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观是人类一直面对的问题。尤其当我们面对未知的死亡,出于人类的本能,我们忧惧,但同样也对生命的去向抱有关怀和期望。古往今来,中西方哲人对生存与死亡问题不停地探索与反思,希腊先哲柏拉图认为“灵魂不朽”,孔子则拷问“未知生,焉知死”;海德格尔认为人是“向死而生”,庄子则将“生死存亡”视为“一体”。提到中国人的生死观,魏晋这一特殊历史时期的文人生死观最值得关注。高中语文教材触及不少魏晋文人生死观的问题,以下就是我的几点理解。
一、感慨人生短暂,渴望建功立业。代表人物:曹操。
翻阅历史长卷,“魏晋”二字总是承载了太多内容。这是中国历史上典型的长期分裂动荡时期,那一段历史,是蘸着鲜血写就的,字里行间充斥着血腥和死亡。曹魏代汉、司马氏篡位、八王之乱、十六国之乱、饥荒、疫病,天灾人祸接踵而至。宗白华先生说过: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最苦痛的时代。魏晋之乱,催生出人们的觉醒认识,人们比任何时期都更关注个体生命的存在,生死问题也被提到了一个空前重要的位置。
高中语文人教版必修二收录了曹操的著名诗篇《短歌行》,他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对人生如易晞的朝露转瞬即逝的短暂,有着浓浓的感伤。人生苦短,生命无常,本是汉乐府诗歌里的常见主题,如《薤露》中“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薤上之露,转瞬即逝,而人的生命尚不能与之相比,因为朝露虽易晞,但明朝仍可复落,而人的生命却是人死一去何时归。这是人们在社会大动乱时期萌生的极度悲伤情绪,更是在悲哀中对生命的沉思。同样也是感慨于生命的哀愁短促,曹操的《短歌行》并未止步于哀叹,更与“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西门行》)主张的及时行乐有着本质区别。他悲生命短促,是因一统中原的鸿鹄之志迟迟无法实现,他叹忧思难忘,是因朝思暮想贤才来归却久久未得,他这就不能不产生苦闷和感慨,但是,这种苦闷和感慨,也只有对事业和理想执著追求的人,只有不满现实而又积极要求改变现实的人,才可能产生,它决然不同于没落阶层的颓废和感伤。这种苦闷和感慨,正是英雄人物的苦闷和感慨,是烈士的一种悲心。再如高中学生耳熟能详的《龟虽寿》:“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拥有三千年寿数的神龟、能够乘云驾雾的腾蛇,生命终结之时也会和蝼蚁一般,化做土灰,更何况我们这些渺小的人类?面对这有限的人生我们该有何作为?曹操一扫汉末文人感叹浮生若梦、劝人及时行乐的悲调,慷慨高歌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一个人寿命的长短不c9183ff559a6ef5683e4e179ca0bda2a可违背“天命”,也就是自然规律,但也不能听凭“天命”,丧失积极的人生态度。生命是有限的,死亡是必然的,活着就要有“自强不息”的生命意识。这种积极进取的生死观影响、激励着一代又一代的国人,并使我们的国民精神多了几分不可摧折的乐观。
二、寄情山水,回归自然。代表人物:陶渊明。
生在魏晋,是陶渊明的不幸。当时,外有异族虎视眈眈,内有政局动荡不安,王朝政权更迭频繁。且在政坛上,寒门与士族之间矛盾重重,人们不仅常常官位不保,性命亦在朝夕之间。出身寒门的陶渊明,高洁不群的陶渊明,如何一展生平所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呢?生在魏晋,亦是陶渊明的大幸,魏晋时代是一个“人的觉醒的时代”。(李泽厚)占据统治地位的两汉经学的崩溃。代之而兴的是门阀士族地主阶级的世界观和人生观。这是一种新的观念体系。在这个时代人对自己生命、意义、命运开始了重新发现、思索、把握和追求。正是这样的幸与不幸,造就了陶渊明,独一无二的陶渊明。
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陶渊明在面对死亡的时候,和常人俗人一样,是恐惧的、悲慨的,“悲晨曦之易夕,感人生之长勤。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闲情赋》)。但他对死亡有着常人无法企及的达观。陶渊明特别喜欢凭吊坟墓及废墟。“今日天气佳,清吹与鸣弹。感彼柏下人,安得不为欢。清歌散新声,绿酒开芳颜。未知明日事,余襟良已殚。”每次面对他人的死,感悟的却是生的可贵。既然生命必要终结,就无须为一个必然的结局过分思考,消耗精力,浪费时间,影响生活质量,还不如顺从自然的变化,让个体生命融入自然运化之中,在怡人的田园,愉快的躬耕,淳朴的风土人情中让自己的生命丰盈。和曹操、曹丕等建安诗人执著此生,建功立业的生死观相比,陶渊明的寄情山水、享受田园是不是境界就低了呢?其实不然,陶渊明对归隐的选择其实也是他对热爱生命方式的选择。视官场为“尘网”、“樊笼”的他,所谓的“积极有为”才是对生命的浪费。在高中语文教材中,陶渊明的《归去兮来辞》正充分体现了这一点:“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兮欲何之。”