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前,李玉龙因腰伤提前退养,退之前,市公安局给他封了一个调研员,副县级,掐指一算,居然还提拔了,李玉龙先是想哭的,后来就笑了。
离开洪山县公安局长的岗位时,别说枪,就连一张纸片,李玉龙也交给了组织。那天,县委和市局的领导们专程到公安局给李玉龙开了一场欢送会,鲜花、掌声和高度评价后,他被簇拥着走出县公安局的大门,和路遇的同事们一一握手告别。李玉龙脸上一直保持着微笑,搞得跟将军慰问战士似的。其实,他心里酸溜溜的,既舍不得公安局长这个位置,也舍不下人民警察这个工作。回家的路上,经过街边的警务室,他恋恋地看了两眼,想着能当个社区民警也幸福啊!执勤的小民警看到他,突然跑到面前“啪”地一个敬礼,这算是送君千里终有一别,给他的警察生涯画了一个感叹号。
退养没多久,李玉龙一头黑发都闷花白了,有事儿没事儿在街上打转转,碰到个捡破烂儿的民工也逮住讲一通“防火防盗安全到家”。这天,李玉龙又闲得团团转,突然接到老伴儿吴大姐一个十万火急的电话。
吴大姐是前进街的社区干部,还有两年才退休,她刚接到女儿的电话,说正在跟女婿闹离婚。吴大姐当即一跳三尺高,号令李玉龙立即前去火力支援,手一挥说道:“若不是原则错误,协调发展;若是原则错误,谁错谁滚蛋!”
李玉龙俯首听命,当场抖抖肩膀跺跺地:“如今女婿出息了,要是有问题,准是那臭蛋出了轨。老子定要耍个威风,一枪毙了他!”
吴大姐嘴一撇:“你一过气的公安局长还有什么威风?顶多一糟老头子扇点儿微风。”
李玉龙脸上有点儿挂不住,吴大姐拍拍他的肩,又打气说:“糟老头子也要有糟老头子的精气神儿,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接着,又下了一道死命令,“人在,婚姻在,家在!”
李玉龙当即拍胸脯:“保证完成任务!”
对小两口儿的婚姻,李玉龙敢拍胸脯,是因他做过女婿的“铁杆腰”。
当年女儿要嫁时,吴大姐死活不同意,嫌女婿个头儿矮,家里穷,开口说话就像在巷子里赶猪,第一次上门进贡的礼物,竟是一根钓鱼竿。当时吴大姐就跟李玉龙发抗议:“他以为他是姜太公啊?把我们家当什么了,公社鱼塘吗?” 可女儿却偏要嫁给这“姜太公”,哭着跟父亲求情。爱女心切的李玉龙挺身而出,大声批评吴大姐:“你就是没眼光,我看这个小伙子是个儿矮胆儿大,才敢在公安局长家里钓鱼!”
李玉龙搭着公共汽车,不请自来赶到城里女儿家时,天已经黑了。女婿果然没有忘记当年“铁杆腰”的恩情,端茶倒水不算,连洗脚水也抢着端进倒出。援军来到,已经卷好铺盖准备离家的女婿,暂时推迟行动,一直剑拔弩张的女儿也悄悄松了口气。李玉龙一眼就看出,女儿舍不得这条“黄鼠狼”,把父亲当作“维和警察”了。看这阵势,原本打算住几天就回的李玉龙,决定在女儿家建一个“维稳办事处”。
李玉龙把“维稳”方案向吴大姐作汇报,吴大姐声如洪钟,又给他定下两个工作目标:其一,“维稳办事处”要不动声色、名正言顺地开展工作,讲求效率和效果;其二,只许添砖添瓦,不许添乱添烦,起到“定海神针”的作用。
可在女儿家住了十来天,李玉龙没发现什么“敌情”,他闲来无事,就背着手在小区里瞎逛。李玉龙边逛边寻思,自己必须为长住女儿家找一个理由,一个响当当的理由。李玉龙绞尽脑汁几天几夜,突然发现,找理由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回想自己当局长那会儿,看那么多请示汇报,个个理直气壮,怎么到他头上,这理由都苍白无力呢?
李玉龙有点儿想念从前的同事,尤其是办公室主任赵大年,赵主任起草文件“为了开创”、“实施保障”、“夯实基础”、“坚强抓手”等等,信手拈来,哪个都是十万火急、重中之重,不让他搞,天就会塌。李玉龙发现自己是个老实人,还不敌赵大年开山放炮的胆量。正愁肠百结之时,小区门口突然贴出一张招聘保安的告示。
小区招聘保安一名,要求年龄在六十岁以下,男,有经验者优先,小区居民优先。李玉龙全部符合,且占了有经验和小区居民两个优先原则,就算有一万个人来应聘保安,他的条件也是最好的吧。李玉龙大喜过望,一个响当当的理由就这样从天上掉了下来。
这天晚上,李玉龙趁女儿不在家,吞吞吐吐地对女婿说:“平姑爷啊!我今天要向你……交代,我的心事。”
平姑爷就是前面提到的“姜太公”,真名刘荆平,听到岳丈大人要“交代”,就像听到老虎嘴里的牙齿落了,掉到地上“当啷”一响。平姑爷忙不迭地搬出小板凳,坐到老丈人面前,洗耳恭听。
李玉龙说:“我从公安局长的岗位退下来,失落啊!虽然还有个局长名分,其实就是个实实在在的平头百姓。”说着手在胸口摸了几摸,“我心里慌啊,我们家就住在机关大院里,你知道什么叫人走茶凉吧?”平姑爷点头表示理解,眼里浮现出怜悯。李玉龙叹口气,“我这个过气的局长,受不得冷漠,挨不起寂寞,也看不惯冷眼。可是,我在你这儿避得了一时,避不了一世啊。唉,平姑爷,你就是我的儿,你说我回去该怎么办啊?”
威风凛凛的岳父大人一副虎落平阳的姿态,当即让平姑爷的心理防线崩溃,报答“铁杆腰”的时候到了,他握住岳父大人的手,满含深情地说:“爸,这儿就是你的家!你安心住,我明天给你报个老年大学,你去画个画、写个字啥的。想钓鱼,我再给你买辆摩托车,你骑着去。”
看女婿中计,李玉龙心里暗自高兴,继续把戏演下去,“哎,我风风火火一辈子,哪里拿得起笔呀?钓鱼还要到乡下去,老子这几根老骨头,骑摩托车几下就颠散架了。”
女婿傻了眼。李玉龙歪头望屋顶,“想来想去,我想我还是在你们小区当保安吧。”
女婿惊愕地从小板凳上站了起来,“你……爸,你可是公安局长啊!”
李玉龙手一挥,眼一瞪:“保安也是公安的活儿,老本行。我除了干这个,别的都不会。要是在这小区当上保安,老子在你家安安稳稳地住个十年八年。”
要不是“铁杆腰”,哪个女婿都要被这十年八年吓破胆,平姑爷也吓住了,但是,他不是被十年八年吓住了,而是被公安局长当保安的雄心壮志给吓住了。
平姑爷说:“那,那……要是老亲娘晓得你在我这里当保安,非吃了我不可。”
李玉龙“嘿嘿”一笑:“记住,你只要不包二奶,就算用人参炖你,她也舍不得吃一口。她知道我退休郁闷,你给我找到发挥余热的出路,她奖励你还来不及呢!”又拍拍女婿的肩膀,“你好好干,安安心心当我的好女婿,我把县城的房子、存折全部都给你。从现在开始,洗脚水不要你倒,老子亲自倒。”
平姑爷还是觉得这事儿不妥,堂堂公安局长,虽然退下岗位,但局长的名分还在,当小区保安,太怪异!这事儿不能依着他。于是,平姑爷一口拒绝了:“保安夜里要巡逻,要抓小偷,很辛苦啊!你身体吃不消的。你这身体要是还能抓小偷,就不会让你提前调研啦!”
李玉龙眼一瞪,一本正经地说:“屁话!哪个跟你说能抓小偷就能当公安局长?告诉你,抓小偷是公安最小的活儿,小菜一碟,我坐在办公室里就能指挥千军万马。再说,我这身体休息几个月,已经养好了,你信不信,你要是包二奶,老子照样打断你的腿!”
平姑爷连忙说:“好好好!你能干。但我还要劝你,保安不好当。”
李玉龙站起来:“嗬,公安局长老子都得心应手,还干不了保安了?打从我进小区第一天起,就注意到门卫保安队伍混乱,而且,”他手指窗外,“小区随意出入,三天两头有人入室行窃,听说半年前,还有小偷把二期工程的电缆给剪了,损失二十多万,到现在还没有破案。这个小区,非得老子当保安不可!”
平姑爷看老丈人斗志昂扬,故意冷冷地“哼”了一声,说:“人家知道你是公安局长,谁敢让你当保安?”
李玉龙急了,用手拍着桌子,“咚咚咚”擂鼓一样:“知道我是公安局长,还敢不让我当保安!那就邪门儿了!”
话说到这份儿上,平姑爷就没辙了。
这次小区招聘保安一名,报名的有七个人。这天早上,李玉龙准备去应聘,刮了胡须,擦了大宝润肤露,上穿蓝衬衣,下穿蓝警裤,皮鞋锃锃亮,挺直腰杆,在穿衣镜前摆了又摆。平姑爷看见,头摇得像拨浪鼓:“爸,你这可不像保安。”
李玉龙白他一眼:“像什么?”
