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湖(外一篇)

2013-12-29 00:00:00陈志宏
啄木鸟 2013年10期

水乡江南,湖是一张金质名片,标签上落草——岁月因湖而长润,乾坤因湖而大泽。

湖是大地的眼睛,明眸善睐,看遍无尽的天空,阅尽脱俗的俗世,风情万种如水流。层层涟漪荡开去,粼粼波纹撒出来,江南湖调皮地朝天眨巴眨眼,泯然一笑,露出去雕饰的质朴娇容。天光云影耍欢炫舞,飞鸟与鱼欢唱和鸣,一天一湖一柔情。爽柔的景致。水草是湖的睫毛。风起水醒,湖睫毛扑闪闪,乱纷纷,飘移袅娜姿态,娇媚且妖娆。

水明净净,风轻轻柔,湖面上空飞掠而过的水鸟,轻盈如兰桂飘香,不绝如缕。间或一声鸣唱,是鸟儿发表在天空上赞美江南湖的诗行。

湖是一册五线谱,优游其间的鱼儿是线上跳跃的音符。鱼儿欢快地穿越是悠扬的长调,跃出水面呢,就是高八度的降A大调;独自漫游是独唱,双鱼嬉戏是二重奏,成群巡游是在搞大合唱……湖是快乐的舞台,鱼儿虾们结伴来献艺,你唱我和,你歌我应,仙乐飘飘。湖底仙子和湖岸虫子皆勃然心动,驻足倾听,打着拍子来应和。湖里上演大戏,舞美是水草,湖光作灯光,掌声呐喊是四溅而起的波涛水浪,丰盈的热闹,满当的欢乐。

如果说池塘是上天遗落在大地上一粒粒晶莹灿然的珍珠,那么湖是河流宽广的胸怀。小溪大河清流,自远山来,往大海去,奔流至湖,歇歇脚,顺顺气,伸伸懒腰,蓄积能量,再精神抖擞重新上路。包容的湖,涵纳河流的好脾气和坏习惯,好似慈祥的祖母,不论孙辈们怎么闹腾,脸上永远挂着热度不减的笑容。

湖之大美,美在集各水系为一体,揽不同河流于一身,独成一家之包容与博大。

热恋的情人因了一个眼神而心相通、意相连,多情的江南湖因了一条条奔腾不息的河,而贯通彼此,左勾右连,东搂西抱,手牵手,心相印,相约到永远。

江南湖水处处是,湖水处处是一家。

湖之魅在于水,更在于水滋养的草树鱼虾。一片片草,是湖畔精致的绿颜料,浓涂淡抹总相宜,是化不开的酽浓;一排排树,是湖边朗润的格律诗,柳之柔顺,杨之伟岸,乌桕和皂角的狂野,是天底下最巧的画师也画不出的爽洁韵致。福泽江南。湖鱼湖虾,是上天赐予江南水性精灵。勤劳的渔民身披朝霞,驾一叶扁舟而去,迎日撒网,撒下对湖水的赞美和对生活的希望。霞满西天,水映天,天接水,水天一色,扣舷歌起,渔舟唱晚,水影粼粼处是江南水乡最美的韵律!何其美哉!

四季湖景美各有异。春湖被先知冷暖的鸭子嘎嘎叫醒,打个哈欠,似初醒的少女睡眼惺忪,朦胧的美。夏湖由哧溜溜玩水的孩子闹欢,以烫手的热应和湖边柳上的蝉鸣。秋湖盛景在于暮色四起时迷蒙雾气。冬湖赏心处,是朝霞满天时,冷静的水面那袅袅升腾的水汽,像雾像烟更像诗。

江南湖,美在润泽,意在悠远,时时包容,处处博大。开一卷江南,是一幅水作的画;行一遍江南,流连湖柔波水韵里,乐不知返。

江南岸

一句“春风又绿江南岸”,以绵绵诗意,把岸这一稚拙的江南风物,深深地烙进人们的心里。江南文人王安石对“绿”字的斟酌,历来为人颂扬。无心插柳的闲来之笔,不经意间,把江南岸的美名四下传播了开来。

