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色新闻总是那么吸引人,如果人的耳朵是铁,那桃色新闻就一定是块磁性极强的磁石,何况这起桃色新闻还发生在公安派出所,要是我再告诉你这桃色新闻的主角之一就是我们亲爱的项前所长,你会是什么感觉?别说群众了,就是我们几个总被项前呼来吆去的小黄雀,乍一听到这声霹雳也立刻被震得目瞪口呆,大张着嘴直淌哈喇子。
“真的?假的?真的?假的?”我跟屁虫儿一样追着副所长建国,他瞪我一眼,“什么真的假的,项所说了,全是你李小壮这小黄雀惹的祸!”
当时,我的嘴一定张得更大了。好像为了证明他这句话,就见门外走廊里江雪柳跑过去,跑过去后我才发现她那娇颤颤的香肩还一抖一抖的。
“不是……不是……”我干张着嘴说不出话。警长赵大昆拍拍我的肩膀递给我张纸巾,高自强却幸灾乐祸,笑嘻嘻地说:“看把你羡慕的,口水都淌下巴上了。不就是个米红莉吗?”
“我说你别扯犊子了,这都什么时候了?我的头有点儿大,快帮我从头捋捋。”
那时候,我刚参加工作不久,是派出所的户籍外勤,准确的叫法是责任区民警。说那时候,其实也就是几年前的事,说几年前,好像就眼么前,没有距离感,所以我还是愿意说“那时候”。
那时候,我和高自强、钟琪几个人刚刚从警校毕业,考完公务员后分配到新华派出所,被项前所长亲切地称呼为“小黄雀”。项前,听听,多么有文化有创意的响亮名字,要不人家怎么年纪轻轻二十八岁就当了派出所所长呢。听着这名字,我连带着对他的父母都狠狠地崇拜起来。可也有对此不感冒的,那就是晚报记者江雪柳,她可不管我内心有多么崇拜,一口一个“向后”地叫,嘎巴嘎巴像吃豆,叫得那个脆生,我真担心哪次叫急了眼儿,项头儿呱嗒一撂下脸来让她这个大美女下不来台。可项头儿从没急眼过,听说他俩是高中同学,当年这绰号的专利发明人就是江雪柳,当然专利的使用权也仅限于发明人自己。因为从那时起,项头儿心里就装不进别人了,别说一个绰号,就是天天让他给江大美女送花,下跪,我想他也备不住能干出来。
还是说正事,这桃色新闻的祸为什么说是我闯的。我觉得,要是有联系的话也就这么两件事。先说第一件事。
几个月前,也就是项头儿刚上任时,辖区发生了一起治安案件。红粉佳人美容院的一名服务生和一名女顾客口角,进而相互厮打。吃亏的显然是女顾客,说服务生耍流氓也不为过,女顾客的乳罩带被扯断了,前胸也被服务生挠伤。真的是挠伤,做笔录时,钟琪还拍了照,那段雪白的胸脯和半个乳房上,一道暗红的血痕触目惊心地灼伤了我的眼。这时候,我的情感已完全站到了女顾客这边,如果服务生不刺激我,我想我还是能够压住火,毕竟这是当警察后办理的第一起案件。谁知做笔录时,这个女里女气的小男人很不配合,让我问急了竟然站起来双手撑桌上跟我瞪上了眼。尽管我是个新手,可也还是警察嘛,我就和他这么瞪着,瞅着这个不男不女的男人,我的脸上一定有种轻蔑。渐渐地,他的目光有了游移,我知道他就要败下阵来,可他大概实在不甘心失败,还要做最后的挣扎。他挣扎的方式也很女人化,冲着我的脸呸了一声,唾沫喷了我一脸。我忘了一切,到现在都不记得钟琪是否拽过我。我左右开弓,几记老拳让这小子立刻成了大熊猫,这几天描眼影的钱也一定给他省下了,又几巴掌搧过去,弄了他个满脸花。
教训“人妖”的结果是“红粉佳人”女老板米红莉有了威胁项头儿的致命武器。项头儿只好委曲求全,经过一番友好谈判,完全屈从了米红莉的要求,不拘留服务生,只作罚款处理,由“红粉佳人”出一笔钱与女顾客私下和解。没办法,项头儿反过来又做女顾客的工作,一件扬眉吐气的案件,让我弄得灰头土脸。
“这要是在……”项头儿拍了桌子,我只好把后面的话硬咽回肚子,乖乖地像个受气的小媳妇,手还往脸上擦了一把,小“人妖”唾的唾沫好像还挂在那里。
“什么在这儿在那儿?你个毛都没长全的小黄家雀儿,我们是中国的警察,中国的警察更应该严格依法办案!”项头儿拍桌子的动作帅极了,话也喊得掷地有声,“赵大昆,你是怎么带队伍的,回头给我好好反省,检讨!”家雀没长全毛是不是黄的我真不知道,只听人说过黄嘴丫子没蜕的是嫩雏儿,老鸟的嘴都是黑的。反正项头儿叫我们小黄雀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今天我总算明白了,这称呼是暗含着贬义,我和自强、钟琪几个一直以为包含着多么深刻的关怀和亲切,原来是没长全毛。
我歉意地瞅瞅大昆兄,让这位老实、厚道甚至有点儿木讷的警长跟着我吃锅烙儿,心里真有些不落忍。
其实,批评归批评,我知道项头儿心里还是疼我的。第二天,他就悄悄问建国副所长:“李小壮还蔫巴着吗?唾沫都唾自己脸上了,年轻人没点儿血性怎么行,特别是当警察的!”
“看看,怎么样?项头儿不光是疼我,还很欣赏我呢!”
“得瑟啥?吸取教训吧,这回要不是项头儿帮你平事儿,弄到纪委去最轻也得给你个处分!”钟琪的话让我对亲爱的项头儿更加肃然起敬了。
接下来说第二件事。这件事的缘由雪柳姐难脱干系。
新华派出所管区是我们这个城市的“长安街”,政府驻地、商贸中心、餐饮娱乐……总之一句话,调动起你的想象,一个城市中最重要最繁华最热闹的去处全集中在这里,所以治安问题就显得尤为突出。前任所长和教导员就因为办一起刑事案件违反了程序,被双双免职调离。项头儿是市局局长越过分局这一级直接点的将,从刑警支队调任的。搞打击、抓破案是刑警的强项。上任后,项头儿提出了以打击促防范的思路,几个月下来炮火连天地破了一批案件。刷刷刷像割韭菜一样处置了几十人,一些往常在街面上滋事的小混混也当起了缩头乌龟。辖区秩序一时井然。应该说,项头儿这头三脚踢得钢钢硬,三把火也烧得热火朝天。江雪柳要写一篇派出所治安整治的大稿,项头儿坚决不同意。后来,钟琪照顾辖区孤寡老人宋奶奶的事又让江雪柳给挖了出来,她说这也可以写成一篇大稿。项头儿同意了,只是把采访地点定在了海龙水库。原来项头儿是要组织一次集体活动,除留下值班的,还特邀江大记者参加,他说也趁机让大家轻松一下,好再鼓干劲儿干大事,高兴得我们几个小黄雀像小时候家里过年。
星期天,天朗气清。海龙水库,巍巍青山环抱着一泓碧水,渔舟点点,白鹭飞翔,十来艘摩托艇犁起雪白的浪花在碧波万顷的湖面上你追我赶。因为要回答江雪柳的一些问题,钟琪手握舵把,开得并不快,很快便落在了后面。
在建国的指挥下,我们迅速把小艇靠向湖心岛,接着卸下胸环靶插在岸边。高自强手持扩音器大叫:“项头儿,都说你是神枪手,让弟兄开开眼啊!”我跟着高喊:“所长,今天的大练兵你开第一枪,怎么样啊?”
江雪柳瞅项头儿笑笑,也跟着起哄。就见钟琪操纵小艇画个优美的弧线,靠近岸边时减下速度,迎着胸环靶驶来。项头儿站在艇头,潇洒地举枪瞄准,叭叭叭叭……连续击发,五个弹孔在靶心绽开了一朵不规则的梅花,两枪九环,三枪十环,看得我们几个小黄雀一个劲儿嗷嗷叫。
“李小壮你们几个年轻人听好了,这射击可不是一日之功,回去后胳膊绑上块砖头,给我好好地练!”项头儿趁机下了命令。
气氛热烈,我就有些没大没小,见天空正飞过一群白鹭,指着说:“项头儿,干掉一只下来!”
项头儿瞪我一眼,说:“那是保护动物,你小子引诱我犯法?”