平姑爷说:“像去‘非诚勿扰’相亲的。”
李玉龙冷笑一声,大步迈出门去。
李玉龙所在的县公安局很小,在大洪山里面,进出一趟,要在盘山公路上绕三个小时,他在那山窝窝里面立过三次一等功,从小李子到李公安,再到李队长、李政委,最后到李局长,用完整整三十年的美好岁月。干公安,他真是手到擒来,破获过二十年前的凶杀案,赤手空拳与犯罪分子搏斗的事儿,根本不值一提,得到的各种奖励,要用箩筐装。现在,这个战绩辉煌的公安局长,虽然过气了,但是当个保安还是绰绰有余、自信满满的。
李玉龙一阵风似的旋进物业公司,豪迈地将警官证摆在物业公司张经理面前。张经理长得人瘦毛长,见到货真价实的警官证,立马瞪圆眼睛。这时,一个高大威猛的中年男人也耀武扬威地走了进来。
“我叫张二迈!”来人粗门大嗓,底气十足,说话间也把一个红皮证书“啪”地拍到张经理的桌上。李玉龙定睛一看,这个叫张二迈的拍出来的竟然是一本保安资格培训上岗证。原来,他不仅是名专业保安,而且曾在北京某部委小区担任保安部副经理,为北京的大领导站岗放哨长达十年。若论当保安的资历,李玉龙这个公安局长还真稍逊一筹。
李玉龙侧目而视。张二迈穿着从北京带回来的旧保安制服,上衣是的确良衬衫,下穿腈纶裤,皱皱巴巴的,裤子还短两寸。再看自己这一身,全套“国家武装”,质地优良,贴心贴肉,两下一比,就好像饭桌上端出两盘菜,一盘是色香味俱全的红烧肉,一盘是长白毛的腌酸菜。
李玉龙心里“哼”了一声,不就是给北京领导看过大门吗,以为自己是公安部派下来的督导组啊?他暗暗告诫自己莫怄气,保持良好心态,维护局长形象,自己管过刑警几百号,个个勇猛无比,犯罪分子闻风丧胆,这些小区保安,遇个小偷都不敢抓,还得打“110”报警,根本挑不上筷子。
张二迈心里也压根儿没把李玉龙当回事儿。他跟李玉龙同岁,一直在首都当保安,这次是张经理专程找人带话,请他回来当保安主任的。他除了是一名专业保安外,还对本小区做出过不可磨灭的贡献,现在小区新建的休闲舞池,正是当年他家里的鱼塘。这还不算硬,他当过兵,参加过自卫反击战,当过机枪班班长,立过三等功,至今小腿上还有一个枪眼儿。还有更硬的,他在北京当保安时,获得过某派出所颁发的抓小偷有功的奖状和见义勇为证书,他那英勇顽强的战斗力绝不逊色于面前这位抢饭碗的公安局长。
张二迈气势磅礴地站在张经理的办公室里,自有一副占地为王的架势,这令李玉龙心里呼呼冒冷气。几个月前李局长还在呼风唤雨,指挥着几百名全副武装的警察冲锋陷阵,现在屈尊谋个保安差事,还要与眼前这位失地农民竞争上岗,关键是这小小的职业保安,还想把公安局长一脚踩扁,搁谁谁不生气呢?
两人对望,都不服气。
张经理看出两人对峙得挺激烈,把面前的抽屉打开,关上,关上,又打开。李玉龙的警官证和张二迈的保安证并列摆着,就像角斗场上跑来一匹马和一头驴,只是马老一点儿,驴犟一点儿,老马和犟驴势均力敌,有一拼。张经理埋着头,像被两只狮子咬住的京巴狗,死活都是人家嘴里的肉,干脆也不发表意见了。说心里话,李玉龙若不是要在女儿家里“卧底”,打死他也不会跟农民兄弟抢饭碗,他实在是走投无路。到此时,李玉龙才发现自己是个没有心机,只会勇往直前的人,想长住女儿家,苦思数日竟然想出这一烂招,相当于捡块石头把自己的脚砸了。再看张二迈,英雄就义似的,生拉活拽也要把保安岗位抢到手,李玉龙真恨不得上去扇他一耳光再踢两脚。
张经理顶不住这老马和犟驴,想想也就是多开一千块钱的工资,只好硬着头皮说:“两位老哥都是人才啊!全收!全收!”
话音落地,李玉龙就当上保安了。如愿以偿本是好事,可李玉龙的心却咕咚一声,像一只熟烂的木瓜掉进井里,摔成了稀汤泥。哎哟!堂堂公安局长真要当保安了!
刚过中午,公安局长当保安的消息已在小区产生轰动效应。第一个传播消息的是居民花大姨,她站在楼下,对远在十一楼的邻居江师傅亮嗓喊话:“江师傅,你们家的香肠可以挂出来晒啦!公安局长给咱看大门啦!”
李玉龙正在阳台浇花,花大姨的嗓音像高音喇叭,震得楼房发抖。平姑爷正准备午睡,赤脚跑到阳台,望楼下已聚满人,花大姨正站在人群中央向居民们放广播:“李玉龙是谁?李玉龙是洪山县的公安局长!这下我们小区是彻底安全了,老虎不吃人威风还在嘛!他铁定是小偷的咒符,我们的神器……”
李玉龙提在手里的壶已经没有一滴水了,却仍然举着,平姑爷在老丈人身后,感觉局长呼吸急促,连忙用手扶着他的后背,嘴里咝咝两口凉气:“爸,还没开始工作,你就得了表扬啦!”
张二迈和李玉龙加盟后,小区现在有八名保安。张经理先前的计划是七个保安,让从北京回来的张二迈担任保安主任,剩余六个保安两人一班,实行全天八小时轮班制,保安主任负责管理保安并随时准备顶班。之所以搞公开招聘,起初是担心现任的保安老林和钟大字这两只“叫鸡公”不服气。
张经理招聘保安主任的意图露出来时,老林和钟大字就蠢蠢欲动。他俩都是抵押土地的农民,老林家人口多,抵押土地多,最令政府和开发商感动的是,他是全村第一个签订抵押合同的人,小区建起入户,老林就当上了堂堂大保安,是小区保安第一人,组建保安队伍的功臣。得知要设保安主任,老林当即兴奋得两眼闪闪发光,追着张经理的屁股跑了十好几米,坚定地说:“明天早上我开始练长跑!”
与老林一样觊觎保安主任位子的,还有钟大字。钟大字不是他的本名,因为会写几个毛笔字,从小村里人都叫他钟大字。他也是抵押土地后当上保安的。与老林不同的是,钟大字是村里最后一个签土地抵押合同的人。当过“钉子户”的钟大字一直以此为骄傲。他能当保安,全靠他的三女婿在政府谋了个一官半职,对张经理烟酒茶点不断进贡。钟大字常在老林面前亮丫子:“大字我这辈子当了一回‘钉子户’,等于当过一次民族英雄。不像某些人,只能当叛徒。”老林“呸”一声:“老不要脸!”
这俩老哥盯着保安主任的位置早就红了眼睛,原本想请个京城保安压住他们,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公安局长。张经理屈指一算,张二迈杀气腾腾,李局长威风凛凛,钟大字后台硬实,老林功高盖主,个个都是狠人,这竞争保安主任之事保不准会打破脑壳。
张经理也是身经百战的老物业,心里自是盘算一番,这会干的,能干的,有后台的,有功劳的,谁能敌过公安局长?局长的脚一抬,不仅能像捻蚂蚁一样捻死他们,捻死个把张经理也轻而易举。可转念又一想,洪山县公安局远在那山旮旯里,八竿子打不着,公安局长还是个调研员,怕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啦!再三思量,张经理决定用不记名投票的方式,让四只“老虎”互咬。
李玉龙早早来上班。过去当公安局长时,他只要不外出就会先逛办公楼。县公安局的办公楼有三层,他会踱着方步走遍每一层,起个督促检查的作用。虽然现在他只是个小区保安,但这个督促检查的念头仍然固执地跳出来,像老友重逢,无论如何他都得郑重其事地、美美地温习一遍。
李玉龙惬意地踱着他在公安局常踱的方步,围着小区转了一圈,爽啊!待他来到保安室,其他保安都先他而到。李玉龙一眼扫过,最老的六十多岁,最小的二十多岁,女将一名,平均年龄大约四十五岁,是一个年富力强的战斗集体。打过招呼坐下后,他又凭着多年慧眼识人的经验把一个个保安看过来:钟大字和老林都是有功之人,能干事儿,像两块儿油炸臭豆腐,闻着臭,吃起来香;老江和老夏,老眼昏花,干事儿不利索,但听话,是两块儿软豆腐,下火锅、煮鱼头都是少不了的辅料;青皮小团和女将王芳芳青春逼人,浑身有劲儿,是两杯鲜豆浆,喝几口可以解渴,但不能饱肚子,要进行深加工;剩下一个张二迈,脑壳很周正,也亮堂,手不是脚,脚不是手,分得很清楚,这是块儿豆腐干啊,有点儿硬,腌巴腌巴味道也不错。李玉龙掂量几下,心里有了九分谱,十分的自信便涌上来。若是这群人收归他有,保管他们七天后容光焕发,生龙活虎。局长整他们,还不是整盘小豆芽菜!
