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波老城区的范围并不大,海曙、江东、江北,是为老三区,以甬江、姚江、奉化江三条江汇集的“三江口”为界,往往过座桥就算是从一个区到另一个区了。而历数同处明朝末季的宁波籍乡贤,老首长钱肃乐的故居设在江东区潜龙巷,老部下张煌言的故居则位于海曙区,隔着流淌不息的江水遥遥相望。据说当年为了纪念钱、张二公,宁波人曾在县学街上修建“二公祠”,可惜后来废弃了;而1936年在改建贡院桥一带的马路时,张煌言故居所临、与中山路并行的一条街被命名为“苍水街”。苍水是张先生的号,比起他的本名来更为人所熟知。苍水街的西段,有一幢古朴的三合院,那便是张苍水故居,1998年此地辟建中山广场,但张苍水故居仍妥为保存,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供后人瞻仰。
我因工作调动关系,从郊县来到市区,正式开始上班前,特地想到步行前往坐落于中山广场内的张苍水故居参观。故居墙外绿草如茵、门前大树掩映,一片郁郁葱葱,张苍水的戎装塑像即威武地肃立于此,身披甲胄,神色凝重。故居坐北朝南,门楣上砖雕“近圣人君”四字。跨门而入,正厅及外两侧有重楼厢房。西面一座小院是张苍水年轻时读书的书房,系五开间单檐硬山砖木结构建筑,前有廊子,天井植有花草。正厅即为“审言堂”,内有张苍水生平史迹陈列,正中还有一尊铜像,塑的是张苍水与二小童席地而坐下围棋的情形,憨态可掬,迥异于门前杀伐之气颇重的那尊雕像,倒是突然间释放出一点富有人情味的温馨,身处其中,令人似乎不再因主人英勇悲情的一生而倍感压抑了。
下棋历来是文人意趣,可想而知,如果不是因为生在大厦将倾的末世,天翻地覆、栋摧梁折,家国面临覆巢累卵之危,那么这位张家公子说不定就会优游终日,过着惬意的小日子,就此默默无闻地终老。这倒并非我妄自揣测,因为种种史料表明,张苍水年轻时确实是个很爱玩也很会玩的“不良少年”,比如说他曾一度迷上赌博,尽管后来痛改前非;又比如说他不光会读书,还懂武艺,十六岁参加县试,因在乱世之际,兵事吃紧,所以当时特别加考了骑射一科,结果在场的只有张苍水一人大胆上前,且三箭皆中,与试者无不惊服。这是一个文武全才!冥冥中似乎也注定了他日后以文人出身而领兵打仗的儒将命运。
明清鼎革之际,文人的出路其实只有三种:一、识时务者为俊杰,投降清廷,有官做有钱拿,富贵荣华一切照旧、只多不少,例如钱谦益;二、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明亡也罢,清兴也罢,一概不管,拒不出仕,入山著书以终,例如张岱,但这类文人后期的生活光景必定是穷困潦倒;最后一类,也就是张苍水这一类,坚持“暴力不合作”,高举义旗,反清复明,对抗到底,但终究大势已去,结局无非“慷慨就义”四字,当然,也可以换来“流芳百世”,一片丹心“光照汗青”,被后世尊为“民族英雄”云云。
张苍水肯定不齿钱谦益这类文臣,他也不愿意像张陶庵那般消极遁世,而毅然决然走上武装反抗的“不归路”。同样出身文人世家,同样少为富贵公子,后来的人生道路竟然可以如此天差地别。——张陶庵在《自为墓志铭》中自述:“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可谓纨绔子弟的豪奢享乐习气与晚明名士纵欲玩世的颓放作风兼而有之。张陶庵比张苍水大二十多岁,等到张苍水长大成人时,想必久仰过邻乡绍兴府的这位同宗名士的大名,而咱们宁波府这位少有大志、“慷慨好论兵事”的小后生张苍水,不知道是不是早已在心中明确了一点:自己和张岱不是一路人。
是的,两位张公子的确不是一路人,这倒并非是说谁好谁坏谁对谁错,而只能说是人各有志不能强求。至少,张岱对自己的定位一直很清楚,他坦言自己“学节义不成”(《自为墓志铭》),“忠臣邪,怕痛”(《自题小像》),所以只能在国破家亡后选择“避迹山居”。你说他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能担起救国大任吗?他没那么大的志气,学不得同乡陆放翁的豪气,当然,他也有自己的底线,不愿学钱谦益之辈变节投降——他只求安身保命、著书立说,了此残生。但是既是文人又是愤青的张苍水是不甘也不屑如此的。