我不甘心,回头踅摸了一下,又发现一只水鸟。项头儿犹犹豫豫地抬起枪,见江雪柳皱着眉直摇头,便把他手中的一瓶矿泉水递给我,说:“李小壮拿着,向右伸出,与肩齐平。”
我很听话地配合着项头儿的口令。江雪柳说:“向后,你成吗?这人命关天的可开不得玩笑!”我终于明白过来,手颤抖,腿哆嗦,“可不是吗,项头儿我服了,真服了,子弹可不长眼睛,这人命关天的,得亏雪柳姐救我一命!你还是这么打吧!”我把矿泉水立在胸环靶上。项头儿一把夺过去抛向空中,接着举枪,一条水线闪闪烁烁地迎着阳光从瓶中射出。
周一,钟琪的事迹上了报纸的二版头条,我乐颠颠地拿着晚报跟项头儿报喜,还准备让他看另一个作家写的一篇小杂文。项头儿正在打电话,瞅他笑嘻嘻的甜蜜相,一点儿也没有了往日的庄重。
“我说大美女,你怎么又把我的名挂上了,无功不受禄,这不是窃取你的劳动果实吗?再说让大伙儿怎么看我!”
“什么怎么看你!你不是你们分局的大笔杆子吗?让你挂个名还屈了你了,好像我占你多大便宜似的!”
电话里江雪柳的声音很清晰。
“哪里哪里,是我占你便宜了!”项头儿又堆上一脸坏笑,雪柳那边及时收了线。项头儿意犹未尽地笑着瞅我一眼,看来他今天心情不错,说:“看见了?怎么样,我这个老同学还算妙笔生花吧?”
我说:“不是算,就是妙笔生花,雪柳姐的才气是没的说,我是一口气看完的。不过,项所,你还应该看这篇文章。这是什么狗屁作家,他还敢自称‘枪王’。”
“这是本市一位二流作家写的小杂文,他说自己常常以笔作枪,揭露一些阴暗面。这本不算什么,要说以笔作枪,当年的鲁迅先生是他的祖师爷。可这位作家的想象力也忒丰富,他因为自己是个男人,便又幽了自己一默,自诩为枪王。”
“嘿嘿,按他这么说,所有写杂文的男作家不都是枪王!”项头儿笑嘻嘻地放下报纸。
我说:“就是啊,他算什么枪王?徒有虚名!”
我话里有话地瞅着项头儿笑笑,如果在警容镜前,我一定会看到自己一副溜须拍马的谄媚相。
“你是说……本所长……?”项头儿若有所思地拉着长声,终于让我带上了道儿。
我一拍大腿,“就是啊,项头儿,你看你一手持钢枪,百步穿杨,是咱分局的神枪手;一手拿笔枪,写个材料什么的也不在话下,更是咱分局有名的笔杆子。关于这条枪嘛,虽然现在没人试,不过,不到三十……”我笑着向下面比划了一下。项头儿终于反应过来,见我说下了道儿,便瞪眼啪地拍了一下桌子,“说什么呢?你……”
我一个高蹿出去,边跑边说:“枪王,枪王,咱们项所才是名副其实的枪王哩!”
始料未及的是项前所长的这个绰号竟然不胫而走,很快便在全分局叫响了,不过大家叫他“枪王”时,绝对是说他的枪法和文笔,绝对没有第三层意思,又是谁这么富有创意的想象力,搅起了这场桃色新闻的风波呢?
听到这句话,我的五脏六腑都颤颤地在肚皮里笑开了花。我随口冒出了一句,“这娘们儿,太有才了!”
建国、大昆、自强几个互相对了对眼,其实我是发自内心赞美米红莉的,可惜从他们几个眼神里我看到的是疑惑。我没再听建国继续往下讲,我想我已弄明白了大概,这起桃色新闻的女主角就是米红莉,她就是这起桃色新闻的主动发起人和积极参与者。
我赞美米红莉,首先是因为她非凡的想象力,并且这非凡的想象力竟然跟我这么合拍;其次是因为她的勇敢,勇敢到了不要脸的程度;还有呢,这事的结局让我很畅快,毕竟这小娘们儿为了达到目的曾经不顾我的死活,要不是项头儿,我现在早就被分局纪委那帮家伙给收拾了。所以,人畅快时就格外不吝惜美好的词汇。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我早就说过,项头儿号称我们分局的“笔杆子”,他文武全才的大名在市局也是响当当的,甚至连市里的头儿们也知道公安局有这么个宝贝疙瘩,市委组织部曾多次动过调他的念头,因为局长的阻挠,更因为项头儿舍不得这身警服才没去。这天早晨一上班,分局局长就给项头儿打电话,说:“项前,前一段工作有声有色,不错;要再接再厉,争取在下一步的治安行动中再立新功。”
项头儿当然知道局长不只是表扬自己,便说:“领导,有什么事请指示?”
局长说:“你把手头的事放放,给咱局弄个经验材料,人口管理方面的。正好你们所前一段这方面工作很出色,你的道道也多。要代表市局去省厅交流的。”
“不行不行,我可整不了这大材料。”项头儿急忙推辞,“再说了,咱分局办公室那几位天天闲得看报、喝水、跷二郎腿,我这跟头把式忙得脚打后脑勺,领导,你干吗谁越瘸你越拿棍点儿呀!”
“能行的两个晋督学习去了,剩下的几个从网上扒个总结什么的还行,整经验材料,大豆腐垫桌腿,哪是那块料啊!”局长满腔无奈地叹了口气,叹完气他才意识到这是跟项前布置工作,不是哥儿几个扯闲篇,立马换了语气说:“项前,我给你脸了是不,还敢跟我推三阻四。告诉你,这是政治任务,你必须完成,一周内给我拿出初稿。年终评优,我多给你几个先进指标!”
项头儿有个习惯,写材料耍笔杆时必须去离派出所不远的区政府招待所,那里安静些。他管内勤要了本稿纸,拎上手提电脑出了派出所,穿高丽街而过,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从派出所去招待所,唯一的一条近路是高丽街,所以项头儿没开车。这高丽街在我们柳城可非同小可。改革开放之初,因为是摸着石头过河,这条街里灯红酒绿的几百家酒吧,一下子弄醉了半个城市的男人,在外的名声更是直追老北京的“八大胡同”,甚至还上了《美国之音》。上面说过了,太过了。于是赶紧纠偏,现今几百家酒吧没了,改造成柳城唯一一条商业步行街,米红莉的红粉佳人美容院就在这条街的南头。
“嗨,项大所长,这是去哪儿,又去写材料吧!”原来是米红莉笑意盈盈地站在门口招呼自己,项头儿看看手上的电脑,扫了米红莉一眼,就感觉出了这个女人不寻常的念头。
警察当然都愿意和复杂的对手过招儿!看到米红莉花枝招展般的晃动着手臂,项头儿觉得忤逆了她的热情反倒是自己怯阵的表现,他略一犹豫,还是坚定地抬脚迈进了“红粉佳人”。
大半天的时间相安无事。项头儿在米红莉宽大的办公室里展纸提笔,文思泉涌,写到精彩处,他不免为自己的才华暗暗得意。天色渐暗,连米红莉给他开着灯也没发觉,直到在最后一个字边画了个句号。
一个服务生端着个托盘进来了。托盘里,两听啤酒,一瓶红酒,四个精致的瓷盏儿扣着四个盘子,中间的小汤盆也盖着盖子,但那一缕缕的香气还是飘荡过来,钻入项头儿的口鼻,闹腾着他翻江倒海的肠胃。
“谢谢你们,米总,饭我一定不会在这儿吃的。”项头儿说着开始收拾文稿。
“话别说这么绝对,在这儿吃顿饭我还能吃了你?”服务生刚出去,米红莉便婷婷袅袅地进来,其实她一直就在对面屋子里观察着这里的一举一动。她穿了件米黄色风衣,波浪卷发很随意地在脑后束了一下,倒别有一番风韵了。“怎么,如果嫌一个人用餐寂寞,我这个美女总经理陪你,总够档次了吧!”米红莉拽过椅子就要坐下。
项头儿急忙站起来,说:“谢谢你,米总,让你破费了。不过,我无功不受禄,借你的风水宝地写材料就已经给你添麻烦了,好在这个初稿写得还挺顺手。”
项头儿边说边往外走,米红莉只好说:“那好吧,君子不强人所难,既然项大所长不给我这个薄面,就请便吧。不过你既然来了,就不走走看看?就当检查工作了,我这儿在你那儿叫什么?是行业场所吧。”
君子不强人所难。这话竟从米红莉嘴里说出来了。项头儿认真地打量一下米红莉,倒觉得她像个通情达理、有文化的人。
于是,项头儿由米红莉陪同,楼上楼下地转。这里除了有男女美容大厅外,还有几个洗、烫、按、贴、修等专业治疗的房间,顾客盈门,生意不错。俩人边走边看边聊,一圈儿下来,恍如老相识一般,项头儿心里一直高度绷紧的弦慢慢地松了,不再急着走。最后,米红莉便把项头儿引到走廊尽头的一个大房间。
进了门,室内光线有些朦胧,一屋子的脂粉香气热浪一下裹紧了项头儿。里面有一张豪华的大床,还有些女人用的小零碎儿。项头儿一惊,上当了!此地不宜久留,久留要出大事,可当他转回身来想夺路而逃时,米红莉已关上房门,将他堵在里面。
“项大所长,参观完了小女子的闺房,就不评价几句吗?”米红莉如水的目光荡漾过来,让项头儿有点儿不能自持。
“嗯,不错,很豪华很整洁,请让一下,我该回去了!”项头儿的脑袋瓜转着个儿,可就像电脑遇到了病毒,有点儿慢还有点儿木,不知道下一步该发出什么指令。
“别那么假正经好不好,在小女子闺房里你就不想说点儿什么、干点儿什么?”米红莉边说边往前靠了靠,那浓烈的香味让项头儿有些胸闷气短。
“上次的事多有得罪,小女子今天就算赔罪了!”香气近在咫尺。
“米总,让开,请你让开!”项头儿终于找到了一句比较能体现他派出所所长威严的一句话。可是米红莉根本不吃这一套,她又往前上了一步,那两片红唇圆润诱人得像两枚红樱桃,“别这么冷冰冰的好吗?想走?那就从我身上过去!”米红莉抱在胸前的双臂一顺,腰肢轻扭,风衣脱落了,一袭半透的丝绸睡衣遮掩着的关键部位似隐若现。“你不是枪王吗?今天我就领教领教!”
