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城时代

2013-12-29 00:00:00姜竹青
啄木鸟 2013年10期

上期内容提要:

年轻干练的徐曦朗作为一家颇有实力的房地产集团进军西南地区的负责人,被派往云阳市。他深谙官场潜规则,在和当地大小官员的交往中如鱼得水,游刃有余。集团的首选目标是一块两千六百亩的商业用地,为此,徐曦朗做了周密的准备,志在必得。很快,有深喉向他透露,这块地的手续并不完备,徐曦朗也并非唯一有力的竞争者,而且很可能被排除在内幕交易之外。于是,围绕着这块地的竞标,一场惊心动魄的角逐拉开帷幕。一方是动用行政权力强占农民土地的官员,一方是不择手段想从官员手中攫取更大利益的开发商。良知尚存的徐曦朗意识到,不论谁是最后的胜利者,牺牲品的命运早已注定。他将何去何从?

第六章 谋杀

一、情妇的价值

伍利光秃秃的头顶淌着油光,他示意陈伟良坐在沙发上,又翻过只茶杯,用开水烫过,给他倒上功夫茶。“你没伤着吧?”

“没事,可惜,让那小子跑了。”

伍利听陈伟良讲着细节,肥厚的嘴唇紧紧绷成一条缝,半晌才说:“他家的亲戚朋友,被咱抓得差不多了,他哪里能找到同伙?”

陈伟良张了张嘴,本想问除了牟立新之外,镇长有没有其他仇家,但话到嘴边,又把心里的疑问吞了下去。伍利慢慢抬起双手,轻轻揉搓自己的太阳穴:“抢了我三十多万,还差点儿没弄死我!就算他不露面,我也知道是他!”

“镇长,何二说打他的是个三十多岁的高大汉子,和劫您的人可能是同一个。不如现在下通缉令,他就不好躲了,说不定能把他和同伙一网打尽。”

伍利摇摇头说:“不行,那保安又没死。现在大张旗鼓地通缉,那几张报纸不定又做啥文章,我被劫的事一点儿都不能露,懂吗?从现在起,要盯死他家!我就不信那小王八蛋一辈子不露头!”

陈伟良离开后,伍利拨通了王小萍的电话。

“今天难得有时间,你晚上来梦海阁,新开的洗浴中心,就在川府酒楼对面。我不去接你了,你自己叫车来。”

王小萍是县二院的医生。上次被劫之后,伍利就再没见过王小萍,他怕劫匪也摸清了王小萍的底。

那天伍利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被劫匪扔到了云河。他悲愤之极,当时就狠狠发誓要把劫他的人千刀万剐,却没有立刻发难。他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出来后偷偷把父母老婆孩子陆续送走,等和新村的农民被放回家,他就开始派人监视牟立新家。虽然牟立新并没露面,但敢替和新村出头劫自己的,除了牟立新还有谁!

他一直没对王小萍讲被劫的事,一是为了观察劫匪有没有打她的主意,二是不想让她像兔子一样跑掉。观察这么久,王小萍毫无异样,伍利的心渐渐放下。以前顾虑王小萍的名声,都是去没熟人的地方开房,现在伍利成了惊弓之鸟,天天睡在梦海阁,不敢再和王小萍去外面。梦海阁是他的据点,有几十个打手在每层看着,楼道里全是监控镜头,出入有严格控制,谁想再劫他,比登天还难。

王小萍看完最后一个病人,换好衣服,下了学的儿子已经等在办公室门口。

儿子陆涵今年八岁,上小学二年级,因为学校离医院近,他下学后常等妈妈一起回家。儿子今天格外兴奋,嘴里说个不停,王小萍耐心听着,到了小区大门口,王小萍说:“妈妈今天晚上有事,要晚回来,你自己在家好不好?”

“好。”陆涵懂事地说。

王小萍爱怜地摸摸儿子的头,递给他十元钱,让他在楼下吃土鸡米线,又嘱咐他写作业锁好门等等。她目送着儿子蹦蹦跳跳地离去。一辆出租车鸣着喇叭缓缓经过她身边,她伸手拦下,开门上了车。

直到现在,王小萍也说不上自己对伍利到底是什么感觉,恨也罢爱也罢,人生匆匆,这个情人给她带来的利益已经把屈辱埋压得不露痕迹。

她本是偏远山区的贫困生。家里她是老大,下面还有三个弟弟。大弟得病死了,二弟三弟还没出生的时候,村里来了支教的老师,她才有书读。老师让她懂得,读书,是她改变自己命运的唯一方式。她是乡里的第一个大学生,从走出大山的第一天起就发誓永不再回去。她考进医学院,毕业后却无钱打点,又不想放弃专业进企业卖药,只得在原乡做了卫生所的医生,又在那里认识了在乡政府当干事的丈夫。

四年前,她参加镇上的会议,伍镇长挨桌敬酒时看到她,眼前一亮。当晚,她被点名留下,说是明天在镇里参加一个先进工作者学习班。晚上又喝酒,她被灌醉送到酒店,睡梦中感觉有人脱自己的衣服,她心里明白,却无力反抗。

酒醒后,伍镇长赤裸地躺在她身边,信誓旦旦要把她调到县二院,又威胁如果她报警就等于害了她全家。农村长大的王小萍怎能不知道地头蛇的厉害,屈辱之下,她想过投河自尽,但想到年幼的儿子,又没了死的念头。回家后,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告诉老实窝囊的丈夫,县二院的调令就下来了。

做了几年情人,自己的父母兄弟儿子甚至是不争气的丈夫,都从伍利身上捞足了好处。最初的屈辱渐渐被做梦都不敢想的好处埋没,有时她自己都想,作为没钱没势的穷人,别说维护尊严,连有没有资格拥有尊严都成问题。

出租车不紧不慢地穿过小城,在或明或暗的树荫下行进。开车的师傅打着电话,王小萍则默想着自己的心事。又过了一会儿,司机的手机铃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戴着鸭舌帽和墨镜的司机把车靠边停下,下车打开后门,把手机伸到王小萍面前。

王小萍诧异地看看司机,又扫了眼手机屏幕,突地打了个寒战。儿子嫩嫩的小脸出现在手机屏幕上,看到妈妈,笑逐颜开,小手向屏幕伸来。王小萍的心像刺猬一样紧缩成一团。司机挂断手机,示意她向里面坐坐。王小萍手脚僵硬地向里挪,司机和她并排坐在一起。

“你儿子在我们手里,不过别紧张,如果你按我说的做,我保证你儿子不会少一根头发。”司机停顿一下,“但是,如果你报警或是告诉其他人,你就再也见不到你儿子了,听懂了吗?”

“听懂了……”王小萍喉头干涩。

“你去梦海阁干吗?”

“见……见朋友。”

“叫什么?”

“伍利。”

“你俩是什么关系?”

“情人……”

男人透过墨镜盯着王小萍,似乎对她的合作态度很满意。“今晚你要做的,就是告诉我伍利在几楼的哪间屋子,怎么走,越详细越好。而且你要保证他必须在那间屋子里。如果我们今晚找不到他,你知道会有什么结果。”

王小萍突然发出一声啜泣,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臂:“我保证告诉你你放了我儿子吧他那么小我和你们无冤无仇你们不要伤害一个八岁的孩子呀……”

男人猛地抓住她的头发低声喝道:“闭嘴!如果让伍利发现不对头让他跑了的话,我保证把你儿子剁成丸子馅儿!懂了吗?”

王小萍忍着疼痛使劲儿点头。

男人把手松开,说:“一会儿把戏演好。到了梦海阁门前,下车不要回头,不要试图记我的车号。你现在把这个号码记在你的手机上,就说是你邻居的电话,存小张吧。你就说家里没人,请邻居照看你儿子。你可以先往家打电话,再打这个电话,也可以发信息。我们等你电话,也有可能我们会让你儿子给你打电话。你要想办法告诉我们伍利在哪儿。”

二、落网

要不是救儿子的念头支撑着她,王小萍几乎无力举步。下了车,她径直走进金碧辉煌的旋转门,对迎上来的侍应生说:“我是你们老板的朋友,我姓王。”

侍应生在前面带路,穿过一楼豪华宽敞的大厅,坐电梯上到三楼。出了电梯,沿着迂回的长廊转来转去,王小萍暗暗叫苦,她发现,楼道两边的门上没有一间标着门牌号。侍应生在一扇门前按下门铃,伍利的光脑门出现了,他笑容满面地把王小萍迎进屋。

门在背后关上,伍利一把抱住王小萍,大嘴伸了过来。王小萍轻轻挣脱怀抱,走进屋子,边打量屋里的摆设边说:“这么久没消息咯。”

“一言难尽,出了不少麻烦,这段时间焦头烂额。”伍利跟着进来。

“一个半月。”

“这么久?”

“装糊涂。”王小萍突然回过身和伍利对视,“四十多天不见面,电话也没有,好歹我们好过这么久,你要是另有人了,告诉我。”

王小萍的态度让伍利怦然心动。伍利玩过各色女人,从酒廊妹到大学生,但谁也不如王小萍让他回味无穷。也许就是王小萍当初的不情不愿,到现在的半情半愿,能让他这么久还能找到征服的欲望。伍利再一次环住王小萍的腰:“真的有事情,忙得很,我发誓,绝对和女人无关。”接着,他不由分说把王小萍压倒在床上。

两人起身沐浴更衣。王小萍问:“要带包吗?”

“用不到,自家的地方。”

两人穿过长廊,王小萍本想问问为什么门上连标识都没有,却怕引起伍利的疑心。坐电梯上到六楼的自助餐厅,电梯门一开,满目生辉。

自助餐厅极其奢华,巨大的水晶吊灯,宽大的真皮沙发和精心摆设的餐桌井然有序。一些世界著名油画的仿品错落地挂在墙上,餐桌上摆放着蕴含现代元素的花瓶,里面插满紫云英、石榴和各种时令鲜花。王小萍环顾四周:“好漂亮!”

伍利说:“美国人设计的,自然不差。”

这里喧闹嘈杂,人来人往。两人先订了桌,又取了托盘。忽然有人叫伍利,王小萍回过头时,伍利已经和那人握手了。王小萍连忙闪开,把两个托盘放回桌上,躲在高高的啤酒酿桶背后,从缝隙里盯着伍利迅速拨了电话。那边传来儿子的声音:“妈妈!”

王小萍说:“宝贝,妈妈现在在六楼的自助餐厅吃东西。刚才在三楼的一个房间,三楼全部没有房间号。上三楼直走右转,走到中间再左转,后面记不清了,转了四个弯,感觉那房间靠外,哪个方向我不知道。我估计一个多小时回房间,我的包还在那里。”说完,王小萍迅速挂掉电话,删掉记录,从酒桶后绕出来,拿着杯子接啤酒。

回到桌旁,伍利才和那人分开,坐在王小萍对面。两人边吃边聊,想想刚才王小萍的刻意回避,伍利有些不是滋味。这些年伍利身边从没缺过女人,却没有比王小萍更好的选择。如果王小萍没家,他倒是可以离婚娶她,可惜两人相识的时候,王小萍已经结婚生子。

“今晚别回了。”

“家里没人,孩子托给邻居了。”

“和邻居说下。”

“知道了。”

吃到中间,王小萍借故方便,去厕所发短信,让对方一会儿以邻居的身份接电话,为保险起见,就说孩子已经睡了。

两人吃完饭,伍利提出和王小萍一同去泡温泉。王小萍迟疑道:“去哪里?不会又碰到你的熟人吧,多尴尬。”

伍利笑笑说:“肯定会碰到嘛,小池温泉,都是给VIP客人和自己人留的,没事。”

王小萍说:“你等一下,我给邻居打电话。”

说着,王小萍起身向外走,找了个稍微安静点儿的地方,拨通了电话。

“小张吗?”

“嘿王姐。”

“我们一会儿去泡温泉,说是这里的VIP小池温泉。我想办法让他一点之前回房间,回去后我没法再打电话,也不可能再发短信。我来时伍利让我说我姓王,是这里老板的朋友,带我上楼的领班小伙子高高瘦瘦的,穿着件燕尾服,他们自己的员工应该熟悉三楼的房间。其他楼层我没去,不知道是不是一样。我也想过在房门上做记号,但实在没机会。”

“你最好记住怎么走,经过几个房间,左转还是右转,越详细我们找得越快。你的小孩儿已经睡着了,到现在为止他没受到任何惊吓。不过,你要是不听话,那就难说了。”

王小萍打起精神,和伍利一起去一楼的小池温泉。小池温泉自成天地,根据药物不同分成不同的池子,有的池子里没人,有的泡着两三个懒洋洋的男人,还有几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儿在游泳池里。伍利带着王小萍进来,立刻有男人冲他招手。王小萍格外配合,微笑、招呼、倾听,她的身材一直保持得很好,泳装更衬得她丰姿绰约,很抢眼,让伍利心情大好。

两人泡到尽兴,出来已过十一点。王小萍陪伍利吃了夜宵,才回到三楼休息。来回两次,王小萍已记熟了路线。两人进了房间,直到上床躺下,王小萍再无机会碰手机。

伍利一会儿就睡着了,呼噜声很快响起。王小萍慢慢起身,来到外间上厕所。刚才回来的时候,她故意把手机放在茶几上。现在,她进了厕所,把门从里面插上,心惊肉跳地发短信,耳朵随时听着外面的动静。发完短信,她冲水开门,又把手机轻放到茶几上,然后进卧室上床。伍利听到响声,嘟囔了一句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门被重重敲响。伍利一激灵,挺身坐起:“快起来穿衣服!”

王小萍假意迷迷糊糊地问:“怎么了?”

“快!快起来!”伍利将王小萍一把拖起,又蹦下床去穿衣裤。王小萍也急忙穿上衣服。“跟我走!” 伍利抓住王小萍的胳膊拿起包转过屏风,墙上露出一扇木门。

“包!我去拿包和手机!”

“不拿了!”伍利推王小萍进门,又在墙上按了一下,门在身后关上。伍利拿出手机按出亮光,王小萍看到脚下是楼梯。伍利拉着王小萍往下走,下了三层后仍然向下。

王小萍心中焦急,如果让伍利跑到地下室,别人恐怕再难找到,可她又无计可施。果然,下了长长的一段楼梯后,又是一道铁门。伍利按墙上的密码键,门缓缓打开,王小萍随伍利跑出来,原来是地下车库。王小萍借着昏暗的灯光四处观望,看到地上写着G32、G33等标识,这么说,他们在地下停车场的G区。这么大的地方,就算十几个人进来搜也不容易。

王小萍跟着伍利边走边问:“咋个事?我的手机和包没拿,身份证在包里面!”

“先跑出去再说。”

“能跑出去吗?这里有通外面的路吗?”

“有,在D区,通外面。”

“他们会追上来吗?”

“放心,他们过不了那道密码钢门。”

王小萍内心冰凉,看来伍利早已留好退路。可儿子怎么办?一想到劫匪的话她就不寒而栗,她不能让伍利离开这栋楼。

两人已经过了F区,王小萍越来越着急。她连手机都没有,不敢想象劫匪联系不到她会对她儿子怎样。她银牙一咬,动了杀机!

又走了十几米,王小萍看到墙边放着的灭火器,她迅速躲在柱子后,轻轻取下一个灭火器的铅封,拔掉保险销。伍利听到响声,回头一看,不见王小萍,他轻叫:“小萍!小萍!”

王小萍左手握喷管,右手捏压把,等伍利走近,突然,王小萍闪身出来对准伍利狠捏灭火器,白色干粉喷薄而出,喷在伍利脸上。伍利啊的一声大叫迷了双眼,他下意识转身要跑,却撞到柱子上。

“你疯啦!”伍利回转身想抢夺灭火器。

王小萍举起钢瓶用尽全身气力砸向伍利,钢瓶砸在伍利的胳膊上,又叮叮当当掉在地下,偌大的停车场里发出空洞的回声。王小萍转身边跑边喊:“来人哪!救命!”

伍利并没追来,仍向原来的方向跌跌撞撞跑去。王小萍拎起掉在地上的灭火器狠狠砸向一辆车,防盗器尖声厉叫,远处传来嘈杂的脚步声,离这边越来越近。王小萍踢掉高跟鞋,不顾地面粗砺快步奔向伍利,一把揪住伍利的衣服。伍利如梦初醒,狠狠一脚踹在王小萍的身上,又扑过来掐住王小萍的脖子。王小萍伸手想去抠伍利的眼睛,却够不到,她奋力挣扎,脸渐渐发紫,头一歪失去知觉。

伍利起身向D区跑。身后传来喊声:“在那边!”有人迅速向他追来。伍利眼睛疼痛难忍,却仍跌跌撞撞地狂奔。

“停下!再不停开枪啦!”后面的人越追越近。

伍利听出来,这绝对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公安人员,难道是县公安局夜查?怎么没人打招呼?

“停下!”身后再次发出断喝。

伍利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立刻有人过来给他铐上手铐。有警员正在给王小萍做人工呼吸,伍利忽然有了大难临头的感觉。

“徐曦朗,你提供的消息是可靠的。伍利已经抓住,他涉嫌杀人,被捕时正试图掐死一个女人。洗浴中心不止涉黄,还涉黑,有毒品交易,抓了二十几个打手,有你说的人。这件事的所有细节请你严守秘密。”

放下电话,我长出一口气。

自从发现伍利的老巢,牟立新几人就开始暗中监视,摸清了伍利和其他打手出入梦海阁的时间。我又请私家侦探挖出了伍利和梦海阁老板的关系。李凡、朱颜同两位资深设计师做了一个惊心动魄的PPT,有图有照片有动画,讲述了从茂源公司强拆和新村到竞标过程中的事件联系和人物关系,并提供了关键人物伍利以梦海阁为据点的真实图片。我把PPT放在一个邮箱里,给任书记发了短信,告知邮箱密码,说我们掌握了关于这块地内幕交易的真凭实据,如果任书记感兴趣,只需占用他几分钟,就能看到关键。

四个小时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对方自我介绍是省公安厅的,说任书记已经看过内容,由他负责进一步调查,又问我有没有可利用的内部关系确定伍利的行踪。我说我可以请私家侦探调查。他对此并没有深究,我们双方心照不宣。

我找到私家侦探和牟立新,侦探说不敢保证,牟立新却说他有办法。我就把侦探公司当成幌子,作为对牟立新的保护。牟立新果然通报了伍利的消息。

我对梁凯和李颦施说:“调动一切关系盯死伍利,千万不能让人把他捞出去。打手里有参与强拆的人,这些重要人证,一定要看紧!”

