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学运二三事

2013-12-29 00:00:00张扬
百年潮 2013年3期

1946年夏天,我从西南联大分配到北京大学政治系念书。当时国民党的力量很强大,在北京大学开展学生运动很困难。一是汪伪时期北平的大学学生,经过北平临时大学甄别后,有一部分分配到复校后的北京大学。他们当中只有少数中共地下党和民主青年联盟(简称“民联”)的同学,在日伪时期统治很严,不容许学生公开集会和成立社团,没有搞民主运动的经验。二是北大学生中还有不少青年军,原是一些国民党军队的中下级军官。这些人都没有念过大学,只有高、初中文化程度,是国民党把他们塞进北京大学来的。由于以上原因,我们开展民主运动阻力很大。

我参加了当时由中共地下党领导成立的奔流社,其成员主要是1945年西南联大一二一运动以后在昆明成立的民主学习社的成员。奔流社的领导人叫邓特,是我的入党介绍人和参加民联的介绍人。当时奔流社还吸收了好几个新同学,有我的北大同班同学王世钧(解放后改名为王钧,在中央政策研究室工作),有石美铮(解放后改名为石坚,北平解放后,给北京市委副书记刘仁同志当秘书),刘哲轩(解放后改名为刘循,在中国社科院经济所工作)。奔流社还吸收了北大先修班的高元宏(后为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改名为高放)和林道茂(后为中共中央党校教授,改名为杜光)。

我除了参加奔流社外,还兼任壁联(壁报联合会)的副主任,主任是吴谟。壁联除了一两个星期议论一下时事外,主要是推举参加全校学生自治会的候选人。一般壁联推举的同学都能入选,所以在北大学生自治会里面左派同学占多数,国民党、三青团的学生占少数。北大、燕京大学、清华、北师大学生自治会主席又都兼华北学联主席。学生自治会下面成立很多部门。其中一个是对外联络部,其任务主要是跟中学生联系,把表现进步的中学生发展为民联盟员。

当时北大还成立了剧艺社,经常演一些抗日时期的活报剧,如《放下你的鞭子》。也演解放区的话剧,如《兄妹开荒》《白毛女》等。音乐社团“大家唱”,平时教同学们唱些歌曲,有《团结就是力量》,还有一些苏联的歌曲如《船夫曲》等。要搞大的民主运动时,就组织同学唱《黄河大合唱》。另外,还有新诗社,负责人是孙清标(解放后在外交部工作)和杨文甫,两人都是西南联大外语系的。每次游行到东单广场休息时,除了唱歌就是朗诵新诗。

除了参加这些活动外,我还在反美抗暴及“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运动的游行中,担任纠察队员,任务是不让不认识的人混进队伍来捣乱,并带领同学们喊口号。我们当时的地下党员都有发展民联盟员和党员的任务。我发展了七八个民联的盟员。

以上都是我跟大家一起做过的事情。还有两件事情,是我亲自参加过,只有少数人参与的,知情的人不多,应该讲出来让大家知道。

一件是袁永熙、陈琏夫妇被捕后的匿名大字报事件。

当时南系北平市学委成员都是1938年、1939年的党员,学委的书记是袁永熙。袁永熙以在一个银行里面当职员作为掩护,他的夫人陈琏是陈布雷的女儿,在育英中学当历史教员。有一次,南系地下北平市委要去棉花胡同袁永熙家里开会。由于地下北平市工委被破坏了,有叛徒供出袁永熙,先去开会的吴谟和清华的陈彰远,连同袁永熙和陈琏,都被捕了。最后去的是邢福津,他看到门口站了几个不认识的人,立刻警觉,说自己走错门了,马上离开,就回学校了。邢福津解放以后改名方群,先后任《中国青年》总编辑和工人日报社社长。

我估计是打入到国民党内部去的地下党员,将学委领导人被捕的消息通知地下党。党组织让我的领导人邓特写大字报,揭露国民党政府抓捕学生的行为。邓特就叫我们半夜到北楼教室楼上写大字报。当时参加进来的有中文系的周裕宽(解放后改名王立行,“文化大革命”后任北京市委宣传部长,兼北京日报社社长),还有我的同班同学周绪平(解放后在外交部做信使)和文运鹤(解放后改名徐沧,在二机部五院工作)。因为我的毛笔字写得还可以,邓特就叫我写,他念一句我写一句。内容大概是:“我是一个特务,我们的上级发给我们每人一支手枪,说共产党最近活动得很厉害, 你们见着这些共产党就要打死。因为我良心发现,我特别把这件事情告诉同学们,请大家注意。”落款×××。我们把大字报贴在民主墙上才回宿舍去睡觉。第二天,同学们看到这个大字报以后,就炸了。立即罢课,要求学校把被捕的同学营救出来。经过交涉,吴谟和陈彰远被释放。南京国民党中央认为袁永熙和陈琏都是要犯,将他们押往南京去了。由于陈琏是蒋介石的笔杆子、秘书长陈布雷的女儿,不久就获释了,只是要陈布雷严加管教。