“天呐!”项头儿感叹一声,闭上眼睛,先是美食计,接着是美人计,看来,这个女人真是费了一番心思。那自己还坚持什么?还有必要坚持吗?想想难怪人们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最后他还想明天该怎么面对江雪柳和自己的弟兄们。
“闭什么眼睛啊!得了吧,什么警察,所长的,都吃五谷杂粮,都有七情六欲,我看上你了,难道你不喜欢我?为什么不敢看,这回让你看个分明!”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项头儿的眼睛刚睁开就被灼伤了,他浑身上下像着了一团火,烧得他嗓子刺啦啦直冒青烟。这时候,他意识到自己不会举手投降,心里反倒平静了。他想喝点儿水,让冒烟的嗓子别那么疼,喝水的空隙,他给在所里值班的建国副所长打了个电话。
“我靠,这小娘们真敢想!竟敢试……”自强坏坏地笑一下,把后半截话努力地咽回肚子里。我说:“就是,她哪有资格,雪柳姐还差不多!”
“说正经的呢,你们两个小黄雀,又下道了!”建国不满地瞪一眼,一直蔫了巴唧的大昆摇摇头,说:“所长真的,真的,没有……那个……”
“那有什么好怀疑的,项头儿要真的那个了,他还敢让建国领咱们去清查?”我抢着回答,不仅完全相信项头儿,心里还佩服得五体投地。亲爱的项头儿终于让米红莉丢了大脸,不,应该是丢了个大丑,这事儿怎么想怎么让人畅快。
本想风波会很快过去,可项头儿天天哭丧着个脸,逮着谁都要损上几句,我才意识到这桃色新闻的杀伤力实在强大。
“所长,咱脚正不怕鞋歪,身正不怕影邪!”我一本正经地想好了劝他的话,没敢跟他说。想找建国副所长掰扯掰扯,也没敢。最后只好和自强、钟琪几个凑一起商量,没待我说完,钟琪一脸的不屑,“傻呀,这么简单的问题都看不出来,雪柳姐啊!”
于是我去请雪柳姐喝咖啡。我说:“雪柳姐你相信我们项头儿吧,他是绝对的正人君子,你知道这些天我们项头儿连死的心都有了……”
“你们所长让你来的?”雪柳姐打断我的话。我知道我的话有点儿夸张了,人家可是多年的老同学,能不了解项头儿的抗打击能力吗?
“你们所长让你来的?”雪柳姐又问一遍,我反应过来急忙摇头摆手说:“不是不是,我们项头儿不知道,不过雪柳姐,让我说吧,感情这东西就得相互信任是吧,你说……”
雪柳姐没让我继续说下去,她嘴角往上翘翘,脸上蒙了一层淡淡的笑意,说:“你一个小破孩儿知道什么是感情?真是出息了。”
当时,我的表情一定很难看,好在雪柳姐及时给了我一个台阶,她说:“其实我已经找主任谈了不再跑你们司法,思来想去又觉得没必要生气,再说我们报社也没有更合适的人,何苦呢?你们项所长弄出点儿什么绯闻也正常,即使他真做了些什么,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的心情被她弄得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特别是最后这句,彻底让我痴呆苶傻。常识告诉我,这桃色新闻对最主要的受害人来说,不怕她生气吵闹,越生气越闹越证明她在乎这事儿,在乎这事儿就说明她在乎项头儿。而最怕的就是像现在这样,江雪柳把自己置身事外了。开始时她还哭还生气来着,仅仅几天就想明白了,说这事儿和自己没关系了。哀莫大于心死,此时的江雪柳就是这个状态。
项头儿,你好命苦啊!我心悲叹着,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说辞,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真是一个小破孩儿,一个刚出壳的连毛都没长全的小黄雀。
从这一刻起,我寄希望于时间。时间会冲淡江雪柳对这起桃色新闻的记忆。我也时常盼着我们派出所辖区,我们分局甚至全市局都出点儿什么案子,出点儿稀奇古怪的案子,出点儿有轰动效应的甚至一时半会儿破不了的案子,这样江雪柳就会随警作战,写出一篇篇或短或长的文章,说不定,文章刊出时她和我们项头儿的名字又会并列在一起了。
当警察的盼出案子。自强说我吃饱了撑的,太得瑟了,钟琪骂我就是两个字:犯贱。我说:“项头儿说了,不搞案子,你们怎么进步?”
好像为了验证我这句话,对讲机里立马呜哩哇啦传来项头儿的紧急叫喊。当时钟琪和自强正在我宿舍里闲聊,我们几个人的宿舍在派出所的最顶层。
“这么晚了,一定非同小可!”自强嘟囔一句,“小壮,得瑟吧!”钟琪也白我一眼:“小壮,贱吧!”