张经理快刀斩乱麻,当天就组织保安主任选举。他心眼多,怕架不住四虎相争的场面,便邀请业主委员会的三名代表出席,他们是爱管闲事的花大姨、有威信的项老师和唧唧喳喳的黄青。黄青怀里抱着小狗巴子,巴子头上扎一根小辫,别一朵红花。花大姨最先跳出来说道:“众所周知,李局长是公安局长,他机智勇敢,经验丰富,年富力强,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老虎不吃人威风在……”项老师扯扯她的衣角:“花大姐,你好话说得也损人。”黄青也接话:“就是,就是,让大家投票好了,谁心里没有数!”巴子也“汪汪”叫了两声。
这个“数”当然是指公安局长。局长与保安,是马和驴的区别。马是冲锋陷阵的,驰骋千里的,忠诚无比的。驴是干什么的?驴是驮着婆娘上街逛,蒙着眼转磨盘的,根本没有可比性。李玉龙横了一眼张经理,目光严厉,这小子真不懂事儿啊!直接任命都委屈局长了,还敢投票选举?这不是把老虎关进笼子跟鸡斗吗!没挨过整的小子,要是赶在局长大权在握时,毛都要揪光。
张经理心里有盏灯,闪闪亮,只见过在台上耀武扬威的,没见过下台还能当老爷的,管他是枪是炮,横竖都放不响。他定定神,不动声色地一人发了一张白纸,规定只能写一个名字,当即开票,得票多的当选。
李玉龙拿到这张白纸,竟然有点儿莫名的激动,他最后投过的一次票,是一年前县委组织部考核局领导班子成员,白纸上印着优秀、合格、基本合格和不合格,局长李玉龙的名字排在第一位。每遇这样的考核,李玉龙都谦虚地给自己打合格票,但是合不合格都是上级领导说了算,没有当众开过票,多少猫儿腻也无人知晓。但最后一次投票,有人透风给李玉龙,说他得了一个“基本合格”,李玉龙的脸当时刷红。让他当调研员,估计跟这个“基本合格”有点儿关系。此时,他看看手里这张白纸,半点儿假都没有,心里不免有点儿小紧张。再看坐在对面的张二迈,下巴刮得帮帮青,大眼睛炯炯有神,有意无意地瞟几眼李玉龙,好像志在必得,真是一头蒙眼转磨的驴啊!李玉龙果断在选票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给自己投上一票。
不到三分钟,项老师就把票收了上来。花大姨唱票,黄青监票。花大姨唱出的第一个名字就是李玉龙,旗开得胜。花大姨说:“哎!还是知道谱嘛!”又往下唱,竟然连续四票唱的都是张二迈,老林唱两票,钟大字唱一票。结束。
张经理当即宣布张二迈当上保安主任。李玉龙心里“怦怦”两下,像是被人踩了两脚,心脏被踩成了八瓣!脑子有点儿充血,手却不由自主拍出“啪啪”的响声,面露笑容,保安们都跟着“哗哗”鼓掌。局长到底是局长,虽然心里稀烂,面子上还是会开出灿烂的花朵。
散会后,李玉龙回到家,看见平姑爷正站在凳子上打钻子挂油画,画是人家送的,两头牛打架。李玉龙背着手,耸着肩,装作若无其事地哼哼两声,提醒自己他回来了。平姑爷提着钻子,脸上全是灰,“爸,不听我的劝,涮了吧!”
李玉龙心里“咯噔”一下,狗东西这么快就知道消息了。他脸上肌肉抖动几下,恼不是,笑也不是,一咬牙,腰杆子一挺:“你说得对,张经理不敢使唤公安局长。”
女儿关切地说:“爸,别生气。刚才张经理和项老师向你道歉来了。张经理还送来一桶油和一百个纸杯子。我不要,他俩说一定要留下,是小区的慰问品。爸,他们还是把你放在眼里的。”
平姑爷说:“张经理这坨臭狗屎,把没牙的老虎当病猫,把我们当贫困户啦!”
平姑爷的话像针刺耳朵,女儿说:“人家好歹是来赔礼道歉的,也诚心诚意。那项老师说得多暖心,说爸爸高风亮节,领导风范,经验丰富,张二迈今后还得靠爸爸多多培养教育呢!”
平姑爷说:“张二迈是爸的领导,你见过群众培养教育领导的吗?咱爸现在只能当我们家的公安局长。”
女儿说:“你别再局长局长地刺激人了,我爸现在就是个老百姓。”
平姑爷说:“昨天是局长,今天成了老百姓,一个跟头摔十万八千里,他们这么做叫落井下石!”
两人针锋相对地吵起来,却丝毫没有影响李玉龙继续思考,他在思考张经理的“平衡术”。他想起自己在位时用这办法整过刑警队长老王、治安队长三李子,还有小张、老胡、王所长,“空降部队”基本都整过,这“平衡术”是件万能利器,可如今耍到自己头上,甜不甜酸不酸的,滋味真不算好。李玉龙细细盘点,竟然把过去那些事儿跟如今自己的境况一一对上,不由得悲喜交加——喜的是自己在位时,算计过别人;悲的是,终于也被别人算计了。人生就是一报还一报,循环往复。
女儿不知父亲的心思,劝道:“爸,咱别干了,免得人家笑话,您可是英雄一世的人,不能老了受委屈。”
平姑爷眼一瞪:“卒子过河,不能回头!”
女儿说:“我爸不是卒子,是那个老帅。”
平姑爷说:“老帅也有被卒子拱翻的。爸,入乡随俗,老百姓的棋就是这么下的,你反正陷在棋局里了,不如发个威风,把张二迈拱翻掉,把保安主任抢到手。这口恶气我咽不下!”
李玉龙抬手甩了甩:“都滚,都滚!滚远点儿!”
张二迈烧出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提高巡逻要求,把各楼层都巡一遍,一个死角也不放过,先让居民们看到切切实实的行动,感到保安就在身边,增强安全感。
头回上岗,李玉龙接的是个夜班,从晚上十点到第二天早上六点,同班的是钟大字和愣头青小团。小团是个外号,这家伙是个胖小子。李玉龙盯着门上的值班表,张二迈在李玉龙名字后面打了一个括号,写着三个歪字——三班长。“这头驴,真不知深浅,正儿八经给局长封了个小官啊!”钟大字磨蹭过来,“局长,你可受大委屈了!”
李玉龙看了钟大字一眼,目光十分和蔼,这是对钟大字的表扬。钟大字深受鼓舞,又说:“局长啊,二迈我们是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他生下来就喜欢样样赢,那年生产队里的水牛发犟气,他硬是爬到牛背上搞赢了,自己的头上也撞了个洞;当兵打仗时他其实是烧火做饭的,硬是装成机枪班班长,结果上去把腿肚子打穿了;前几年到北京打工,他一个看大门的要捉窃贼,又让窃贼把他的脑壳打了个洞。二迈虽然身上这儿洞那儿洞的,心眼儿却实得很,一个洞眼儿也没有。可他这次做的事确实不上道儿,欠打!”
李玉龙无法判断这番话是安慰还是挑拨,听起来语气明明是数落二迈,内容说的却是英雄事迹,结果讲的是欠打。这比他当公安局长时听到的请示汇报和溜须拍马都有嚼头。李玉龙没有随意答话,不能自毁形象,他知道今天这盘棋,跟过去那盘棋比起来,车马炮卒相帅都一样,但那盘棋被无数人追捧,虽然有潜规则,但他不仅懂,而且会潜。可眼下这盘棋被无数人践踏,他暂时不知道践踏要不要讲规则。
李玉龙“嗯”了一声,钟大字突然从屁股后面摸出别在腰里的对讲机,捧给李玉龙,神秘地说:“局长,咱们班里的对讲机坏了,这是二号对讲机,我们叫它美女call,因为二班的班长是女将王芳芳。”
李玉龙看看眼前这个对讲机,是个淘汰货,一打开,杂音嗞嗞嗞的,贴在耳朵上一听,简直就是用电锯锯耳朵根子。钟大字软绵绵地说:“局长,你当班长,你领导我,美女call归你使用。”
李玉龙心里有点儿爽,听钟大字一说他才知道,女将王芳芳是个社会学硕士研究生,正深入社区写毕业论文;青皮小团是个大学生,毕业后没有找到工作,在这里临时混口饭吃。想不到这保安队伍还是个卧虎藏龙的地方呢!李玉龙把对讲机别在腰上,美女用的call,不是东西也得当个东西用,他开玩笑说:“嗯,香的。”钟大字笑出两排黄牙:“局长把美女call一别,又像局长了,威风!”又弯腰伸出一只手,“局长,请走先!”
两人正要结伴去巡逻,张二迈迎面走来。
张二迈刚洗过澡,身上飘着肥皂香,上身穿一件格子衬衣,下身穿一条大裤衩子,与钟大字撞个满怀,大字惊呼:“二驴子,你深更半夜来检查,是不相信我,还是不相信公安局长?”
张二迈擂了一下钟大字,“光说蠢话!我敢不相信公安局长吗?”
李玉龙心里不悦,却仍然露出局长的微笑,稳稳的,隐隐的,深深的。过去当局长时,他这样一笑,手下的人全得傻眼,不知局长是心里高兴呢,还是笑里藏刀呢?当领导就要练就这样震慑的微笑,整天站在云里雾里,众人才服管。
李玉龙想用这“震慑的笑容”把眼前这个农民工镇下去。谁知二迈不懂局长的笑意,春风得意地说:“我是来陪你们玩儿的。”
过去,李玉龙把这种在单位玩儿的行为定性为“把单位当家”,随时待命,遇到任务马上出击,极为推崇。当局长那些年,他有空就到局里晃,哪怕是在会议室走象棋,他也希望全局人都来看,恨不得二十四个小时把大家捆在一起。官不分大小,有责任心的人,管芝麻也像管西瓜,眼下这二驴子,攥权的手紧得很啊!
张二迈抓起手电筒,留小团看门,跟着李玉龙和钟大字去巡逻。
三个人先走到一号楼。小区里的一二三号楼都是二十二层的高层,以往保安们巡逻乘电梯上下,这次张二迈打造“民心工程”,保安们走楼梯巡逻。李玉龙从来没有爬过高楼,不由得抬头看了一眼,哎哟,月亮就挂在楼顶呢!
默默走到四楼,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喘息。爬楼梯是个力气活儿,都晓得保存体力,拼一下,看看谁更英雄。到第七层,钟大字被绊一下,差点儿摔倒,李玉龙立马说:“二迈主任,您的手电筒照着老钟吧,他比我还大几岁!”
钟大字听这话却没有感动,他不服老,严肃地说:“局长,虽然我大两岁,但是我的腿脚有劲。我种田犁田,黄牛似的干了四十多年。不信,我们今天比赛,爬三栋高楼,看哪个的脚最狠。”
李玉龙还没有决定是否接受挑战,张二迈却说:“局长怎么能跟我们比爬楼?局长要跟我们比文化,比破案,比水平,这种体力活儿,局长才不会做咧!”
钟大字反问:“局长要是没有几把刷子能当局长?报纸上天天都在说公安局大练兵,局长撵你就像老虎撵兔子。是你二驴子不敢比。”
“那好!我们比!”张二迈像打了鸡血,立马红了眼睛。李玉龙不好拒绝,总不能输在起跑线上吧!
