二天下午才心底空空地回来。我算是看透了,在这个世界上,一万元有一万元的幸福,百万元有百万元的无奈,千万元有千万元的无聊。都一样的。
夜班的工人们升井了,一个个无精打采,软绵绵的。
文良玉还真讲点儿情意,将要离开了,他默默地目送着无精打采的人们向镶嵌在对面山沟里的破旧的窑洞群走去。那是他们蜗居的地方。猛一看杂草一片,仔细看洞穴点点。它们的上面,当然是雁鸣谷无比沉重的大山。
我下井了。我下井简单的检查了一下当班的工程质量。文良玉反复交代过的,齐不齐一把泥,别拿死蛤蟆捏尿。我不捏尿,匆匆上了井。这时还不到七点,早班要到八点上班。
我在板房里为我的三百元手机充电。太难熬了,等到下午,我能等到吗?
文良玉叫我了,声音不大,但有些慌张。看样子,他刚从井下上来。
怎么回事?井底东帮塌了一个窟窿,可能是速凝剂的质量有问题。快带把铲子,我们一起下去看看!
我拿了铲子跟他下井了。井下就我们两个人。两盏矿灯,仿佛两点萤火。东帮底真的塌了个大洞子,坍塌出一堆混凝土。
是啊,怎么回事儿?刚才不好好的吗?哎?文总,里面很深的呀!能钻进人去。
杨柳,咱得站好最后一班岗啊。你钻进去看看,窟窿太大的话,弄不好还得返工。
我钻进去了。迅即,我的屁股被狠狠踹上一脚。这一脚来得太猛烈,我的头我的脖子被撅得咯啪一声。我浑身一丁点力气都没有了。觉得有人在迅速地顶住我掩埋我。一会儿井壁成形了。我呼出了最后一口气。于是,成形的井壁上落下一个细小的沙眼儿。
你们不知道现在的我有多么舒服。我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和快乐。我听到了天籁之音,我看见了大海扬波,红日正喷薄欲出,阴霾在片片坠落。多么好啊!没有痛苦,没有贪婪,没有争夺。也许,在亿万年之后,如果人类能够繁衍到那个时候,人们会发现:在远离梦阳的三千里之外,在紫云岭雁鸣谷大井深处,那儿,有一枚晶莹剔透的矿珀。
李其珠:男,江苏省徐州市人。江苏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徐矿集团工程公司。1974年开始文学创作并发表作品,在《人民日报》《工人日报》《新华日报》《中国煤炭报》《诗刊》《萌芽》《雨花》《阳光》《江南》《煤矿工人》《热流》《大风》等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报告文学等作品,约170万字,出版中短篇小说集《浮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