下了楼,我立刻感到异常紧张的气氛,几台地方车停在楼前,有轿车,有越野吉普。弟兄们有的着便衣,有的穿警服,正各自上车,穿警服的全套披挂单警装备,着便衣的也穿上了鼓鼓囊囊的防弹背心。项头儿和建国副所长正站在车边商量着,派出所枪库里唯一一支微型冲锋枪被项头儿很随意地卡在手里晃荡着,像把玩件玩具。
“我靠,真狠呀,一定是哪个大爷把天捅了个窟窿!”我兴奋地蹦着要往车上蹿。一边的自强却嘟囔说:“都去?所里可空了!建国不是说要咱们几个小黄雀在家吗,大昆领几个协警值班也不太妥。”
我说项头儿让他俩留下,我去,这大场面当一辈子警察说不定都赶不上呢?于是,我边说边拿手机要打电话。
钟琪听我这样说也昂着头要上车,态度坚决得像只发威的孔雀。
还是项头儿警惕性高,一把夺下我的手机,说:“这时候你给谁打电话?”听我说出雪柳姐的名字,他眼睛瞪得比牛蛋大,庭院里灯光有些朦胧,可项头儿眼底还是烁烁放光,像点着了两盏小灯笼。他说:“李小壮你尽干混账事,你以为去水库野游啊,这可是真刀真枪地干……”
项头儿没再往下说,而是看了看自强和钟琪,恋恋不舍地把微型冲锋枪递给了建国,说他带着咱们几个小黄雀。
赶往辉南县的路上,项头儿大致通报了案情。线索是建国副所长通过特情摸出来的,今晚半夜时分,几个家伙要抢散落在省道103线两侧的几个加油站。这几个家伙有武器,已经在本省北部地区干了几起抢劫加油站的案子。
团伙,还涉枪!够他妈疯狂的!而团伙的首要分子竟是我们辖区的,户籍所在地就是建国副所长的管区。所以情况迅速上报市局后,局长指示,让我们立即驰援县里的弟兄。
我把车开得飞快,就是想在项头儿面前露一手儿。水库回来后,我躲在宿舍里偷偷练射击基本功,左胳膊都练肿了。对讲机里建国副所长请示怎么部署警力。项头儿回头瞅了一下,说你判断他们是从南往北,还是从北往南?建国说要是他,就从北往南抢,边抢边跑,抢完正好出咱们市辖区进到大山里。
项头儿说:“那就一个加油站留一组,我在最北边这组,其余不许停车继续往前。”
其实,我是不想开枪的。不都说计划没有变化快吗?项头儿在车上安排任务时,我甚至都想好了,到加油站一定装作要加油的样子和预先埋伏在站里的县局刑警接上头,那样项头儿一定会表扬我的。可是,我真的没控制住。
当我们看到了第一个加油站,我要拐进去加油,建国他们几辆车要顺序前行时,情况出现了。在加油站的入口处,一辆轿车熄了大灯,车没熄火,样子似乎很犹豫,车旁站个人正一边哗哗撒尿一边四下踅摸。
“项头儿,车号对上了,就是这辆车!”自强激动地叫了一声。
借着灯光,我想我们都看清了。钟琪还愤愤地骂了一句:“他妈的,狗!”我想钟琪一定是骂撒尿那家伙。平时很少听到钟琪骂人的,大概是钟琪的骂声鼓励了我,没等项头儿下令,我已右脚踩死刹车,左手降下车窗伸了出去,我想此时根本用不着鸣枪示警,因为我不想冲人开枪,只要我一枪把前车轮胎打爆,抓住这帮家伙一定如探囊取物,也好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神勇的警察。可是我太激动了,激动得还没开动扳机,就被撒尿的家伙察觉出了异情,裤子都没来得及提,一屁股跌在地上,加油站飞速扑出来几个人将他就地按住,嫌疑车辆见状,眨眼间立刻向前飞蹿。
项头儿使劲拍了一下大腿,叫喊着:“李小壮……你……你他妈快给我追!”
我大脑一片空白,大脚轰油向前撵去。大概是见我的左手仍紧握着枪,项头儿边骂边命令我收起枪,说:“这里不能开枪,你的任务就是专心开车,车上有四条人命呢,别净想着当英雄逞能。”
想想也是,有这么个枪王在身边,还用得着我开枪吗?我的意识清醒了些,为了将功折罪,我把警校学来的驾驶技术发挥得淋漓尽致。距离在逐渐缩短,两百米,一百米,五十米,我仍然在加速,只要项头儿不下令,我就准备用我这侧的车头去撞一下,不是说狭路相逢勇者胜吗,尽管这样做有危险,可我觉得值。就在两车几乎要撞上的瞬间,前车的后挡风玻璃突然碎裂了,我感觉好像是让我撞的,所以本能地收了一下油,就听项头儿大声命令:“刹车,赶紧刹车!”话音刚落,就见前车后风挡两团火一闪,“哗”的一声,我们的车像砸过一片冰雹。
果然有枪,猎枪,打铁砂子的!项头儿让自强、钟琪尽量趴在后座上,又让我保持距离,别跟得太近。此时我早没了方才的英雄豪气,浑身吓得刷刷直冒冷汗,要不是项头儿经验丰富判断准确,我们恐怕都被打中了。我的脚在刹车和油门踏板上犹豫着,与前车的距离迅速拉大。
“镇定一些,他这猎枪是自制的,只要你保持在四十米以上的距离,我们就不会有危险,再追上去,怎么样?”项头儿说着“咔嗒”一声,手中的“五四式”上膛了。
我的脚终于又牢牢地踏在油门上。
咣当……咣当,夜色中项头儿的枪声响得惊心动魄,我满怀信心希望看到的情景没出现,前车仍在飞驰,看来枪王也走麦城了。我说:“项头儿不要紧,我再往前靠靠。”见前车又闪过两团火光,我本能地急踩刹车,我想这次一定是项头儿判断失误了,两车的距离足在四十米以上。可随着一阵冰雹砸过,前风挡炸裂无数道裂痕,我的耳边似乎有几道凉风划过。我不知道自己中弹没有,也不知道项头儿是否挨上了,他面前的挡风玻璃已经裂成无数朵花瓣遮挡住了视线,我扭头瞅了一眼,见项头儿把上半个身子探出了车外。
我叮嘱后座的自强、钟琪隐蔽好,右脚踏死了油门。对讲机里传来了建国副所长的声音,紧接着他的越野车轰鸣着超了过去,方才在加油站他们反应大概是慢了半拍,这时才撵上来。“嗒嗒嗒嗒”,微型冲锋枪在建国副所长的手里响得挺欢快,可嫌疑车辆仍然在火星四溅的路上飞速向前。
“我靠,这简直就是现实版的警匪大片!”我拍了一下方向盘,前面有建国副所长挡着,我心情轻松了不少。项头儿急忙抓起对讲机说:“建国,你节省点儿子弹,就那几梭子,都突突没了我们的火力压不住他!”
可建国副所长根本没听进去,微冲仍然嗒嗒地叫得欢快。
“小壮,超过去!”项头儿话没说完我的脚已踏死了油门。此时,我真的不再害怕了,一点儿都不怕,虽然生死就是一瞬间的事,但真没再去想这些,这大概就是到了人们常说的生死置之度外的境界了。可是,我的潜意识中还是觉得自己是不会死的,我想那些烈士们在牺牲前的一刻也一定是这样的状态。
前面,不远处突然有警灯闪烁,一定是附近县局的弟兄!他们设了路障!
“狗日的,看你往哪儿跑。”项头儿说着再次把身体探出车外。就见前车刹车灯亮了,朦胧的光线中一条灰白的小道从公路上拐出去。
“太好了!”项头儿兴奋地拍了一把大腿。根据他的指令,我在快到岔路口时踩了急刹车。此时,嫌疑车刚好拐上岔路,和我们形成一个五十度的夹角,项头儿不再理会犯罪嫌疑人射向车后的枪声,他索性跳下车,向着那两团火光气定神闲地举起了枪。
夜色中,枪王风采依然。
“拽什么拽啊,你个小破孩儿,快说结果!你说不说,不说我走了!”雪柳姐开始收拾采访本。我急忙说:“结果很好啊,大获全胜!轮胎让项所打爆了一只,他们还往哪儿跑,除去在加油站撒尿的那个,还有三个,开车的一点儿事没有,后座开枪的两个家伙命大,没死,但都受伤了!”
雪柳姐一副忧戚的表情。我说:“我没事,你看,没伤一根汗毛,当时项所最不放心我,把我拽过来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看了个仔细,然后又看钟琪,又看自强,他俩也没事。”
雪柳姐终于也长长地舒出口气,生气地合上采访本,敲了一下我的头说:“小破孩儿,长能耐了是不,还敢耍你姐了?”她拿手机给项头儿打电话,说:“向后,你不够意思啊,行动不让我参加就罢了,这么好的题材完事了怎么也不让我知道?罚你自己写出来,把稿子传我邮箱里。”
这亲昵的语气,我觉得已完全恢复到了战前状态,电话里却传来项所冷冷的声音,他说:“我哪有时间给你们报社做嫁衣,你要写就写,不写就拉倒。”
我担心地看着雪柳姐的脸色,生怕她刚刚多云转晴的脸色再阴起来,谁知道她却一脸灿烂,说:“我写就我写,我这就过去采访你啊,等我!”
长篇通讯在晚报刊出时,没再署项头儿的名,字里行间却丝丝缕缕渗透出雪柳姐对项头儿的崇敬和深情。我想这桃色风暴看来终于过去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还把他们的关系又往前推进了一步。
北环分局锦绣派出所辖区发生了一起碎尸案。案子发生在一个洗头房,一群服务小姐在女老板威胁下残忍地将一个私自接客的小姐弄死了,然后分尸灭迹,一群女孩子一旦疯狂起来也是很可怕的。市局刑侦支队一上手,案子却越搞越大,人命不只这一条,把我们分局刑侦大队的骨干抽了个稀里哗啦,所以我们滨河公园的系列猥亵抢劫案件就只能靠自己了,分局局长还命令项所限期破案。项所开始还不服,想建议分局刑侦大队成立个专案组,我们也出人参与,这样派出所的压力自然会小些。他说这年头别太逞能了,活干得越多罪过越大!我知道他心里不平衡,上次的涉枪大案他领着我们十几个弟兄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豁出命来干,可立功受奖时险些没有我们的份儿。市局政治部说这一个案子不能两个单位申报,报了省厅也不批。项头儿拿着那份晚报一直找到市局局长那里,才算给建国副所长弄了个三等功,给我弄了个嘉奖,可两个二等功都给了县局刑警队。这让项头儿憋着好大一口气,别看二和三就差一个级,可含金量差老鼻子了。当警察的只要立个二等以上的功,退休就百分之百享受在岗的待遇,而三等功更像是场年度竞赛的安慰奖,你说我们能平衡吗?不平衡也没办法,公安机关,有时候一句执行命令,你就靠边去自我平衡吧,平衡不了,你憋气你活该!