三、竞标重启

伍利被正式批捕。部分涉案人员已经招供,伍利参股洗浴中心,收受贿赂,与黑社会勾结豢养打手,为卖淫吸毒保驾护航,他的罪行远远大过一个强拆。对伍利的讯问也有重大突破,他暗示,手里有证据证明强拆非他主使,但他要和警方谈条件,戴罪立功。

于是,各方势力全都聚焦在伍利身上。我们的眼线传来消息,无论是市委、检察院还是法院,都有人在活动,甚至连任书记也受到了来自省里的压力。一个小小的镇长,竟然牵涉到省里的高层要员,可想而知,这巨大的利益链条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任书记再一次做出追查到底的批示,这让我们信心倍增。敌对关系都已明朗,我们集团的活动也从幕后走到前台。上次差点儿丢命,现在真刀真枪,我再不敢掉以轻心。我带着一众属下躲进层层把关的云河军区高干家属区,还特意包了房间接许乐陶过来,嘱咐她说万一有人打她主意,她要说我早把她甩了,还定了暗号,如果她真被威胁应该怎么告诉我。

许乐陶看我认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讲了当初被劫的经过,她满眼都是惊惧。我们坐在沙发上,她使劲儿抱着我,缩到我怀里。天黑了,我要送她回宿舍,她摇头,眼泪一滴滴落下来。她啜泣着说:“你能不能换个工作?能不能不做这些?你要是真心和我好,你就辞职,咱俩一起打工,我不用你养,我能养你。”

我又是心疼又是难过。我明白,这种事不是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儿能承受的。我反复告诫她少出校园,一定保持低调,最好把精力全部投入到学习当中,在哪里都不要独自一人,哪怕找个男同学当临时男友。

夜深了,许乐陶在我怀里睡着了,我没想到,她高高的个子会蜷成这么小的一团。我把她抱到床上,守了她一会儿,也趴在旁边睡着了。

我和梁凯、李颦施使出浑身解数,上找任书记,下通看守所,想尽一切办法想让伍利早点儿开口,可是,检察院的同志们一改往日作风,出奇地尊重人权。

就在我们忧心忡忡之际,忽然传来消息,市政府对和新村地块的竞标下发了指导意见,意见认为,根据市委市政府联合调查小组的调查结果,虽然和新村地块在征地过程中存在操作不当的问题,但该地块的规划与开发对推动十谋县地方经济以及繁荣云河周边地区都将起到极大的促进作用,符合整个地区的长期发展需求,因此,该地块将在市政府监察小组的指导下重新竞标。

十谋县再一次发了招商通告,一个月后报名截止,这次竞标只有一轮,终级PK之日就定在报名截止日期后的两周。

梁凯问:“竞标方案是在原来基础之上完善还是推翻重做?”

我说:“原来的竞标方案,关键就在于老年社区。我们可以拿到国家两个亿的无息贷款,不仅要动用部里的关系,我们手里还握着建设部的技术推广批文。这是实力与关系的综合,除了我们,他们哪一家都没有这种能力。如果他们没有国家支持,这个项目还没等赚他们就会被断掉的资金链勒死。这就是我们的优势。我们手里比他们多两个亿可用,就拿钱压死他们!现在的关键在于,不管是吹牛还是空头支票,我们都要把这个标拿下来。我们就在原来的方案上把投资拉高,做整体项目的进一步完善,不仅要体现钱的优势,更要体现整体设计水平的优势,增加公益和福利设施。而且,我们要提出一个严格的监督机制和管理标准,比如三年甚至是五年监督,在实现的过程中,每一个步骤都能实打实地让政府监控,做到了怎么办,做不到又怎么办。如果谁敢提出异议不要标准,就是摆明了想腐败,而如果按照咱们的标准,其他公司摆明了要赔钱。也就是说,就算我们竞不上,也要让这个标准产生,竞上的公司也要按照这个标准执行,如果能这样,我们的胜算就很大了。当然,这么做我们自己的利润也很小,甚至短期之内资金回笼过缓,但是,对于未来的战略还是非常划算的,我们不仅可以控制整个西南地区的高端建筑市场,还可以辐射东南亚,大型社区也会衍生出不同的社会服务和需求,这会加快我们的资金回笼。而且只要我们赢了,所有的关系就成了真正的关系,我们就坐实了政府项目的垄断者。”

李颦施说:“伍利已经暗示强拆是某个领导指使,按理说,应该审个水落石出才能进行下一步。可竞标这么快就重启,就说明,有些势力连任书记也要考虑平衡。有人想用竞标移开众人的视线,告诉大家无论伍利案件结果如何,都不会改变竞标的进程,而且,他们也做到了。”

梁凯说:“既然他们这些人仍在掌控全局,就要继续保证最初的结果,保证美国GBD公司胜出。我们应该分两步走,一方面提出监管措施,让任书记支持我们,让监管措施作为竞标的条件和标准,在竞标之前得到认可;另一方面,积极活动,让伍利开口,哪怕不成功,做个假象打乱那些人的阵脚也是好的。”

我从头到尾想了一遍,确定再无遗漏,说:“就按大家的意见,一、监管措施递交任书记。二、给伍利个通道,告诉他如果和我们合作,不仅能减刑,我们还会给他其他保障。三、进一步完善方案,和其他公司拉开距离!”

其实还有第四,我的秘密方案。在上一轮的泄密事件没有水落石出之前,我不可能忽视任何疑点。这个秘密方案只有我自己知道。

四、镇长之死

刚进看守所,伍利挨了结结实实的一顿揍,没原因,就是号头儿看他不顺眼。但伍利很懂规矩,警察问他是否被打,他明明满身伤痕,却矢口否认,夹着尾巴极尽谦卑地和号头儿套近乎,饿着肚子省饭喂他。伍利的厚黑学早已炉火纯青,当奴才拍马屁的功夫哪是那些贩夫走卒街头混混可比!号头儿很快就不找他麻烦了,几天后,他又被送到过渡间,也就是看守所里相对舒服些的地方,干活不按分量,还有人给他送了钱,他可以自己花钱买饭。他知道,救他的人开始行动了。

然而,迟迟没取保候审,伍利才意识到,事情并不像自己想的那么简单。日子一天天过去,外面除了给送几次钱,没有其他迹象。黑漆漆的牢房阴湿寒冷,晚上,伍利对着潮气扑鼻甚至能渗出水珠的墙,看清了未来的命运——自己恐怕没机会出去了。而自己背后的那些人,他们有能力保全自己吗?如果保不住,他们会不会让自己死?于是在讯问的时候,他放出狠话,说强拆有人指使,他手里有证据。这么说,是给那些人施加压力,你们不想办法捞老子,老子就把你们拉进来!如果自己有个三长两短,证据早留好了,随时可以公诸于众。死了也要拉群垫背的!

出完劳动号的傍晚,伍利给号头儿和自己各买了份饭,赔着笑坐在号头下首,正要往嘴里扒饭,忽然盘子被端走。他刚抬头,一盘冒着热气的饭菜正扣在自己脑袋上。接着,饭盆和拳头雨点般向脑袋砸来。伍利拼命护住脑袋,突然肚子一阵剧痛,只感觉有什么东西硬生生地扎进皮肉里。伍利发出杀猪般的嚎叫。管教很快过来驱散众人,把打人的犯人强行带走。

伍利被送进医务室,他的肚子上插着一支折断的牙刷。医生对这种伤司空见惯,做过局麻,利落地处理伤口。处理完毕,伍利被送进一间专用病房,里面只有一张铺着白床单的床,一个洗手池和便池,一面墙快到屋顶的地方开了个带不锈钢栏的小窗。

人生如梦,堂堂镇长居然沦落到如此地步,伍利悲从心头起,忍不住落下眼泪。他不想死,是因为原来活得太好,吃香的喝辣的,想要的都有了,还因为他牵挂着自己的一儿一女和老爹老妈。一想到此刻亲人的感受,伍利的心就一阵战栗。

麻药药性过去,肚子上的伤口越来越疼,伍利辗转反侧,刚迷迷糊糊睡着,又疼醒过来。半梦半醒间,听到有脚步声穿过寂静的走廊,开锁的声音,接着门咣啷一声被推开。伍利努力睁开眼睛,昏暗的光线勾勒出墙顶高窗的影子。

三个男人走进来,重新关上门,伍利看到了熟悉的面孔。一个男人向伍利伸出手。

伍利脑袋轰的一下,他看到那人手里有一个U盘,这是自己亲手交到对方手里以防不测的。伍利定了定神:“你觉得我有这么傻,只留这一个副本,只放你一人手里吗?”

“涛哥手里的那份也交了。”

郭涛是望海阁的老板,伍利被抓当晚不在洗浴中心。男子拿出手机放出一段视频送到伍利面前,伍利的脸色黯淡下去。

“大哥,如果你说还有证据,上面只能认为留在你老婆或者你儿子手里了。”

“你晓得,外面的事我从来不让他们参与。”

“我对上面也是这么说的。”

视频在继续播放——两个孩子放学了,一路打闹,伍利的老婆走在他们身后,脸色茫然地拎着书包。

“大哥,你别怨我,我也是没办法。你放心走吧,我以我老婆女儿的名义发誓,我会照顾他们,只要你走,没人找他们麻烦。”

第二天早晨,护士端着托盘打开病房门。突然,托盘当啷啷摔落。

伍利的尸体悬吊在高窗的铁栏杆上,早已冷透了。

五、深湖迷雾

芬姐说她没法把监管措施交给任书记。“你不为我想想,我有什么权力递交这份监管措施意见书,这是监理处和审计局的事,我要是这么做不是明显越权吗?踩着那两个部门的领导往任书记身上贴,我以后还怎么混?”

其实我何尝不知道程序,但时间紧迫,这个意见书必须得到任书记的支持,才有可能在正式竞标时生效。上次我单独给任书记发短信,一是情况紧急,二是为了保密,虽然结果是成功的,但任书记指定的联系人已经明确要求我守口如瓶,我想这也代表了任书记的态度。现在涉及竞标的具体事务,我如果擅自联系任书记,恐怕会引起任书记的反感,所以只能请芬姐递交。

没想到芬姐大发雷霆,说上次的事就已经很险了,多亏你有狗屎运记者报道了那件事,不然现在还不知道怎么给你收拾残局呢!她下死口不让我找任书记,说我是她招来的商,只要把材料送到任书记那儿,不管是谁送的,都会给别人留下话柄。

我明白芬姐的想法,她负责招商,不只在意招商结果,更注重结果出现之后,和她合作的财团是否能为她所用。她需要的是一个在自己控制之下的网络,每个结点都有条不紊地在她掌握之下运作,像我,像彭济元,还有其他在这个网络里利益相关的集团,而一旦遇到风险,她随时可以撤出,保证自己的安全。如果我真的激怒了她,她完全可以放弃我,重新选择合作者,所以无论我做什么,都不能超越她的底线。任书记我必须去找,但我应该怎么做,才能让芬姐接受呢?

晚上开碰头会,大家七嘴八舌,仍是毫无头绪。无奈之下,我只有再硬着头皮找芬姐,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没想到一连几天,芬姐对我都是避而不见。这天我在芬姐办公室门外碰了一鼻子灰,心灰意懒地坐上车准备和梁凯回办公室,手机响了。我一看,心突地一跳,是小毛的电话。

“大哥,那个苏晓沐来了!在湖里画画呢!你快过来吧!”

车在高速路上狂奔,她的脸在颠簸中滑过树影。我似乎能听到她的声音,看到她的轮廓,她落寞的神情游离在广袤的湖水之上。我的眼睛有点儿潮湿,我不断深呼吸,警告自己别慌别激动,也许那并不是她,也许又是空欢喜一场。可这次,我分明闻到了她的气息。

傍晚的阳光泛着紫红色,我一次次超车、超速,只想在天黑之前赶到。到达仙霞湖边时,湖水已经发出暗黄色的光芒,小毛在湖边向我挥手:“你先去,看看是不是她!”

他带我走到船边,让我上一艘船,船上一个黑黑壮壮的船夫拉下了缆绳。小毛说:“你跟他去,是他家船,我在岸上等着!是再来找我!”

小毛的纯朴让我很是感动。我跳上船头,天边云霞翻卷,淡绿的湖水渐渐变得浑黄,又被船桨搅动出绚烂的涟漪。此刻,泪水已经蒙住双眼,希望像是从黑暗中升起的星辰,熠熠照耀我胸中压抑不住的痛楚。在仙霞湖广袤柔软的胸腹之间,我吸吮那个女人在另一些时光留下的气息。水打在船底噼啪作响,发动机呜呜欢叫,水天之间,余晖渐渐幻化成灰黑的云边。

船开了很久,在一遍遍无法忍耐但又不得不忍耐的煎熬里,我隐约看到水天相接之处出现了两个小黑点。我跑到船尾,在突突的机器噪音里对着船夫大声喊:“师傅,能不能再快点儿!一会儿她的船会不会走?”

“没的事,走的是同一条水路,是我家的船,他们回来我们也遇得到!”船夫大声回答。

我回到船头,努力睁大眼睛。发动机喧嚣的隆隆声压住了湖水动荡的波澜。天色越来越暗,我的视线只及几米,远方的湖面一片朦胧,那两个黑点不见了。我下意识地回过身,发现船夫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我背后几步远的地方,手中拿着短桨。我全身寒毛刹那直竖,船夫愣怔片刻,马上向我冲来,挥桨猛砸!情急之下我向后一仰,左脚踏空,栽进湖里。

我满心惊恐地沉下去,他们原来是要害我!小毛竟然是和他们一伙的!小毛怎么能装出那么真诚的面庞?冰冷的湖水刺激着我的大脑,我用力一蹬,一只皮鞋在水中掉落。突然,我发现船正突突开向我的头顶!我惊慌失措,在水下斜线游动,在胸口快要炸开的时候,终于浮上水面长喘口气,又潜入水下无声无息地向外围游去。

我听到发动机的声音追随着我,游出一段距离,那声音竟然离我越来越近!我拼命向远处游,等再冒出头,听出原来船是在兜圈子,他们是想用船压死我。兜了几圈之后,船开走了。我蹬掉另一只鞋,仰身漂浮在水面之上保存体力,倾听发动机的声响越来越远直至沉寂。我抬腕看看心爱的航海手表,确定了方向。

因为苏晓沐的缘故,那两座山峰的位置、角度,早已印在我的记忆中。害我的人既然选择这种方式,肯定不知道我酷爱航海精于游泳,不知道我永远戴着这块虽不起眼却可随时确定方向、经纬度、温度和深度的航海表。

可我仍然凶多吉少。我正处在水域面积达二百多平方公里的仙霞湖腹地。粗略估计,离我最近的那座山最少也有六七公里,看山跑死马,何况在水里!高原的温差大,目前还不觉得,但一小时后我的体温会随着水温迅速下降,更可怕的是,我早已注意到仙霞湖岸边有密密的水草,就算我能坚持到山边,如果山边也有水草区,我一样必死无疑。

好在湖水出奇地平静,我横弋在浮波之上,茫茫湖水里只有我一个人,云层遮空,伸手不见五指。忽然有闪电划过,把黑暗的天幕撕开一道闪亮的裂缝,继而传来沉闷的雷声。我不由加快了速度,看看表,已经游了一个小时,我感到自己的胳膊和腿渐渐沉重起来。这时,又是一道闪电,我看到了两团山脉,雷声紧随而至,脚下的湖水也动荡起来,雨珠噼啪落下,风声渐起。

山峰就在前方,但黑漆漆的阔大水域像是在不断扩大,怎么也游不到边际。借着闪电,我看到水中自己的影子,想起彭济元讲过的传说,那些在我脚下的蜡尸,更增阴森森的绝望。我又想起苏晓沐,我曾对她说过,因为我太爱大海了,如果有一天老得不想活了,我就游到精疲力竭魂归大海。而此刻,我却多么渴望生存!我的身体正在渐渐僵硬与冰冷,我怕,我不想今夜孤单地死去,变成湖底伫立的一具蜡尸!

山峰的轮廓渐渐变大,就像迎面扑来的暗影狂澜。大雨滂沱,打得我睁不开眼睛。越接近岩岸,我越感到巨大的恐惧。我的脚时而碰到什么物体,却已变得麻木,分辨不出脚下暗藏的危险。借着闪电,我看到一块突出岩石下面裸露出的树根,便拼命游过去,一把抓住它。

我再也无力移动,手臂也不听使唤了,我在水中绝望地晃荡着,只要一个浪头就可以把我卷入水底。我想到爸爸妈妈,庆幸不久前回家陪他们过了节,还有苏晓沐、许乐陶,最终还是妈妈的绝望占据了我整个儿脑海,我不孝,她以后可怎么活?她会疯的。

我的手终于抓不住了,向岩石的阴影沉下去。头已浸到水里,腿却碰到了岩角,瞬间的刺痛使我的身体再一次向上挺起。我用手摸索着扒住岩角向上,挣扎着爬上露出水面的岩石的圆顶。

不知过了多久,温暖渐渐唤醒了我。阳光在眼皮之外移动,意识突然欣喜若狂,我还活着。不计其数的虫儿在我头上身上飞来跃去,我慢慢睁开眼睛,一簇藤蔓阔叶在我头顶摇摆。我试着撑起身体,头晕目眩,手足无力,但我还是挣扎着爬过大石,顺着山脚寻找出路。我在岸边厚厚的植被里蹒跚而行,幻想着能发现一缕炊烟。当我转过一个山弯的拐角,忽然惊喜交集,我终于发现了人的痕迹,一条被人踩过的土路!

被岩石挡住的光线骤然冲进我的视野,面前是一大片空地,对着另一座山和波涛起伏的湖水。我的手臂突然失去支撑,我趴在地上,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变薄变轻微不足道地随风飘起。我忽然听到声音,有什么东西正在一下下地敲击地面。我努力抬起头,有人来了,迎面出现一个阴影,拄着拐,脚步沉重缓慢。

我使出最后的力气撑起身体,准备向对方求救,然而我的呼救声却卡在了嗓子里。对面的人头戴白色宽边遮阳帽,帽檐宽大遮住了脸,手中并非拐杖,而是一个折叠的木画架。她一瘸一拐,每走一步都用木画架支撑着身体。她抬起头,久远的目光穿越铁灰色的时空落在我身上。四目相对的瞬间,我眼前一片黑暗,我感觉自己向大地的深渊栽去。

苏晓沐……

六、重逢

幻觉一次次重复,头和胸膛在灼烧,热烘烘,冷冰冰,昏迷套着昏迷。忽然,我听到了她的声音,像流水一样,漫开在天高云卷的晴空里。透过闭合的眼睑,我能分辨出光芒和树叶的间隙,她的声音蔓延在我耳边,细细密密地爬向我的肩膀、脖子、头发,一点点向里渗,似乎要把我揉碎。暖洋洋的街道上,周围的行人说着我听不懂的方言,她的手臂在空中划过,我们推开一家家小店的门,空气中弥漫着热带水果轻微腐败的香气,一股温暖的热流从嗓子流进身体,到处都是令人困惑的明亮……

有人按住我的脉搏,手指温暖干燥。我还是睁不开眼睛,但意识告诉我,阳光很好。我听到有人说话,然后,我听到了她的声音,眼泪一下从紧闭的双眼中涌了出来。这么说,并不是幻觉。

她看着我,慢慢摘下帽子,然后,摘下了假发。我的血一下涌上头顶!她的头是秃的,刚长出青色的寸茬儿,头侧、额角缝针的地方清晰可辨

“醒了,醒了!”

我慢慢睁开眼,一张苍老温和的脸正对着我。她的头是秃的,是个老尼姑,她旁边站着的,正是我魂牵梦绕的苏晓沐。

苏晓沐脸色憔悴,眼圈泛黑,泪珠颗颗滴落。我惊讶地发现,她仍戴着帽子,头发有些奇怪。我躺着的角度,恰好能看到她下巴下方有条长长的疤痕,疤痕下还有大片的淤青暗紫。她看着我,慢慢摘下帽子,然后,摘下了假发。我的血一下涌上头顶!她的头是秃的,刚长出青色的寸茬儿,头侧、额角缝针的地方清晰可辨。

“别急,已经好了,来,再喝点儿药。”

她侧身拿过碗,用勺子喂我,我尝出了药的味道,在我昏迷时喝过的,苦中带甜,一过喉咙特别清爽。老尼姑和她说了几句什么,对我微笑一下出去了。苏晓沐说:“别急着说话,把药喝完。”

她一口口喂我,我没有丝毫重逢的喜悦,在心里混乱疲惫地询问自己为什么会发生这一切。喝完药,她转身把碗放在桌上,又回到床边坐下。我注意到她的腿是瘸的。她说:“对不起,接你那天,我出了车祸,在医院躺了四十多天才醒过来。我知道我不只让你担心,还让你……特别痛苦。”

“醒了,为什么不找我?”

