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斯德哥尔摩之旅

2013-12-29 00:00:00曹元勇
十月 2013年4期

在昼短夜长的冬季,地处高纬度的“安宁之国”瑞典因为经常千里飘雪而越发宁静。但是每年从10月份开始,因为诺贝尔奖,这个国家都会成为世界瞩目的焦点。特别是12月10日前后的一个星期,在它的首都斯德哥尔摩举办的诺贝尔奖颁奖庆典,既隆重又盛大,早已成为全球每年一度最有影响的文化盛事,令人向往。2012年10月,随着瑞典学院宣布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不仅中国文学纠结了数十年的梦想终于变成了现实,而且中国人也终于可以满怀自豪地去参加并见证那里的颁奖盛会了。十余年来我给莫言编辑出版过很多种图书,包括他获得第八届茅盾文学奖的《蛙》,因此也十分荣幸地受到瑞典学院的邀请,前往斯德哥尔摩见证了莫言领受诺贝尔文学奖的全过程。

出乎预料的旅程

从20世纪80年代初期步入文坛,到今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莫言在文学道路上跋涉了三十余年。如今,虽然每天都有高效的国际航班,但人算不如天算,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使这次前往斯德哥尔摩的旅程变得出乎预料的不易。

12月5日,莫言和陪同他前去领奖的夫人、女儿、表弟一行四人从北京起程。我和同样受到邀请的陈思和教授从上海出发,搭乘的是芬兰航空公司的班机,需要在芬兰首都赫尔辛基转机。从上海至赫尔辛基有7400公里,经过十一个小时飞行,我们的航班于当地时间下午三点二十分抵达赫尔辛基机场。这时我们才知道北欧从头天晚上开始一直在下大雪,飞往斯德哥尔摩的班机全部延迟。我们只好在候机楼里等待。六点三十分左右,航班信息电子屏上突然显示我们要转乘的航班被取消了。我赶忙到登机口去询问,被告知斯德哥尔摩机场因为大雪已经关闭,准备前往那里的乘客可以先到机场旅馆住下,次日早上再来机场等候出发。正在用磕磕巴巴的英语向机场工作人员询问该到什么旅馆、怎么前往,莫言的女儿管笑笑忽然出现在我面前。一问,方知他们四个人并没有直飞斯德哥尔摩,他们也需要在此转机,而且要换乘的航班和我是一样的。我告诉笑笑,天公不作美,大伙只能到机场旅馆暂住一晚了。然后,我随着笑笑来到候机室一角,见到等在那里莫言和他的夫人一行。当时,莫言戴着黑色鸭舌皮帽、身穿蓝灰色羽绒外套,他的夫人也是一身朴素装扮,若非相识,你根本不知道他就是准备前往斯德哥尔摩去领受诺贝尔奖的著名作家。

既然不得不在赫尔辛基滞留,我们便准备前往机场指定的旅馆。我们先是赶到托运行李提取处,找到我们的行李。因为我们几个人都是第一次在国外遭遇到这种情况,对赫尔辛基机场又不熟悉,等我们几经周折来到机场外的候车场,时间已是晚上七点多。被大雪滞留的旅客在候车场排着长龙,等候开往旅馆的班车。地上的厚雪泛着白光,冷风刺骨,而班车却迟迟未到。于是,我们想到了出租车。问了问出租车司机,路程不远,而且可以用银联卡支付车费。我们便叫了三辆出租车,不到十分钟就给送到一家名叫兰塔斯皮的机场旅馆。

那家旅馆的大堂并不宽敞,总台紧邻酒吧,逼仄的空间里早已挤满等待入住的滞留旅客。我和笑笑、陈思和老师排进长队,等着办理入住登记;莫言夫人和他的表弟在一边人稀的地方守着行李。莫言则坐在人群旁边的酒吧台阶上,低着头,耐心地等候。旅途劳顿和意想不到的滞留,并没有让他产生半点焦躁,尽管按照行程安排,第二天他还有一场记者见面会要参加。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儿,整个神态让我不由得联想起我老家那些朴实的、很少被人在意的乡亲。长队缓慢地向前移动,等轮到我们办理好入住登记,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半左右了。