这时候,我们大概还处在王八钻灶炕——又憋气又窝火的阶段,项头儿好像先过劲了。他把大昆从夜勤上抽下来,交代他专心去查一下米红莉的“红粉佳人”,他说他一直觉得米红莉的“红粉佳人”有点儿不对劲儿,绵绣的案子出来后这感觉更强烈了,别的美容院都是女顾客多,可圆梦好像男的做美容的也不少。“你,明白?”
大昆庄重地点头领命而去,项头儿领我们几个又去了趟滨河公园。涉枪大案后,他不再叫我们几个“小黄雀”了。河堤上,散步的人们三三两两。望着前面项头儿的背影,我小声说:“你俩知道吗?项头儿又悄悄安排大昆去查‘圆梦’了,看来这桃色新闻的事还没完!我早就说过嘛,项头儿是不会跟米红莉那个的!”
钟琪却撇嘴,说:“李小壮,别用这溜须拍马的语气好不好,我告诉你,你既然拿这事当回事,那你潜意识中一直是在怀疑项所的,所以你才一直寻找排除怀疑的答案。”
自强随声附和,“就是,小心项头儿知道了骂你!”
一连几天,滨河公园里风平浪静,我们几个跟在项所后面天天溜达到曲终人散时,慢慢地兴味索然起来。枪不带了,怪沉的,悄悄放进枪柜里;催泪瓦斯不带了,万一不小心弄喷了又是事故;电击器也不带了,转悠这么多天,哪儿遇上了?今天肯定也遇不上。这当警察是最没能耐的,实在破不了案抓不着人了就使这熊招、笨招,还美其名曰——蹲守!
项头儿似乎看出点儿端倪,冲我们说:“这才几天啊,就不耐烦了?知道伟大首都北京不,咱们那帮同行哥们儿,不对,跟你们说应该算前辈了,从时间上看我也应该叫前辈了,总之一句话,咱们那帮前辈哥们儿,为了抓一色狼,从上世纪七十年代一直抓到八十年代,连着蹲了十来年,想想,这是什么样的毅力?你们都学着点儿啊!叫你们小黄雀还抱屈呢!”
项头儿说完,布置我们分头行动,他自己从公园向东,到水边,再向南,我们三人则从公园向西然后顺水边往南。看到项头儿一本正经的认真劲儿,心里复习着几个被害人描述的体貌特征,我突然有了一种莫名的喜悦,好像今晚似乎会发生什么情况。
事后,我把这感觉悄悄汇报给项头儿,他高兴地拍了我一把,说:“小黄雀你快出徒了!”
还是来说这晚上的事。半夜时分,滨河公园乘凉的人散去了,我们向西走到河边又往南溜达了一会儿,就听到河边树林里那声凄厉的尖叫,如果不是和钟琪、自强一起,我一定会被这叫声吓呆,更别说去树林救人抓人了。可今天我们是三个,三个人就有了争先恐后的条件和勇气,那名女青年惊惶失措地向我们跑来时,嫌疑人正朝相反方向跑去。
我急忙用对讲机通知项头儿,项头儿指示:“悄悄跟踪,别轻易行动,等他过来。”我说嫌疑人正跑向东南方向。项头儿问体貌特征。我说没看清脸,但跟被害人说的一样,瘦高,佝偻,长腿,像个大对虾。项头儿说:“行了,这就足够了。”
眨眼之间,嫌疑人便消失在视线里。我们三个惊疑于“大对虾”的奔跑速度,心里懊恼无比,对讲机里又传出项头儿的声音:“小壮你们过来吧,在湖心岛的拱桥旁。”
我们赶到时,项头儿已把“大对虾”背铐起来,项头儿的手里还拎着一把刀,他拿刀向我们晃晃,说:“为什么不让你们贸然行动,安全,知道吗?任何时间,注意保护自己都是最重要的。”方才一定还有一场激烈的短兵相接的搏斗,我为没一睹项头儿的风采有些遗憾。
来到明亮的路灯下,钟琪突然指着项头儿惊叫一声:“项所,血!”
项头儿摸了脑袋一把,身子瞬间软软地倒了下来,钟琪急扑上前就势把他上半身抱在怀里,手按着汩汩淌血的伤口让我快打电话。一边的自强早控制不住,左右开弓把“大对虾”打趴在地上。
项头儿万幸没什么事,住到医院缝了几针,输上液不一会儿就醒了,脸上露出懊恼的表情。自强说:“就怨钟琪,一惊一乍的。”项头儿摆手说:“怨血,开始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冷不丁摸了一手血,才感到上身都让血渗透了,好像觉得自己的血一下都淌没了,就吓昏过去了。”
我说:“项头儿,人吃五谷杂粮,你这可爱的举动不会影响你高大的光辉形象的。”
“小壮,就你会说!”项头儿开心地笑起来,劲儿使大发了,疼得他痛苦地咧咧嘴,轻轻抚了一下头上缠着的纱布。
望着项头儿,我灵机一动又生一计。
早晨上班时,我特意开车绕到报社楼下,打电话把雪柳姐叫出来。雪柳姐说:“我正要下乡采访,你一大早起一惊一乍地叫我干什么?”
我堆上一脸凄惨的表情,悲伤地瞅着雪柳姐不说话。雪柳姐让我吓了一跳,说:“小壮,你怎么……发生什么事了?快说啊!”
当我的视线渐渐模糊,感到泪水汹涌澎湃时,我想我当警察真有点儿屈才了,要是去演戏,保不齐也会成个什么明星!就在雪柳姐吃惊地大张着嘴时,我的眼皮恰到好处地眨了眨,那汹涌的泪水便挂到了脸上,我一边拭泪一边抽抽搭搭地说:“雪柳姐,我们项所……昨晚抓公园那色狼……被砍了……流血过多……流血过多……他……”
“他怎么样了?”雪柳姐大喊一声,身体摇晃了一下,急忙扶住车门。
“他在医院抢救呢!”
我盼望的结果没有出现,原以为雪柳姐一准会哭一个落花流水。可是没有,她凤眼圆睁,轻轻地拍拍我的肩膀说:“小壮,别吭哧了,快拉姐去医院!”
警车向医院急驰,我悄悄看了雪柳姐一眼,暗自佩服,不愧是名记,到底见过大场面。她除了眉头紧锁,下唇紧咬,脸色苍白,其余没有任何变化,让我直怀疑自己的戏是不是演过了。想了想,心一横,还是把这最要紧的一句台词给捅了出来:“雪柳姐,不是我说你,千万别冷了项所的心,说不定哪天成了烈士,你后悔都……”
“李小壮,你说点儿好听的行不行!”雪柳姐突然扭头盯着我怒视,好看的大眼睛里呼呼地跳动着两团小火苗儿。
我心中窃喜。
车进医院,我们慌慌张张地抢进电梯,来到五层外科,急忙冲进走廊,钟琪的电话恰到好处地打过来:“什么……项所醒过来了!谢天谢地!雪柳姐,天大的喜讯……”
大悲大喜,雪柳姐终于崩溃,那双大眼睛就像两汪汩汩的清泉,两线溪流刷刷地挂上脸颊,她扔下我疯了一样冲进病房,当着众人的面一头扑进刚坐起来的项头儿怀里,呜呜地放声痛哭,怨妇一样,哭了个翻江倒海,哭了个酣畅淋漓。我急忙挥挥手,众人便把这难得的时光留给他俩。项头儿终于反应过来,把拍着雪柳姐后背的右手,收拢握拳,伸出拇指冲我晃了晃。
项头儿出院后,我们所发生了一起惊天大案!
