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债券》:中国经济经过30余年的高速增长后,学界普遍认为目前已经进入相对的中速增长时期。今年二季度GDP增长率仅为7.5%,三季度的这一数据反弹至7.8%,您对于未来中国经济发展的总体变化趋势作何分析?
李雪松:国际金融危机发生之后,不少学者和机构趋于谨慎,认为未来十年中国经济年均增速将低于8%,但也有部分学者表达了对中国未来经济发展的乐观态度,认为中国未来几十年的增长速度仍能保持在8%左右。
不同学者和机构对中国经济中长期发展趋势的预测结果差别较大,尚未在中国中长期潜在经济增长率上达成共识。而未来十年是中国经济进一步扩大规模和调整结构的关键时期,在中长期的框架上,研究未来十年中国经济总量与结构的变化趋势,对整个中短期的宏观经济具有重大意义,可以回答“中国经济潜在增长水平到底如何”的问题。如果我国现在的经济增长低于或者高于这个潜在增长,那就是我国宏观经济政策调整的依据之一。因此,我和本所的同事对这一课题进行了研究。
根据我们研究团队的分析,中国经济经历了30余年平均增速高达9.8%的高速增长时期,目前正在由“结构性增速”时期进入“结构性减速”时期。换言之,今年及今后一段时期,我国的经济增长将落在一个位于7.5%左右、较过去30年平均水平略低的平台上。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从2012年便已开始的我国经济减速并非周期性的,更不是政策性的,而是经济发展的客观规律所决定的。这是一个发生在实体层面上的自然过程。
判断中国经济进入结构性减速时期,虽然听起来不那么令人振奋,但是,结构性减速为我国转变经济发展方式和调整经济结构提供了新的压力、动力和机遇。利用这一压力,抓住这一机遇,我国的经济运行将全面转移到尊重规律、重视质量、提高效益和可持续的轨道上来。
《债券》:预测未来中国经济变化趋势,离不开对宏观经济运行影响因素的深入分析,从中长期来看,您认为最主要的影响因素有哪些?这些因素分别会对宏观经济产生怎样的影响?
李雪松:从供需因素来看,影响宏观经济运行和增长的中长期因素主要来自供给方面,因为经济增长主要来自供给面的变化;需求面因素主要影响宏观经济的短期方面,但如果存在持续变化,需求也能够通过影响供给面从而最终影响经济的中长期发展。
影响宏观经济中长期的主要因素可以归结为七类,分别为:人口与劳动力增长率、FDI增长率、国际经济增长率、人民币汇率、城镇化率、研发投入增长率和财政性教育经费占GDP比率。
其中,人口与劳动力增长率对潜在经济增长的影响非常明显,劳动力结构的变化对储蓄率、投资和消费都有传导的路径;FDI在中国投资中的比重越来越低,但是它对于技术进步影响的溢出效应还是比较大的,所以FDI增长的变化对于技术进步、生产率的变化有影响;国际经济的增长主要是对出口产生影响,如果在后金融危机时期国际经济持续低速增长,使得我国出口低速增长,这个影响通过出口会传导到我国制造业投资和制造业的资本总量,从而影响到长期经济增长;人民币汇率也是一样的,它对出口和制造业投资都有影响。目前在世界经济深度转入调整期的背景下,这几个因素对我国潜在经济增长都产生向下的拉动作用。
还有一些因素可能向上拉动经济增长。一是城镇化,城镇化很显然对于中西部地区投资和资本形成有推动作用;二是研发投入和教育的投入,这两个因素有利于我国提高全要素生产率,有利于增强我国经济增长后劲。政府也在逐渐加大对它们的投资力度,在此背景下还存在很多资源配置的问题,需要进一步通过改革来提高资源配置的效益,使其对经济增长和全要素生产率的提高能够更好地发挥作用。后面这几个因素可能推动我国经济增长向上,可通过一些计量模型和方程把这些传导机制反映到对经济增长的影响上。
将上述7个因素作为主要外生变量,参考“十二五”(2011-2015年)规划的目标、过去历史演变规律和当前国际经济变化的规律,可把这些变量从2011到2025年的变化分为乐观情景、基准情景和悲观情景。三种情景的设定方法是,首先根据“十二五”期间的基本变化及“十二五”规划的数据设定基本情景下这7个变量相应的数值,再据此设定乐观情景和悲观情景,对于“十三五”(2016-2020年)和“十四五”(2021-2025年)期间外生变量的设定则是根据历史演变规律和当前国际经济背景变化进行的。
在这三种情景之下,考虑国内外多种影响潜在产出的因素及其传导机制,以“LS-LM模型+菲利浦斯曲线”为理论核心,纳入了更多金融变量,运用中国社科院数量经济与技术经济研究所中国宏观经济年度模型,我们研究团队对中国经济未来十年的经济增长进行了进一步研究,并对不同情景下的中国经济走势做出预测,以期能够为勾勒未来中国经济增长的路径提供参考。
《债券》:根据这三种情景,可以对中国经济的潜在增长率做出哪些判断?
