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的心愿

那段时间，带妈出去走走的计划，一直因为她的拒绝没有成行。说穿了，是她不想花我们的钱还有时间。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哥哥又说起这件事，说快到秋天，也凉爽了，正是旅游的好时节，想把年假休了，全家人一起出去转转。

妈还是笑着摇头，只说年纪大了，不想折腾。

妈是那种话不太多的老人，可是说一不二。我和大哥对视片刻，再无语。

这时，电视机传来京剧《锁麟囊》的唱段，妈听见了，眉端露出浅浅的欢喜，端着碗转移去了沙发，边吃边看——爸爸去世后，家里的电视好像永远都定格在戏曲频道，妈喜欢京剧，这我们从小就知道。当年，妈也算是书香门第的大家闺秀，自律严谨。但据说她读高中的时候，竟然也会偷偷逃课去看京剧班子的演出，妈妈对京剧的喜好可见一斑。只是爸爸在世时，遥控器并不掌握在妈的手中，军人出身的爸爸，热衷于看体育和战争片，妈不是争不过他，是从来不争。

现在，妈每天大多的时间，一个人对着一台电视，除了偶尔看看天气预报，频道很少转换。戏曲频道也是各种节目繁多，但只要有京剧，妈一定会守在那里观看，那些播放过无数次的老剧目，她百看不厌。捎带着，我都会哼上几段了。也知道《锁麟囊》是妈最喜欢看的一出。

那天，看着妈专注的神情，我灵机一动。

第二天，我在网上查了一下北京京剧院的演出剧目，看到半个月后，会有几场传统名剧的名家表演。当即给北京的同学打电话，让她无论如何帮我买到那几场演出的票，我对她说，是为完成妈妈的心愿。

两天后，接到同学电话，票托人买到了。

那天晚上，我问妈，想不想去剧院看《锁麟囊》？

妈的眼睛亮了一下，然后，又犹豫片刻，反问，咱这里的京剧团不是早解散了，还有演出吗？

我卖关子，是您最想看的名家，然后我报上几个名字，说，一连三场，《锁麟囊》、《大登殿》还有《玉堂春》，要不要看？

妈一下站了起来，真能去看吗？

大哥接过话来，能，咱们过几天就动身，去北京。

妈愣了，才知道我们的打算。但这一次，终究，她没有拒绝。我知道从她逃课去看小舞台的京剧演出到现在，之间，已经整整隔了半个世纪，从妈嫁给爸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去过剧院，看过现场的京剧表演。那是一种太长久太强烈的渴盼，妈妈，终究没有舍得拒绝。

于是，在日渐清爽的初秋时节，哥哥驾车，带着我们一家人开往600公里外的首都北京。这也是北京最好的时节，此行的计划中，有北京三日游和三场京剧名家表演。

从来没有见妈为什么事那么激动过，出发去看演出之前，换了好几次衣服，反复问我，穿这个行吗？这样行吗？

我在妈身后看着镜子里的她，年近七旬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在这一刻，面容散发出一种少女的生动和羞涩，好像去看的不是一场表演，而是赴一场最重要的约会。

最后，我帮妈选了一件金丝绒的旗袍，又帮她把头发轻轻绾起，别了支银色的簪子，然后，给她化了淡淡的妆。

妈一直安静地坐着，当手指轻轻掠过她沧桑的面庞，我感觉到自己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我为妈做这件事，就像第一次带她旅行，第一次带她看京剧，第一次陪她住宾馆……都是第一次，可是多好，都还来得及有这样的第一次。

那天，去剧院的路上，我感觉到妈的紧张，掌心里都出了汗。然后，在剧院，当灯光全部亮起，当幕布徐徐拉开，当京胡声清亮地在剧院上空响起，我看到妈嘴唇微颤，忽然流下泪来。是激动的眼泪。在妈的泪光里，我依稀看到了多年前那个躲在小戏台角落的少女，眉目间的无限欢喜。妈真的爱京戏，犹如爱我们，爱这个家。只是这么多年，她为了我们，和她心爱的京戏只能在电视屏幕上相见。这一种现场感，对她来说，是梦中的久违。

我轻轻握住妈的手，在心疼中也略感欣慰。

那几天，妈很快乐，是这么多年我很少见过的那种略带孩子气的快乐。

最后的一天游览故宫，旅程快结束时，妈忽然说，咱们，去瞻仰毛主席遗容吧。

我和哥哥都怔了怔。妈又说，这些年，你爸一直想来看看的。

我的眼睛一下就湿了。如果妈不提，我想我和哥，我们都没有勇气提起这个话题。妈说得没错，这件事，爸生前唠叨了很多次。他还想回到他当了多年兵的甘肃去看看那里的变化，还一直想找一个当年的战友，他们曾是最好的朋友，转业后断了联系，他那个战友的家，在河北……

但是那时候，我和哥哥都没有太把爸爸絮叨的这些事放在心上，我们都太忙，忙得没有时间去完成他在我们看来意义不大的心愿，用哥哥的话说，也是总觉得日子还长，还来得及，想着等闲来无事了再说，直到去年夏天，爸爸因肺部感染入院。然后，爸爸就再也没有走出医院，入院62天，他离开了。

还记得爸爸最后的时间，那62天时间我的懊悔，那时候我和哥哥，有多么想放下我们所有事情，带着爸爸去北京、去甘肃、去河北找他那个最好的战友……哪怕为此失去工作和前程。可是，爸爸却再也没有力气跟我们行走了，甚至在那些天里，再也没有提起过曾经很多次提起的心愿。他的话变得很少，开口，也都是说些无关紧要的事，甚至偶尔像个孩子一样，让我们去给他买些零食或者给他读新闻。好像他从来都没有过那些愿望。

但这只让我的心疼加倍，爸爸这样做，只是不让我们为此懊悔和难过，可是爸爸此生的遗憾，却还是成为了我和哥哥心底的烙印，在他走后，我们谁都不敢去提，提一提，心里就难过得透不过气。没想到，提出来的是妈妈。妈说，我看了，就当是你们爸爸看了，一样的。以后我见到他，会告诉他。

妈的声音很轻，但我和哥哥，却都没有忍住眼中的泪水。心里又疼又暖，我知道因为妈的话，我们的后悔得以被释放，我知道，爸爸原谅我们了，或者他从来都没有怨过我们。而现在，我们要做的，就是对妈妈好，不让她的人生留下遗憾。

这，也是我们唯一能对爸爸补偿的。好在，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