张苍水是崇祯十五年的举人,并没有中过进士,当然这也许并不代表他水平不够高,可能只是因为没机会,因为就在他中举两年后,也就是1644年,明朝便走到了尽头,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祯帝在煤山上吊,大明王朝戛然而止,哪还有工夫开科取士啊?在鲁迅笔下,举人的身份在清末民初之际的民间,似乎还是十足可敬的,不过再往前推个几百年,最令老百姓崇拜的还得是进士,其中最牛的当然要数状元。张苍水生不逢时,没能凭自己的真才实学考中进士,虽然后来也因功被南明小朝廷赐进士,加翰林院编修,但这个“进士”头衔水分太大,且并没有多少合法性。张苍水有进士的“学位”,不过实际“学历”也就是到举人为止。张苍水是22岁中的举人,在科举神童辈出的中国古代,这个年纪取得这样功名不算早也不算晚,平平而过,这说明张苍水在智力上不能算得顶聪明的人。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广为人知的清官典范海瑞“海青天”一辈子也就只中了个举人,始终没能进士及第,证明他老人家的智商也更高不到哪去。不过话说回来,学力的高低其实跟人的品格实在没多大关系,海瑞也好,张苍水也好,或许他们在读书方面确实成不了中国第一流的人物,但是在对信仰的坚持上,他们都继承了明朝士大夫集团最为悠久的一项“优良传统”,那就是执着,换个角度也可以解释为一根筋、认死理。
执着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品质,只要认定道义在自己这边,那么即使面对千军万马的阻拦,我也一定会勇往直前决不回头!这就是孟子所谓的“自反而缩,虽万千人,吾往矣”。道义是什么?它无形无色,看不见摸不着,但对于明朝的士大夫阶层而言,道义二字就在心中,只要坚信这两个字,他们就可以“粉身碎骨浑不怕”,务必“要留清白在人间”,这就是精神的力量!在张苍水的内心,恐怕便是深植了“道义”这棵大树,无论如何也拔不出来了。
清兵南下,南京弘光政权土崩瓦解,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剃发令“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白色恐怖笼罩江南,于是浙东人民纷纷奋起反抗,组织义军进行斗争。血气方刚、英姿勃发的张苍水便在这时追随同乡钱肃乐等人起兵抗清。钱肃乐派遣张苍水到台州迎接鲁王朱以海至绍兴“监国”,从此便以鲁王政权为明朝正朔,忠心不贰。后清兵攻破钱塘,杭州、绍兴、义乌、金华等城相继失守,张苍水等部随鲁王逃至浙闽沿海,入据舟山。可惜当时的舟山总兵、肃虏侯黄斌卿是唐王朱聿键的手下,因此他拒绝接纳鲁王势力,鲁王一支只得又逃往福建长垣。不久,鲁王到厦门,张苍水等人则留在舟山继续抗争。1651年7月,清将张天禄出崇安分水关,马进宝出台州海门,闽浙总督陈锦全军出定海,分路进攻舟山。张苍水等奉鲁王入海出兵吴淞,牵制清军主力。舟山最终被攻下,但事后清军将领也承认:“我军南下,江阴、泾县、舟山三城,最不易攻。”
舟山失陷时,张苍水等人正在海上,有去无回,不得已只能保护鲁王暂避厦门,依附郑成功军,联合抗清。郑成功把他们安置在金门岛,仅按月供给猪肉、大米之物,以“修寓公之敬”。张苍水与郑成功也算是老相识了,可惜各为其主,前者奉鲁王为正统,后者奉唐王为正统。福建是唐王的地盘,鲁王寄人篱下,不被待见倒也是正常的。全祖望《鲒埼亭集》卷九记载了一段轶事,张苍水曾对郑成功说:“招讨(指郑成功)始终为唐,真纯臣也!”郑成功回答说:“侍郎(指张苍水)始终为鲁,岂与吾异趋哉?”《明史》中讲到这件事时,史家认为张、郑二人虽各事其主,但却惺惺相惜,交情颇牢固深厚,鲁王也因此而得以在闽安居。