于是,三个人鼓足干劲赛起来。噔噔噔,个个脚下生风,一号楼很快上下爬完,三个人又并驾齐驱奔向二号楼。爬二号楼时,三个人慢慢拉开距离,排在第一的是张二迈,他的两条长腿一步跨三级;第二是钟大字,他爬一层“哎哟”两声,捶三下腰;最后一名是李玉龙,他气喘吁吁,一只手抓住扶手,一只手按住腰,像做钙片广告,拖着两只脚,越来越重,锃亮的皮鞋恨不得脱了扔掉。自从当上调研员,他先是睡在床上养腰伤,后来没事干就闲逛,战斗力明显下降。这四十四层楼梯显然要夺去他的性命,想想还有三号楼,他的心一阵悸痛,再看看那两位老哥,张二迈连背影也看不到了,又听见“呼哧呼哧”声,是钟大字在喘。估计离得远,李玉龙就拼命赶,终于看到钟大字的脚,心里说上一百遍,跟上跟上,一辈子没有掉队的人,绝不能脱离大部队。可是拼着拼着,李玉龙的脚像灌满铅,从一百斤灌到八百斤,后来灌成混凝土,根本拖不动。
李玉龙爬到十五楼时,张二迈“噔噔噔”下楼来,他光着上身,裤衩子迎风飘扬,看也没看李玉龙一眼,口里念念有词:“一二!一二!一二!”雄赳赳气昂昂,像去打鬼子。过了好一会儿,钟大字也“呼哧呼哧”跑下来, 见李玉龙还在半楼腰,二迈没了影,就喘着粗气小声说:“局长,我们偷偷坐电梯下去吧!”
李玉龙一屁股坐在台阶上,摆摆手,仍带着局长的风采,“我李玉龙从来不造假,输也要输得硬,输得起。”
钟大字甩把汗珠子,“那好,局长,你英雄一世,你继续当英雄,我坐电梯跑。”
钟大字果然按了电梯,鬼头鬼脑钻进去,又按住电梯门,悄声说:“局长,上来吧!你赢不了他的,他在北京当保安那些年,下班就踩三轮,每天在什刹海拉着客人跑来跑去,是头真驴子啊!”
原来如此!李玉龙暗暗叫苦,这回驴把马给踢晕了。
钟大字催促道:“局长,快进电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莫自找亏吃。”
当过局长的李玉龙难道还不知道避亏?可是,李玉龙能顾全大局,他这个有领导素质的人,活到一百岁,也不能忘了自己当过局长,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就算死,也要伸得直直的,脸上擦胭脂。更何况此时此景,他腰上还别着香喷喷的美女call!虽然气息奄奄,李玉龙仍不服输:“他拉三轮跑什刹海才几里路?我追逃追百万里。局长今天跟二驴子干上了!”
钟大字关上电梯门,逃走了。李玉龙撑起身体,嘴角浮出一丝笑意,深出一口气,感谢钟大字这个打滚放骗的,局长再怎么输,也是个第二名,亚军。
等到李玉龙从三号楼上下来时,张二迈黑汗水流地提着几瓶冰冻的农夫山泉等在楼下,两只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亮。钟大字靠在墙边咕噜咕噜地灌水,胸襟湿了大片。李玉龙脚下绵绵打飘,像踏云彩飞,他扶着墙,沿墙角溜下,骨头一下子全都散在地上,几根稀黄的头发,汗津津贴在脑门上,只有出气不见进气。钟大字扔掉矿泉水挪到他身边,“二迈,要不要打‘120’叫急救车?局长要是拜拜了,怕是我们要抵命啊!”
李玉龙无力抬头,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屁话!局长死不了。”
赛后几天,李玉龙没有力气起床,从早睡到黑,又从黑睡到早,虽然动一下嘴里啧啧叫疼,却喊着要喝排骨汤。平姑爷急得团团转,把社区医院的王大夫请到家里来看病。王大夫满头白发,精神抖擞,肩背红十字急救箱,左手提一袋香蕉苹果,右手提两瓶药水,满脸笑意地跨进门来。李玉龙睁开眼睛一看,觉得有点儿面熟,一时想不起来。王大夫高兴地说:“李局长,您不认识我了,我是王俊的父亲啊!那年您带我家王俊破获一起杀人案,还把二等功让给他,我们全家人都念着您的好呢!”
这一说,李玉龙就想了起来。王俊刚出道时跟着李玉龙在县局干刑警,他现在已经是市中心城区派出所所长了。李玉龙当上调研员后,难以适应,到市里小住的消息,没有告诉任何老部下,一来担心自己下了台,人家变了脸;二来顾及自己的面子,公安局长当保安确实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见到熟人,李玉龙一只手立即捂在脸上,可王大夫已经凑到脸前来了,藏也来不及,只好放下手,索性让王大夫看个够。
王大夫看了又看,看气色,没发现病容;又量血压,听心听肺,全部运转正常。王大夫还是舍不得放下听诊器,不把病症找出来就对不起恩人。李玉龙紧紧闭着眼睛,王大夫急得不得了,平姑爷就在一边提示说:“王大夫,老爷子能吃会睡,就是喊着身上疼,会不会是突然增加运动量,伤到了筋骨?”
李玉龙睁开眼睛横了平姑爷一眼,王大夫恍然大悟:“哦?李局长这是做了什么运动?”
平姑爷嘴快接下话:“他在小区当保安,夜里还要巡逻,要爬楼,老爷子就是闲不住。”
王大夫愣了半秒就缓过来,“公安局长当保安,把余热贡献社会,令人敬佩啊!”又赞叹,“这个小区的人真是有福啊!坏人要闻风丧胆咧!”
李玉龙眼睛盯着天花板,天花板上白茫茫。王大夫一粒药片都没开,安慰剂到处贴,把李玉龙为人民服务的精神吹上了天,上了天,还在吹:“像李局长这样的在职领导愿意放下架子为人民服务的太少了,电视台报社都要广泛宣传,要号召干部们学习……”
李玉龙斩断他的话头儿:“王大夫,你快点儿回家做饭吧,你越吹,我病得越重,你莫把我吹死了。”
赶走王大夫,李玉龙一脚钩住被子,从头至脚捂得严严实实。平姑爷不明状况,吓得去揭被子,李玉龙露出脸:“小混蛋!从现在起,老子成局里的大笑话啦!”
晚上,月光如水,李玉龙躺在床上思来想去,局里马上就会知道他当保安的消息,从前局里跟他关系好的、不好的,肯定都有话说。最重要的是住在他家对门,与他竞争多年,且面和心不和的王政委,虽然如今也成了调研员,但有大学文凭的王政委被老年大学请去当了老师。两人争一辈子,李玉龙一直领先,可到最后人家成了知识分子,他成了看大门的,这上天入地的区别,叫他李玉龙从此无颜回家……越想越睡不着,李玉龙索性爬起来给老伴儿吴大姐打了一个电话,他决定,是否继续当保安,由吴大姐定夺,公安局不管他了,吴大姐就是他的上级领导,当一辈子警察的李玉龙永远都是有组织的。
拨通吴大姐的电话,听声音吴大姐是从睡梦中惊醒的。李玉龙先做汇报,吴大姐听汇报时一句话也没说,她做社区工作,常年倾听人民群众的意见、建议和牢骚,处理群众矛盾很有一手。等李玉龙汇报完毕,吴大姐沉默几秒,洪钟似的声音便传过来:“李玉龙,你给我听着!当保安是为了保卫女儿的婚姻,一生的幸福,意义重大。什么破局长,破调研员,破面子,跟我女儿的婚姻比,都是狗屁,臭狗屁!”
吴大姐这两个“狗屁”,像两颗炸弹,“轰隆”两下,当即把李玉龙炸醒。原来,他跳进张二迈的棋盘里,竟然迷失了方向,忘记了自己的职责和工作目标。一个小小的保安主任职位,就让他把女儿的“维稳办事处”丢到爪哇国了,该打,打一百棍子也不亏。吴大姐又开口,言语里有一点儿苦口婆心:“玉龙,你都多大年纪了,还有什么看不开?谁一个官能当到死啊!两条腿一伸,当再大的领导也是一具尸体。生前不好好为人,死后一个哭的也没有。当保安有什么不好?爬楼梯可以锻炼身体,这是革命的本钱。”李玉龙“嗯”了一声。吴大姐接着说,吐字个个清晰准确,“龙啊,人和人比什么?不是嘴大的吃得多,而是命长的吃得多,好好活着,多吃粮食,你就是个胜利者,能看着那些嘴大贪吃的人一个个死去!我们比谁活得最长,活得最舒心。身体健康、女儿平安就是舒心,就是好命!”太对了,李玉龙又“嗯”了一声,比上个“嗯”坚定许多。吴大姐再说,声音提高八度,“最后,我再提醒你一次,李玉龙!你原本就是一个农民的儿子,跟农民们一样当个保安,值!好好干,开心干,把局长的包袱扔掉!”李玉龙的耳朵“嗡嗡”炸响,还是舍不得放下话筒,吴大姐又坚定地补上一句,“你要是还不能醒悟,就对着镜子打自己几嘴巴。”
吴大姐这一顿捶,捶得李玉龙心平气和,情绪马上稳定。自从当上调研员,再没有人管他,他就像一只飘在风中的蜻蜓,找不到歇脚的草叶,魂不守舍。吴大姐的捶,让他找到一个枝丫,站住脚。保安继续干,好好干,多吃粮食,活到一百岁就是胜利,守住女儿的婚姻就是政绩!他心满意足地躺在床上,望着窗外,心情一舒畅,连窗外的月亮也是圆的。
第二天,李玉龙早早接班,夜班的两个保安正双双靠在椅子上呼呼大睡。这俩老保安就是前面讲过的软豆腐老江和老夏。李玉龙轻手轻脚打来水,烧上,给老哥儿俩各泡一杯茶。这是李玉龙放下局长包袱,为农民兄弟们做的第一件事。
老江听到响动先醒来,见李玉龙吃了一惊,“局长!你,你……”老江实在木讷,没“你”出下文,把老夏吵醒了。老夏擦把嘴角的涎水,一眼看到局长为他泡的绿茶,几根嫩叶儿亭亭立于水中,清香徐徐。他用布满血丝的眼睛偷偷看了一眼老江,老江也看着绿茶发怔,两人迅速交换眼神,不知李玉龙壶里卖的什么药。李玉龙诚恳地说:“这茶叶是我女儿孝敬我的宜昌萧氏毛尖。”
“哦!”老夏左右看看说,“没听说过,没见过。”
老江捧起一次性的塑料杯,猛吸一口气:“好茶,好茶!”