“醒了也动不了,做了几次手术,第一次能坐起来照镜子的时候,我……很难接受自己的样子。我也想过给你打电话,可手机早撞碎了,我实在记不起号码。那时候,我爸妈都快崩溃了,我不想再让他们分神找你。后来出院回家,第一件事就是上QQ给你留言,却发现,你和那个小女生好上了……其实我特别为你高兴,也想,没必要再打扰你了。”

想起许乐陶在我空间里那些不管不顾的留言,我无法形容此刻内心的感受。刚刚苏醒的苏晓沐看到这一切,会是多大的打击!她是为了接我才出车祸的啊!我想说什么,一口气却堵在胸口。

苏晓沐急忙捏住我的人中说:“别急别急!都过去了!”

她不断搓着我的脸和额头帮我放松。一切都很讽刺,她柔软的手,我无数次渴望握着拉着的手,最终却以这样残酷的方式给予我抚慰。

当我再一次醒来时,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被子上。我想看时间,却发现表不在腕上。我试着坐起身,还是头晕目眩。苏晓沐不在房间里,我强撑着下地推开门,阳光迎面射到脸上。

这是一个很大的院子,旁边还有几道门,雕花木格栏窗棱,配着只刷清漆的格扇。我推开旁边的门,顿时呆立当场。阳光从我身后透射进来,照到了整面墙上的《破晓之日》。

再站到这幅画面前,我恍若隔世,又惊讶地发现,它已不同于以往。凄凉的落日之下,血红中增添了一些光茫,给黑暗的湖面注入一道粉红的霞光。在霞光的映照之下,湖水里沉浮的人形,有几双眼睛像是被光刺激了一样半睁半闭。他们的目光不再空洞,而是或迷茫,或希望地朝向画面的一角,那里,天空已经从黑暗翻卷的云层中绽放出来,变成饱满的深蓝,星星由近及远,像是画卷之外有着更灿烂的辽阔夜空。

整幅画没有了当初的压抑疯狂,而是悲伤中带着一缕细细的温暖,充满悲悯的色彩。我看到蜕变的苏晓沐,又看到以前的自己,看到我的张扬狂妄,她的忧伤迷茫,那些鲜艳的甚至有些尖厉的色彩,被她满怀深情地记录或回忆下来,在她的笔下,爆发出难以想象的自然强光。

我不知不觉泪流满面,扶着门框摇摇欲坠。为了苏晓沐,我来到这遥远的边陲,两经生死,多少次午夜梦回,那些无边的痛苦与绝望压迫得我喘不过气,虽然我们终于再见,一切却已不复从前。

夕阳的余晖从窗外的树丛中温和地透射进来,山脊上的岩石释放出带着热量的微光。我从沉睡中再一次醒来,独自待了一会儿,拿起床头柜上的小木槌敲墙壁。苏晓沐推门进来,我问:“我来这里多久了?我的表呢?”

“在抽屉里,今天是第六天了。”

“六天!”我猛地坐起身,又“啊”的一声躺下去。

“你要干吗?别动,我去拿。”苏晓沐拉开抽屉拿出表给我戴上。

我说:“你给我点儿钱,我要走。”

“走?你连站都成问题!”

“我以后再和你解释,把你身上所有的钱都给我,立刻送我出去!”

“可是,我现金只有几百块,存折在家,我可以去取……”

“先把钱给我,不够我再想办法。”

“哦对了,还有张卡,那里面应该有些钱,到银行查下,有多少取多少吧。我陪你上岸。”

我们简单收拾了东西,乘送米的驳船上岸。苏晓沐坚持送我去云河,我虚弱无力,便讲清楚她去可以,但一切得听我指挥。

我俩搭上一辆空货车,坐在两个纸箱上。司机关上车厢门的时候,我看到苏晓沐的眼睛里满是不安,她不懂为什么不能找个正经车回云河。我问她为什么会在山上,她告诉我,她父亲曾给庵堂捐过一大笔钱,她也入了居士,出院后,她腿脚不便,就借住在此完成画作。这两座山少有人居,庵堂只有住持带着十几个尼姑清修。

她问:“你怎么会找到我?你是游过来的吗?”

天哪,可怜的苏晓沐,她竟然以为我是在找她。哦,不对,我几乎忘了,她是况思含,是另一个人。

“你租过船到湖里吗?”我继续问。

“租过一次,那是我出院刚能走的时候,怎么了?”

“只有一次?我们遇见的头一天你没租船去?”

“没有,我腿不方便,不能总让家里人接来送去,不然就不来这里了。”

看来,第一次发现苏晓沐的人的确是小毛,害我的人并不知道苏晓沐在这里。既然凶手们能把我骗来,肯定是研究了我的手机通话记录。如果这样,他们查梁凯的通话记录也肯定轻而易举,所以我不能用任何当地号码和梁凯联系。

凶手不用刀枪干掉我,很明显,是不想让我身上有伤痕。也许我失踪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结果,我是自己接电话出来的,谁知道去了哪里?就算有一天找到尸体,身上没有伤痕,也就成了无头悬案,不会成为阻碍竞标进程的刑事案件。他们为什么急于害我?是因为我要呈给任书记的监理措施预案,还是我准备和伍利达成交易?害我的人是了解我和苏晓沐的关系,还是单纯研究通话记录知道我要找这个人?

我的脑海中突然蹦出了一个名字——卡夏。她知道我要找苏晓沐。

可以肯定,害我的人绝不了解我的从前,如果知道我游泳技术好,不可能用这种方式。我的同事们都了解我的游泳身手,我也不止一次和他们显摆过我的航海表,如果是他们,不会傻到连这一层都想不到。

卡夏知道我要找苏晓沐,她也是偷资料的最大嫌疑人。可我们远日无冤,近日无仇,就算她偷了资料,也不用处心积虑地置我于死地啊!再说,这么复杂的谋杀,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谁是她背后的指使者?我突然全身一阵冰冷,芬姐?只有她知道我想找任书记做什么,而且也只有她能指挥彭济元,再逼迫卡夏,可她是什么时候被收买的?如果是卡夏,赃款在哪儿?我们对卡夏的调查真刀真枪,却未发现丝毫线索。难道她还真找个地儿把钱埋起来了?

想起和芬姐的情分,我心里一阵阵发寒。芬姐待我不错,除了合作关系,我是一直真心把她当大姐的。看看我身边这些人,芬姐、彭济元、卡夏、苏晓沐,或朋友或共事或是我爱的人,可每个人都有让我不能相信的理由。我再一次想起那晚我问卡夏时她的回答:“你说的应该是况老师,她出国了,她得过许多奖,你可以上网查一下……”

苏晓沐没有出国,为什么她单位的老师和学生都众口一词说她出国?她明明早就离开崇原艺术学院了,为什么骗我说她是去交流?为什么她会提前换QQ秀?为什么用那句话——此恨绵绵无绝期?我们相处那么久,她为什么从不想告诉我真名?为什么从不提她的过去?问她,总被她轻描淡写地一语带过,她想隐瞒什么?为什么她要单独办个号和我联系,却从没告诉我她还有另一个当地的手机?

此刻,苏晓沐就在我身边,我却不知从何问起。两次与我擦肩而过的死亡让我对一切都充满怀疑,最终我决定,说一点儿真话,试探她一下。

“我还真是来找你的。上次来仙霞湖,偶然发现你画的这两座山,你几年前经常租船来这儿画画吧?”

苏晓沐点点头。

“我们当时在两座山间看落日,一眼我就看出了这是你的原视角。我想你失踪那么久,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不愿意见我,可能都会回来完成你的画,就雇了一个船家找你,后来他真见到你了,就是你第一次坐船的时候。这次过来是他第二次给我打电话,说你正在画画,结果我上了他指定的船,被打下水,游了很远才死里逃生爬上岸的。”

苏晓沐呆呆地望着我,眼神一片迷茫。她像是认为我在发烧说胡话,或者我的话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她吓傻了。总之她的反应让我觉得是正常的,她没骗我,别人并不知道她在仙霞湖,她也不知道发生的一切。

她突然打开包拿出手机,她的动作有些凌乱,除了画画,我从没见过她如此急促。她把手机递给我说:“赶紧报案,快!”

我摇摇头:“现在不能报,一会儿取了钱,你就包个车自己回去,我处理完事情就去找你。如果不找你,那你就……就当从来没有见过我这个人。”

“什么?你不要吓我,你不报我也会报的!难道你也犯了罪?”

“没有,相信我,我报案不见得安全,我只能向一个人报案,而且首先要把自己隐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

苏晓沐呆呆地瞪着我。我既不想,也无力向她解释什么。车把我颠得昏昏欲睡,后来我果真睡着了。

晚上,我们终于到了云河。苏晓沐带我到中医院附近的一个家庭旅馆安顿下来。这种旅馆大部分是偷着经营的,只要给钱,就不用身份证登记。房间还算干净,苏晓沐让我先躺下,又去公共厨房给我熬药。我拿出新买的手机和卡,拨通了梁凯的电话。

电话很快接通,不等梁凯说话,我压低声音:“别说话,是我。你记另一个手机号,一会儿用一张安全的卡打过来,不要告诉任何人,我要和你单独说话。”

挂了电话,我换上另一张卡。不久,电话响了,是梁凯。他问:“你在哪里?怎么失踪了这么多天?你爸爸和哥哥来了,我和李颦施刚刚把他们送回酒店。你现在安全吗?”

“我差点儿被人弄死。听着,先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的消息,你们该做什么照常做,也不要告诉我爸爸和哥哥,正常接待他们就好。你现在立刻找我们自己的关系控制一个人,他叫小毛,是仙霞湖明星渔洞码头上的船夫,二十一二岁,有老婆有小孩儿,就是他把我骗到湖边的。咱的车停在湖边停车场,小毛把我骗上一艘船,船上的男人把我打下水想要害死我。你要想办法找出背后的指使者。”

“明白。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伍利自杀了,这个事前天才对外公布。但据可靠消息,他已经死了十几天了。他留了份遗书,把所有责任都揽过去,说是他贪污了县里下拨的补偿款,指使黑社会强拆。”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自杀?不可能!”

“真的是自杀。咱自己的关系说,检验结果准确,真的是他的笔迹,血书是在医院的临时病单上写的,指纹确认无误。看守所的人说事先他曾挨过犯人的打,肚子上还被人用牙刷扎了个洞,刚做过手术,当晚住在单人病房里,有充分的时间写遗书。他是用身上的绷带在窗户上把自己吊死的,指纹、床上的脚印什么的全都吻合。当然,还是有很多疑点,比如说当晚巡查竟然没人发现,估计很可能是被胁迫死的,但的确是他自己动的手。”

我的冷汗簌簌而下,想起伍利的狠毒,这么个狡猾阴狠的角色竟然能顷刻间销声匿迹,我的手控制不住地发抖。真是万幸,他们用那种方式害我,如果换其他任何一种方式,我都必死无疑!

“在你失踪的第二天,于局长打电话找你。我说你去办私事还没回,她说你电话打不通,就亲自来了。她当时很着急,说伍利死了,让我们赶紧找你。我告诉她头天你接个电话就匆匆开车走了,然后再也联系不上。于局长让我们立刻报案。我怕你真有私事,说再等一天,结果第三天你还没消息,我们就报了案,又汇报了总裁,在报纸上登出寻人启事。昨天晚上,于局长带着我和李颦施夜闯任书记家,汇报了你失踪和伍利自杀的消息。书记听后非常震惊,我俩又向书记汇报了公司被窃取资料的详细过程,把监理措施意见书也给书记了。今天一早我就接到了警方和于局长的电话,刚刚成立专案组彻查你失踪和伍利的死因,还给我和李颦施特设了二十四小时绿色联系通道,如果有你的消息,专案组会立即行动。你回来的消息还要向专案组保密吗?”

“坏了!”我心里咯噔一下,“立刻抓小毛,别让他看到报纸躲起来!你就让专案组查我的通话记录,随时告诉我调查进展,我看看情况再定!”

“徐总,你爸和你哥受的打击可不小!”

“你想办法给他们点儿暗示,他俩都是一点就透的人。”

放下电话,我试图理清思绪。

我对芬姐产生怀疑后,除了任书记,再无其他人可以帮我。但芬姐因为我的失踪做了她最不愿意做的事,夜闯任书记家,而且梁凯还递交了监理措施,那芬姐的疑点就没有了,除了一种可能,她表面做戏,任书记也默许。现在关键是看任书记对监理措施的态度,如果他置之不理,就说明他有可能默认我成为牺牲品,以保证他政局的和谐。既然任书记已经知道我失踪并成立了专案组,我就不需要再给他打电话了,我只要冷眼旁观他的态度,就知道是不是芬姐在害我。同时我也特别想知道,对我下手的人如果以为我死了,下一步他们会做什么。

七、赃款

第二天早晨,我和苏晓沐下楼来到医院的ATM机取钱,我今天必须买一个可以上网的笔记本。

苏晓沐先取出一张卡里的五千块钱,又从钱包的最里端抽出另一张卡,插进机器里。这是一张很旧的卡,上面号码的位数和现在的不一样,应该是早几年的银联卡。按了密码,她注视着屏幕,一会儿,一串数字跳出,她有些茫然地盯着屏幕。在她没反应过来之前我已陡然心惊,里面的存款竟然有五十万八千二百四十二元!

苏晓沐终于数清楚了,她转头看着我。我的身体几乎僵硬,一根清晰的脉络像一支尖锐的银针扎进我的脑海。我突然抬手按退出键,抑制住怦怦的心跳,拿出卡拉她远离排队的人群尽量平静地问:“是不是你爸妈给你存的?”

苏晓沐迷惑地看着我:“不会啊!他们就算给我存钱也得告诉我呀,再说他们根本不知道这张卡的卡号。不会是银行搞错了吧?你怎么用这种眼神看我?”

我不知道我看她是什么眼神,我只知道自己脑海中的那些显著的疑点突然被这五十万串成了一条线,如果我的怀疑是真的……不,我无法想象,不能接受!我的头脑中出现了理智的声音:别让苏晓沐产生怀疑,淡定,淡定。

我定了定神:“我们去银行窗口看看吧,打份清单,也许真的是银行搞错了。”

她怔了一下,也许她终于想到她的真姓实名了,但还是听话地跟我进了银行。我们在一个窗口前排队,轮到她时她打开钱包拿出身份证递了进去,我看到了那个纠结于心的名字——况思含。我扭头看她,她也平静地和我对视,神情里没有丝毫歉意或是羞愧,好像我应该对她用假名的原因了然于胸。

我观察她按的密码——409116,苏晓沐记不住数字我是知道的,她说她醒来后想不起我的电话号码我并不感到奇怪,连她自己的电话号在充值时都要经常问我,她所有的密码都是她的生日。看来,116是另一个人的生日了。我真想立刻打电话给梁凯让他查卡夏的生日。

银行工作人员查出,卡里的钱的确就是我们看到的数字。钱是分两次存进银行账户的,八月三十日存了二十五万,九月十二日存了二十五万,而我们的竞标,是在九月九日。存款人名叫陈杨,苏晓沐从没听说过这个名字。银行工作人员说如果要查底,只能到存款的银行去查,她告诉了我们那两家银行的地址。

走出银行大厅,苏晓沐仍是满脸疑惑,我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边。走进街心公园,她坐在一张长椅上,阳光把天地之间涂成巨大无比的金黄背景,我很难分清头顶的枝叶间是金黄的花朵还是阳光的碎片。沉默一会儿,我问:“苏晓沐,你还当我是你最亲近的朋友吗?”

她的目光停留在远方的云朵上,半天才说:“你一直是。”

“我还是爱你,你相信吗?”

我看到她的眼里慢慢噙满泪水。

我擦了擦满头的虚汗,靠在长椅上,我们俩就这样一起望着天空。云彩真美呀,层层卷曲的白色浪沫,像漫天河流中起伏的波涛。这个景象,无可替代地成为云河这个城市,还有绵绵不绝的崇山莽原的象征。

“你愿意跟我说说那个人吗?你猜到的那个人,还有你叫况思含时候的事。”

“对不起,我不想说什么。”

第七章 反戈之变

一、爱人

“他租我船,在船上呆了一晚上,他说他是画画的,要找另一个画画的人,是女的,叫苏晓沐。他说我要是能帮他找着,他给我五万块钱。从那往后,我没事儿就在湖里转悠!过了半个来月吧,我在湖里就看见那女的了,坐老黑老婆的船,和大哥说的人差不多,我估摸是她。我就给大哥打电话,没想到听大哥那语气,好像不想找了,我就急了,那我这么长时间不是白忙了吗?我说找人也不值那些钱,给我五千就行。我俩说好下次我再看见那女的就打电话让他赶紧来。过了一阵,有个人突然来找我,问我是不是有个姓徐的让我找人。”

“是男是女?”

“男的。”

“什么时候找的你?”

“也就十五二十天前,我也不知道他咋知道我的电话,他直接给我打的,说他在码头要租我船,我就去了。”

“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给我一千块钱,问我大哥想找谁。我告诉他找个女的。他问我那女的啥样,当时我留了个心眼,万一是坏人呢,我就没说。没想到他当着我面打了个电话,打完他就问我,是不是找一个画画的女的,大眼睛双眼皮大个儿,姓……姓什么来的,我没记住,反正不姓苏。我一听,这都认识啊!他说那是大哥和他的朋友,他是帮大哥的,但是不想让大哥知道,让我必须保密,不能告诉大哥,说大哥那份钱还让我挣,然后就把一千块钱给我了。”

“之前你和别人说过这件事吗?”

“没呀!赚钱的事我能和别人说嘛!大哥跟我说过,那女的叫苏晓沐,也有可能叫别的假名,找着了也不让我跟她说大哥在找他。给我钱那男的说帮大哥找,也不能让大哥知道,我就觉得这事儿不对,但我也没对不起大哥是吧,是那男的自己知道的这怪不着我是吧?过几天他又来了,还给我介绍两个跑船的,胡子和他弟。”

“胡子长什么样?”

“挺黑,挺壮,长一脸络腮胡子。他弟白净脸儿,剃个平头,个子和我差不多高。他哥儿俩包租石喜家的两条船,先租一个月,说看看生意再确定以后接不接着租。那男的说胡子认识那女的,要是哪天找着了就让胡子通知我,还是我给大哥打电话,要是找对了,大哥给我钱我全拿着,要是给少了剩下的他补。就那天,胡子给我打电话说人来了,在他弟的船上,让我赶紧给大哥打电话,胡子自己来接大哥。我一听高兴啊,当时我的船离画画的地方不远,我还特意开船绕过去看了一眼,那女的在胡子他弟的船头画画呢,有画架子。”

“你确定是你上一次看到的女人吗?”