这一段,项头儿和雪柳姐的关系有了春天般的感觉,比桃色新闻前还上了一个台阶,其最明显的标志是出院前,为了让所长高兴,雪柳姐特意给项头儿送来了鲜花,还有一支名贵的钢笔。这在我们看来,应该就是爱情的信物了,所以项头儿的眼前立刻就是一片锦绣,可犯罪嫌疑人没管这些,一出手就把项头儿的好心情整没了。
那天,郊区的三个女孩儿来城里玩,突然就失踪了。家长和当地派出所警察疯找了一夜未果,后来终于跑回去一个,说她们被一伙小混混挟持,惨遭轮奸,今早转移地点时她才趁机脱逃。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领导们怒拍桌案,老百姓望眼欲穿,派出所守土有责,刑警队专案攻坚,自己掂量着办吧!分局局长的这些话好悬没把项头儿压一跟头。为了减轻自己的压力,刑警队成立专案组时他主动请缨派人参战,可局长说我喜欢两条腿走路,派出所和刑警队同时搞,谁先拿下我重奖谁!一句话把他噎得直翻白眼。其实他心里也明白,刑警的主力都在锦绣的那个大案上粘着,局长把破案的大部分希望放在了派出所。
我说:“所长,只要你有信心,我感觉十拿九稳。”
项头儿说:“那你说说看。”
我当时傻了眼,说:“只是感觉,说不上来!”
建国、自强、钟琪等人笑了。项头儿瞥我一眼,说:“只要有信心就好,这案子,既然发在我们辖区,就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全都给我沉到责任区里,来一次大排查大走访,把线索给我尽快捞上来。”
众人呼啦一下散去。江雪柳要全程跟案,项头儿却说:“有什么好跟的,这是破案,哪儿有那么容易的事,现在一点儿线索都没有,到头来弄不好还不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雪柳姐说:“你刚才还信心满满,怎么变得这么快!”
“当着大伙的面,我只能瘦驴拉硬屎。”项头儿叹了口气,没理会雪柳姐的白眼,继续说:“你没听李小壮的话?要是我都没信心了,你让大伙儿怎么忙活?”
大昆听说全所都上了这个大案,也跑来添乱,项头儿说:“你的任务是‘圆梦’,把‘圆梦’的事儿弄明白了比这重要一百倍。”
“搞案子有时真得凭点子。”听我这么说,钟琪颇不服气,她说:“什么凭点子,这是偶然中的必然,是我深耕责任区的结果,你运气好一下给我看看!”这是我们三个人和钟琪汇合后去站前地下溜冰场时的对话。还记得我说过她照顾孤寡老人宋奶奶的事吧,雪柳姐还写过报道。这线索就是宋奶奶的邻居陈叔提供的。陈叔在花山小区的一套住房几个月前租给了几个半大小子,前几天,他们突然退租了,走时六七个人挤在一辆红色出租车里,所以陈叔多看了几眼,虽然没记车号,但他十分肯定,车上有两名少女。钟琪感觉少女的衣着体貌有些像失踪的女孩,又问其他人的情况,很快便把目光集中到站前溜冰场上的这伙小混混上。
自强说:“抓不得,千万抓不得,我说小姑奶奶,你千万可别惹他!”
雪柳姐莫名其妙地瞅瞅钟琪,又瞅瞅自强,最后把目光停到我脸上,因为她强烈要求随队采访,项头儿最后让她跟我们这组。
我没回应雪柳姐的目光,佩服地瞅着钟琪说:“你觉得这起案件和咱们市里那起系列拐卖案有联系?”
钟琪笑嘻嘻地眨眨眼说:“李小壮,愚人千虑必有一得,聪明啊!”
“那还犹豫个啥!”我箭步上前,飞起一脚,将正在脱溜冰鞋的这个小混混踢了个前趴。
“押回所里。”让陈叔过来辨认一番,陈叔摇摇头又点点头,说:“……不像,又有点儿像,当时也没太仔细瞅啊!早知道,嗨……”拿失踪女孩的照片,他仍然是摇摇头又点点头,“有点儿像,又不太像,早知道……嗨……”
陈叔的眼神不靠谱,我和钟琪的心一下吊到了半天空,心里慌慌地没了主意。我们都知道前任所长教导员就是为了破这起系列拐卖妇女案,把这个小混混审了三四天也没拿下来。最后,让小混混的家属反咬一口,被免了职。
“所长,还是慎重些!”建国副所长也忧心忡忡地提醒。
项头儿却来了精神,他笑嘻嘻地冲我们挥挥手,说:“今晚我亲自讯问这家伙。你们几个赶快回去好好休息,明天把你们在警校学的看家本领全使出来。钟琪,这个案子要是就这么破了,我给你请二等功!”
看着项头儿一副气定神闲、胜券在握的神态,我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
不知这晚项头儿有没有夜审,即使审了也是劳而无功。第二天我们一上班,项头儿便把这个小混混放了,让我们三个交替跟踪,千万别弄丢了。
谁知这小混混也不是白吃干饭的,几个回合下来,竟在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自强懊悔地直跺脚,钟琪当时就急哭了。我反复在失踪的路段搜寻了好几遍,又跑到分局指挥中心求同学在监控上反复巡查。这一区域监控探头比较密集,应该能够发现,可是十来个人反复筛查几遍,仍然一无所获。最后,同学一拍大腿,说:“我明白了,你们玩化装侦查,他比你们玩的还熟练,也许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变了模样变了衣着。”
没办法,下午快下班时,我们只好硬着头皮向项头儿报告。自强说他丢不起这人,于是便站在门口不肯往里走。钟琪用求救的眼神瞅着我,我只好跨前一步,说:“项头儿,对不起!”
项头儿双眼一瞪,像两只电灯泡:“怎么了?”
“所长,我们无能,人,跟丢了!”钟琪瞅着自己脚尖,小声嘟囔着。
“丢了!”项头儿腾地站起来,在我们面前踱了几步。
我想钟琪一定和我一样,正心惊胆战地等待着项头儿砸过来一顿劈头盖脸的吼叫,“什么,丢了,你们简直就是一群饭桶!”这是一般指挥员挂在嘴边的骂人话,可是暴风雨一直没来。过了好一会儿,我和钟琪悄悄抬起头,发现项头儿已坐回桌边,左手抚着茶杯,右手轻轻扣着桌子,瞅着对面饮水机上的水桶出神。终于,他长长呼出一口气,起身倒了两杯水,拍拍我和钟琪的肩头说:“先喝口水压压火,还没到最后时刻呢!”
钟琪捧起杯,百感交集地抽泣起来。我鼻子一酸也差点儿落下泪来。
室内很静,我们谁也没有打破这寂静的意思。事后我想,人,绝对有未卜先知的潜能,特别是警察,这种潜能可能开发得更好。电话就是在这个时候响了,项头儿立刻兴奋得跳将起来,说:“建国你快说!”
电话里建国副所长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所长,根据钟琪的情报,我们已找到了红色出租车的司机,他肯定前几天拉的就是失踪的女孩……”
我不得不承认,姜还是老的辣!当警察不易,当个警察的小头儿更不易,这个案子至此基本上明朗了,所以我至今无法得知项头儿总共上了多少手段,派出了几路人马。
黄昏时分,我们赶到了市郊,前面是稻田,后面是环城公路,环路里侧是大片的平房居民区。我们从两侧悄悄地包抄过去。或许是什么声音惊动了屋里人,一个光膀子、穿白衬裤的小混混突然打开房门探出半个身子,看到我们大张着嘴喊声“不好”。屋里几个立刻炸了营,跳窗夺门拼了命地往前抢。项头儿抬手向着环路“当当当”开了三枪,他是故意朝着路面打的,伴着子弹嗖嗖在路面上钻出两溜火星。几个小混混立刻吓傻了,掉过头来逃向路南的稻田。
我们不顾稻田里的泥水,三四个人撵一个,先后把四个小混混掀翻在泥水中。项头儿笑嘻嘻地站在那里,向初次随警作业的江雪柳炫耀说:“看看,这是我带出来的兵,关键时刻不用命令,眼里都有活儿!”
分开就地讯问,小混混们终于供出了失踪少女被他们送到了东丰县黄玫瑰歌厅。项头儿抹一把脸上的泥水,兴奋得两眼放光,安排人把小混混押回所里,带我们直扑百里外的东丰县。
路上,偏偏项头儿坐的车胎爆了,他着急打来电话提醒建国副所长别贸然行事,等他们赶过来一起行动。
建国放下电话,说:“咱们还等吗?”
我说:“兵贵神速,多耽搁一分钟都怕生变。”
钟琪说:“两个女孩儿挣扎在魔窟里,越快越好!”