李玉龙摇摇茶叶盒,“老哥们儿喜欢喝,我就免费供应。”
说话时,大门口开来一辆小轿车,没有出入证,被拦在外面,李玉龙出去询问。这当头,老江和老夏再次面面相觑,老江嘟哝道:“有情况啊!”
老夏嘘声说:“不管局长怎样拉拢我们,都不能出卖二驴子。”
老郑郑重点头:“好!二迈给我们一人一张红彤彤的‘毛主席’,局长才给了一杯茶。”
老夏说:“二迈给我们发投票费的事儿,一定要保密,否则局长晓得了,会吃了我们。”
老江说:“知道,他吃我们就像吃豆腐脑,不用牙咬。”
老夏说:“不投他的票是对的。那局长什么事都干不了,爬个楼睡几天起不来,还请王大夫到他家里瞧病,当官的都是娇气宝宝!”
两人嗤笑。
钟大字到岗,老江和老夏就下班了。大字看到留下来的半杯茶汤,端起来对着亮光说:“这两个馋货,偷喝了我三女婿送的好茶叶吧?”
李玉龙说:“是我给的。”又摇摇茶叶盒子,“以后大家喝茶我包茶叶。”
钟大字脸上堆满笑:“局长就是局长,时刻为群众着想!不过,说句实在话,这么好的茶叶给他们喝就是浪费,他们喝什么都是樟树叶子的味道。局长别高看这两个家伙,只要给钱,叫他们光屁股上街跑,他们也会干。”
这句话李玉龙没有接下,这在棋局里叫作踩,属于自相残杀一类。这一招,李玉龙当局长时也常常用到,比如,在领导换届时,在竞争上岗时,在评先表模时,一同出生入死的战友,也能在一瞬间翻脸。荣誉都与政治前途挂钩,政治前途与经济利益挂钩,这笔账,谁都算得清。李玉龙下来后,看得清,想得明,现在的他,已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天已大亮,红太阳金灿灿,李玉龙穿着保安服,头发梳得油亮亮,下巴刮得帮帮青,第一次放下局长包袱,稳稳当当地站在大门口迎来送往——以前这活儿都是钟大字干的。此时,小区大门口人来人往,进出车辆、上班居民,还有推手推车的奶奶、推轮椅的婆婆、晨跑的老爹爹、送报的、送奶的、送孩子的……路面交通十分复杂混乱。曾当过交警大队大队长的李玉龙心一横,站在路中央,麻利地指挥交通,一招一式既专业又漂亮,惊得钟大字的眼睛瞪得铜铃大,嘴里不停地嚅嚅:“局长疯了!局长疯了!”
局长没有疯,他只是不拿自己当局长了。可是,他不拿自己当局长,并不等于人家不拿他当局长。李玉龙当保安两个月来,广大居民只听说局长当保安,见局长站大门还是头一回,精彩,实在太精彩了,禁不住走过回头,再回头,依依不舍。李玉龙站在大门口,觉得这些行人的目光像硫酸似的,一瓢一瓢泼到他脸上,烧得他面目全非冒白烟。
正在这个时候,李玉龙看见张二迈和张经理并肩走来。
两人边说边笑,一人穿了一件白衬衫,经理像个经理,主任像个主任,他们是小区物业公司真正的白领,不时点头与行人打招呼,还有一个保洁员跑过去请示垃圾桶如何堆放。李玉龙脸上被硫酸烧得更疼了,他第一次发现落水的凤凰不如鸡。人落在这盘棋里,就是一颗棋子,可他在这盘棋里是个孤子,有他不多,无他不少,跟屁一样,是股废气。
李玉龙被吴大姐鼓起的士气再一次崩溃,他心一慌,头一晕,额头渗汗,浑身绵软,恍惚中突然听到一声急刹车,“嘎吱”!有辆车停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李玉龙模糊地看到车门打开,一个穿着制服,生龙活虎的壮汉奔出来,大脚板子“啪啪啪”响,一直“啪”到他跟前,又“啪”的一声,敬了一个标准而漂亮的军礼。
谁呀谁呀?李玉龙的汗把眼睛打湿了,既看不清,也不敢相信,却听到响亮的一声:“局长辛苦了!”
李玉龙屏住呼吸,抬眼一看,来者正是王大夫的儿子、市中心城区派出所所长、自己的老部下——王俊。
此时,张二迈和张经理正好路过,亲眼目睹这个标准的军礼。二迈还是有定力的,在部队当兵时,他没少给首长敬礼;在北京某部委小区当保安时,也没少给领导敬礼。倒是张经理,从没见过这礼数,愣了半秒钟,便撒腿奔上前:“王所长,王所长!你怎么来啦?咱们小区多亏有李局长坐镇,治安明显好转,居民满意度大大提高!”
王所长,也就是王俊答话说:“你知道李局长是谁吗?我有今天多亏李局的培养,我是李局一手一脚带出来的。”
张经理的眼睛笑成两条缝:“将门虎子多啊!我们保安部的张二迈同志现在也交给李局长培养,李局长真有水平,二迈进步很大呀!”
二迈没有笑,也没有不笑,驴劲儿又上来了,他主动跟王俊握手,很有领导风度地说:“欢迎王所长指导工作,今后小区的保安工作还需王所长大力支持。”
王俊说:“有李局在,就用不着我王俊了。”
当天,王俊开车把李玉龙接走了,到龙锦大酒店海吃一顿。李玉龙进城小住,仅有来的当天,女婿请他上餐馆吃过一顿接风酒,后来女婿预备的送行酒,他迟迟没有吃。当李玉龙走进五星级酒店的大包间时,顿时愣住了,小张、小王、大李、老孙、小顾、小吴、大刘子……那些年轻的、沧桑的、熟悉的、似曾相识的面孔一拥而上,将李玉龙团团围住。李玉龙抱一个,叫一个名字,心里暗数一下,他一共抱了十七个,这是曾经和他并肩战斗过的十七个兄弟啊!
美味佳肴摆在旋转餐桌上,兄弟们轮流敬酒,只需局长舔一舔,表示一下,兄弟便一杯抽干。李玉龙回回都要拉住兄弟的手,“少喝少喝,还有工作,还有纪律!”可每个兄弟昂头就喝,就像当年局长命令他们出击一样,什么条件都不讲。李玉龙浑身暖乎乎,心中飞出一只热气球,慢慢悠悠飘起来,他端着酒杯,开始只舔一舔,后来是抿一抿,再后面就喝一口,再后来端起酒杯一杯杯灌。胸前滴了酒,襟上洒着酒,脖子上流的也是酒。王俊来拉,小李子来抢酒杯,大刘子来夺酒瓶子,不让他喝,李玉龙不依,一直喝到衣服脱了,皮带解了,脸似大红鸡冠,屁股一翘一记响屁,爽死了。
那天晚上,李玉龙唱着京剧“世世代代打豺狼”晕晕乎乎回家去,平姑爷夫妻俩把他抬到床上,他喷着酒气,大声哼哼,圆肚子一起一伏,想吐,哇几声,又几声,没吐出来。平姑爷忙着给他擦脸擦脚换衣服,等收拾停当,却不见局长出气。平姑爷吓了一跳,趴在局长胸前听动静,听到有一个声音在响,“啪啪啪”,极有节奏。他四顾寻找,最后,在局长脸上看到了,是两挂横淌的泪水,从眼角漫出来,经过花白的鬓角,绕过耳朵,掉在荞麦枕头上。
天没亮,李玉龙就醒了,发现平姑爷蜷在他脚头,鼾声如雷。几抹晨曦照在平姑爷脸上,他端详这张脸,周周正正,有棱有角,长得不丑啊!可是他无法从脸上判断这是好人还是坏人。至少,在建立“维稳办事处”的这段日子里,有侦查经验的李玉龙没有抓住女婿外遇的把柄,倒发现女婿是个孝顺儿。他踹女婿一脚,要踹醒他给予表扬,可猛踹几脚,平姑爷没有醒。
李玉龙披衣起床,梳洗干净,下楼晨跑,刚拐上小区的绿荫道,就遇到了小狗巴子,它正在桂花树下撒尿划地盘,李玉龙喊:“巴子,跑!”
巴子早已认得局长,听到召唤便撒欢跑起来。李玉龙在前面跑,巴子在后面追,跑过健身区,花大姨正在健身器材上甩腿,看见局长和巴子赛跑,大喊:“巴子,加油!”一忽儿,晨练的居民们老的小的竟齐声大喊:“巴子,加油!巴子,加油!”
都想要局长输呢!当官输给二迈,跑步输给巴子,破案再输给盗贼,大家就觉得痛快了。李玉龙在大家的叫声中越跑越快,脚下生风,仿佛跑进青春时代。他用这两条腿狂奔千米抓过小偷、杀人犯、毒贩子,救过大人和小孩儿,有一年,为解救拐卖到深山里的妇女,这两条腿走了三天三夜崎岖的山路……可自从他当上局长,他的追风腿就被小轿车替代,被广大刑警、民警、治安警、片儿警们替代。人的嘴一旦好使,腿的功能就会退化,大白天勤奋奔走的,都是用不上嘴的;天黑跑腿降“三高”的,白天都是不用腿的。要不是撕破脸当保安,成天爬楼梯,李玉龙这后半辈子休想和巴子赛跑。
李玉龙一口气跑到值班室,半空的月亮还明明白白挂着,张二迈已经到班。
这天,小团要参加全国公务员招录考试,是大事,李玉龙给他顶班。小团一直与老林一个班,老林是班长。自从落选保安主任,一向积极肯干的老林就拖三带四,迟到早退,阴阳怪气。果然,过了九点,老林才拎着包晃进来。李玉龙原计划要为每个同班保安泡杯茶,一来放下架子,二来拉拢人心。此时,给老林泡的萧氏毛尖已经漂起亭亭玉立的茶尖儿,却听见老林叫道:“二迈,上根烟。”
二迈主任赶紧掏出烟,递给老林,又摸出打火机,给老林点上。老林吐出一口烟,喷到二迈脸上,二迈赶紧用手赶赶,赔上笑脸。李玉龙愣了,这盘棋,怪,领导活似店小二。他思忖这茶该不该上。主任上烟,局长上茶,老林这家伙太猖獗了吧!又转念一想,茶若是上给二迈,虽然打击了老林的嚣张,但长了二迈的志气,于是他准备把绿茶上给老林。可突然,李玉龙的耳边炸响吴大姐的话——要是还想不通,就对镜子打自己几耳光。李玉龙抖了一下,果然是自己没有想通,忘了吴大姐多吃粮食的长命政策,真该打!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把茶捧给了二迈。
老林酸叽叽地说:“二迈,上天了哩!局长的茶喝了长生不老,你的主任可以当一百年。”
二迈辣呵呵地说:“主任是投票选出来的,大家要投我的票,我让给你当都不行啊!”