“这个,我没看太清楚,因为当时天晚了,离得也远,不过看身量,还有画架子,肯定是那人了呗!我赶忙给大哥打电话,胡子也来接大哥,让我看着车。我想这就别急了,有车人跑不了是吧,大哥也不像是不认账的人。一直等到晚上九点多,他们还没回,我就给胡子打电话。胡子说还在湖里呢,让我第二天早晨在车边等着拿钱。第二天早晨我到停车场,一看车还在,再打电话,胡子的不通,大哥的也不通。到晚上我觉得不对了,去找胡子,结果胡子和他弟的船都没回来,人也不见了。我想是不是出啥事了,去找石喜,石喜也着急了。我们找了好几天,才听说石喜家两条船在公路码头靠的岸,人都没了。我想是不是大哥和他那女朋友被胡子那两人劫啦?我就天天守着车,寻思谁来找我得告诉他一声,完了你们就来找我了……”

这是讯问小毛的录音。银行录像已经调出,窗口存钱的女生的确叫陈杨,在拘留陈杨时竟然有了新发现,陈杨和卡夏住在一起。我的推论全部串了起来,有人查了我的通话记录,探了小毛的底。卡夏偷资料在先,又和凶手互通消息,是她告诉凶手我要找的人的特征,小毛记不住的那个少见的姓,应该是况。胡子和他弟是早安排好的凶手,当天有人在卡夏的指导下假扮了苏晓沐。还有,卡夏的生日,116,11月6日。我想我终于明白苏晓沐为什么从一开始就拒绝我了。

初见苏晓沐,我为她的才华一见倾心;初见卡夏,我也惊艳不已。这么两个才华横溢的人在一起学习工作,撞出什么样的火花我都不奇怪。此刻,我更能理解苏晓沐之前的所有行为,感同身受苏晓沐的伤痛。

报警人姓名:李××

报警时间:2009年7月5日18点06分

交通事故地点:昆锦公路锦山完河乡路段

伤者:况思含,女,年龄……

这是交通局事故科存档的事故记录单,梁凯照了照片传给我,还有两张车祸现场照片。苏晓沐果真是为了接我才出了车祸。

我的心里充满歉疚,她没有失约,是我的问题。我对黑暗丑恶见怪不怪,对一切善良美好的事物都心存疑虑缺乏信心,所以才会暗中怀疑她调查她。可还是有很多疑问,卡夏到底知不知道苏晓沐在仙霞山?她害我到底是因为苏晓沐还是因为利益?怎么会那么巧,卡夏偏偏就在和我合作的公司里?难道真的是冤家路窄?

云河人经常去仙霞湖吃鱼,我们出现在仙霞湖不能说是巧合,但怎么就那么巧,我们的船就停在苏晓沐作画的那个视角?船在那里时,周围并无其他游船,可见那里并不是什么特殊的风景区。不,我绝不相信世间竟有这样的巧合,再往下推论——难道彭济元也是知情者?

这两天我一直不遗余力地装病、装晕、装吐,我不想让苏晓沐离开我。我怕她给卡夏通风报信,怕她在这事件里有牵连被提审。同时我也想确定目前她和卡夏的关系,如果她不想离开,说明她俩没有联系,说明她对卡夏存钱的事一无所知。

她尽心尽力照顾我,帮我买电脑,买手机,买菜做饭,陪我窝在这个简陋的小旅馆里。虽然每次她出门我都抱着她离我而去的准备,但她每次都回来了。我想她一定也对我充满歉疚,我终究是为了她才来到这里,为了她才被打下水。从那天开始,我们没再谈论任何关于以前的话题,她严守陪我来云河的规则,一切都听我fcdb449d1cada6ce9e5275aeeff3257c指挥。

我推开门出来,见苏晓沐的房门开着,她正站在阳台上,伸长手臂把衣服晾上衣绳。她向上仰起的颈部像一条怡然跃出水面的青鱼,光滑纤长,充满紧绷绷的质感。她那么美,风姿绰约,连她的假发和额角长长的伤疤也变得说不出地好看。

我走到她身边帮她晾,她微笑着说:“我觉得你今天的精神好多了。”

这真是美好的时光。我突然很后悔告诉她我被害的事情,我应该保护她不是吗?我应该让她远离所有黑暗,让她一直生活在美好的情境里,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她那样。

我鼓起勇气,慢慢抱住了她。她的身体在我怀里僵硬地紧绷,但因为我抱得缓慢,她没有被侵犯的感觉,没有下意识躲闪。当她察觉到我除了抱住她的肩膀再无其他意图,她的身体也放松下来,用同样缓慢的方式轻轻挣脱了我的怀抱。她抬起头,用一种复杂的目光凝视着我。

门突然被重重推开,两个男人进了房间,对苏晓沐说:“你是况思含吗?”

我吃惊地看着他们。苏晓沐点点头:“我是。”

对方亮出证件:“我们是公安局的,请你和我们走一趟,协助调查。”

我和苏晓沐面面相觑。这时一名男子走上阳台,叫出了我的名字:“徐曦朗?请你也跟我们走一趟。”

二、短兵相接

破晓之前,几个男子走出夜总会大门。

陈伟良上车摇下车窗,看看旁边紧贴的车,咒骂一句。一名保安小跑过来帮他指挥,打了几把轮,才错出车。陈伟良掏出烟盒抽出一支烟,低头,火苗在夜色中妖娆地抖动了一下,突然,他软软地倒下去。

醒来时,陈伟良发现自己在一个木箱里,箱盖紧压着头,身体蜷曲成一团。极度的恐惧充塞心头,他呼吸困难,忍不住咳了一声。有脚步声向他走来,一只脚踢了踢木箱。“醒了?”

箱子突然被人抬起,拎着走了十几步,悠荡起来忽然向下摔落。在陈伟良的惊叫声中,水花四溅,箱子立即下沉,水涌入缝隙呛进口鼻。陈伟良惊恐地挣扎着。

箱子终于被拖出水面,盖子“嘭”地打开。眼前骤然明亮,一只大手凶狠地扳起他的脸。陈伟良拼命咳着,透过眼睑上滴滴答答的水珠,他立刻认出了面前的人。这张脸和上次见面时已有不同,下巴上蓄了胡碴,短短几个月,原本柔和光滑的少年脸形竟然有了成人的粗粝棱角。

对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按了几下,放在陈伟良眼前。一个中年妇女和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儿被绑在一张铁床上,眼睛蒙着。陈伟良的瞳孔蓦地收缩,像是喉咙突然被卡住,咳嗽立时停止。

牟立新缓缓开口道:“徐曦朗在哪儿?”

梁凯没有透露我还活着的消息,又怕被监视,没和我联系,只向专案组提供了小毛、卡夏存钱这些线索。专案组迅速控制了卡夏,又秘密搜寻联系我和卡夏的关键人物况思含,碰见我纯属意外。

第二天,我向专案组述说了被害经过,又被单独安排在一个特殊的地方休息。关于我安全的消息仍然封锁,除了梁凯,公司其他人全然不知。两天后就是竞标日,任书记把我们的意见书交给监理处和审计局,要求在和新村地块竞标之前拿出意见。两单位根据意见书做出了实施标准,并出台草案,拟今后同类项目全部要具备相关实施监理标准。

有了监理标准,我们的赢面大大提高。专案组长要我在竞标当天再现身会场,他们会派专人保护。我不知道凶手是否得知我还活着,虽说专案组的人是任书记亲自挑选的,但官场人脉无孔不入,就算任书记也没长透视眼。我只有更加小心。

苏晓沐仍然被专案组扣留,据说和我一样,生活比较舒适,只是暂时失去自由。专案组长告诉我,卡夏至今一言不发,不过他们已经调查清楚,况思含对所有事情都一无所知,而且自从况思含离开学校,她们再没有过任何联系。

当我出现在我的团队面前时,李颦施跑过来抱住我喜极而泣,李凡和朱颜同也是满脸惊喜,李凡没再叫我徐总,他狠狠拍了一下我的脑袋说:“你小子真命大!”

我内心感动,向大家深深鞠躬,又简单说了被害的大致经过。我说:“专案组封锁了消息,我们的对手很可能不知道我还活着。而且,监理标准已经下发,和新村项目会成为第一个试点。我们有部里的指标,比他们多两个亿的无息贷款,有了这些保证,从理论上讲,我们是胜券在握。但越是这样,我越不安,无路可走的疯狗咬人最可怕,所以现在大家首先要保证的,是自身的安全。本来我以为,这就是一个项目,一个生意,虽然利益巨大有暗箱操作,但争夺利益本来就是生意场的常态,可我万万没想到,真的会有人对我下死手。是我太天真了,从牟立新出事就应该看清那群人的嘴脸。一个好端端的学生被逼成逃犯,他爸他姐夫,老老实实的村民,成了黑社会团伙。那些人还有什么不敢做?伍利死了,卡夏进监狱了,在某些人眼里,只要有钱,人命不是命啊!不过我仍然很庆幸,一是我相信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二是我终于看到,这个社会,还是好人、有良知的人更多。任书记顶着那么大压力,抓伍利,成立专案组,下发监理措施,芬姐表面上那么圆滑的一个人,关键时刻为了保护我挺身而出。所以我们不是孤立无援,我们有坚强的后盾,最后一搏,我愿竭尽全力。”

我们迅速投入工作,审核方案,推敲每一个步骤。傍晚,梁凯突然接到了集团董事会秘书处的通知,要梁凯带队退出竞标。

三、决议

就在我失踪的第二天,集团召开董事会,探讨关于崇原地块的竞标问题。在董事会上,公司的一名董事针对我们的竞标方案提出了质疑,他列举详细数据,说明由于加大老年社区的福利项目,使得利润大大降低,短期回款G1g4LQvFEzXVAJYcBKMGmw==难,大量占用资金,增加资金链断裂的风险,还出示了我收取巨额贿赂、出卖公司利益的证据。

我突然失踪,下落不明,连一向对我青睐有加的总裁也产生了怀疑。因为专案组的严格要求,梁凯没向董事长报告我已经回来。经过董事会反复讨论,终于在昨天通过了退出和新村地块竞标的决议,暂停崇原地产项目的一切活动。

我恍然大悟,原来对我下手的真正原因在这里。作为崇原省区域总经理,在董事会执行决议之前,我有权利提出申诉。所以,我必须死。

大家都看着我,等待我的决定。

李颦施说:“徐总,我们的对手神通广大,已经把手伸到我们集团高层,既然这样,现在就更不能通知董事会你回来了。你只要做一个决定,竞标还是不竞,按制度,只有你有权做决定。”

“我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当然竞!我们已经做了这么多工作,受了这么多委屈,你还差点儿丢了命,现在赢面这么大,凭什么让我们退标?你可以明天晚上下班前向董事会递交申诉,反正只要你回来,就有权申诉。董事会最快后天回复,那我们已经参加竞标了!”李凡说。

大家一致同意。我又全盘想了想,确定再无遗漏之处,于是对大家说:“我决定继续参加竞标,不只是因为在这个标上我们付出了太多。我想在我们能力的范围之内,尽可能建立一点儿公正,还老百姓一点儿公道。我想再一次增加福利项目,对当地被强拆的农民实行就业补偿,让他们继续在原本属于他们的土地上生活工作。明天下班前我向董事会递交申诉,请专业的国际投资团队计算我们未来的投资赢利率。后天,正常参加竞标。我最后一次征求在座各位的意见,你们是否愿意和我在一起?我想提醒各位的是,虽然我们现在已经被保护,但我真的不知道你们和我在一起会不会有危险。所以,如果有谁不愿意,可以立刻退出,我非常理解。”

李颦施说:“我跟你。”

李凡和朱颜同说:“我们也都参加。”

梁凯向我点了点头。

一瞬间,我的眼睛有点儿湿润,正要表态,梁凯的手机响了。他接通电话,说了几句对方就挂断了。

“是牟立新,他说他抓到了害你的人,还拿到了录音和证据。他要我随时等他电话,他会尽快送来。”

四、退标

当我在公司众人和两个便衣警察的簇拥下走进十谋县政府会议大厅时,有一瞬间,全场都沉寂下来,接着又发出一阵嗡嗡声,许多人交头接耳。看来,我的失踪已经成为这次竞标的头条新闻。

申裕正和几个人握手寒暄,听到喧哗,向我转过头。“徐总,欢迎你。”他向我伸出手。

“谢谢。”我和他握手的同时,死死盯住他的眼睛。他移开目光不和我对视,一丝只有我们两人才能体会的不安气息在空气中荡漾开。

这一次虽然新增加了三家竞标公司,省市又各派了监察组,专家评审团也增加了人数,但大厅里的人比上次竟然明显减少,可见当时申裕为了营造现场气氛放进了多少他的下属。我按照指示牌坐到指定席位上,左侧,艾尔·琼森没再展现他的绅士风度,他蹙眉沉思,不知在想些什么,阚天来也无精打采。右侧,日本Jul公司的座位仍然空着,另三家新加入公司的位置已经坐满。时近九点,伊藤由美才带着众人鱼贯而入,她仍是坐姿笔直,面无表情,可是,我从她没有表情的面容背后似乎读到了和阚天来一样的东西。

申裕做了开场讲话,虽非上次的长篇大论,却也面面俱到。申裕讲完,市委领导又做了简短讲话,然后竞标正式开始,各公司代表上前抽签。力盛高科排第一,Jul公司第二,我抽第三,绿能广美第四,美国GBD公司第五,美国SUN集团第六,上海宝基第七。因为有七家公司,为了保证陈述时间,演讲安排上午三场,下午四场。

新加入的三家公司,力盛高科和绿能广美,都是像我们集团一样实力雄厚且具有独立知识产权的上市公司。美国SUN集团也是一家大型集团公司,这次竞标是他们在中国投资的第一次尝试。

力盛高科的竞讲人上场,竞标正式开始。力盛高科在净能源技术方面独树一帜,他们以独立环保社区为主题,设计了一个自循环的高档社区,竞讲人重点强调了力盛的技术不光可以保持原地貌的自然状态,更可持续改善地块周围的自然状态,他们的种子体系是指从一株良好的种子开始,培养、修护、成长、分根,逐渐扩大影响整个地区。虽然牺牲了容积率,但任何方案都不可能尽善尽美,只在于合作者和竞标者的需求是否能趋于一致。

我仔细倾听,这才是真正的竞争,每个公司都目的明确,追求合理利润,说服合作对象。每一家都能开阔眼界,无论胜败,都有收获。我身边的梁凯忽然拿出电话,我心中一动,向他望去。梁凯果然把手机递给我:“是找你的。”

我有些奇怪,接过电话,对方是个男声:“你好徐总,知道你在会场,说话不方便,不过你不用说话,只要听就可以了。许乐陶在我这里,你先和她说两句吧。”

一瞬间,我全身像被电击一样动弹不得。我听到熟悉的让我如坠冰窖的哭喊声:“徐曦朗!徐曦朗是你吗?你来救我呀!他们打我拿刀割我我要死啦……”

“喂!听到了吧?”许乐陶的哭声仍在男人声音的背景里。

“你别伤害她,你说条件!”

“条件很简单,退出竞标。”

我迟疑一下:“朋友,你把她送回来,你开个价,我肯定比雇你的人给的多。”

我抽出笔在梁凯手上写:立刻报警,许乐陶被劫持,对方让我退出竞标。

梁凯用嘴形对我说:录音。

我偷偷按下录音键。

“徐曦朗,听好了,退出竞标,不然我立刻剁掉她一只手!”

“好,我退标!我们第三场竞讲,上场我就宣布退标。你怎么能让我知道许乐陶是安全的?”

“你还想和我讲条件?你退标,我留她个全尸;你不退,我先把她折磨死再分尸。你觉得这个条件怎么样?”

“我给你钱!给你双倍!你别伤害她!”我知道此刻我应该冷静应该不动声色,让他觉得许乐陶没那么值钱才可以增加我讨价还价的余地,但我做不到。“别人给你多少我加倍给你,我保证和你合作。咱们无冤无仇,都是为别人干事,你为了这点儿破事儿杀人不值得!兄弟,我退标,只要她毫发无损,你说怎么送钱我就怎么给你送。”

“好,你退标,准备五百万,还有,别报警!如果我们知道你报了警,你就等着收尸吧!”

“不报,我绝对不报!我马上就去准备钱!”

“呵呵,等电话吧。”对方干笑两声,挂了电话。

我全身不停颤抖,冷汗直冒。梁凯说:“别急,已经报告专案组了。许乐陶是谁?我们真要退标吗?”

我摇头又点头,才想起他并不知道许乐陶是何许人。便衣递过电话,我和专案组大致说了许乐陶的情况。这时,台上的中年女士完成了竞讲,全场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各评委紧张地计算着分数。此次评分,不只公布大分,还公布每个评委的小分,可谓细上加细,但我现在哪有心情看分!我如坐针毡。十几分钟后,评委们打分完毕,Jul公司的竞讲人上场。我提醒自己,镇定,镇定,却根本无法镇定。我的目光在艾尔·琼森和申裕的脸上打转,我不知道此刻自己是不是目露凶光,杀机毕现。

梁凯低声对我说:“徐总,放松点儿,他们的目的就是想让咱们退标,伤害许乐陶没有意义。”

可我心里却翻来覆去想着许乐陶的话,“他们打我拿刀割我我要死啦”,我怕她落到变态者手里……她的每一声叫喊都像刀子割在我心上。

恍然间,Jul公司竞讲人喋喋不休的声音传到我耳中,我惊讶地发现,他们的方案竟然无甚变化,即使我心乱如麻也听出来了。他们没有费心改变最初抄袭我们的蓝本,看来他们真是联标,内部也应该有矛盾,不然不至于连个新方案都懒得准备。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竞讲人终于走下讲台。评委打分,各项大分小分出现在显示屏上。该我们上场了,身边所有的人都在看我,我无力地摇摇头,站起身,走上讲台。

我在麦克风后站定,全场目光齐聚在我身上,我说:“各位领导,各位来宾,很抱歉,由于集团的特殊原因,我们不能参加此次竞标,我宣布,退标。”

我来到专案组驻地。从我宣布退标到现在已经过了四十六分钟,劫匪仍然没和我联系。警察不断安慰我,说我的那段话应该起了作用,劫匪本来只负责劫人逼我退标,达到目的之后一般不会杀人,而我又许了那么多钱,他们要商量如何接钱、如何逃跑,这远比他们劫人难得多,他们得商量出结果才会和我联系。刑警还警告我,劫匪如果再来电话,一定不能像刚才那样流露出我的急切和软弱,要让劫匪对钱的预期更强烈,才能增加我谈判的筹码。

我何尝不懂这些道理,以前看有类似情节的电视剧,我总是想那些父母怎么那么蠢,现在我才明白,理智源于情感的浅淡,不在乎自然会冷静。可是许乐陶,我已经把她当成我最亲近的人,现在她落到那些人手里,我怎么可能理智!我心烦意乱,过一会儿就看一眼手表,突然,我脑海中灵光一现,蹦起来对专案组长说:“和卡夏谈谈!”

组长摇摇头说:“就算卡夏和那群劫匪有联系,她也不可能承认,偷资料和害人性命,哪个罪大她分不清吗?再说,那人心理有问题,到案后一直没开过口。”

“让况思含和她谈,还是有可能的!”

专案组长沉吟片刻,对一个民警说:“让况思含接电话。”

几分钟后,民警把电话递给我。

“喂?”苏晓沐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

“是我。”

“你?你在哪里?你现在好吗?他们放你了吗?”

“我很好。听我说,许乐陶,就是崇大的那个女孩儿被劫了,劫匪逼我退标,让我准备五百万,现在标已经退了,劫匪还没和我联系。我和卡夏的事一直没和你讲,她曾经在我们公司工作过,是她偷了我们的竞标材料卖给其他人,而且,很可能是她策划了谋杀我的方案,利用我想找你的机会把我骗到仙霞湖。卡夏很有可能知道劫匪的底细,你能和她谈谈吗?只要她帮我救出许乐陶,她害我的事我可以不再追究……”

分别三年,她们终于面对面站在一起

“你在说什么呀!你有什么证据说这些话?她为什么要害你?”

“我没骗你,要不是许乐陶被劫,我永远都不想让你知道她做的事!她已经承认偷资料了,你还不明白调查组为什么扣留你吗?你账户的那笔钱就是赃款!你帮帮我,和她谈谈,救人要紧!”

“你,早就知道了?”苏晓沐忽然语气冰冷。

“知道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去派出所去崇艺找过你,被告知查无此人!她来公司工作的时候我知道她是崇艺的,就说了你的特征,问她有没有这个人,她说可能是况老师,说你早就出国了,让我上网查你的资料!我没调查过你的隐私!拜托你了,人命关天,只要她答应救人,什么都好商量!”