张苍水虽然心心念念地忠于鲁王,其才干却也得到了唐王的赏识,另加了他别的封号,而张苍水为维护鲁王起见,从长计议,也接受了唐王的封赏。后来张苍水随郑成功进军长江,几乎尽收江南地区,可惜郑成功误中缓兵之计,又不得不从长江撤退入海。张苍水南下逃亡,路遇追兵,突围而出,只身绕道潜行二千余里,九死一生,终于到达浙东海滨,招集散亡,屯驻长亭乡。当时隆武政权早已覆灭,唐王被杀,连郑成功都改奉广东的桂王朱由榔的永历政权为正统,所以张苍水也派使者向桂王禀告自己兵败的消息。桂王得悉后,在敕书中表示安抚慰问,并加授张苍水兵部尚书职衔。——纠结于“名正言顺”等无现实意义的问题,喜欢争论到底谁才是本朝的正统嫡系,并因此而搞得四分五裂、自相残杀,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历来的通病,也是最为可笑的一点。难得张苍水以鲁王部属,而先后得到本水火不容的唐、桂两王的信任和委用,在三大宗派间游刃有余,也算是一个奇迹了。在这以后,张苍水把军队移驻宁海临门,加紧训练兵士。清康熙元年,张苍水又移师沙堤。其时,郑成功收复台湾后,建立了郑氏政权,而鲁王则身居金门,故郑成功对其衣食供奉“礼数日薄”。张苍水虽然对鲁王仍然忠心耿耿,且“岁时供亿”不绝,但又“虑成功疑”,故“十年不敢入谒”鲁王(《清史稿·列传十一》)。等到张苍水听闻桂王败亡后,便“上启鲁王,将奉以号召”,可是没能得到郑成功的支持。五月,郑成功突然病逝于台湾,致使抗清斗争形势更为严峻。张苍水则转战于宁海临门村一带。这时,清廷浙江总督赵廷臣见张苍水义军处境艰难之际,再次写信招降,张苍水不为所动,并回信拒绝。
次年,也就是康熙二年,鲁王病逝,对张苍水来说最不幸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痛哭说:“孤臣栖栖海上,与部曲相依不去者,以吾主尚存也。今更何望?”鲁王一死,张苍水的精神支柱便轰然倒塌了,他顿觉山穷水尽,抗清斗争彻底失去了希望,于是在第二年把义军人马全部解散,自己携带旧部数人驾舟到象山以南一个名叫“悬澳”的海中小岛隐居起来,可惜最终被清廷捕获,先被押到宁波,后又押赴杭州。清廷多次劝降,张苍水始终断然拒绝,只说“父死不能葬,国亡不能救,死有余辜。今日之事,速死而已”,此外别无一语。
时间走到了1664年10月25日,也就是康熙三年的九月初七,张苍水被清军杀害于杭州弼教坊。据称上刑场时,他大义凛然,面无惧色,抬头望见吴山,叹息说:“大好江山,可惜沦于腥膻!”(《明史》中记载为“好山色”三字)就义前,张苍水赋《绝命诗》一首:“我年适五九,偏逢九月七。大厦已不支,成仁万事毕。”临刑时,他“坐而受刃”,拒绝跪而受戮。在明朝作为一个全国性政权灭亡之后的第二十个年头,这位已年届四十五岁、毕业于崇祯年间的举人老爷终于也光荣地结束了他的使命,用自己壮烈的死来告别这个新旧更替的世界。英雄气概,至斯已极。
张苍水生平诗文著述甚丰,但最为人熟知和传诵的,当属那首《入武林》诗:“国破家亡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渐将赤手分三席,拟为丹心借一枝。他日素车东浙路,怒涛岂必属鸱夷。”他来到杭州武林,认为西子湖畔葬着值得自己效仿的老师,那便是本朝的于谦和南宋的岳飞。于谦抗击瓦刺、岳飞抗击金兵,都是以汉族抵御少数民族入侵的大英雄,还真是张苍水这位誓死对抗清廷的明将一脉相承的前辈楷模!他终究是心有不甘,终究是怒火满腔,所以在诗的末句化用伍子胥的典故,似乎自己在天有灵也要坐等着看清廷统治将来冰消瓦解的那一天。一副书生气的模样,登时又跃然纸上。是啊,他是文人儒将,纵是征战沙场刀光剑影多年,骨子里终也打磨不掉那引经据典的书生本色!张苍水牺牲后,遵照他诗作中所表达的意愿,人们把他的遗体安葬在了杭州南屏山北麓荔枝峰下,成为继岳飞、于谦之后第三位埋骨杭州的大英雄,后人并称他们为“西湖三杰”。