老林说:“你的票是用钱买的,你当我是傻子?”
二迈说:“你连买票的钱都没有,还想当主任?美国人选举总统都要发钱的,我用的是美国民主。”
李玉龙竖着耳朵听,先前他以为那场投票是原生态的竞争上岗,公平公正,全中国只有这一场,没料到农民老哥也会“潜规则”。怪不得堂堂的公安局长只得了自己投的一张票。看二迈买了票还洋洋得意,把自己当美国总统的样子,李玉龙真后悔献上了刚才那杯茶。两人还在互扣屎盆子,李玉龙暗自高兴,这叫狗咬狗,要是两人打起来,李玉龙也不会去拉架,让他们打破脑壳!
老林说:“物业公司没有组织部,也没有纪委,要不然我写实名信告你。”
二迈说:“你没有证据,告到党中央我也不怕。”
老哥儿俩都晓得时政,反腐败的基本常识也懂,吵得有水平。为不耽误两人吵架,李玉龙主动去门口站岗放哨,不时回头看看值班室的动静,希望他们打起来,他正好两头劝,做两回好人。站了一会儿,里面不仅没打架,而且两人还嘴对嘴地借火点烟。李玉龙又糊涂了,这些死对头,说翻脸就翻脸,说和好就和好,换作是他,这些话早恨到心里结了痂,脱了还有块疤。李玉龙算是搞懂了,他一辈子都没有找到办法迅速转换敌人和朋友,是因为他把是是非非分得清清楚楚,这是他一生的悲哀。
正在感叹自责中,一辆电瓶警车冲着小区开过来,停在李玉龙面前,下来一个全副武装的警察,“啪”地一个立正,敬礼。
乖乖啊,又来了。上次那个礼,是救命,这次的礼,才是享受。李玉龙面露微笑,从容不迫,一下子找到了将军的荣誉感,上前紧紧握住兄弟的手。
来人是大刘,也曾是李玉龙的下属,现在是“110”巡逻三大队的队长,他执勤路过小区,专程来给老领导敬礼。大刘半路出家进公安局,李玉龙教他抓小偷,带着他蹲市场、守车站,整整三个月。后来,大刘就靠抓小偷这项绝技,在公安局站稳了脚。他要请李局吃饭,局长拱手相拒。李玉龙深知兄弟们的境况,一旦开了这个口,大家会相互攀比。当上小领导的,可以公款请吃,当小民警的,就得个人掏腰包。越在这种时候,当保安的局长越要把稳自己,过去为他们做的一切,都不是为了今天吃上这顿饭,这是保安局长的尊严,保安局长的境界。
外面正情真意切,里面又杠起来。老林说道:“二迈,说你不要脸你还犟,看见没有,又来敬礼了。我比不上你,那呼风唤雨的局长也比不上你?你要知耻赶紧辞职。”
二迈发了飙:“局长在部队干通信兵,回家进公安局,当局长;我在部队上战场,出生入死,回家当一辈子农民。这就是我的命我也不服!有本事他把我拱翻!”
自从局长和兄弟们接上头,三天两头都有兄弟来敬礼,有时是小张,有时是小刘,有时是老孙。每个保安都看到了敬礼的一幕幕,开始保安们认为新鲜好玩儿,后来认为局长人缘好,可等到每天都有人来敬礼时,他们的想法就改变了。第一个改变想法的是老江。
这段日子,女将芳芳在准备毕业论文答辩,三天两头请假,班次全部打乱,李玉龙有时跟大字一个班,有时跟老江一个班,有时跟小团一个班,基本上每个人都可以轮到。这天,李玉龙和老江值班,小李子来敬礼。当时李玉龙正在烧开水给老江泡茶。老江夹着一根劣质烟,正用老花眼看《楚天都市报》的法制新闻。小李子个子大,浓眉大眼,走路带风,一口气跑进值班室,“啪”地给李玉龙敬了一个礼。突如其来的军礼把李玉龙吓了一跳,手里的茶杯也掉了。旋即,李玉龙又笑逐颜开,捡起杯子,握起小李子的手。这时的老江一眼瞥见局长正在烧开水,赶紧用报纸遮住脸,一动不敢动,心下想,完了完了,欺负局长了!
局长拉小李子坐下,泡好漂亮的萧氏毛尖,两杯,一杯给小李子,一杯给老江。老江躲在报纸后面就是不现身,他怕李警官看到他的脸。幸亏小李子要赶去上班,茶没喝就走了,要不然老江要把墙钻个洞跑掉啊!
老江听小李子的脚步声远去,才放下报纸,嘴巴嘟嘟哝哝。局长一句话也没有听清楚,只说:“好茶,老江,喝茶!”老江听话地捧起茶,嘴里又嘟哝一串。
从这时起,老江彻底臣服局长,茶没喝完,就用二百块钱的老人机,悄悄给二迈发出一条短信:“二迈喂,投降喂,局长吓死个人喂!”
老江把手机神秘地装进口袋,再也不拿出来,生怕二迈回短信被局长发现内情。
终于,张经理把二迈叫到物业公司,关门耳语道:“二迈,我看来者不善啊!”
二迈说:“你是说那些敬礼的?”
张经理不点头也不摇头,但眼神肯定。
二迈说:“你也想让我把主任让给他?我可是你从北京请回来当保安主任的。”
张经理说:“谁说不是啊!可我没想到天上会掉下个公安局长啊!我压力大,我惹不起啊!尤其是王俊,王所长,我们小区的治安归他管,电缆被盗案也归他管,他才三十多岁,日子长得很。这个案子破不了,开发商胡老板要换物业公司,要赶我走啊!”
二迈说:“要是我干不好输给他,我认,要是因为他是个局长就让我输,我不认。”
张经理说:“二迈啊,这不是打仗,不是顶牛的事儿。那些警官给他敬礼,一次表示敬意,两次也表示敬意,多了,那意思就明明白白了!二迈呀,我们是几十年的老熟人,我不想委屈你,可是那些敬礼,你说说,那是什么?明摆着就是恐吓我呀!”
二迈说:“也许人家没有这个意思。”
张经理说:“有没有这个意思,我还看不出来?那局长想当保安主任眼睛都放绿光了。二迈啊,当官的就想一辈子当官,到哪儿都当人王,你不让他当,他还不把我的小脑袋揪掉?二迈,你救救我吧!”
二迈不说话。
张经理问:“二迈,你怎样打算呢?”
二迈当然懂得张经理的意思,局长不狠,可局长身后的人太狠,只有他把主任之位让给局长才能皆大欢喜。可是二迈面无表情地说:“让我下,也得给一个理由吧!难道他是局长,就可以从我手里抢?”
张经理拍拍二迈的背,“万不敢说抢!送给人家还得赔笑脸啊,没牙的老虎也能咬死人!”