五、价值观

卡夏安静地走进屋子,在看到苏晓沐的一瞬间,她暗淡的眼睛突然像火焰一样烧灼起来,她的目光像有温度的水一样流过苏晓沐的头顶、脸颊、额角,最终停留在伤疤上。

“怎么伤的?”她轻轻问。

分别三年,她们终于面对面站在一起。

“坐下吧。”警卫指了指椅子。

两人隔桌而坐,卡夏戴着手铐的双手放在桌上。况思含强忍悲伤,低下头抽出纸巾。卡夏温和地看着她,静静等待。

“我账户里的钱,是哪儿来的?”况思含问。

卡夏迟疑一下。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卡夏盯着况思含的眼睛,又很快低下头错开眼神:“你既然能来,肯定有人已经告诉你原因了。”

“那就是真的了。”况思含一声叹息。

“真的假的,又能怎样?”

况思含的眼泪涌出来。卡夏注视着况思含无声哭泣。待她擦干眼泪,卡夏说:“警察让你问我什么?”

“徐曦朗有个朋友,叫许乐陶,被劫持了。”

“我不明白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况思含紧紧盯着卡夏的眼睛,心却慢慢无法阻挡地冷下去,沉下去。这种眼神让她感到无比陌生,她仿佛从来就不曾认识面前的这个人。曾经的过往面目可憎地纠缠到现在,愤怒与怜悯交织。她深吸一口气,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如果你能提供救她的线索,徐曦朗可以提供对你有利的证据,法庭也许会从轻判决。”

“说到底,你还是为那个男人而来。”

又是一阵沉默。况思含说:“这么多年,我做过一次伤害你的事吗?”

“没有。我相信你的初衷是为我好的。但是你太天真了。你知道那女孩儿和徐曦朗是什么关系吗?”

“我知道。”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度了?”卡夏抿住嘴角,露出讥讽的表情。

“你应该知道为什么。徐曦朗已经安全了,你帮她,帮那女生,不也是帮你自己吗?就算不帮她,那女生也是无辜的。”

卡夏突然问:“你怎么受伤了?怎么会这么严重?”

“出了车祸。”

“什么时候?”

况思含沉吟不答。

“不会就是你接他的那天吧?”卡夏紧盯着况思含的脸,忽然摇摇头,又咧嘴一笑,像是难以置信。“你后来为什么一直不找他?是因为我吗?”

况思含沉默不语。

“你不想说就算了。”

“我出了车祸,在医院躺了两个多月,谁都不想见。因为徐曦朗失踪,警察找了所有和他有关系的人,也找到了我。我这才知道,这段时间发生了这么多事,你竟然……能到他身边工作。我今天来,是为许乐陶,更是为你。我已经找了一个非常好的律师,如果你还信任我,我可以帮你和徐曦朗达成协议,为你争取到最好的结果。”

“我们以前那些快乐的日子,你全都忘了,是吗?”

风声忽起,把会见室硬邦邦的窗帘卷起沉沉一角,阳光在地上打了个大弯。况思含一字一句地说:“我希望你能戴罪立功,把握住这次机会。律师我已经带来了。”

两人对视片刻,卡夏的目光逐渐黯淡下去,忽然,她冷笑一声:“告诉徐曦朗,我不需要他帮忙,偷资料那点儿罪名,我担得起。姓徐的有本事,最好把我搞死在这里。”

卡夏起身欲走,门口的警察推门进来,况思含叫了声:“卡夏!”

卡夏停住脚步。

“卡夏,听我一次劝,救救许乐陶。如果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卡夏凄然一笑:“你说,还有什么来得及?”

她摇摇头,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

专案组长放下电话,冲我摇摇头:“没成功。”

声音冻结,一腔仇恨在心中翻滚。卡夏!如果许乐陶有一点儿闪失,我要用我能想出的最残酷的方式折磨死她!

两个小时过去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利刃割在我心上。我不敢去想许乐陶现在的处境,我对组长说:“你们得想办法,我们不能坐等啊……”

李颦施过来握着我的手说:“徐总,你平静一下,不能急,再等等,他们没理由杀人,真的,她肯定不会有事的。”

刑警们都不做声,满屋安静,只有监测仪器低低的电流声和我粗重的呼吸声。

梁凯的电话突然刺耳地响起来,我条件反射一样蹿了过去,一把抢过电话。旁边一个刑警抓住我的手说:“等等。”

手机响了几声,他才示意我接通电话。

“喂,我是徐曦朗。”

“你?真的是你?”

“牟立新?”

“是我,你没死?”

我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我差点儿被害死,现在安全了,但是我女朋友今天早晨被绑架了。她叫许乐陶,才十八岁,是崇大大一的学生。你说有人在你那儿,你问他知不知道谁绑了许乐陶。这里还有我和绑匪的录音,我给你传过去,你让他听听!你现在记下我的邮箱和密码,我把录音放进去!”

“好,你立刻把文件传过来,我一会儿打给你。”

我挂掉电话,发现众人全都看着我。我对专案组长说:“牟立新抓到了害我的人,而且有证据,你们先别抓他,也许他真能找到许乐陶。”

我祈求地看着组长,但从他的眼神中,看到的却是否定的答案。

“牟立新一直在逃,他如果不是为了帮我,至少今天你们抓不到他!我求你们先救许乐陶!你们想想,要是你们自己的孩子在劫匪手里,每一分钟都可能被砍掉手脚被强奸,你们谁还能那么淡定?牟立新是被逼伤人的!你们谁都清楚强拆是他妈的怎么回事!他有什么罪?他是在帮我,你们抓他不在一时,求你们先救人吧!”

“先传文件。”组长说,返身进了另一个房间。我怀疑他在调兵遣将。权力在他手里,我只能听天由命。

六、血战

牟立新推开屋门,来到陈伟良面前。“我们做个交易,换你老婆孩子的命,当然,如果做得好,还有你自己的命。”

“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了,我还能做什么?”

“徐曦朗的女朋友,叫许乐陶,你知道这个人吗?”

陈伟良迟疑一下,点点头。

“我没耐心看你点头!”

“当时我们打印出徐曦朗的通话记录,每个号码都研究过,小毛就是这么找到的。许乐陶的电话是实名,一查就查到了。我们把徐曦朗的通话记录和我们查到的人,都标注了详细信息,传给和我通话的那个女人的邮箱里。小毛是那个女的让我查我才查的,许乐陶也是那女的让我们留意的,说徐曦朗一定和那女孩儿关系非同一般。她怎么了?”

“被绑了。”牟立新拿出手机放录音,“听。”

陈伟良仔细听了几遍,说:“我知道是谁绑的,不过不能确定他们把人绑哪儿去了。”

“你如果能帮我救出许乐陶,我就放了你老婆孩子。如果许乐陶伤了或是死了,你老婆孩子全得死。如果你耍花招,看看是我骨头硬,还是你老婆孩子的命硬。”

“我帮你我帮你,如果救不出来,我死,留我老婆孩子的命,行吗?”

“你还是想想该怎么救吧。”

牟立新转身出门,穿过院子来到另一间屋子,对常海和尤小龙说:“大哥二哥,你们现在立刻去找四叔,记住,出门立刻把电话卡扔掉,再也不要和我联系。过几天,把他老婆孩子放了,她们是无辜的。”

“放心吧。你要一个人去?”尤小龙问。

“和陈伟良一起去。徐曦朗对我们全家全村都有恩,这恩我得报。但你们不能跟着我,徐曦朗肯定报警了,我估计警察已经监听到我俩的通话,所以你们现在立刻走。这些钱你们想办法给我家送去,那些录音证据,你们一定要收好,交到徐曦朗手里。”

常海说:“二弟,你去找四叔,我陪三弟去。”

“不用,他老婆孩子在咱手里,就算我出事,只要你们不被抓,他也会有顾忌。”

电话再一次响起。牟立新说:“已经知道是谁劫的,但现在还不能确定位置,你身边如果有警察,就让他们接电话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转身看着组长,组长立即接过电话。

牟立新和组长说了很长时间,放下电话,组长对监听的民警说:“立刻寻找那两个号码的频段,确定位置!”

宋久福的电话突然响起,他拿过来一看,是陈伟良。他想了想,还是接通电话,陈伟良懒洋洋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喂,小宋,你早晨找我了?”

“大哥,家里有点儿活儿,想借几个兄弟帮忙,打你电话你没在,把何二、李胜、龙皮他们哥儿仨找来了。”

“听老三说了,什么活儿,人手够吗?”

“够,够,不是在乡下给我爸买块地盖房嘛,今天拉木料石料,让他们仨帮着照看一下。”

“孝子啊。”

“还是大哥关照小弟。”

“孝顺是应该的,不过公司有公司的规矩,有些管理条例还是你定的。工作时间搞家里的事,你也不事先讲一下,就算他们仨想把你当老子孝敬,他们的工资还是在老三这儿开吧?”

“大哥,对不起,都是我的错,下次一定等大哥点头再做。”

“小宋,你是聪明人,你叫我声大哥,大哥就得提醒你,虽说背靠大树好乘凉,但是树大也招风嘛。苦钱还得靠兄弟们,这么大产业,三五个人成不得事,你说呢?”

“大哥说得对,原谅小弟考虑不周,过两天我找个好场子给大哥赔罪。”

“行啊,那就下不为例喽!对了,你让何二把车给我送过来,我要用车。”

“好,大哥,你在哪儿?我立刻让他给你送去。”

“让他给我送到汇新路口。”

宋久福挂掉电话,脸沉下来。龙皮说:“大哥,陈伟良是故意搅局吧?”

“搅个屁!咱的规矩你忘了,谁做谁知底,上面不会告诉他!”

“不过他早就想给我们穿小鞋了。”李胜说。

“那我还要给他送车吗?”何二问。

“送个屁!让他等着吧!把你们手机全调成无法接通。”

“他白等不得恨死咱?”

“先想眼前吧。”宋久福说。

“要是做成这一单,咱就不用再看他脸色了。大哥,你能不能借陈伟良给你打电话的名义向上面探探口风?”李胜说。

宋久福摇摇头:“咱如果真想要这笔钱,就不能因为这点儿小事引起上面怀疑,上面让咱等电话,咱就得等电话。得想其他办法,既把钱拿到,又完成任务。何二,你有什么主意?”

“大哥,不好办,上面没让我们劫钱,又告诉我们不要伤人,就是想逼徐曦朗退标,退完把人放了,只要人没事,就算是立了案,也不是什么大案。但如果咱想要钱,只要是拿到了,上面都会知道,案就没那么好结了。所以大哥你得想清楚,如果咱拿了钱,上面会不会对你下手,而且真要是拿了钱,再想跟上面干下去,恐怕不太可能了。你得衡量一下,这些钱值不值得你出手。”

“大哥,干吧!干成了你拿二百万,我们各拿一百万,你们说行不行?”龙皮急道。

“这么多年提着脑袋打打杀杀,比这危险的时候多了,也没挣到什么钱,拿一百万,我干。”李胜说。

宋久福沉吟不语。给沈春雷当狗这么久,别说二百万,连二十万都没挣到。自己也是刻苦攻读考出来的警察,业务优秀头脑聪明,要不是为了钱,干吗带着一群流氓干这种下三滥的勾当?每次分得三两万,连沈春雷的剩汤都算不上。沈春雷豪宅十几处,小老婆七八个,还不算他在外面玩的姑娘。自己给老爹盖房东拼西凑,还从老三那儿借了五万块,连个流氓头子都不如!就算熬个十几年熬到伍利那么大的产业,还不是说干掉就被干掉,伍利的下场就在眼前摆着。

对方的条件的确让他动了心。五百万,他连价都不还,宋久福突然明白劫人是多赚钱的一件事。沈春雷现在还不知道他要钱的事。自己一直做刑警,对这种案子太熟悉了,对被害人的心理更了解,就算徐曦朗报案,自己也有把握能拿到钱。至于沈春雷,可以先下手为强,拿录音威胁他。沈春雷也是通过自己和陈伟良这些人管理打手,如果没有这些人给他卖命,他算个屁!自己年轻上路晚,沈春雷身边的几个红人一直压在头顶。而陈伟良对沈春雷早就不满了,他是伍利的人,接管了伍利的全部势力,但沈春雷总防着他。要是自己能和陈伟良联合起来,看沈春雷敢动自己!因此,陈伟良还是不能得罪。这么做,成了就三级跳,要是不成呢?

宋久福皱着眉头思来想去。此时,牟立新已经带陈伟良上了黑色捷达车,向南郊疾驰。两人商议,因为他们离得近,肯定比警方的行动组先到,他们准备先确定地点,见机行事,迅速解救人质,还得让牟立新有逃跑的时间。

陈伟良告诉牟立新,车是青绿色路虎,让牟立新记住车牌号,又说了那几个人的特征。“你尤其要注意何二,当初我们抓你的时候,他和你照过面。”

“你是说被我泼油的那个瘦子?”

“对,那小子长得文质彬彬的,说话很有礼貌,特别有欺骗性,所以我们行动都爱带着他。伍利出事后他又靠上宋久福。你俩如果见面,头一眼他可能认不出你,要是说了话就不能保证了。”

半小时后,捷达车缓缓停下。此处有几个院落,不能确定是哪一家。陈伟良再打宋久福的电话,占线,何二的电话也无法接通,看来对方是不想再接自己的电话。牟立新从包里掏出陈伟良的手枪递给他:“保证我和人质安全,该开枪时别犹豫,咱人少,得下死手。”

陈伟良接过枪,心突突直跳。这些年他一直坚持练习打靶,可要说实战,还从未有过。八发子弹,四个人。陈伟良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想着可爱的女儿和老婆,他把心一横,杀机立盛。

许乐陶被绑在椅子上,眼睛蒙着。到目前为止,她只挨了几巴掌。她知道他们要逼迫亿励集团退出竞标,所以刚才的叫声格外凄厉。效果似乎很好,她哭完叫完,被人拎进来绑上,直到现在也没人答理她。那四个人一直在屋外商量什么,商量了很久仿佛也没有头绪,刚才她又听到电话响,有人推门的声音,估计是看了自己一眼又出去了。接着,又有了密集的谈话,许乐陶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只能判断他们在争论。

隔了很久,谈话渐止。门突然被推开,有人进来给她松绑,许乐陶活动活动手腕,那人说:“站起来。”

许乐陶听出是骗她出来的男子的声音,她哀求说:“你们别杀我……”

男子说:“我们只要达到目的就不会杀你。看徐曦朗的表现了。”

男子仍是彬彬有礼,动作也不粗暴,是很给人好感的那种人,不然,早晨的时候许乐陶也不会轻易相信他是徐曦朗派来接她的,连想都没想就跟着男子上了车。

男子重新绑住她的手,这次绑在了前面,然后拉着她胳膊说:“慢点儿,跟我走。”

许乐陶用脚尖试探着下楼,走出大门,阳光从蒙眼布的空隙钻了进来。

“站着。”

许乐陶停住脚步。

发动机的声音,看来,他们是要带自己去另一个地方。

6YA2i0lcUp1ARSivUaqPlg==

许乐陶说:“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别说话!”男子低声喝道。

牟立新和陈伟良贴墙而行,看到一个院子的大门口砌了汽车进入的缓坡,正要扒墙看,听到里面传来脚步声。两人一对眼神,来到院子的大门旁,陈伟良指指大门,示意牟立新过去看看,自己则藏在几米外的一株大榕树后。里面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牟立新走到大门前,突然听到女孩儿的说话声,是普通话。他立刻掏出麻醉枪对陈伟良招手示意,突然想到如果这些人上车就麻烦了,情急之下抬手用力拍门。里面的人包括许乐陶都大吃一惊,何二一晃头,示意李胜到门口看看,自己急拉许乐陶上车。许乐陶看不到路,一个踉跄,“妈呀”一声故意摔倒在地。何二上前一把掐住许乐陶的脖子低声说:“再敢出声立刻掐死你!”

许乐陶被掐得涨红了脸,说不出话,何二拖着她把她塞进车里。

门外,陈伟良掏出枪打开保险,几步上前躲在门垛旁。

“谁呀?”门里有人说话。

陈伟良听出了李胜的声音,冲牟立新点头。牟立新用当地土话说:“格是叫拉不听忙尼咕噜跟头!药包到了巴拉根不领!开门待!”

“什么?你敲错门啦!”李胜不是本地人,听不懂当地土话。

“开门待!”牟立新继续大力敲门。

李胜不耐烦,把门闩拉开推门看,牟立新抬手一枪,李胜应声软倒。宋久福反应极快,立即掏枪喊道:“冲出去!”

牟立新知道他们要冲出来,急切之下去搬门石,却难以撼动。

“躲开!”陈伟良喊道,他举枪瞄准。车撞开大门压过李胜的身体,陈伟良一枪打向驾驶员龙皮,随着玻璃粉碎,又连续向轮胎射击。一只车胎突然爆裂,车尾撞在门石上又原地打转靠墙倾斜。陈伟良怕伤到许乐陶,不敢向车内射击,他迅速藏身在一棵树后,对牟立新叫道:“藏起来!”

牟立新却直冲上去,透过破碎的车窗向龙皮、何二射击,却打在许乐陶身上。他扔掉射空的麻醉枪,抽出西瓜刀,一刀捅到已经中枪的龙皮肩膀上,在龙皮的惨叫声中抽出刀守住一边的车门。宋久福在副驾驶座,被挤在靠墙的一面打不开车门,他慌乱地向牟立新开枪,却打到车窗框上。牟立新弯腰后退,绕到玻璃未碎的后门。陈伟良在树后喊道:“小宋,警察立刻就到,你赶紧跑吧,我放你一条活路,把许乐陶留下!”

龙皮的左胳膊中枪又中刀,血流汩汩。宋久福一边往外推他一边喊:“快踢门冲出去,我被卡住了!”

龙皮忍着剧痛抬脚踢开门,宋久福使劲一推,龙皮向车下栽去,身体撞在地上,脑袋一歪昏了过去。

何二掏出枪抓着许乐陶挡在自己前面,并不听宋久福的指挥。陈伟良假意喊道:“别让他们出来,警察立刻就到!宋久福、何二,你们现在放了许乐陶,跑还来得及!你们跑对我只有好处,你们应该明白!”

宋久福打开保险,咬牙说:“咱们死对他更有好处!他想杀人灭口!先干掉他!何二,你往外靠!”

他想爬到后面的座位上。牟立新躲在车后,听到车内说话,猫腰绕到何二与许乐陶所在的左后车门,扔掉西瓜刀,猛地拉开车门一把抓住许乐陶的腿向外拽。何二急忙去拉,牟立新突然扑上去抱住许乐陶,全然不顾自己安危,把许乐陶扯到车下,返身用后背挡住许乐陶。何二抬手一枪,牟立新只觉一股大力,不由自主向前扑倒在许乐陶身上。陈伟良抓住机会向车上连射两枪击中何二,何二向后摔去。宋久福此时已经推开右侧车门,从车后一边向陈伟良开枪一边向右侧疾跑。陈伟良躲在树后向宋久福还击,没打中。他只剩一发子弹,不敢再用,眼睁睁地看着宋久福跑进巷子。

牟立新想起身,却眼冒金星浑身绵软无力。他忍着剧痛咬牙向右蹭,抓住了地上的西瓜刀。他想起那个夜晚,家轰然坍塌,重重踢在他肋骨上的鞋,砸在他身上脸上的棍棒,还有白发苍苍的母亲和瘦骨嶙峋的父亲的哀嚎……

陈伟良冲到车旁,举枪对准何二和龙皮,倚着车门对牟立新喊:“我孩子在哪儿?快说在哪儿?”