自强说:“就是,咱们这几只麻雀不是放单飞了吗?露一手给项头儿看看,你说呢,雪柳姐。”
江雪柳说:“听建国所长的。”
为了节省时间,我们没听项头儿的去找当地警方配合,而是直扑黄玫瑰歌厅。营救工作竟然进行得十分顺利,很快找到了两个失踪的女孩。变故是我们要离开时发生的,歌厅老板和老板娘领几个服务员突然拥上来想把人抢走,两个女孩吓傻了,我也有些惊慌,混乱中建国把女孩推给钟琪和江雪柳,说:“保护好她们,小壮、自强给我上!”
混战就此开始了,我们是三个人,对方少说有七八个。这是一场不对称的战斗,一上手我才知道警校里学的擒敌拳完全是三脚猫的花架子,这样的打法根本就是有劲儿使不上,不一会儿,我的肩膀就挨了好几闷棍,要是打在脑袋上说不准会开瓢。我头脑一热,又忘了项头儿慎用武器的训示,拔枪朝天“当当”放了两枪。其中一枪还打碎了一只吸顶灯,灯的爆炸声和碎玻璃的摔落声制造出了惊心动魄的效果,几个胆小的服务生扔下手中的木棒吓得抱头鼠窜,个别胆大的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拎着木棍观望。建国和自强趁机将歌厅老板按倒在地上,老板拼死挣扎,他俩手忙脚乱显得有些吃力。我怕几个服务生再回来救援,用黑洞洞的枪口指着他们吼:“给我退后,放下木棒,谁他妈不想活了就往前上一步!”
建国副所长也气喘吁吁地喊:“小壮,谁敢再上就地击毙!”
几个服务生终于扔下手中的木棒,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松了一点儿。意外就在这一刻出现了,胖胖的老板娘一开始被枪声吓瘫在地,就瘫在我脚边,这时可能是缓过劲来,或者她认定我根本不会朝她开枪,突然扑上来一把薅住我的头发往下拉。变故实在太快,我喘不过气来,眼前是一堆厚厚的肥肉,我已经把枪口顶在这堆肥肉上了,不知是否要扣动扳机。
“小壮,千万别!”这是雪柳姐的声音。事后她们告诉我,第一个冲上来的是雪柳姐,可是她毕竟算是文化人,想伸手去掰老板娘薅我头发的手,却被老板娘的另一只手抓了个趔趄。然后钟琪也上来了,她一记勾拳打在老板娘的太阳穴上。我感到火辣辣的疼痛,头皮应该被捋掉了一小块。看到我咬牙切齿的样子,钟琪如法炮制薅着有些懵的老板娘的头发一下一下往墙上撞,撞得老板娘杀猪似的嚎叫。
项头儿终于赶到了。我看到雪柳姐急忙拿纸巾擦去下巴上的血迹,她的嘴角被老板娘抓伤了,相机带子也折了,样子有几分狼狈。
接下来的表彰让我们几个初出茅庐的小警察十分荣耀,一股英雄主义的气流在胸膛里鼓荡,让我志得意满、兴奋异常,钟琪和自强也是一派意气风发,喜气洋洋。
因为锦绣区的系列杀人案也成功告破,市局专门为两个案子召开了隆重的表彰大会。局长亲自把三等功的功勋章戴到我胸前,当然给钟琪戴的是二等功勋章。按说,这案子的关键是建国副所长查到了出租车,他也有资格报二等功。可二等功只能报一个,建国说他都有两个二等功了,还是年轻人更需要,原以为项头儿会很纠结,可项头儿想都没想就同意了。钟琪找项头儿还想谦让一番。项头儿说:“立功受奖,老警察让新警察,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别让了,等你成老警察时自然就明白了。”这样,我们这个案子,一个二等功,四个三等功,还有八个嘉奖,弄得我们派出所上上下下像过年一般。
可是,偏偏在这兴头上又有情况发生。要说这生活的河流从来就没有尽善尽美地顺着人的美好愿望去流淌过,特别是当警察的,你想舒舒服服、安安稳稳地过几天小日子?没门儿!你不找事,事还找你呢,按下葫芦起来瓢。案子破了,辖区太平了,队伍又出事了!这回出事的是赵大昆,我们警察职业生涯初始时的师傅兼警长。项头儿不是让他去查圆梦美容院的事儿吗?连这个系列拐卖妇女案都没让他上,可是他非但没有完成任务,还成了老板米红莉这个妖艳女人的俘虏。成了俘虏的大昆又生性诚实,或者招架不住媳妇玉芝的凌厉审讯攻势,乖乖地全部坦白交代了,一些具体的细枝末节也吐噜得一清二楚。
玉芝这里可没有坦白从宽的政策,不依不饶地揪着大昆来见项头儿。“你看看,你看看你的好手下,侦查侦查都侦到人家床上去了,丢人不!砢碜不!一头撞死得了!快跟你们所长汇报吧,米红莉的大腿是白还是黑,她的屁股是两瓣还是四瓣?”
玉芝怒气咻咻。
我说:“这个女人真是疯了!”钟琪和自强不解地瞅我,我说:“自古说家丑不可外扬,还让师傅怎么做人?还让他在咱所怎么工作?”
“那怎么办?就让玉芝咽下这口气?”雪柳姐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正眨眼旁观着这一切。“小壮,你小小年纪还挺复杂呢!”
我的心不由得一沉。
这事无论如何不是一件值得荣耀的事儿,我见项头儿盯着门口,便起身把小会议室的门关上。
项头儿方才被玉芝呛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就像他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他恶狠狠地盯了一会儿赵大昆,接过钟琪手中的水杯,赔着笑脸递过去说:“嫂子,你消消火,咱慢慢说,也许是个误会,我们会搞清楚的!”
“所长,就……就一次啊!”赵大昆低头小声嘟囔着。
我忍不住捅了一下大昆,项头儿一定想扇他几个耳光。大昆真是诚实得可以,先嘴硬一会儿,我们做工作也有个回旋余地呀。
“听听,你们听见了吧,他自己都后悔就办了一次呢!”玉芝扔下水杯,拿纸巾抹眼泪。
“这么办,嫂子,好嫂子!既然你找我,就是相信我,我一定严肃处理这件事,一定给你个公道,要是我处理不好,你骂我,打我也行,这事儿太突然,我有点儿懵,你先回去,让我从头到尾捋一捋,好好想想,怎么样?”
雪柳姐、钟琪也充分发挥了女人的优势,上前小声劝了一会儿,挽玉芝回去了。
项头儿让大昆把枪交出来,待在所里反省。他说:“赵大昆瞅你生性老实,谁知却他妈的貌似忠厚,一肚子小花花肠子,你让我,让我们新华派出所脸面尽失!”
骂够了,也骂累了,项头儿缓了一会儿,又带着我来到“红粉佳人”。
“哎,项大所长,什么风又把你老人家吹过来了?”米红莉满面春风地抬起头。
“你说,你为什么拉我的民警下水?”项头儿双手撑着桌面,低头死死盯着米红莉。说实话,此时我很紧张,生怕项头儿压不住火,一拳抡扁那张涂抹得娇艳的脸。
米红莉坐在那儿,很淡定地扬头地眯眼,在项头儿凶狠的目光中得意了一会儿,说:“哟,看你恶狠狠地像要把我吃了似的,拉你的民警下水?谁呀?你是说大昆?噢,我还真忘了他是你的民警,怎么啦?你不是纪委的人吧,那我实话告诉你,我爱上大昆了,怎么着吧!你处分他也好,开除他更好!就是他将来乞讨流浪分文没有我也跟定他了,就是还得求求你项大所长,做做他媳妇的工作,离婚吧。你帮我这个忙,我会感谢你八辈祖宗的!将来我一定请你吃喜糖,喝喜酒!怎么样?我可是真爱大昆的!”
“爱!你也配说,你不怕玷污了这字眼!”项头儿气得语无伦次。我意识到,这个回合,项头儿没有打败米红莉。
回到所里,项头儿强压怒火找来建国副所长,让我俩儿去完成赵大昆未竟的事业。感到气氛有些悲壮,我笑嘻嘻地说:“项所,这活可不是好活,这不是往火炕里推我俩吗,我光棍一条成了那小娘们的俘虏好办,建国哥,你可得注意点!“
建国拍一下我脑袋,问:“有时间要求吗?”
“没有,但要尽量快,一般的美容院都是女顾客多,可她这为什么正好相反,我倒希望她不是违法经营!”我们走到门口,项头儿又追过来一句,“记住血的教训,你俩不许单独行动!”