江南水沛。有水便有岸,诗曰:“淇则有岸。”有岸之水,清泠映天,人来人往,心生留恋意;无岸约束,水就成了灾患,驱人逃离,害人不浅。江南水美,岸功不可没。

或宽或窄的一段,或绿或黄的一圈,或曲或直的一条,江南岸从水边延展开来,将碧绿的柔波暖暖且软软地拥揽于怀。水的柔情意,衬出江南岸的大胸襟。造字先生把“伟”字和“岸”并连一起,便有羡人的高度,耀人的宽度,神奇且美妙的深度。

唯美江南岸,绿意盎然,草树轻摇,轻轻浅浅的一线,是画家明丽线条的起点,如水雾中沉睡着的五彩梦,又好似记忆里散发着怡人芬芳的黑白片断。

江南岸与水密不可分。水,失魂地飘游,它的名字是汽、雾、霜、雨、冰和雪。游子思归恋家,水漂流在外,大地是它永远的故乡。流水无情,大地有意。大地宽厚的胸怀,接纳回到故里的水。水自涓滴始,在大地上欢蹦乐跳,江南岸一路护送,累积成流,曼妙的身姿在塘溪沼潭里妖娆,在江河湖海里娇媚。

因水而生,依水而活,江南岸唯以依绿染翠相报。绿,是江南岸迎风飘展的经幡,由内而外,净明通透。水草是少不了的普通饰品,生在岸上,倒挂水是,有坚贞的骨血,更具水样柔性肌肤。岸边的树,柳居多,乌桕、苦楝、白杨、皂角和合欢也不少见。树的挺拔,映衬岸的魁伟;树的风姿,增添岸的厚实。

秋冬时节,水瘦下去,江南岸在风中展露嶙峋惨白的骨肉,那是水一点一滴侵蚀的结果。你进三尺,我退一米,江南岸看淡荣辱,自是不会患得患失。岸绿岸黄暗自春。秋冬时节的岸,不畏水的耻笑,春夏之季,不忌水的冲刷,坦然接受水的捧杀与棒杀。

江南岸为水而生,以水为美,和水交缠到白头,不论春秋冬夏,永远不离不弃。多情亦是大丈夫。江南岸超越世俗眼中的魁伟,风情万种,极尽缠绵意。

亲水的江南人,爱恋江南岸。农夫荷锄扛耙牵一头走得四平八稳的水牛来岸边饮水;女子步履轻盈,提篮衣物去岸边浣纱;孩子脱得哧溜精光从岸上一跃入水,过了好半天才在水中央浮出水面,惊飞一群鸭;渔夫和船家驾一叶扁舟在水里穿梭,水上的日子,绵长而味足。

生在江南,对于岸,心有千千结。我家有块田在北港(本地的俗称,即向北流去的河)岸边,年年崩岸,都要毁掉一部分水稻。父亲望着塌陷入水的岸,欲哭无泪,扶锄垒起一条新的田塍。我站在父亲身边,无限伤感地望着坍下去的岸,说:“怎么会这样?”父亲向着河水冲着风说:“去的只管去吧,留下的总要珍惜。”

就是这条岸,在我青春岁月,引爆对远方的渴望。1993年正月初三,我从此岸出发,背对着家,走向远方。越过河上的一座桥,来到彼岸,沿岸向家的方向折回。披着朝阳去,眼看夕阳西下了,却找不到回家的岸。

——原来,我踏上了此岸彼岸之外的第三条岸。

多年后,我读到巴西作家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的后现代主义小说《河的第三条岸》,回想当年的轻狂,不禁莞尔。河的第三条岸,到底是什么?是污浊的世界,还是无忧的天堂?是无法摆脱的不幸,还是不可避免的宿命?关于岸的寓意,延伸开来,有无穷的可能。

江南岸带给我奢华的视觉美感,实在的益处,离家多年后,经由罗萨先生开化,又引领我进入自由的思想之境,让我在形而上的王国快乐飞奔。

念念江南,亲亲我那梦中的江南岸。

责任编辑/谢昕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