牟立新面对天空,他想移动目光,却睁不开眼睛。

七、胜为王

美国SUN集团凭借增加公益与福利设施,严格执行管理标准,以及对当地被强拆、占地的农民实行就业补偿等方案,终于以微弱优势战胜了美国GBD公司,竞得了土地。

在雷鸣般的掌声中,SUN集团代表,我高大的胖师兄李思齐乐呵呵地向我走来,我们拥抱在一起,作为SUN集团的境内合作伙伴莫瑞公司的执行董事,这块土地终于被我纳入囊中。

几名刑警分别走向申裕和艾尔·琼森。陈伟良已经向专案组告发,在县公安局局长沈春雷的授意下,他和其他警务人员勾结黑社会,逼死伍利,谋杀我,绑架许乐陶。申裕作为直属领导,要立即接受调查;艾尔·琼森也要接受关于亿劢集团竞标书剽窃案的调查。

我冷冷地看着他们离开,和申裕再一次四目相对时,他仍是毫无表情,我却没有掩饰目光中的恨意。

晚上,我来到许乐陶的病房,护士告诉我,她醒过,现在又睡了。

我坐在她身边,看她躺在雪白的被子里,眉头蹙着。我关上灯,在她床前守着,月光透过窗外的树叶细碎地跳动在被子上。我趴在床边昏昏欲睡,突然,被她呜噜呜噜的梦呓惊醒,我直起身想听清她喊什么,她“腾”地一下坐起来大声惊叫!

她的叫声撕心裂肺,我急忙安慰:“是我是我!别怕!”

我跑过去开灯。许乐陶呆了几秒钟,扑在我怀里。“老公是你吗是你吗抱着我要一直抱着不许放手不许离开我我要死啦!”许乐陶嚎啕大哭。

我不停地抚摸她的头发脸庞和后背,许乐陶哭了很久,最后蜷在我怀里慢慢睡去。我懂得那些伤害,许乐陶和我一样,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安睡,突然惊醒心有余悸的毛病不知会持续多少年,也许是一生。

牟立新在楼上的ICU,经过一日一夜的急救,终于脱离生命危险,却仍在昏迷中。

三天后,陈伟良的老婆孩子在郊区被找到。梁凯也接到快递,是陈伟良留下的录音证据。那个女声,就是卡夏,还有陈伟良和沈春雷的录音。专案组正式拘捕了县公安局局长沈春雷,沈春雷招认,他的所作所为全是申裕授意。卡夏却嘴硬得很,证据确凿还不承认录音里的人是她,还反咬一口,说我们栽赃陷害。

伍利的死因水落石出,牵出了十谋县涉黑大案。其中,沈春雷、伍利拉拢警员,豢养打手,形成黑社会性质的组织。他们在十谋县境内开设高档色情场所,许多省市领导都是其座上宾。伍利后来居上,引起沈春雷的嫉妒。伍利被捕后,沈春雷胁迫伍利的左右手陈伟良逼伍利自杀,把伍利麾下的大部分打手都招募过去,准备等风头过后,将伍利的地盘收归己有。

申裕表面上与这一切无关。伍利已死,虽有陈伟良的部分录音,许多事还是死无对证。但可以推测的是,和新村竞标初期,为避免多生枝节,申裕授意伍利尽快把征地问题解决。强拆是伍利的惯用手段,在和新村之前他已多次采用。他以为一切尽在掌握,却没想到牟立新大闹县政府,又请了几家大报,破坏了他的如意算盘。

而在竞标方面,我所在的亿劢集团因为于季芬局长的直接引资从市政府参与进来,无意中打破了申裕早以设计好的竞标格局。日本公司与上海公司,肯定是GBD公司的联保公司,三家竞,一家拿,本可以保证GBD公司的胜算,但由于我们拿了任书记的条子,又具备相当雄厚的实力,让他们原本的竞标计划全部落空。

偷竞标材料,对我下毒手,这些,对于商场对手,无论对方多歹毒,我都不会太惊讶。我惊讶的仍旧是卡夏,她是怎么参与到其中的?GBD公司怎么就能那么准,找到和我有特殊关系的卡夏对我下手?根据专案组的调查,她是在我来云河一周后由一家国外公司跳槽到彭济元的中元广告公司的,难道一开始她对我的情况就了如指掌?专案组已经证实,苏晓沐的确未和卡夏见过面,对存在她存折里的那笔款项一无所知,况且就算是苏晓沐也不清楚我的具体业务,卡夏怎么会知道?

许乐陶没受外伤,她坚持不让我告诉她妈妈她被劫的事,在医院住了一周,征得了专案组同意,回学校上课去了。因为宋久福在逃,我不放心,便请了私人保镖暗中保护,准备等事情结束,带许乐陶一起去见肖瑾赔罪。

苏晓沐重获自由,我虽然还在被保护中,也相对自由了许多,征得专案组同意,我去见苏晓沐。

到了苏晓沐家的小区,她已经在大门口等我。我随她上楼进了客厅,暗红的丝绒窗帘在阳光下大敞四开,写字台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墙角立着木画架,墙上挂满熟悉的画作。

我立刻认出了这个地方,曾经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在云河真的有个叫苏晓沐的女人让我爱得刻骨铭心,我们曾经打过很多电话,我曾经在视频里看她工作,这一切都不是我的臆想。苏晓沐把茶具端过来,用茶刀和茶剪取出一块茶叶放在壶中,水开了,她把水一遍遍浇在茶壶之上,茶香氤氲。她的腿肯定是有后遗症了,走路一直带点儿瘸。下颌的疤痕太长,终归是不能消了。她因为接我摔下山崖,许乐陶因为我被劫持差点儿丢命,我对谁都歉疚。

此刻,我知道自己终究是要更亏欠许乐陶,因为只要看到眼前这个女人,不管从前发生过什么,我都心甘情愿无怨无悔。苏晓沐倒好茶,用一种她从来没有用过的方式注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甚至想流泪,想被她抱在怀里。这个女人,无论她变成什么样儿,我都那么爱她,那么愿意看她,我好像在用我的一生等待这个人。

“对不起,曦朗,我真的非常非常抱歉,你因为我来到云河,我没想到会发生这么多事,让你经受这么多危险。虽说你现在平安无事,但我还是一阵阵后怕,知道卡夏的事情之后,我没有一天睡好过,她那么做,我心里很难过。”

“你别这么说,这些和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要是没有这地,没有这些巨额利润,你以为谁会闲的没事儿来害我?”

苏晓沐难过地轻轻摇头:“我没对任何人说过你的情况,包括我最好的朋友,你信吗?”

“我信。”

“和卡夏分手之后,我下定决心,要把这段过去完全抹掉。我妈妈姓苏,我给自己改名叫苏晓沐。本来是想到公安局更名的,不过一直没来得及。我用了将近三年的时间平复自己的心情。后来遇到你,我不想耽误你,就直接拒绝,那时候我也不可能告诉你真正的原因。再后来我觉得你是不同的,我们可以聊很深的话题,你对我很好。回到云河,父母老了很多,我很难过。我开始想,如果能接受你,也许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你说你要来云河,我很开心,我想我们可以有一段相对比较长的时间判断能不能在一起,我没想到会发生车祸。醒来后上网找你,看到你的空间,我想这就是天意,我注定不能和你在一起。既然你有了别人,她对你又很好,我就不应该再出现让你困扰了。我万万没想到,卡夏竟然还不放过你。我真的没和任何人说过你的情况,我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我回来又怎么知道你的。总之这些都是因为我。曦朗,你是好人,请你远离我。许乐陶很适合你,你好好对她吧。我们就做好朋友做知己,什么时候我都会祝福你,为你的幸福高兴。”

“不可能!苏晓沐,我终于找到你了,你别想赶我走。我们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就从你来机场接我开始。你说过的话我都记得,你说你带我吃遍云河美食,逛遍崇原美景,你说要带我回家,让我去见你的父母。我爱你,我不能离开你。”

我说得斩钉截铁,握住了她的手。

这次她没有挣脱。

5f63605e9bb563535fe66ab193ecd9b6

第八章 你是谁的凶手

一、两难抉择

人的忘性很大。很快,媒体都掉头转向更新鲜热辣的新闻。就是这么一个时代,哪怕再揪心的事,换取大家的叹息眼泪同情之后,都会迅速平息,泪点会迅速转向下一个目标。飙泪就像吸毒,需要不断加量。

我懂,现在各方利益汇聚,表面的平静下,内里暗流涌动。最终谁成为最大的牺牲品,谁能抖抖毛无事一身轻,就看各人各家各关系的道行了。

大街上往来的人们,高声大气叫卖的小贩,街边小炒掌勺的大师傅,穿着校服点烟抽的少年,互相谩骂的夫妻……我和许乐陶坐在星巴克里,隔着玻璃窗,目睹这些一目了然的、鲜活的生活。

今天是周末,我接她出来,想和她谈苏晓沐的事。我已经想清楚,长痛不如短痛,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但真见了面,我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许乐陶再也不是从前神采飞扬的样子,她很安静,眼神充满警惕。

我们并排坐在靠墙的位置上,对失去安全感的人来说,这样的位置无疑是最合适的。我们喝着咖啡,半天都没说话。许乐陶的目光四处游离。我打起精神开口道:“嗯,我想和你商量件事,你想出国读书吗?”

“为什么?”

“换个环境。我已经咨询过你们学校,你可以以交换生的名义出去。或者你想自费读也可以,费用你不用担心,只要选你喜欢的学校就行了。”

“为什么?我怎么对我妈妈讲?”

“我对她讲。”

“你和我一起吗?”

“我肯定不能和你一起,我得工作。”

“那,你什么意思?把我一个人打发出去?”

“不是,我只是想让你远离这里,换个环境。”

“我不去。” 许乐陶摇摇头。

“劫你的人还没抓到,我怕他再来劫你。”

“他劫我总得为点儿啥。你们那破地也竞完了,就算他想报仇也得先找他最恨的那个,肯定不是我。再说,你怎么和我妈讲?如果她知道我被劫,肯定立马儿把我接回北京天天拴裤腰带上。再说了,在这儿我有老师同学朋友,还能打110,你还肯花钱赎我,就算真出了事我妈收尸也方便。去国外两眼一抹黑,更没安全感。”

我低下头,摆弄手中的杯子。我还是无法告诉她实情。

“老公。”

“呃?”

我扭过头,许乐陶抬起手捋了捋我的头发说:“你看你,可憔悴呢。过普通人的生活吧,人活不了太长,要那么多钱干吗?我有手有脚,不用你锦衣玉食养我。你要是真担心我真对我好,你就陪着我,只要你愿意陪我,其他我什么都不要。”

我低下头不和她对视,字斟句酌地说:“恐怕……呃,我做到现在,付出的心血,你也许过几年才能理解。每个人的追求都是有差别的,有时候,这种差别很难调和。你想过吗?也许,我并不适合你。”

“你什么意思?”许乐陶侧过头盯着我。

“我是说,我觉得特别对不起你,给你造成这么大伤害。但要我放弃现在的事业,像你说的那样,平静地生活,我也做不到。所以我就想,该怎么办,我真怕再给你带来什么麻烦。如果再有一次,我真的得疯了。所以我想,最好的方式还是把你送出去,既给你换个更好的环境,我们也能冷处理我们的感情。”

“你说的是什么呀?你怎么了?”许乐陶扭过我的脸,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表情充满困惑。

虽然我认为我爱的是苏晓沐,但此刻面对许乐陶,我根本无法衡量感情的深浅。我发现,在我以为失去苏晓沐的日子里,已经不知不觉爱上了许乐陶,不同的爱,却有同样令人疼痛的效果。我不想让她伤心,却不得不硬起心肠。

我再一次错过目光:“我是说我们应该冷静下来想想,这次的事情,我特别难过也特别后怕。你看,我既不能陪你,也不能保证以后不出同样的问题。所以,我想我们分开一段时间,冷静下来,各自想想……”

“把我远远扔一地方,让我孤独寂寞之后爱上别人,你就成功把我甩了是吗?”许乐陶忽然大声打断我的话,“我才听明白!徐曦朗,你这是要甩我呀!告诉你,我不分!凭什么?出这么大事我还没埋怨你呢你倒先甩我了,你凭什么?!哦,现在你怕担责任了,当初你干吗去了?被劫不是我的错!你不想想以后怎么避免这种事,只想着怎么不要我,你是人不是?告诉你,你还必须得陪我,必须得管我了!我以后要真因为你出什么事儿,你就一辈子内疚去吧!你要再敢提和我分手,我死给你看!”

她忽然吻住我,众目睽睽之下,胳膊紧紧箍住我。几秒钟后我狼狈不堪地推开她看看周围,她若无其事地甩甩头发,带着胜利的表情。

如果没有那个女人,我该多喜欢她呀!

因为我想分手,许乐陶失去了安全感。她开始对我追踪控制,下课后,她会立刻给我打电话,我忙,她就要我说地点,她去等我。我实在无法忍受她的无理取闹,一次次挂断电话,气急了把她的号码拖进黑名单,隔一会儿怕她出事又拖出来。

闹了几天,许乐陶开始去马路上闯红灯。她低着头,优哉游哉地溜达,任由司机停车按喇叭跳下来骂她,完全置安全于不顾。暗中跟踪的保镖看不下去,跑上马路拖她出来,她对保镖喊:“告诉徐曦朗,他再不接我电话我就主动往车上撞!”

我只好给她打电话,告诉她我正在市政府开会,会后还要去应酬。她说:“我现在就去市政府等你,你不用和我说话,让我看你一眼就行。然后我再去饭店等你,多晚我都等,我知道你累,你应酬完了和我说五分钟话我就回学校。”

我毫无办法,只好让保镖看紧她。

从市政府出来,我一眼就看到许乐陶孤零零地站在大门口,保镖和她隔着几步。正是下班时间,广场对面的马路上车水马龙,行人从她身边匆匆走过。我让梁凯停车放我下来,去马路对面等我。我走到她身边,她看到我,立刻眉开眼笑,又扁起嘴,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泪珠在眼里转来转去。我的心软下来,温言对她说:“你先回学校,我应酬完去学校找你和你说会儿话,你也看到我有多忙了,你乖一点儿好不好?”

“老公,你别不要我,没你我什么意思都没有了。”

二、同盟

我真是忙得焦头烂额。不只是办各种手续,还要和我的老东家亿劢集团打官司。

亿劢集团的董事会已经忘记他们之前做出的退标决定,他们敦促我立刻和美国SUN集团签约,对地块进行合作开发,不然,就以经济间谍罪把我告上法庭。本来,让师兄帮忙是我当时被逼走投无路的一步险棋,现在却成了处心积虑的阴谋。当然,我也不可能把到口的肥肉拱手相让,这块地是我拿命争来的,何况是集团背弃我在先。我一边收集各种材料证据准备和集团反目成仇,一边加快速度和政府推进开发计划。

申裕已经被正式羁押,他和卡夏采取了一样的策略,不发一言。当初,陈伟良在沈春雷等人的威逼下,被迫出卖伍利,上交了伍利存在他手里的录音证据。可沈春雷一口咬定没有那些录音证据。申裕的能量逐渐显示出来,他可不同于伍利,据说他住的是单间,有书有报,还有省里领导亲自打电话关照他的生活。他的一双儿女都已在加拿大定居,估计财产早转移了,这样一来,如果想把申裕告倒,卡夏的证词就成为关键。

一些苗头显示,卡夏将成为最终的牺牲品。她先偷资料,再指使人谋杀我,证据确凿;至于她如何从原来的公司辞职应聘到彭济元的公司,如何得知彭济元的公司将和我合作,又如何参与到谋杀我的行动中,到底是受何人指使,已经有人不再想深究。一个小小职员,转眼成为江湖大佬,神一样调动官员、公安人员、国外竞标公司争相为她服务,牵涉众多的谋杀案最后竟要向情杀方向演变,不得不承认某些力量的神通广大。

我对卡夏恨之入骨,那人无疑是个疯子,我和她远日无冤近日无仇,她竟然想把我置于死地!她还早早把许乐陶当成一步棋子,即使她被拘留期间还有人去劫许乐陶,可见她当初是多么处心积虑!

但是,她是指控幕后操控者的关键,伍利已经是前车之鉴。夜长梦多,只要卡夏一天不开口,事态就有逆转的危险。

卡夏的静默让所有人都不得安生。专案组提审她时警告她,申裕、沈春雷和艾尔·琼森都已被拘,她招不招认对大局没影响,如果不招,反倒替别人背黑锅。卡夏的智商真是奇高,换个人早被唬住了,她却懂得自己的价值。她知道在专案组手里自己才是安全的,只要她不招,主动权就握在她手里。

但是我有对付她的办法。我对专案组长说了我的想法,征得他同意后,我安排专人给卡夏放话,如果她想通了,让她找我谈,可能的话,我还会让她见见苏晓沐。

我要给她错觉,她已经落到了我手里。我知道她不怕死,但她怕在监狱里漫长的等待。她怕时光荏苒,她无法再见到苏晓沐,在她想象的我和苏晓沐愉悦的时光里,她只能度日如年地经受嫉妒与仇恨的长久啃噬。

现在,陈德强副县长已经成为我的忠实伙伴,如鱼得水地指挥着政府的三通一平工作。当然,我也忠实地履行了我的义务,积极地帮他歌功颂德。不管未来怎样,在这个项目上,陈德强是做了好事的,好歹站到了正义的一方。我和芬姐的友情经受住了考验,今后,我们都将是彼此最有力的保障,最信任的支撑。

莫瑞公司是我让爸爸在香港注册的,派来的工作人员都是爸爸和哥哥精心挑选的,梁凯、李颦施他们已经出局。我召集大家开了最后一次会,气氛尴尬。本来,我们是并肩战斗的兄弟,却转眼分崩离析。

会上,李凡提出,虽然集团决定退标,但从一开始竞标、规划、设计等等,全都是利用集团的资源,包括最后美国SUN公司的标书,都是以集团的蓝本做出来的,都是他们几个人的心血,集团要求合作也有道理,如果不合作,这比当初的剽窃更恶劣。

我说,竞标里最主要的因素一个是实力,一个是人脉。到底哪个因素更重要,你们都是亲身经历的,请自己衡量。我是个热爱生活珍惜生命的人,却两度经历生死,而且在我最艰难最需要集团支持的时候遭到了集团的背弃。我只能说,如果集团一直支持我,现在肯定是合作状态。

倒是李颦施最豁达。她说,这本来就是个大游戏,争取过就好,别太看重结果。说什么都没用,徐总,现在你的牌大,你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华灯初上,我和梁凯坐在宽大的办公室里。他站起身走过去拉上窗帘,我们很少这样单独面对。我说:“我想知道你的态度,你也认为我应该合作吗?”

他说:“关键就是,我不是你,我不可能换作是你。”`

“你愿意来莫瑞吗?”

梁凯有些吃惊地看着我。

“你来,你就是莫瑞的副总。梁凯,你跟了我三年,我把你当兄弟。在我最危险的时候,你是我唯一信任的人。我习惯和你合作。”

梁凯说:“让我想想,但愿集团不会把咱俩捆绑起诉。”

三、残酷的爱情

我正和芬姐吃饭,梁凯打来电话,说卡夏终于熬不住了,她向律师提出要见苏晓沐。我一愣,问哪来的律师。梁凯说,是苏晓沐为卡夏请的。

有一种尖锐的嫉妒扎进心里,在芬姐意味深长的目光中我匆匆告辞,驱车去苏晓沐家。一路上我心思烦乱,不明白苏晓沐为什么会这么做。不,是我清楚地感到了卡夏在她心中的位置,过去的感情在她心中的分量。

我站在楼下深吸几口气,才慢慢上楼。最近我一直没和她见面,一是因为太忙,二是因为许乐陶几乎每天都来公司纠缠我,我还搞不定和许乐陶的关系。没想到她却空闲了,有空给卡夏请律师。

我按下门铃,等了一会儿,门打开了,屋里明亮的灯光一下透到走廊上。苏晓沐上身披了一件绣着牡丹的薄棉搭衫,粉色细条绒裤,在暖白的灯光里,让我感到冬日盼望已久的温暖。她有些惊讶,也挺高兴,把我让进屋说:“这么晚,你怎么来了?”