经过几天深思熟虑反复推敲,项头儿最终决定还是和玉芝谈谈。大昆总是唉声叹气地在所里反省也不是那么回事。这回项头儿不知怎么想的,他通知了雪柳姐,或许觉得钟琪一个女的力量单薄吧。后来事实证明,这是一个多愚蠢的决定。
来到大昆家,玉芝仍然摔摔打打地没完,也难怪,谁摊上这事不气个半死。
我抢过玉芝的拖布,说:“嫂子,我来帮你。”钟琪收拾桌上一片狼藉的碗筷,自强洗了块抹布去擦沙发。我们几个全力配合着项头儿。雪柳见再没什么可干的,拉住玉芝的手说:“嫂子,坐下来歇会儿吧!”
玉芝像见了久别的亲人似的抽抽咽咽。
过了一会儿,项头儿陪着十二分小心说:“嫂子,我们今天一是来跟你汇报,二是来跟你请示,现在大昆已被关禁闭了,下一步你有什么要求,告诉我,我跟分局纪委说,一定给你出这口气!”
“开除他!法办他!”抽泣着的玉芝吓了我一跳,这女人怎么这么狠。
“嫂子,这事往重里说,辞退是够的。可法办不够。我看你对大昆还是有感情的,你只要不追究,就不会从重。我看,你为了这个家和孩子考虑考虑,能不能……原谅大昆这一次。”项头儿尽量斟酌着。
“我原谅他?我怎么原谅他!这个遭天杀的,我为这个家,上有老下有小地操碎了心,他,他还背着我干出这不要脸的事儿,你说他还有良心吗?”
“嫂子,大昆对你还是蛮有感情的,禁闭这些天他死的心都有。要么,你就原谅他这一次,就当他一时没把握住,一不小心擦枪走火了,给他个立功赎罪的机会。”
“什么?擦枪走火,亏你想得出!你们男人没个好东西,你这样的所长带不出什么好兵。你去问问雪柳,你擦枪走火一回,她干不?”
雪柳姐立刻弄个大红脸,生气地瞪着项头儿说不出话。自强和钟琪吃惊地大张着嘴,就像两条被人拎出水的鱼。我急忙上前解围,说:“嫂子,你的打击面别太宽了,咱就事论事,啊!”
项头儿“扑哧”一下乐了,乐完,脸又“呱嗒”撂下来,说:“嫂子,我今天把话挑明了,敲钟问响,你到底对大昆还有没有感情?还想不想继续过?要想,就原谅大昆这次,不想,你就狠狠踹上一脚,正好把大昆踹到米红莉怀里。米红莉可是动了真情,发誓就是要饭吃都要跟着大昆,拉开架势铁了心是要和你抢大昆来了,这会儿,她那边急得跺脚、蹦高,正盼着你这一脚呢!何去何从,你自己掂量吧,我可没时间天天陪你俩玩‘过家家’。”
我暗自佩服项头儿的伶牙俐齿,玉芝果然被他镇住,双手掩面像只蚊子似的嘤嘤直哭。
项头儿冲钟琪和雪柳摆下头,小声说:“赶紧趁热打铁。”又捅了一下有些傻愣在那儿的我和自强,说:“傻小子,玉芝现在恨不得让所有男人都去当太监,还不快撤!”
后来,玉芝经过痛苦的抉择,还是原谅了大昆。分局纪委也作了处理决定,调大昆去边远的农村派出所。之所以从轻发落,是纪委调查米红莉时,米红莉死活不承认,她说赵大昆搞男女关系,和谁搞了?和谁搞你们找谁去,别来败坏我的名誉,我告诉你们,这回你们不给我恢复名誉我连你们和赵大昆一起告。
吓得纪委的几个弟兄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嘿,这小娘们儿!”我听出来,这回项头儿的话里有几分赞许。大昆毕竟是一起摸爬滚打了多年的弟兄,谁能忍心看着弟兄落难。所以,当我和建国副所长终于摸清了情况获得了证据,赶回来向项头儿汇报时,我没有了往日屁颠屁颠的兴奋劲儿,语气也庄重而中性起来。原来,“红粉佳人”的确是做美容的,但米红莉又同时养了一批卖淫女,以备男顾客的不时之需,做完美容,有特殊需要的可以领走卖淫女。这是“红粉佳人”招揽男顾客的独门绝技了。
“米红莉在钻法律的空子!查封,停业!”项头儿毫不犹豫地下了命令。
查封“红粉佳人”时,米红莉哭了,她挂着一脸的泪珠,倒有那么点儿梨花带雨的味道,她哭着说:“项大所长,我一个女人撑起这么个门面容易吗?”
米红莉的腔调哀婉凄切,就是铁面心肠的人也会被抚弄得心弦颤颤发音。项头儿果然缓和了口气,说:“米总经理,你听好了,第一,今天是让你停业整顿而不是取缔;第二,做生意要守法经营,你很聪明,但在我新华辖区,任何规避法律的图谋都不会得逞,希望你把聪明用到正确的地方;第三,只要你守法经营,你立刻就会成为我们的保护和服务对象,或许,还可以成为朋友,这不好吗?”
至此,这起桃色事件总算应该落幕了。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我亲爱的项前所长最终仍然没有逃脱噩运,成为了这些桃色事件的最大受害者。
日子在忙忙碌碌中一天天挨过去,当我突然意识到什么时,才发现项头儿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乱转。是的,雪柳姐好长一段时间不来所里了,原来还以为他俩的感情已得到进一步升华,可以去更隐秘的所在进行切磋了,现在看来不是。
我实在不落忍看着项头儿一天天憔悴,便自告奋勇说:“项所,我知道你为什么事闹腾,一定是又出状况了,我先去雪柳姐那侦查一下,怎么样?”
“好兄弟,兄弟啊!”项头儿亲切地拍拍我肩膀,或许感到这样还不足以表达他的心情,又一把揽过我,手在我头上揉搓了一下。上次被薅掉的一小块头皮已结了个亮亮的小疤。
我当然又要去请雪柳姐喝咖啡。
雪柳姐说:“小壮,是你们项所让你来的吧!”
我说:“不是,真的不是!”
雪柳姐拿精致的小匙搅动咖啡。这对话、这场景和以前都一样,应该承认,我还是一只小黄雀,尤其不善于把握眼前这样的局面,所以仍然是想到哪说到哪儿,想到什么说什么,我想这或许正是雪柳姐比较信任我,拿我当她的亲弟弟的原因吧。
我说:“雪柳姐,我感觉你和我们项头儿之间好像出了点什么事儿,是不是怨我们项头儿啊,你告诉我,我回头好提醒他,让他改掉毛病,做得让你更满意。”
雪柳姐苦笑了一下,似乎下了很大决心,咕咚喝下一大口咖啡。我让她的神态和举动吓了一跳,我说:“雪柳姐,你别吓唬我,你和我们项头儿不可能结束,那样太可惜了!”
一颗大滴的泪突然就毫无征兆地飞上了脸颊。她没有擦,就那么挂着那滴泪深深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算了,你也不是孩子了,我就跟你说说我的想法吧。”雪柳姐终于打开了心扉,“也许我是个理想主义者。你别怨姐,一切都是没办法的事,谁都没有错,要说错的话,那就是你们项所不该选择让人变得这么复杂的行当,或者说我不该选择跟你们联系这么密切又保持一定距离的职业。可是我俩都选择了,为了安身立命,混口饭吃,还都屁颠屁颠地忙得不亦乐乎,干得热火朝天。你不明白?那我再说得明白一点儿,我把你们警察这职业或者说我把你们的项所看得太清楚了。我喜欢过简单的生活,可你们警察的职业太复杂了,复杂得可以瞬间改变一个人,塑造一个人,就像大昆那么老实的一个人。这复杂让人无法准确去把握一个人,就像你们项头儿……”
我的心突然就狠狠地漫满了悲凉,雪柳姐又说什么我没有听见,他们应该怨谁呢?还得怨那起桃色新闻吧。
这一切全都起缘于此,这看似偶然的、不经意的小事件,给项头儿和雪柳姐造成了这么大的伤害,谁能说清?现实中又有多少这样偶然的、不可预见的、让人常常忽略不计的小事情、小物件突然间就成为我们生活中感情中甚至生命中的雷区呢?
项头儿来电话了,他急不可耐地问:“有什么好消息告诉我?”
我把手机从耳边移开,愣愣地捧在眼前,像捧着一堆炭火。我慨叹自己命苦,更慨叹项头儿命运不济,似乎看见了电话那边项头儿望穿秋水的目光。我求救似的望着雪柳姐,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项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