从张经理办公室出来,二迈没有回家,他独自坐在小区的舞池边,池边的串串红开了,一溜儿排开。这舞池从前是他家的鱼塘,打他记事时就有。每年夏天,他就在塘里钓鱼,那年被生产队的牛顶破头,也是在这池塘边,鲜血染红一池水。头上伤还没好,部队来征兵,首长听他讲完伤口的来历,当即拍板要他。入伍第二年,部队开上广西前线,一仗打了三天三夜,机枪班班长牺牲了,他自告奋勇地扛起重机枪,架在最前面,仗打完,没剩下几个战友。复员回乡后,他种地,交公粮,样样抢在先,出去打工,连年得先进。每每遇到累了,疼了,痛了,不公平了,他就会想到战场,活着就是万幸,疼啊痛的,跟活着比起来,算个毛!要不是在这里遇到局长要当保安,他这辈子都不知道,活着不是万幸,活得好才是万幸。
坐到深更半夜,二迈觉得走投无路,谁让他遇到老虎了呢?老虎就是吃人的。他想重回北京当保安,可想想自己已经五十多岁,再背井离乡外出打工也不合适,索性牙一咬,把保安主任让给局长算了,大不了就让老钟、老林笑死个球!做出让位的决定,二迈长叹一口气,从前他认为自己在这里长大,抵押自己的土地,是主人,是功臣,至少也是个地头蛇,可现在他明白了,这里是局长的地盘,局长不是玉龙,是强龙。古语说强龙斗不过地头蛇,错了,错了!这个时代,无论什么蛇都斗不过长着权力骨骼的强龙。
夜里露水很凉,二迈做出决定后,围着小区走了一圈。家家户户都睡了,偶尔风吹到未关好的窗户,“呼”的一响,声控路灯都亮了起来。今天不是二迈值班,他既没有对讲机,也没有手电筒,只有两只手背在身后。走了一圈,最后走到电缆被盗的二期工程,这里他来看过多次,想找到窃贼的蛛丝马迹,但都未果。
一楼的大灯照得整栋楼一片辉煌。开发商胡老板二十万元的电缆被盗后,花重金安装了最高级的监控器,又把电缆重新装好,专门交代二迈精心保护。这里不仅是二迈每晚必来巡查的重点,也是窃贼们觊觎的地方。从上次偷盗的情况来看,这窃贼就住在本小区,可惜他们天天从大门出入,不仅二迈认不出,就连公安局长也认不出来。
二迈转进去,将新装的摄像头一个个看过来,以后他不当保安主任了,也就用不着天天来看这些宝贝了。二迈最后一次以保安主任的身份来检查,对着摄像头和它们一一告别,不禁悲从中来。他家的油菜田、棉花地、鱼塘浮现眼前,看得见,却摸不着。当初把土地、自由、权利等一切抵给了开发商胡老板,如今落得丧家犬一般。二迈想哭,但忍住了。这时他突然想起来,外婆的坟原来也在这里,连年母亲都要来哭的坟,胡老板出两千块钱买走了。二迈的眼泪终于不可遏制地流出来,若是母亲安在,怕是千金也不会卖外婆的坟,但二迈没有办法,胡老板的手下说,要不是看你在北京部委小区当保安,这坟六百块钱,卖不卖由不得你。
二迈哭起来呜呜咽咽,像细飕飕的北风。 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二迈觉得很爽,索性不再压抑,哭就哭个饱。二迈的眼睛花了,可眼泪没有老,一串串掉下来,像短跑健将。
这个晚上,二迈是哭痛快了,可是他痛哭的场景都被摄像头拍了下来,传到值班室的监控屏上,老林和老江值班,是老江先发现二迈进了二期工程的空房里,他盯着监视器,叫老林过来。老林在看杂志,说:“不是去拉屎,就是去拉尿,有啥好看?”二迈就是在这时哭的。老江说:“二迈在哭啊,哭得唏唏的哟!”老林这才跑来看。二迈一只手抹泪,一只手甩鼻涕,一会儿捂着脸哭,一会儿耸着肩哭。老哥儿俩怔住了,面面相觑。老林开始有点儿幸灾乐祸:“二迈也会哭啊,我从没见过!”老江脸一沉:“你哪里没见过?上次有个战友来看他,两个人在小区门口抱着哭,你还买了两瓶水给他。”老林眼睛凑近监视屏,也有点儿心疼:“那不算哭,那叫激动,今天这是哭,真哭。”老江叹口气:“肯定伤透了心。”老林说:“二迈压力大呀,公安局长要他的位置他敢不给?要他老婆也得给。二迈谁也不服,可这回仗都没打就输了,不哭才怪。”老江不知说什么好,瞪一会儿眼,才梗着脖子说:“要就给他,以为保安主任是好干的?连上几个夜班他就得打吊针!”老林说:“你敢不敢当局长的面说?”老江说:“我不敢。”于是,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老林说:“二迈要是死守不让,那是真英雄,我挺他!”老江点头:“我把老夏拉着,我们一起挺。”
二迈痛哭的视频,保安们纷纷调看,第一个调看的是小团,他国考失败,可能心情正受影响,说:“二迈叔是什么人啊?出生入死的人,与牛斗狠的人,顶头犟驴的人,二迈叔都要哭,这世界可以崩溃了。”正好王芳芳交毕业论文回来,听了小团的话也挤来看,二迈的哭让芳芳傻了一会儿,不知道如何评价。老林说:“芳芳,论文没来得及写二迈哭吧?”芳芳“这这这”这不出话来,老林又说:“这边天天敬礼,那边伤心痛哭,两下对比,一强一弱,你的论文应该好好论一论这事儿。”芳芳突然开悟:“人家夺了局长的,局长就来夺二迈的,这是一条食物链。”老夏摇头:“我不懂。”
看过视频的保安们,情绪一激动,墙头草一样倒向二迈,可李玉龙还不知情,他那些兄弟们来得更勤。
有一天敬礼的竟然来了三个,是王所长派来的中心城区派出所民警。三个人长得相貌堂堂,全副武装地站在局长面前,那威风可以平地掀起三尺浪!这次民警们还送来饮料、水果一大车,说是来慰问局长的。李玉龙先是脸一沉:“这像什么话!”随即脸上的笑容就关不住了,嘴巴咧开三寸,额头也如平原舒展,伸手就掏手机,要打电话告诉正在老年大学教书的王政委,得拼一拼,摆一摆,看哪个有面子。刚要拨电话,手又晃了晃,不行不行,王政委血压高,要是一生气,倒了怎么办?便招手叫小团搬饮料,小团屁颠屁颠地跑来,笑容满面。老林则远远看着。
张经理得到消息飞一般赶来,激动地说:“领导的慰问真是太及时了,李局长是我们小区的顶梁柱啊!”
李玉龙说:“张经理你莫扯野棉花!这些东西是派出所送来慰问保安的,平安生活离不开保安的辛苦工作。”
张经理连连说是。等三个警察走后,李玉龙巡视堆了半屋的水果饮料,眉毛一扬,又吐出一口气,这叫扬眉吐气。若不是局长在位时有几口正气,做几回好人,这会儿怕是早被踩成稀泥浆子了,哪里还有这样的好风光!
张经理小心翼翼地问:“局长,这东西我给您送回家去?”
李玉龙眼一瞪:“派出所送来慰问保安的,当然分给大家,一人一等份。”
张经理立即打电话,喉咙半吼半笑:“老江,快来分福利,局长弄回来的。你老哥劳累一辈子,谁给你发过福利啊?快点儿,快点儿!”
过一会儿,保安们都赶来了,张经理逢年过节没有发过一片树叶子,“发福利”这三个字,多么令人激动!老夏手搓衣角,“我的个乖乖!当年公社发过福利,是村办酱菜场卖不出去的酱油。”大字说:“改革开放几十年,我是第一次赶上发福利。”又脑壳晃几晃,“不过我女婿是国家的人,过年发的福利要吃半年。”老林背着手,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可眼睛却闪闪的,快乐在里面撞头,非要跑出来现。
这回局长把该讨回的都讨回来了,半年来的委屈,半年来的辛苦,半年来的冷眼,半年来的恶气都扯平了。局长打了一个翻身仗,那个美呀,佛说的,因果报应,局长种了个好因,得了个好果。
慰问品分下去,二迈被彻底打倒。据说,小团考公务员失败后,李玉龙托老战友给他安排了工作,小团提两瓶酒上门感谢。老夏的女儿大学毕业也失业在家,听说小团的事儿后也提两瓶酒上李玉龙的门。平姑爷惊得眼睛发怔,等老夏走后他才说:“老爷子,你行啊!剩半口气还能给人安排工作!”李玉龙说:“死远点儿!这些卒子拱破头也没得活,我不帮他谁帮他!”
老夏的姑娘安排了满意的工作,小团走了,芳芳完成毕业论文后也走了。又招来两名保安,一个小年轻,圆圆脸,肥乎乎,叫小小团。还有一个叫大黄,是个女将,身体壮实,声音洪亮,她继任班长,享用美女call。老江、老林和大字,得到福利后成天闷声不响,与二迈照面,既不嘲笑他,也不打击他。尤其是老林,平时见二迈就摩拳擦掌,现在两只手拢在袖子里,见到二迈就满脸堆笑。
再说那天张经理把福利送到二迈家,二迈正在家里拔火罐,背心印着几个红瘢。张经理开门见山:“二迈,派出所给局长送温暖,局长叫分给咱们。大家都心明眼亮,跟局长混好处多,我也保不住你。我专程把局长的福利给你送上门,这主任就算让给局长了。”
二迈从床上爬起来,眼睛瞪着,死瞪。张经理说:“白瞪眼!干瞪眼!局长就是比你行!”jKqmAUkUcPvVe3RjjH17BQ==
二迈眼睛依然瞪着,犟劲蹿出来。照二迈以往的脾气,张经理这货要按在地上痛打,起码要打掉两颗牙。可张经理的话又软了:“二迈,由不得人呀!他在那盘棋里输了,跑我们这盘棋来,是个配刀的卒子啊,砍我们还不容易!二迈啊,我才是可怜人!你当主任,我是个爹;他当主任,我是个儿啊!”
二迈交出主任位置时,张经理仍然按业主委员会的规定进行选举,还是花大姨唱票,项老师监票,这回局长得七票,二迈得一票,二迈这一票是局长给的,免得二迈剃光头。投票这天,二迈原不想去,大字和老林来拉他,大字说:“局长有本事,我们就跟着他吃香的喝辣的,不吃白不吃,咱们可是一辈子没白吃过啊!”二迈昂着头,英勇就义一般,不去。老林说:“二迈,莫生气,我们弄一辈子鱼塘,还不知道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新来的女将大黄当过妇女主任,劝人有一套,她挽起二迈的胳膊,贴心贴肺地说:“二迈哥,你要不去投票可就输成一地鸡毛,捡都捡不起来了。”
李玉龙正式上任保安主任。他到底当过公安局长,确实不同凡响,第一次召开保安大会,就部署电缆被盗案的侦破方案,手一挥说:“我确定这名犯罪嫌疑人就住在本小区,我们一定要抓住他!我们要向全社会展示保安的风采!我们也能破案,我们是维护社会安全的基础力量、重要力量!中国梦有我们一份!”
局长的会开得有声有色,激情飞扬,保安们个个热情高涨,就连有气无力的二迈也不由得多看局长几眼,眼神里荡着冲动。
局长给保安们进行分工。几个月相处,李玉龙对保安们十分了解,二迈是保安里面能力最强的,半年多来,小区两千多号人他基本认个面熟,李玉龙就把调查两千多居民背景和来历的工作交给二迈,并责成老林配合调查;钟大字认全了小区居住的大小领导,李玉龙把小区外围关系和协调的工作交给大字;老夏认全了小区的老头儿老太太,李玉龙命他在老人聚集的地方搜集信息,发动全员力量;刚刚到任的小小团则一脸茫然,李玉龙命令他在短期内识得小区里的小朋友、初中生、高中生、大学生,全部面熟,这是保安的基本功;女将大黄做过群众工作,李玉龙分配她负责沟通居民关系,今后居民们吵嘴打架都由她出面协调,做保安室的“阿庆嫂”;最后,李玉龙把目光放在老江身上,这老江的眼睛认不得人,打过一百次交道,调个背他就认错,啥也干不了,李玉龙对他说:“老江,你负责看好大门,不放一个坏人进来!”