坐在她面前,我的怒火尽熄。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她身边的氛围,总是优雅与优美的。对于这样一个女人,我怎么可能要求她毫无恻隐之心?但是,如果我想要她是我的,就必须让她知道我的底线。

“卡夏的律师是你请的吗?”

苏晓沐的微笑瞬间僵硬了。“是的,怎么了?”

“我就是来问问,我刚刚才知道这件事。”

苏晓沐站起来,来回走了几步。我想她现在已经习惯这种微瘸的方式了。她说:“那个律师,是上次你让我和她谈,去救许乐陶的时候找的,也是警察同意的,我想如果我不带一个专业律师,显示不了诚意。当然,现在我也希望律师真的能帮到她。”

“你是在担心我不兑现承诺害了她。我能理解你们有多年的感情,但是我不能理解你对我的不信任。虽然我们认识没有那么久,但我想,至少你应该对我这个人,对我的品行有个正确判断。你想过吗?我为了找你,在深夜里被她骗到仙霞湖打下船,在二百多平方公里的茫茫湖水里挣扎,要不是因为我记住了你的画,记住了所有和你相关的东西,我早死啦!我不是来指责你的,我只是没办法让自己不难过。我希望你能站在我这一边,不要再和你的从前纠缠不清。我不知道我这个要求是不是过分。”

苏晓沐慢慢摇头,她仿佛暴露于逆光之中,给了我惊鸿一瞥的注视。她再一次让我感觉,她只是偶然停留在这个复杂世界里的不速之客,不管我多么倾慕她,都不能以普通人性的标准要求她。

苏晓沐说:“是啊,你的要求是对的。我没想过这些。”

我们静默许久。苏晓沐纯净通透,但这个世界始终肮脏一片。我是应该保护她让她远离世事,还是还原真实让她自行判断,这将是我长久面临的矛盾。

整整一周,我和苏晓沐都没通电话。在那天我离开之前,我就已经感觉到我们互相远离了。我花了很多力气靠近她,花了更多的力气让她依恋我,这些都敌不过她厚重从前的随手一戳。有时我觉得我们的感官都悬浮在空中,像另一个自己的阴影,即使躯体行动着,那阴影依然阴沉独立地判断着行动之外的另一个方向。

日影西斜,忙碌一天,我疲惫地合上材料,用手指按压眼睛。亿劢集团马上要起诉我了,和新村地块的第二笔专用款项也已到账,开发即将进入实质阶段,还要参加任书记主持的区域经济发展研讨会,还有申裕和卡夏的案子……我忽然有种心力交瘁的感觉。

电话铃响了,秘书说有个叫苏晓沐的女士来访,我精神一振,急忙说请她进来。

门开了,苏晓沐脸色冷峻。我给她沏茶,苏晓沐说:“你别忙,我来是要问你些事的。我去见卡夏的律师了,律师告诉我,卡夏提出要见我,但是肯定见不到。作为指定律师,他的当事人见他都很难,何况见其他人。他说双方势力都很大,大到他很难帮到他的当事人。他告诉我卡夏的命运已经定了,有些人准备让她成为牺牲品,承担所有罪名;还有些人,就是你,想让她按照你的要求招认,然后她还是牺牲品!徐曦朗,你怎么可以把我当成诱饵?你竟然告诉她和你合作就可以见我!我想问你,她如果和你合作,你会让她见我吗?”

“不会,我不会再让她见你。”

“你竟然用这种手段骗她招供!你怎么能这么做?”

“为什么我会这么做?因为她犯了罪。她犯的是非常恶劣的罪行,偷资料什么的我都不说了,她试图杀我你懂吗?她还指使别人绑架许乐陶。杀人、绑架,你想过如果这些都是她策划的她会判多重吗?我可以告诉你,我非常恨她,你也知道有人想让她担罪名,如果我想让她死,只要我不管不动,任由对方这么做,她就死定了!但是我不想那样,我想还原事实的真相,我知道她一个人没有那么大能力,她背后肯定有人指挥。所以我利用你诱导她说实话,这对她只有好处。但是我不会让你见她,但凡她还有点儿人味儿,在你去找她的时候她就应该去救许乐陶!那样事情就不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

“徐曦朗,你还真把我当成三岁小孩儿了?你不是为了卡夏好,你是为了利用她的口供打倒你最大的对手。在我心里,你一直是特别温和、宽宏的人,可现在你真是让我害怕。她害你,她已经被抓起来了,她罪有应得,但你不能用同样的手段对待她。我一直站在你的一方,因为我认为你是对的,可你竟然利用我诱供,你和她有什么区别?!”

门被慢慢推开,许乐陶僵立在门前,她看到了苏晓沐,也看到了我,她的眼神充满迷惘。“她是谁?”

苏晓沐终于激怒了我,我站起身直视她的眼睛:“我对任何人都抱着善良之心,包括对卡夏,可她呢?她要杀我!许乐陶这样无辜的女生她都能伤害而且毫无悔过之心,什么仇恨才值得这样?如果连这种差别你都看不清,我还有什么可以和你解释的!”

“你说你爱我,却因为你的目的和野心把我当成可以利用的工具。我的确不懂,你对我的爱是什么爱,我看不清这之间的差别。”

我望着苏晓沐,无言以对,一种无奈的痛苦与空洞穿胸而过。我忽然懂得了,有些伤痛是不可能痊愈的,它们总会在某些时刻亮出血淋淋的真相。

门被慢慢推开,许乐陶僵立在门前,她看到了苏晓沐,也看到了我,她的眼神充满迷惘。“她是谁?”

苏晓沐一怔,迅速平静下来,她立刻判断出许乐陶是何许人。她说:“那就这样吧,你先处理你的事。”

她转身欲走,许乐陶挡在门前对我大喊:“她是谁?什么叫她不懂你的爱?原来你是为她才和我分手的!”

许乐陶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我伸出手想去拉她,却没有移动脚步。我几乎在一瞬间下了决心,虽然我从不想伤害她。“她叫苏晓沐,是我爱的人,我就是为她才来到云河。她接我当天出了车祸,我到处找她也找不到,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们不久前才遇到……”

“骗子!骗子!”许乐陶歇斯底里地喊道。她的肩膀颤抖着,泪水滚滚滑落,突然转身向楼下跑去。

我迟疑一下,向苏晓沐说了声对不起追出门来。许乐陶进了电梯,我只差一步没进去,只好在楼梯间里狂奔。到了一楼追出大门,我看到许乐陶跑向马路,完全不顾自身安危。我向她冲过去,她的保镖也从另一个方向冲出来抱住了她,把她带到安全地带。

整个晚上,我都抱着许乐陶,我对她解释,听她诉说,守护她沉睡。我只能用这种方法让许乐陶慢慢减轻痛苦,不是许乐陶的错不是苏晓沐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我想起我们初识的那个雨天,我想起她坐在吊角飞檐的青灰屋顶上喊我老公,我想起她气我作弄我、躲在我怀里偷笑,我们拥有的都是显而易见的快乐。

但我终究要离开她,回到苏晓沐身边。在我看到苏晓沐车祸记录的那一刻,我就发誓要用一生的爱护来补偿她。我曾想象苏晓沐醒来的时候,对着镜子,看到曾经美丽的容颜布满瑕疵,光头,拖着半瘸的腿,而自己期待的人已经和另一个女孩儿坠入情网。那种痛楚、绝望,她却只字未提。

校园的钟声响了,花香阵阵,和钟声一起在树影林间回荡。许乐陶睁开眼,看了我一会儿问:“你是不会回到我身边了,是吗?”

我沉默不语。

“骗我也不行吗?”

“可以。但时间长了,你会一直让我骗吗?”

许乐陶慢慢从我怀里坐起来,望着头顶槐树茂密的枝杈。她叹了口气:“要是我们一直能这样坐着就好了。”

四、一点儿公正

黎明小心翼翼绽放白光,像一注投影灯的光影,停靠在牟立新蜷起的身体上。在梦中,杨屹朵又出现了,他们平静对望,有些寒冷的光芒在空中横弋着。村庄,乡音,和风细雨,牟立新在梦中小心地不让自己惊醒。那些思绪又回到了愉悦的境界,家,永久的春天,绿色的藤蔓,枝叶俏丽摆动。

好长一段时间牟立新认为自己已经无视生死。但此刻,希望让他重新忐忑不安。因为我曾不止一次地叮嘱他:“记住,除了重伤保安,你没有其他罪名。你有最好的律师,我们会争取最好的结果。”

牟立新想,也许已经没有最好的结果了。就算法庭判他无罪,他的未来无非也就是在最基本的权利与人格被践踏蹂躏之后的苟且偷生。谁会还给他公正?谁会还给他原本幸福的生活?

个人有安居乐业的权利,政府有大的目标和方向,这些不是不可调和的。真正不可调和的矛盾在于,政府的目标与蓝图因为管理漏洞被某些拥有公权力的人滥用,造成掠夺与欺压,暴力与对抗。当有人打着公权力的旗号对老百姓实施暴力时,人们应该以什么样的方式保护自己?

法庭之外,很多学生正在向过往路人发早报,早报都被折向第五版的整版。大字标题是:品学兼优的高二学生在非法拘禁中被迫伤人,是谁毁了他的花季年华?下面是那幅上次未公布的照片,牟立新坐在高高的开腿木梯子上,手拿大喇叭,背后挂着“强烈抗议十谋县政府违规征地”的横幅。

牟立新站在被告席上。他发现班里所有同学都来了,还有班主任、校长、团委老师,还有爸爸妈妈、姐姐姐夫、当初他联系的三名记者,还有许多和他一起并肩战斗过的乡亲。杨屹朵也来了,她眉骨旁的疤痕仍然很明显,她目光温和地和他对视。她旁边是战旭,他最好的哥们儿,战旭使劲儿冲他挥手,他点了点头。

开庭,有人在宣布法庭纪律,接着,审判长和审判员入席,法庭要求原告确认被告身份无误。

紧张让牟立新空晃晃的。他发现自己很难集中精力。他听到的语言全都变成了难以理解的声波。辩护人开始就当时情况进行陈述。和新村村民被非法拘禁,部分人冲出大门,受害人杨屹朵被保安打倒在地。牟立新已经跑远又返回,为阻止保安伤人,情急之下扎伤保安。被告方证人杨屹朵出庭作证,提供所有证据和医疗证明。被告律师又提出当时负责此事的伍镇长已经被刑拘并在狱中畏罪自杀。原告承认当时正对杨屹朵进行殴打,愿意接受庭外和解,并向法官呈上已经签属的和解协议。

辩护人再次对牟立新非法拘禁李明慧及其女儿陈温迪一案进行辩护。鉴于牟立新掌握了李明慧之夫陈伟良的犯罪证据,以非法拘禁的手段胁迫陈伟良说出犯罪事实,参与赢救受害人许乐陶,在赢救过程中双方均有立功表现。在非法拘禁过程中,除了限制受害人行动自由,未对受害人进行其他形式的伤害,情节较轻。原告方愿意接受庭外和解。

法庭依照案件发生情况及当事人双方的意见做最终考量。

牟立新茫然伫立。所有和他相关的人,家人,同学,老师,都保持着令人难以置信的安静。时间几乎停滞了。法官开始宣判。

“牟立新伤害保安付加新一案,属于轻微刑事案件,鉴于案件成因的复杂性,以及双方意愿,同意双方庭外和解……非法拘禁李明慧及女儿陈温迪一案,在非法拘禁过程中,未造成严重后果,不宜追究被告方刑事责任,同意双方庭外和解,牟立新予以当庭释放……”

一股磅礴壮烈的声响突然出现在涌动的人流中,那是呐喊的声音!牟立新像被掏空内脏一样,他恍惚地冲出,在喧哗着伸向他的一只只手中艰难移动。他泪水滚滚,他的心中已经积蓄了太多的忧伤和彷徨。

我放下电话,久违的喜悦在内心膨胀。

我们,一群心怀公正的人,终于通过一些手段,得到了一点点公正,让牟立新被剥夺的,部分交还回他手中。

然而,即使牟立新现在回到学校,谁又能抚平他的伤痛?谁又能弥合他家人、村人、所有遭到伤害的人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谁能阻止这本不该发生的一切?

他们依赖的土地,一千多亩良田和九百多亩坡地即将被砌满水泥,其他乡村、农田也不断被吞并。某些手握重权之人仍会以政府决策为冠冕堂皇的借口,用棍棒、挖掘机开路,为一己之私肆意伤害践踏抢掠。弱势群体在被压迫被欺凌被榨取的时候,大多数人选择隐忍与躲闪,因为他们知道,他们无法和恶势力抗衡。他们不得不认清残酷的现实,为了活着,他们只能在那些人的脚下悲吟。

还好,我看到了公正与良心。牟立新、杨屹朵、战旭,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们,专案组的同志,为我方诉讼的律师们,还有那些和牟立新站在一起的村民们。

有健康的土壤就会培养出勇敢正直的人群。他们和我们,都是未来的尊严与希望。

五、真相大白

苏晓沐奔波数天,只看清了一个事实,她无法见到卡夏,更无法改变卡夏的命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刘律师才见了卡夏两次,虽然见面时间短,刘律师还是把利害交代清楚。卡夏权衡再三,终于提出要见我。

我却不想再见卡夏。我告诉刘律师,现在卡夏只能自己救自己。如果她愿意当这个牺牲品,或者自己把自己搞死在监狱里,或者被别人搞死在监狱里,对我已经无关紧要。

和新村地块已经正式奠基,市委书记任达亲自剪彩。申裕、艾尔·琼森就算放出来,对我也不可能构成任何威胁。如果她真想合作,那就得先拿出态度,该揪谁揪谁。如果我看到诚意,也许会考虑撤销对她的部分诉讼。

刘律师却说,卡夏不要求撤销诉讼,也不要求见况思含,她只想见我。至于我要的态度,她会立刻表明。

卡夏开口,十谋县土地竞标腐败案有了重大突破。伍利的望海阁洗浴中心全部是由GBD公司的前身设计完成,虽然现在改换门庭,实际上GBD公司早与十谋县各级领导有染。四年前,前GBD公司设计了十谋县政府接待办事处仙梦奇缘,成为仙女山一景,而这一切关系背后牵扯出一个新的关键人物——彭济元。

卡夏偷窃亿劢的竞标资料,由彭济元、卡夏及GBD公司设计人员再加工,那些让GBD公司遥遥领先的深厚人文关怀的创意,全部出自彭济元之手。但卡夏去彭济元公司时日不长,彭济元如何与GBD公司勾结,到底两家是什么关系,她却说不清楚。

专案组立刻对彭济元下了拘捕令,却发现彭济元早已在一个月前悄无声息地出国并转移了财产。专案组提审艾尔·琼森,又对彭济元公司的员工进行调查,发现彭济元与艾尔·琼森早有合作,但原始文件已经全部被彭济元销毁。在艾尔·琼森申请司法保护之前,专案组搜查了艾尔·琼森的住地,发现了一份重要合同。彭济元是竞地的主要操作者之一,中元公司与GBD公司合出一千万美元,划拨给申裕在国外的儿女,由申裕保证GBD公司竞标成功。竞标成功后,中元公司占项目股份百分之四十,GBD公司占百分之三十八,其余百分之二十二由GBD加拿大子公司划拨给申裕的亲属。

真是好大的胃口!当初我以为彭济元通过芬姐的关系,接了亿劢公司的上千万设计费就没有害我的理由,可真是太小看他了。

卡夏还交代了另一个细节,说把我骗到仙霞湖打下水都是彭济元的主意。第一次去仙霞湖是卡夏提议的,卡夏说本是想利用我寻找苏晓沐,她特意让彭济元安排了那个视角。当初那艘游艇,就是艾尔·琼森名下的。至于绑架许乐陶,因为卡夏当时已经被控制,所以她完全不知情,卡夏说一定也是彭济元的主意,可能是我大难不死,让艾尔·琼森和彭济元措手不及才出此下策。反正彭济元已经跑了,一切都死无对证。卡夏终于想起要拼命推卸责任了。

因为卡夏的供词,芬姐好几天没睡着觉,向我道了十几次歉。有时我想,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就是很奇妙,抛开合作关系,我和芬姐是真正互相欣赏的朋友。当初我认识彭济元和卡夏,对这两人也都抱着欣赏接纳之心,但最终的区别是,对于他们,友情廉价。

申裕和艾尔·琼森再难翻案,一切尘埃落定。但最初卡夏带给我的疑惑仍在。我来到看守所见卡夏,不知为什么,我的心里涌起一丝不祥的预感。我提醒自己,卡夏肯定不会平白无故想见我,我们之间连着同一个女人。

卡夏走了进来,坐在我面前的椅子上。我眯起眼,阳光恰好落上她的脸颊,把她的侧脸勾勒得完美无瑕。我们并不陌生,却彼此陌生地细细打量。她还是那么精致,脸色有些憔悴,却更增神秘的味道。

“想谈什么?”

“我们都有疑问。”

“你先问。”

“好,你保证真实地回答我,然后,我也会真实地回答你。”

我没有立刻搭腔,想着这句话里是不是有陷阱。转念一想,她怎知我的回答是真是假,说真说假她又能怎样?

“好啊。”我点点头。

“我想知道,况思含出车祸的时间和地点。”

我一怔。我想过她可能问的所有问题,唯独没有这句。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真话,因为这和之后我要回答你的问题相关。你知道,见到况思含的时候,我已经在监狱里了,我没法打听她的任何情况,她也不会和我讲。我只能等着这一天,来问你。”

我注视着她,不祥的预感再一次袭来,从她脸上却看不出迹象。她总不会因为况思含接我出了车祸想要置我于死地吧?不过我不可能让她牵着鼻子走。

“这个,她说过,但我没记住具体是哪一天,应该是七月份吧。那位置我也没记住,我又不熟悉你们这里,我的确没法告诉你。”

“你在撒谎。我说过,这个问题和你之后问我的问题相关,你不想回答,我也无法回答你。你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的吗?不想知道我是怎么进彭济元公司的吗?当然,我无所谓,你不想说,我们的见面就到此为止。就让我们内心各自保有遗憾吧。”

我们的目光滚烫地胶着在一起,像水流在聚集又瞬间化为白气。

“好吧,那就到此为止。”我平静地站起身,准备叫警卫。我在等待最后的机会。

果然,卡夏耐不住了,她说:“是7月5号,你到云河的那天,是吗?”

我面无表情,心房却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你不想知道那天我在哪儿,她又在哪儿吗?”

难道真是苏晓沐告诉卡夏的?不可能!我的头一阵眩晕,心突突乱跳,喉咙里艰涩地蹦出几个字:“这么说,你们在一起?”

“不不,没有,绝对没有,我向你保证,从她离开云河我就一直在找她,找了三年都没找到。所以我才把你引到仙霞湖,因为我想她有可能会在那儿出现,但我的财力人力都不及你,利用你比我自己找更有效率。你看,你问的所有问题我都如实回答,而我告诉你的肯定要比你告诉我的多得多。我只想知道,她大概几点出的车祸,在什么地点?”