以张苍水的见识,他不可能预见不到自己抗清斗争的结果,他应该清楚自己注定是要失败的,但是这一切他还是必须去做,挺身而出,义无反顾。为什么?因为他是一个读书人,因为他有明朝政府授予的举人功名在身,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读书人世世代代口传心授的立身之本,你说他迂腐也罢,拘泥也罢,身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他终究跳不出这个历史的局限。张苍水就义前,一定也想到过文天祥,二人的境遇何其相似,文天祥《衣带赞》上的那几句话他也一定烂熟于胸:“孔日成仁,孟日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所以他也才会在引颈就戮前发出“大厦已不支,成仁万事毕”这样的感慨吧——大厦倾倒,我独木难支,那么就杀身成仁吧。慷慨一死,求仁得仁,张苍水无愧了,读书人无愧了。
从历史的宏观视角来看,也许自1644年那个朝代更迭分界点以后所有形式的反清复明斗争实际上都是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客观而残酷地讲,当时的张苍水等“义军”首领无不站在了历史大趋势的对立面。而汉族政权总是以中华正统自居,把周边的少数民族无不视作夷狄的看法在历史长河的冲刷中又日益显得狭隘起来,所谓的“民族英雄”,从中华民族大融合的大局来看,过于片面,似应修正为“汉族英雄”更为妥当。——然而我们依然应该尊崇这些“书呆子”式的英雄,因为在他们身上,完整地呈现出了中国读书人的气节和风骨,使我们穿越数百年的光阴却兀自能清楚地看到孔孟之道闪耀在当时的熠熠光辉。就像康熙十八年时清廷决定官修《明史》,邀请江南大儒余姚人黄宗羲赴京修史,梨洲先生经过再三考虑,拒绝进京,但同意以通信的方式提供帮助。同时,他示意自己的得意门生、史学大家万斯同以个人身份接受邀请,前往北京。——这似乎是一组矛盾,但仔细一想,却又合情合理。黄宗羲是晚明时期三大学术重镇之一,乃是天下学子心目中最为景仰的学界泰斗,他本人自然不能折节屈就,直接去北京和清政府开展合作,这是他作为读书人的本分,也是他为前朝效忠的最后一次表现;当然,正因为是满腹经纶的大学问家,他也才更深明“国可以亡,史不可废”的大义,修史是事关忠奸评判和子孙后世的大业,所以他愿意派遣自己的弟子代表自己进京修撰《明史》,去完成他们作为知识分子薪火相传的历史使命。而与张苍水恰为同乡的万斯同也没有辜负黄老师的期望,他居京二十四年,除了进行明代历史文献的研究之外再无旁骛,拒绝了官方因修《明史》而给予的所有俸禄和职位,终以一介布衣之身完成了这项嘉惠学林彪炳千秋的浩大工程。浙东学派,自此发扬光大。
乾隆四十一年,乾隆皇帝追谥张苍水“忠烈”号。后来林则徐十分推崇张苍水,并曾为之写下过一首表达无限敬仰之情的五言长诗。林则徐可算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开眼看世界”的高级官员,同时也是近代以来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民族英雄,因为他领导了扬我国威的虎门销烟,并对外国强盗的侵略予以迎头痛击。而从某种程度上讲,张苍水或许算是林则徐的精神导师吧。
浙东一带多丘陵山地,地势起伏不平,在东北部杭州湾畔倒是有一片东西走向的海岸平原,因东为宁波、西为绍兴而得名“宁绍平原”,地灵人杰,千百年来名人辈出。自古道“绍兴出师爷,宁波出商人”,绍兴人聪明、宁波人精明,然而究其实,宁波人并非只以“精明”二字处世,而更有那一腔为国为民舍我其谁的澎湃热血!每当家国危难之时,宁波总会有张苍水这样的孤胆英雄挺身而出,蹈死不顾!——夜笛横吹,慷慨悲歌,“生在末世运偏消”又何妨,纵然只是一介书生,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誓以只手补天力挽狂澜,单是这份气概,便豪气直追“我自横刀向天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