李玉龙离开公安局长的岗位,太憋屈,所以身上聚集的能量就像山洪暴发,很快排查出小区内二十四个重点怀疑对象。可是,谁是盗窃犯仍然无法确认。二迈和老林执行力非常强,每天都在积极奔走。
小区里的盗窃犯似乎闻到了气味,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一个月过去了,侦破没有进展,但没有人放弃,大家天天见面,李玉龙收到的全是坚定而信任的目光,要跟着局长吃香的喝辣的干到底。局长确实没有亏待大家,社区来慰问,分局也来指导工作,李玉龙给老夏病重在床的老婆办了大病保险,给小小团中风在床的父亲办了低保。大家工作积极,尤其是二迈和老林,调查笔录做得工工整整,二迈的字写得硬板,一笔一画都像匕首。
经过周密计划,李玉龙拿出一套诱敌深入的方案,他把保安们叫来耳语一番,做如下分工:张经理和大黄负责停电造势;老林、钟大字负责监视嫌疑人;二迈和李玉龙蹲守二期工程现场。局长断定这个胆大包天的盗窃者会趁反复停电的机会,再次偷盗电缆。
二迈当即提出质疑:“无故停电盗窃者也会起疑心。”
李玉龙说:“对,我们耐心等待,等老天爷来帮忙。”
大字轻踩二迈的脚:“听局长的。”
大家对局长深信不疑。
没过几天,老天爷果然出手相助了,一声惊雷,把小区的电线劈得火花闪闪,全区停电。
大黄这个造势高手,第一个跳出来,她在小区快速奔走,见人就喊:“晚上十点后停电啦!小区维修,大家早点儿睡啦!”张经理躲在地下室里,隔个把小时拉一次电闸,一号楼刚亮起来,二号楼又黑了,七号楼、八号楼、九号楼黑黑亮亮。花大姨不知是计,听到大黄的呼唤,像只花蛾子飞出来,扯嗓门一喊,半个小区都听到了:“停电大修啦!连停三天啦!”
李玉龙带二迈在二期工程现场查看电缆,布置抓捕方案,中心派出所也派出警力,在各个关卡布下埋伏。李玉龙刻意要让二迈立下头功,对二迈说:“二迈,从今天晚上开始,我们哥儿俩在此蹲守,你要有所准备。我有个预感,盗贼今天晚上就会来。”二迈说:“好,来了就好,我有一根电警棍,是从北京带回来的,管用!”
李玉龙说:“充足电,到时候你生擒他!”
二迈的眼睛亮闪闪,就像二十出头的小伙儿,浑身上下洋溢着英雄气概,真不愧为打过仗的老兵,别说当个保安主任,就是当个坦克师长,他也干得。
李玉龙又叮嘱:“二迈,犯罪分子不是战场上的敌人,他们更加狡猾无耻,你不要莽撞。对方至少是两个人或者是个多人团伙,我们的任务是配合外围刑警队的行动。切记!”
各就各位。夜里十点准时停电,小区一片漆黑,所有的监控都瞎了。
根据李玉龙的安排,留守值班的是没有战斗力的老江和老夏,老哥儿俩点着一根蜡烛打瞌睡,佯装漫不经心。出发去二期工程现场时,李玉龙又带上跃跃欲试的小小团,他年轻有劲,说不定能派个用场。二迈穿了一双新的解放鞋,长裤扎进袜子里,扮得像新四军。三个人摸黑进入现场,这回,李玉龙要把窃贼们人赃俱获。
过了十二点,黑漆漆的小区没有一点儿声音,连巴子都睡沉了。三个人埋伏在黑暗处,小小团总是轻声问:“局长,不会来了吧?”局长捂住他的嘴,不让说话。
等到凌晨三点钟,估计鬼都睡了,终于,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打破了宁静,透过月光,几个人影猫着腰走进来。李玉龙细听脚步声,判断窃贼一共有六个人。
六比三,这个对比有点儿悬殊,但公安局长心中没有半点儿胆怯,年轻时他曾经跳起来喝退二十多个小流氓,他坚信他此时跳出去大喝一声,这六个窃贼也要吓破胆。但是局长得忍住,他要人赃俱获。李玉龙在黑暗里碰到小小团的手,冰凉,他用力握了一下,算作鼓励。又无意摸到二迈的手,二迈攥着拳,捏成一个炸弹,打出去就能开花。
没有局长的命令,谁都不许动。
窃贼们二次作案,手脚麻利,只听见盗剪电缆的咔嚓声,还有拖动电缆的嗡嗡声,他们分工明确,动作迅捷,看来是个长期作案的盗窃团伙。李玉龙心里十分高兴,只等他们把电缆装上车,便一举拿下,这样二迈就能立大功。
就在这等待的时刻,突然一个东西掉下来,“咚”的一声正好砸在小小团头上,只听“啊”的一声大叫,小小团惊动了窃贼。一束亮光照向局长,六个人手持尖刀,惊慌失措,二迈便虎狼一般扑出去。
战斗就在这里打响!原本乱作一团的窃贼们发现六比三,马上恢复元气组织反扑。小小团已昏倒在地,李玉龙厉声大喝:“不许动!我是公安局长李玉龙!”
窃贼们吓了一跳,想逃跑,回头一看,竟然是两个五十多岁的老保安,六比二,窃贼们穷凶极恶地扑上来。
搏斗是赤手空拳的。李玉龙看到寒光闪闪的尖刀在空中砸来飞去,还有粗长的木棍和粗壮的电缆线,他唯独没有看到的是二迈。“二迈!二迈!”局长大叫,没有人回。双方正在搏斗时,老江和大黄打着手电筒来送消夜了,听到打斗声,老江吓尿了,美女call也掉了,大黄果断捡起来,尖声喊:“黄河黄河,我是长江啊!快来救命!”
大黄的叫喊撕裂夜空,等到外围的刑警大队“黄河”赶到时,接应窃贼们的车已经逃走,王俊一边布置追击,一边率队制伏罪犯。战斗很快结束。最后,大黄战战兢兢地用美女call说:“长城长城,我是长江,快送电来啊,窃贼们捉到了哇!”
“长城”就是等在地下室的张经理,他及时推上电闸,整个小区都亮了。
李玉龙毫发无损,二迈却倒在血泊中一动不动。老江扑了上去,“二迈!二迈!”手捂二迈的胸口,鲜血便从指缝里流出来。老江呜呜哭,又看到二迈肚子里的鲜血也涌出来了,他又去捂肚子,哪里都捂不住……
原想将二迈变成英雄,可没料到他变成了烈士。李玉龙几天几夜没有合眼。市局组织了一个张二迈英雄保安事迹巡讲团,钟大字是主讲,他讲完小小团讲,最后大黄上台讲。大黄声泪俱下,一共讲了十三场,场场都哭成泪人儿。
这天,李玉龙与往常一样,调看监控视频,无意中看到有人在视频里痛哭,定睛一看,竟然是二迈。二迈对着镜头,眼泪毫无顾忌地流,泉涌一样,软弱得像被后娘追打的小男孩儿。李玉龙心里一紧,这是二迈生前的视频,他为了保安主任的位置哭成这样,这泪水像硫酸烧痛了李玉龙的心。
李玉龙鼻子一酸,英雄的泪水没有洒在战场,却洒在监控室里。这一刻,李玉龙感到很惭愧,是自己活生生地把二迈的事业、自尊和信心都夺走了。李玉龙望着视频,很久,这时他又迷茫了,把英勇的二迈都逼成这样了,这保安主任还能不能干下去?于是,他又给吴大姐打了电话。
吴大姐这会儿还没有睡,她刚调解一起上访案回家,两只脚泡在盆里,累了,什么也没想。李玉龙拨通电话说:“我看到二迈痛哭的视频,因为我把他的保安主任抢走了。”
吴大姐说:“继续说。”
李玉龙说:“我把二迈的自尊和自信都毁了。”
吴大姐没有马上接话,李玉龙猜老伴儿肯定是心酸加愧疚落泪了,沉默半晌,果然听到话筒里一阵抽鼻子的声音,显然老伴儿已经哭过,又迅速止住了泪水。电话里传来吴大姐的声音:“李玉龙,你听好,我们生活在一个丛林社会,丛林的规矩就是强吃弱,大吃小。二迈不是天外来客,也得接受这个规矩。但是,我们不是无情之人,你在破获盗窃案时,让二迈立头功,这也是你对他的补偿。社会讲的就是两个字——平衡。”
挂了电话,李玉龙呆坐黑暗里,回想这些日子,想起兄弟们的一次次敬礼,想起佛说的另一句话——回头是岸,他又回拨吴大姐的电话。吴大姐没有接,却给他发来一条短信,吴大姐说:“我们都是老百姓,无论在什么时候,什么境况下,多吃粮食这条真理不能变,无论是尊严受到践踏,还是生不如死,不都得坚强地活着吗?”
李玉龙苦笑一声,没有回复。
没等巡讲团归来,李玉龙就辞了职。离开小区时,女儿女婿齐齐留他,看样子小夫妻是和好了。女婿真心要留他,李玉龙却勃然大怒:“你不是要离婚吗?你他妈的不离婚是个死狗!老子跟你讲,你马上离婚,一分钟都不许拖!”
之后,李玉龙昏天黑地跑到汽车站,他要回家,要回家!可是,排队时他跟人吵了一架,买票时又跟售票员吵了一架,他叉个腰,头发立着,眼睛横着,牙齿咬着,像一只随时准备进攻的老螳螂。唉,他已经忘记自己是公安局长了。买好票,再等车,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他急不过,跳到车站门口打转转,谁知口袋又被小偷划了两寸长的口子,票没了,钱也没了。李玉龙又气又急,到处乱撞,街上行人避之不及,越是避让,他越是生气,眼睛都气红了,因为他找不到小偷,也找不到可以决斗的人,他不服气。
天快黑时,他还在一个人逛荡,逛到一个街边广告牌前,从明晃晃的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便把脸凑拢,仔细看,没错,是李玉龙。他对着李玉龙的脸扇了两个耳光,“啪啪”两声,清脆响亮。
文字编辑/张璟瑜
责任编辑/季 伟
绘图/王维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