李雪松: 中国经济季度增长从2011年第一季度起呈现下行态势,去年第三季度达到底部,第四季度反弹到7.9%,但到今年一、二季度经济增长分别只有7.7%和7.5%,三季度反弹到7.8%。目前中国经济增速不高,一是国际形势不好,二是中国经济增长的预期下调了。
尽管中国经济增长率呈现逐渐下降的趋势,但整体上中国经济仍然能够保持平稳、较快的发展态势。模型显示,在基准情景下,“十二五”、“十三五”和“十四五”三个时期GDP年均增长率分别为7.9%、7.1%和6.4%。在乐观情景中,如果中国加强研发投入,提高产品附加值,促进制造业转型与升级,增强产品国际竞力,并且进一步加大财政性教育经费在GDP中的比重,提高劳动者素质,稳步推进城镇化,那么中国在“十二五”、“十三五”和“十四五”三个时期,也可能保持年均8.2%、7.5%和6.9%的较快增长率。在悲观情景中,这三段时期的GDP年均增长率分别为7.7%、6.7%和6.0%。综合考虑基准、乐观与悲观三种情景,2011-2025年中国经济的潜在增长区间为6.0%-8.2%。
《债券》:经济增长水平和人均收入密切相关。十八大报告提出,在2020年实现城乡居民的人均实际收入比2010年翻一番,根据上述分析框架,我国经济增长水平是否足够支持这一目标的实现?
李雪松:跟据上述分析预测,同2010年相比,无论在何种情景下,2020年城乡居民的人均可支配收入都会翻番。但在悲观情景下,预测显示2020年时城镇居民可支配收入仅为2010年时的2.1倍,城镇居民要想达到十八大提出的翻一倍的目标还需努力。而预测显示在基准情景下农村居民2020年时的可支配收入会是2010年时的2.2倍,这与目前我国劳动力结构和工资的上升有较大关系。如果居民收入相对于GDP较高增长,所带来的问题是:如何在居民收入增长、政府收入增长和企业收入(利润)增长之间进行权衡?尽管政府的收入可以保持相对较低的增长,但如果企业收入增长过低,经济增长微观活力就受到抑制。因此从总体来看,企业收入应该保持适当增长水平,不能过低。政府、企业和居民三者收入的增长应当有合适的比例,任何一方都不能增长过快。
《债券》:刚刚重点讨论的是经济总量的变化趋势,请问您对未来十年中国经济结构的变化趋势有什么看法?
李雪松:对于构成总需求的各个方面,模型预测显示尽管未来固定资产投资的实际增长率会有所下降,仍会维持较高水平。因为尽管目前我国新增劳动力在减少,但到2025年前适龄劳动力仍会保持较高的水平,使得储蓄率也维持在相对较高水平。由于工资上升和社会保障制度的推行,最终消费的增长率在未来三个五年计划内会呈现逐渐上升的态势。从国际经验来看,国际贸易的实际增长率一般是实体经济增长率的2倍,有可能达到实体经济增长率的3倍,随着实体经济增长率的下降,我国未来的贸易增长率较金融危机之前的高水平会有较大下降。预计名义出口的增长率会保持在9%至10%的水平,在扣除价格因素后同GDP增长率相近。
在产业结构方面,未来十年会发生较大的变化。预测显示,2010至2020年间第一产业产值的GDP占比会下降不足3个百分点,相较于2000到2010年间的5个百分点会有所减缓;尽管第二产业比重在2000至2010年间保持了上升态势,但根据预测,2010至2020年间其比重会明显下降;而第三产业产值占GDP比重会在未来十年内加速上升。
在投资消费结构方面,尽管最终消费率在2000至2010年间明显下滑,但预测显示在2010到2020间会有小幅的上升,从48%上升到50%;投资率在2010至2020年仍会维持较高水平,但相较于2000至2010年13个百分点的上升会大大下降。
《债券》:经过这样的发展,您认为中国经济在世界经济体中将达到什么样的地位?
李雪松:关于中国和国际经济,可以按照购买力评价法和汇率法来进行比较。如按购买力平价计算,中国的经济总量到2017年会超过美国,2018年超过欧盟,而人均GDP会在2018年达到世界平均水平,到2025年时达到欧盟的二分之一、美国的三分之一;如按汇率法测算,我国的经济总量到2025年时会达到美国和欧盟90%左右的水平,2030年之前有望达到美国和欧盟的水平,而人均GDP到2025年会达到欧盟的三分之一、美国的五分之一。
《债券》:根据您对未来中国经济总量及结构变化趋势的分析,您认为应该采用怎样的宏观调控来应对?
李雪松:为了适应国内经济增速放缓、国内劳动力和资源压力的变化,宏观政策思路需要进行一个大的调整,应将过去的需求管理为主转向供给与需求管理的紧密结合。
在需求管理方面,宏观调控政策应保持审慎灵活,把握好宏观调控的方向、力度和节奏,使经济运行处于合理区间,把握好促进经济增长、稳定物价和防范金融风险之间的平衡,稳中求进、稳中有为,对经济进行适当的微刺激,不搞大规模刺激,不刺激产能过剩行业。积极释放有效需求,推动居民消费升级,保持合理投资增长。
在供给管理方面,宏观经济政策要以提高经济增长质量和效益为中心,使经济增长与潜在增长率相协调,与生产要素的供给能力和资源环境的承受能力相适应,深化改革,减税放权,放松准入,创新驱动,化解制约中国长期发展和全要素生产率提高的深处制度因素,不断增强长期发展后劲,激发市场主体的活力。需要关注今年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的改革路线图和时间表。希望上述政策既有参照性,也能够平衡各方面利益,使改革释放中国经济增长的潜力,为长期经济增长提供动力和基础。
专家简介
李雪松,经济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数量经济与技术经济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数量经济学会副理事长,全国青联常委,《中国经济蓝皮书》副主编。
曾在荷兰经济政策分析局、美国芝加哥大学经济系做访问研究。目前的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经济形势分析与预测,经济政策效应评价。发表论文论著百余篇,获得第12届(2006年度)“孙冶方经济科学奖”, 2009年入选 “新世纪百千万人才工程”国家级人选,2012年享受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
责任编辑:刘颖 廖雯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