我们这样一闹,几所大学就举行游行,口号是“反内战、反迫害”。清华、燕大、北师大的同学来参加游行的,都在北大民主广场集合。我们要从红楼的东门出发的时候,看见北大外面沙滩周围,国民党架了好多机关枪,准备镇压游行的学生。地下党怕同学们受到伤害,为了保护同学,就说:“我们的目的达到了,这次就不游行了。”

后来我到了解放区以后,听说我们写大字报这件事情还受到刘少奇同志的表扬,说这也是一种发动群众的办法。

第二件是邓特被捕获释并揭露国民党特务迫害学生的事情。

1947年的冬天还是1948年春天,我忘记了。邓特叫王世钧和我到红楼的空教室开党小组会。我和王世钧先到,久等邓特不来。到了晚上还是不来,我们到北大三院宿舍去找他,也找不见。我就担心出了问题。第二天我和王世钧就到平民日报社去找徐世富(解放后改名江明,在《中国青年》做总编辑)。徐世富是西南联大来的,是民主学习社的负责人,我认识他的,他在《平民日报》当编辑。《平民日报》是傅作义办的,负责人是傅作义的女儿,叫傅冬菊,也是西南联大的老党员,徐世富就是通过她的关系到《平民日报》工作的。徐世富批评我们说:“你们快回去,不要乱找,听组织通知。”过后我们就听说邓特被捕了。大概是我们打入特务组织里的内线告诉地下党了。我们就要求胡适校长去把邓特保出来。邓特在监狱里面被刑讯逼供,受了很多苦,身体很虚弱。由于学校的营救,国民党允许邓特保外就医,住在北平第三医院,在东单广场的西南角。邓特被放出来以后,北平许多学校的学生去医院慰问,有北大的、清华的、燕京的,还有中学同学。我也混在去慰问的队伍里面,到了邓特床边,邓特就跟我说,他本来要去参加我们的党小组会的,从北大三院到骑河楼路口,几个特务就把他抓到骑河楼派出所去了。他说身上有一份民联盟员的名单,趁特务不注意,他把名单塞到嘴里面嚼碎,吞到肚子里面去了。他说,在监狱里面被刑讯逼供,先是在十个指头上插了竹签子,后往鼻子里面灌辣椒水,还坐老虎凳。他对我说:“如果再把我抓进去,再受刑我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你跟组织上讲,要点儿黄金,我就吞黄金自杀。”我回学校以后,就向三年级的张君平(“文化大革命”后在四川省公安厅当处长)同学汇报。张君平就批评我和邓特,说:“共产党人,死要死在敌人手里,决不能自杀,你回去告诉邓特。”我再去医院时告诉了邓特,邓特也无可奈何。后来学校对国民党北平市领导人说,邓特自己不承认是共产党员,你们又没有什么证据,要求释放邓特。于是,国民党就把他释放了。但是,监狱里面的特务警告邓特:“你回学校以后,不准乱说监狱里面受刑的事。”邓特回校时,后面还跟着一个特务,别着手枪。过后,地下党就组织了有几百人的群众大会。邓特不管特务的警告,站在台上,把他在监狱里面受的种种酷刑,都统统揭露出来了。当时因为同学多,那个特务也没有办法。过后,趁特务不注意,地下党就把邓特转移到解放区去了。邓特到解放区后,组织上要他到处作报告,揭露国民党迫害学生的罪行。我记得当时周扬还在解放区电台批评国民党迫害爱国学生呢!

这件事情,就是邓特在群众大会上揭露特务罪行的事,我前些年曾经对北大校友会的王学珍讲过。王学珍解放以后做过北大的党委书记。他说他去问过张大中,张大中说没有开过这种会。张大中这人我知道,曾是燕京大学的学生,又是北方系地下党的领导人。我们属于南方系。地下党南系和北系组织上不发生横向联系,南系归南方局领导。南方局先是周恩来任书记。周恩来在国共谈判破裂后回延安了,就由刘晓任书记。具体负责学生运动的是钱瑛大姐(解放后任监督部部长)。每年或是两年,南系领导人都要到南方局去汇报和请示工作。所以南系的地下党员都是从西南联大来的,搞学生运动有十来年的经验,虽然不能说是行家里手,但是搞学生运动很有一套经验。张大中是北系的,属晋察冀党委领导,又是燕京大学的学生,他怎么能知道南系地下党举行过这样的揭露国民党特务迫害学生罪行的大会呢?不仅张大中不了解,我估计王学珍也是1948年才考上北京大学的,那个大会是1948年初的事情,所以他们都不了解当时的情况。我是亲自参加过这个大会的。

1948年夏天,我因为身份暴露了,上了国民党特务的黑名单,党组织就把我送到了解放区的河北平山县。我原来的名字叫张居敬。凡是国统区到解放区的人,都要改名换姓,主要是怕影响在校的进步同学,我就将名字改为张扬了。组织上把我分配到中央青委即解放后的团中央工作。

(编辑 王兵)

(作者是青岛大学原党委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