卡夏的回答让我长出一口气。她的语气很真诚,我相信她说了实话。只要她俩没在一起,只要不是苏晓沐告诉她我的情况,其他什么我都无所谓。

“昆锦公路锦山完河乡路段,汽车掉下六米深的山沟。报警时间我记得是晚6点06分,车祸大概发生在报警前十分钟左右。”我也说了实话。

卡夏点点头,陷入沉思。她想了好久,一会儿皱眉,一会儿眉宇舒展,想了几个来回的样子,她的脸上逐渐逐渐展现出笑容,那笑容由淡转浓,由浅入深,越来越甜美,越来越温馨。突然,卡夏爆发出大笑。她的笑声极其疯狂,肆无忌惮,她像看一件有趣的物件一样看着我,她甚至笑出了眼泪。

我毛骨悚然。

她的大笑终于停下来,喘着气,揶揄地望着我说:“你问吧,问什么我答什么。”

“7月5号你在哪里?你怎么知道她那天出车祸的?怎么知道我的?怎么去的彭济元的公司?怎么知道彭济元一定会和我合作?”

“很简单,因为7月5号她去接你的时候,我就在她家楼下。”卡夏顿了顿,像是说书人故意调拨起听众兴趣一样接着说,“你知道,我一直在找她,她离开云河的时候,连她最好的朋友都没告诉,这是我没想到的。后来大家都传她出了国,我也信以为真,但我知道,只要她父母还在这里,她总有回来的一天。而且只要她回来,就肯定会和她最好的朋友,我的老师联系……”

“孟老师?孟娜?”

“你知道的不少。是啊,这三年来,有空我就去找孟老师,盼着哪天况思含突然和她联系。大概6月中旬吧,有一天我梦到况思含了,很奇怪,我好久没做这种梦了,非常真实。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她肯定是回来了。人真是有感应啊。

“那个周末我约孟老师出来吃饭,孟老师说孩子有课,我就感觉到哪里不一样,是语气语感还是什么别的,我也说不清楚。第二个周末又约孟老师,她还是说有事,其实以前她也这样,但就是觉得哪里不一样。

“我心里特别不踏实。我知道‘七一’那天我们学校有活动,特意早下班去学校找孟老师,问她是不是有况思含的消息了。孟老师告诉我没有,但面对面,我能看出不同,眼神、面部线条,那些很细微的差异,我们学画的对这些有天生的敏感。原来我和况思含在一起时,孟老师就没少反对,但这三年来,我觉得孟老师已经看出我的真心,至少是对我有了点儿同情。如果这点儿同情突然有了变化,只有一种可能——她已经知道了况思含的态度。

“7月4号是周六,我中午去况思含家敲门。敲了半天,确定家里没人,又去敲她邻居家,邻居家也没人。回家后,我越想越绝望,我感觉她真的不会再回到我身边了。找不到她的时候,反倒有希望,现在有了线索,却没希望了。我想最终还是得让孟老师帮我。

“第二天我给孟老师打电话,就是5号那天,孟老师的手机接不通。我突然反应过来,孟老师把我号码放黑名单了。况思含刚走的时候,我缠孟老师可比现在厉害多了,她从来都没屏蔽过我,现在突然把我放进黑名单,说明什么?说明她一定知道况思含在哪儿。我当时灵光乍现,骑着摩托去况思含家,她不在家,又敲她邻居的门,邻居说好像有人回来过。我去找物业问,果然问到了,因为她在物业办过停车位。我终于拿到了她的手机号,立刻给她打电话,打了三次她都没接,最后两次是挂断的。她不接陌生号码,我就给她发短信。我告诉她是我,我知道她回来了,我想见她。然后我再打电话,她仍然挂断。一会儿她给我回了短信,说她在接未婚夫的路上,请我以后不要再打扰她。

“我发短信说,我在仙霞湖我们原来写生的地方等她,如果她不来见我,今晚我肯定跳下仙霞湖,这辈子她连我的尸体都看不到,仙霞湖里自杀的人从来都是找不到尸体的。发完短信我骑车向仙霞湖走,大概有半个小时吧,况思含来电话了。我知道她还在乎我,但我没接,继续骑。隔一会儿,手机又响了,我还是不接。骑了一个多小时,她不再打电话了。那时我已经骑过锦山,到白坡了……”

“什么?!你说什么锦山?白坡?”我的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仿佛一张血盆巨口咬住我,开始吞噬、饱尝我新鲜的生命。

卡夏的眼睛更亮了,闪烁着喜悦的光芒:“你不知道吗?锦山,是通往仙霞湖的必经之路……”

我的耳边嗡嗡作响。苏晓沐的父母退休后一直住在玉澜,我以为她是从父母那里回来,因车祸地点未在云河境内所以我才没查到。可卡夏却说她在云河的家?!我心思迷乱头脑混沌,恍惚中卡夏仍在我耳边絮絮而语。

“她不给我打电话,我开始害怕了,我打回去,发现她的电话不通了。我第一个反应是她终于放弃我了。我停下车不断打她电话,始终不通。我开始哭,觉得一切都完了。可我不甘心,我想我一定要回去见她一面,要么当着你的面把她抢走,要么杀了我自己。我一路狂奔回机场,回来时没发现有车祸,或者是当时已经处理完了,或者是我根本没注意。我边骑边想,以她的性格,如果我去自杀,她不可能把我电话放到黑名单。但她的电话无法接通,我找不到她,你们岂不是都找不到她?我到机场时已经八点了,她的电话仍然不通。我听到广播里播寻人启事,有人找苏晓沐。我虽然不知道况思含就是苏晓沐,但我知道她妈妈姓苏,立刻就把苏晓沐和况思含联系在一起了。我到广播室,看到你拖着箱子没头苍蝇一样到处走,一会儿报案,一会儿打交通局电话。其实我也在想她是不是出了车祸,不过我想既然你已经想到了,盯住你就能找到她。后来有辆政府牌照的车接你去云河饭店住下,我跟着你,看那女的陪你办了手续,又把车钥匙留给你。我见你和政府的人联系那么多,如果况思含出了车祸,你肯定能查到,你没查到,我就相信是她走了。她向来擅长逃跑,如果真是那样,说明我还有戏。总之想要找到况思含,就必须盯住你。

“第二天我早早过来,跟住你的车,从市政府跟到云河湖边的酒吧,看到彭济元下车,那女的介绍你俩认识。彭济元鼎鼎大名,他不认识我我也认识他,我当机立断,跳槽到他的公司。我在业内也是小有名气,而且正在一家国际广告公司,工资待遇比中元公司高。彭济元老奸巨滑,猜到我跳槽肯定有目的。他说如果我不说实话他是不会接收我的,他怕我是商业间谍。我只好告诉他是因为你,但什么原因我不能说。他问我拿什么表示我的忠心,我说什么都可以。再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我瞪着卡夏,卡夏微笑着注视我,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她长出了口气:“我劝你,再去趟交通局,问一下当时她开车的朝向。如果她的方向是仙霞湖,那我只能告诉你,她不见你是对的,因为最终她选择的,是我。”

有什么东西在心中染红,浪一般翻涌。我的脚底是悬崖,那些答案的轮廓突然变得清晰,卡夏眸子里的光芒几乎把我毁灭。我踉跄转身向外走。

“享受你的报应吧。”我说。

她在我背后哈哈大笑。

六、爱与伤害

况思含走出她的工作室,默默看着我,她的眼睛里有一层光亮的质感。她思索的神情变幻流动,沉醉而迷惘,这才是她,她始终是况思含。

那天,她回到她们的时光里,她的回忆一点点明亮,她们废弃的墙垣边,花儿重新开放,蝶儿飞舞,她风般奔向她,把我遗忘在身后。

我看着她,满怀悲伤。我无处安放那彷徨无助的巨大痛感,她摘掉了我的心。

“你接到她的短信,不知所措。那时你开到哪里了?最终你想在QQ上给我留言,却不知道该从何讲起,但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你换了QQ秀,那个悲伤的形象,就是你的决定。此恨绵绵无绝期,你觉得对不起我,你歉疚,你无法说明,但还是要去追她。你从没告诉过我你的真实姓名,你想把你珍贵的从前全都封存在一个角落里,不许别人碰。你也从没告诉过我你家的地址和固定电话。在三亚玩的时候,你只给我们照相,在我想找你的时候,连一张你的照片都拿不出来!你有一个手机是专门打给我的,但你的另一个手机,是在云河打给你父母好友的,为什么?你从未相信过我!你随时防着我,以免我伤害你。你怎么能让我以为你是为了接我才掉下悬崖的,你知道这样有多伤害我吗?!”

况思含目光散乱,她脖子僵硬,用尽力气,却许久未发一言。慢慢的,她脸上泛起严寒,属于情感的部分在衰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毅。“对不起,不过在我的记忆里,我从未说明是为了接你才摔下去的。就算是为了接你,我也不会把车祸和接你联系起来,因为我并不想因为车祸而期待你对我做什么,不然我早就联系你了。”

我心中泛起一阵寒意,理智回归,我什么时候把她当成女朋友一样对待了?她的身体离我那么远,哪怕一只手,也没有过依存我的一刻。我只是她随手可以获取或丢弃的物件,她现在准备丢弃我了。

“你说的可能都有道理。我当时没法和你联系,后来我决定去找她,但我觉得特别对不起你。看到个网吧我急忙进去,想打字快些在QQ上和你说清楚这件事,但真的上去了我却什么也写不出来。我就换了秀,因为我的确不知道我见过她之后会什么样。她,我们,和你,不是一样的人。我知道她真的会去死,我不能眼睁睁地看她去一个连尸体都找不到的湖里寻死!我只是想救她的命,不让她绝望,你懂吗?就像你去陪许乐陶而我从未怀疑过你对我的感情!对不起对不起,这不是我想说的,是的,我也不知道在那之后我们能不能继续交往,当时我没法在那么短时间里判断出那么多。”

“是啊,在我到这里的第一天就被我爱的人弃如敝履,我去报案去学校,满大街游荡,你的名字是假的电话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许乐陶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出现在我身边安慰我陪伴我,而我,为了你我无情地抛弃她伤害她!况思含,你一直为你的过去保留着最宝贵的位置,我,只是你为了你的家庭、亲人、朋友邻居总之除你而外的不得已的选择,无论她多么狠毒、卑鄙,你都为这样一个人下意识地抗拒着我。我无法接受。从现在起,我们再无关系,我爱你一场,不能对不起你,我撤销我个人对卡夏的刑事诉讼。”

我站起身向外走,走到门旁停了一下,我多希望她能拦住我,哪怕是骂我,反驳我,哪怕是出一点儿声音。

她真的没有在乎过我。绝望中我拉开门,毫不犹豫奔下楼去。

我开车左右穿插,争分夺秒。飘忽的花香中,我想我们多久没有通电话了?是十五天还是二十天?几天前我还在酸楚而侥幸地想她终于忘了我了,终于不缠我了。

我到的时候,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正大步流星把两根烤肠递给许乐陶,又递给她一张纸巾。看到我来了,他和许乐陶默契地对视一下,随即远远走开。寒冷的时光沉寂消逝,空气中迷漫着令人垂涎的胡椒辣椒香肠的香气。我惊讶地看到许乐陶沉默单调的表情,在我的记忆里,此刻她的脸上应该是愉快幸福满满,傻傻笑着,接过一串串香气四溢的烤肠,鼓着小嘴喜气洋洋,边吃还要边瞄着烤箱里转着的那些。

“你要走了是吗?”许乐陶迎上来问。

听到她如此问,我忽然意识到她对我已经再无期待。我傻傻站在她对面,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啊,我还能在这里待多久?不会很久了。她要的爱情只是一个十八岁女孩儿最简单不过的陪伴,听她唧唧喳喳,和她腻腻歪歪,分享小秘密,看场打折电影,吃好吃的路边摊,一起开心傻笑一起学习一起吃饭,而不是在某座豪华的大房子里等一个疲惫不堪的人回家。

“什么时候走?”

“具体时间还没定。”我的心又开始一阵阵疼痛,我在想念和愤恨苏晓沐。

许乐陶望着我。在这寒冷的冬夜,她的目光像轻柔的手掠过我的脸颊。她的一双大眼睛明亮却有些悲伤地注视着我,她走上前来拉住我,她的手热乎乎的。“你什么都要好好的,不用对我歉疚,反正……至少三年之内,我就在这里。”

她紧咬下唇,有些犹疑地靠过来亲了亲我的脸。我退缩了一下,但立刻就感受到她嘴唇的温暖。潮水徐徐令人心碎,我闭上眼睛回味。我想我可以这么无耻吗?可不可以利用她此刻的柔情更长久地霸占她的爱?我又能给她什么呢?

我向她挥手告别。路灯闪烁,过往车辆像光滑迅捷的鱼群照亮道路。钟声再次传来,将声音投向树影。我打开车门,背后的学生们在喧闹,那些欢乐的声音伴着沙沙的风不断涌起。我忍不住回过头,已经看不见许乐陶了。

尾声

一、忧患的现实

在和新村地块动工之后,我和亿劢公司庭外和解。我们商定了新的合作协议,我们的建设方案保留使用亿劢公司的技术和产品,他们可以继续建设他们在大西南的产业基地。

宋久福仍然在逃,许乐陶还是坚持让我撤了保镖。我把崇原的一切事务交给梁凯打理,离开了这座没有四季的城市。离开之前,我去仙霞湖边找到了小毛,把五万块钱交给他。

他连连摇头,却说不出话,眼神里全是疑惑和戒备。我说,拿着吧,绝对不会有人再来找你麻烦了,人到底还是让你找到了。

小毛低下头,错过眼神不和我对视,我想他应该怨恨我很久了,他在衡量他所承受的一切到底是值还是不值。

况思含没再和我联系。虽然我撤销了对卡夏的刑事诉讼,她还是被判了五年。五年,让她们重逢去吧。那时我早就忘了况思含抑或苏晓沐到底是谁。

我在世界各地工作、行走,关注地产业的发展与争论的逐步升级。有人说中国的房地产泡沫巨大,有人认为不存在泡沫,有个著名经济学家说,中国楼市就算有泡沫也是钢做的,用什么都扎不破。

国外经济学家认为,中国房地产泡沫不破裂,将进一步扩大财富的两极分化。房地产泡沫最显著的恶果是它的社会财富再分配效应,土地的大幅度升值给各种形式的土地持有人带来的财富不可能是无中生有,而是来源于非土地持有者的相对贫困化。

2010年1月29日,《国有土地上房屋征收与补偿条例(征求意见稿)》正式向公众公开征求意见。12月15日,在第一次征询修改的基础上,国务院法制办再度就二次征求意见稿公开征求意见,成为我国立法史上第一个两次征求意见的条例。从此,备受争议的行政强拆被废除,代之以法院强拆。

我也不知道执行“法院强拆”之后,全国的强拆案是会被遏制还是继续换汤不换药。2010年年底,最引人注目的和土地纠纷有关的事件就是一位姓钱的村支书,被一辆大卡车以奇怪的姿势压断了脖子,当场死亡。事发时,录像监控设备全都没开或是坏掉,网上引起大范围猜测,各界著名文化先锋们纷纷发表了对此事件的评论,最后经公安机关调查,此事真的纯属交通意外。

2011年,多个城市出台限购令,房地产业进入寒冬。

中国的耕地每天都在减少,2010年统计数字为十五亿亩,美国根据卫星照片推算中国有二十二亿亩,联合国公布的中国土地数为十九亿亩。土地是一种不可再生的自然资源。在没有任何干扰的情况下,再生二十五毫米的土表就需要三百年。这个时间和我们破坏的速度相比,几乎等同于无。我不知道,未来我们的后代,该拿什么来生活。

二、回到海南

两年,崇原的楼宇已经拔地而起,我也习惯了各种喧闹的城市。

我不再触碰有关那块地的任何回忆,也不再提及伤心往事。我找不同的女友,窝在形形色色的女人中间,听她们在我耳边喧哗。她们有的对生活厌倦,有的叛逆,有的无知。我们互相冷眼旁观,临时陪伴,迅速分离,我徜徉在那些热辣的、孕育无限幻想与可能的事物之中,忘记那些被时间遗弃的爱恨缘由。

就是这样一个时代,貌似繁荣实际疲废虚弱。无数人谈着扩张、先驱,却只图眼前享乐,有识之士大都和理想貌合神离。制度虽然也在改变,却是以一种类似生物种群进化的缓慢速度。

这个冬天,我回到海南,参加雨珊和小杜的婚礼。他俩当初在三亚一见钟情,鸿来雁去,现在终于准备结婚了。师兄也带着太太付敏回来帮着忙活,大家粘在一起,白天出海,晚上喝酒,天天寻欢,夜夜笙歌,无牵无挂。

雨珊问我:“你和苏晓沐还有联系吗?”

我摇摇头。

“她去年拿了国际大奖,上个月在北京开画展,现在可是炙手可热,有空看看她的微博吧。对了,她还单身呢,你俩到底是怎么回事?”

“人家看不上我。”

“看不上也不至于连朋友都做不成吧?我请她来参加婚礼,你可要把握机会哦。”

回家打开电脑,输入苏晓沐三个字。

看来她是真改名字了,上万条消息一下蹦出来。我点开一条画展的信息,进入网页,一眼就看到那幅熟悉的画作。

那些冰冷扭曲的暗黑色云霞,在峰顶匍匐牵绊,堆砌成团或单薄成影。血红的夕阳混浊而伤感,中心像是一团火焰,发出微弱的余晖。

我忽然发现,我竟然以从前梦想的方式和她紧紧相拥,那记忆的幻影和眩晕如同潮水,一波波袭来,把我们像孩子一样紧紧包围

像是装满记忆的器皿,那些记忆里的声音,突然以诡异的姿态复制、泄漏,细密地满溢,如墙壁上暖暖的光影。现在我终于确定,我爱过她,爱得彻骨,恨得彻骨。

不过,这幅画已经不是她的代表作了。她现在最引人注目的一组作品叫《爱情》。这是一组不拍卖的作品,在欧洲展出时引起轰动,评论说:缺失的线条,夸张的表现,用个性鲜明的隐喻、中性的美感,展现出在爱情中孤注一掷的较量、昙花一现的璀璨和在所难免的创伤……

我看不懂评论,更看不懂那一组三幅的画作,从电脑屏幕上也看不出油彩的层次,只觉得整组作品都晦涩难懂。

看来她真成大艺术家了。越伟大的艺术,常人越看不懂。

某个午后,我从宿醉中醒来,风卷来天空中鸽子的哨音,碎云从树尖上渐渐散去。我只睁了一下眼,又闭上,斑斓的光在眼皮上跳动。客厅里有窸窣的脚步声,细若游丝的谈话声,我隐隐听到雨珊娇笑,付敏大笑,所有人都那么欢乐,只有我守着空旷而巨大的寂寞。我懒得醒来,在半梦半醒中,《爱情》在画布上的形状闯入脑海。两个蜗牛般的人形在缓慢的时间中蠕动,抛掷,突围,挣扎喧嚣后的沉寂。瓷白的时光,天穹很远,张着巨眼留意,生命不知奔向哪里。

再醒来时,大雨滂沱,正在窗玻璃上川流不息。一些带着光的水点洒下来,让我产生了错觉,我正躺在雨水遍布的画框里打量世界。翻身站起来,我拖着懒洋洋的腿走进客厅,突然僵立当地。她抬起头,目光落在我身上,雨珊的两只手正把她的手握在膝上,两人脸上都溢满笑意。

她的腰肢微弯,那优美的线条在灰暗的下午显得清晰明快,高空卷云的光线覆盖了她臂膀的肌肤。沉重的积雨云层就在窗外,电视里一群人摇来晃去。烟囱,高楼,模糊的树影,汽车轧过雨水呼啸而过的轰鸣。我意识到因为她的到来,命运有了一个令人惊叹的转折。一怔之下,我张开双臂,像个老朋友一样迎上去。

她站起身,也环抱住我,那力度和方式,不合逻辑,也非记忆。我忽然发现,我竟然以从前梦想的方式和她紧紧相拥,那记忆的幻影和眩晕如同潮水,一波波袭来,把我们像孩子一样紧紧包围。

(全文完。本书即将由群众出版社出版)

责任编辑/季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