省察生命之有限,愈觉自由之可贵。生年无多,何不顺从心愿而行,又何须汲汲外求?“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帝乡即仙乡,指道教所说神仙世界。富贵功名非我心愿,彼岸极乐净土也不可信。由此即可透视他的人生哲学。陶渊明既否定了世俗政治社会,又摒弃了宗教彼岸世界。在世风热衷官职、同时佛老盛行的东晋时代,其境界不可谓不高明。他的人生态度是认真的、现世的。他要在自己的生活中,求得人生之意义,实现人生之价值。“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让自己的生命始终顺应自然之道,即实现了人生的意义,此足可快乐,此即为快乐,还有何疑虑。如此看待生死,陶渊明为后人树立了不朽的典范,并成为真正的智者形象永存。
三、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代表人物:王羲之。
高中语文教材人教版必修二中选入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作为书法作品,此文的确书写出书法史上最惊艳最洒脱的一笔,但就其内容,作为一篇游记,笔者认为记游并非本文的亮色,但其对生死观的探讨的确引人深思。
上文讲过,魏晋人对死的恐惧和由之引发的对生的焦虑,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魏晋士大夫普遍崇尚老庄,认同庄子“生死存亡为一体”(《庄子·大宗师》)的生死观。庄子对死亡则有较为深刻的认识,他在自己的著作中大谈特谈死,“死生”一词在《庄子》一书中至少出现过24次。庄子认为死亡具有必然性,生和死是命中注定的,就好像昼夜交替,四季轮回,都是自然的规律,非人力所能干预。死亡是自然的巧妙安排,让人们在毕生的劳累之后,得以安息。因此死亡不值得恐惧,更应从容面对,甚至感到庆幸。庄子在妻子死后,并未抚棺悲号,痛不欲生,反而“方箕踞鼓盆而歌”的行为,正是其“一死生”的体现。同为乱世,生存在“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的魏晋,生存在“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的魏晋,每一个人都有着朝不保夕的恐惧。与其在这人间地狱挣扎求生,不如接受庄子勾勒的美好的死亡蓝图,不如沉溺于酒,放浪形骸,不如笃信佛教,寄望来生。当时的一大批文人士大夫,如刘伶、阮籍嗜酒如命,“唯酒是务,焉知其余?”(刘伶《酒德颂》)《世说新语》记载名士张鹰“使我有身后名,不如即时一杯酒”这种宣扬以饮酒为代表的及时行乐的观点,影响了很多人。
但王羲之却不完全苟同“一死生”,他在《兰亭集序》中,通篇着眼于死生二字。生活在东晋时代,虽说不免受到道、释、玄学的影响,使得他对死亡也有些消极悲观,“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但他同样在作品中直接表露对生存的向往,以及对生命价值的追求,他的“固知一死生为虚诞”明确地指斥了当时消除生死界限的老庄哲学。固,本来之意,他借此表达了坚定不移的态度:死生为一体是荒诞不经的,这似乎可以消除乱世之人惧死的痛苦,但它却麻痹了人“生”的意志,否定了人“生”的价值。以“一死生”为借口,最终使人生观和价值观走向虚无。而“齐彭殇为妄作”将长寿与短命等同更是一派胡言,“彭祖之智不出尧舜之上而寿八百”(《列子·力命篇》)和未成年即夭折之人的寿数有着云泥之别,怎能扭曲客观事实,取消时间长短的界限,使客观存在的时间成为虚无?
可以说,生命意识应是人生观的核心内容,但时人过多关注“死”而忽略怎样“活”,任凭人生苍白虚度,王羲之不禁悲从中来,他的“悲”是他对血肉之躯的生命的珍惜,是对个体之痛的理性思考,是由己悲人的。士大夫本当“兼济天下”,去实现自己的抱负。而不应故作放旷,专注玄谈,不屑事功,(“虚谈废务,浮文妨要。”)正因为王羲之对生命是如此的珍惜,因此,“每览昔人兴感之由”,于是在文章中自然阐发了自己对生死问题的深刻认识,目的在于“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古文观止》的编者吴调侯指出:“(《兰亭集序》)通篇着眼在死生二字。只为当时士大夫务清谈,鲜实效,一死生而齐彭殇,无经济大略,故触景兴怀,俯仰若有余痛。但逸少旷达人,故虽苍凉感叹之中,自有无穷逸趣。”
以上三种生死观,代表了魏晋文人对待生死问题的三种境界,以曹操为代表的建安风骨用建功立业抵消对死亡的恐惧,陶渊明想在大自然中找到生命的归宿,二者虽表现不同但都体现了对人生、生命、命运、生活的强烈的欲求和留恋。而王羲之的生死观,则体现了对二者的超越,认识到生的局限,所以要积极进取,有所作为,拒绝碌碌无为的“生”,但也不排斥将自己放任与天地山水之间,享受“生”的美好。高中语文教材将三位在生死观上有独到思考的重量级魏晋文人同时编录入必修二,应该不是无心之举。对每一个高中生而言,树立正确的生死观至关重要,通过对教材中这三种生死观的研读,相信学生们会有启发和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