按照古代东方人的思维,在奔赴圣地的旅途中,最好能在靠近目的地的某个地方暂作停留,焚香沐浴,澡雪精神,以便怀着纯净虔敬之心进入圣地。如今茫茫瑞雪将我们滞留在距离目的地不远的赫尔辛基,这又何尝不是一桩契合古代精神的巧合呢?快九点钟的时候,我独自来到大堂酒吧,要了一杯红酒,找了个人少的角落坐下来,一边啜饮消解旅途劳乏,一边品味着什么是天意。

隆冬季节的北欧长夜真的格外漫长,下午三四点钟天黑,第二天早晨九点来钟才会天亮。但是因为遍地白雪,即使在夜里,窗外也会泛着白光,仿佛天色已经蒙蒙发亮。按照计划,第二天早上五点起床,用完早餐;然后,六点二十分我们在旅馆大堂会齐。旅馆门外的雪地里,等候机场大巴的人已经有很多。虽然寒气凛冽逼人,但为了早一点赶到机场,大伙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二十多分钟后,大巴终于驶来。经过一番混乱的拥挤,我们才全部登上了挤满旅客和大小行李的车厢。半途中,大巴又在一个站点停下,让另外一拨人挤上来,车内的空气顿时憋闷起来,但没有人抱怨。车里拥挤的景象,跟《围城》里方鸿渐他们奔赴三闾大学途中所乘的那辆车绝对可有一比。好在没过多久,赫尔辛基机场就到了。

机场大厅内,芬兰航空公司办理登机的柜台前面,人山人海,大部分都是昨晚被大雪滞留的旅客。有几个驻赫尔辛基的新华社记者早已在此等着采访被大雪滞留的莫言。这几个热情的记者对赫尔辛基机场可谓了如指掌,他们拿着莫言一行四人的护照,快速从电子柜台帮他们拿到了登机牌。陈思和老师和我拿着护照在电子柜台试了试,没有成功,只好到办理托运的柜台前去排队。陈老师很快也拿到了登机牌,办好了行李托运。莫言一行四人的行李也很快办好了托运手续。我却和很多人一样,不幸再次被滞留下来,机场工作人员给的理由是航班不足,后面的航班时间尚未确定。于是,莫言、陈思和等人乘八点的航班先飞目的地,我则只好继续耐心等待。十点钟的时候,下一班飞往斯德哥尔摩的飞机才安排好。我办好登机牌,接着等待。候机楼外面,大雪依然纷飞飘舞,远处是一派白色茫茫的世界。但无论如何,斯德哥尔摩真的不远了。

下午一点十分左右,我乘坐的航班终于起飞了。本来我一直以为,从赫尔辛基飞到斯德哥尔摩大约需要一个小时,但从起飞到抵达连半个钟头都没用掉,整个航程简直就像一个陡峭的抛物线。

乘坐机场地铁快线,二十分我就到了斯德哥尔摩市区。出了火车站,我坐进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老头,问清楚我要去的地方后,便跟我攀谈起来。得知我到斯德哥尔摩的目的,老先生一下子来了兴致。他告诉我,他以前是个中学讲师,不仅知道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是中国人,而且还读过一点莫言的作品。他说,莫言这个作家跟以往的得主不太一样,莫言写出了底层老百姓是怎么想问题、怎么生活的。一进城就遇到这样一个谈话对象,加上沿街成堆的白雪、扑鼻而来的清冽空气,让我一下子对斯德哥尔摩产生了浓浓的好感,在赫尔辛基机场滞留造成的烦闷也顿时烟消云散了。

大约用了一刻钟,出租车把我送到了斯德哥尔摩老城区有名的格兰德宾馆。那座宾馆的外形犹如一座大城堡,隔着一片水面与瑞典王宫相对而立;宾馆的窗台上摆着圣诞常青树,上面挂着仿佛永远不会融化的白雪。历年诺贝尔奖的获得者和他们的家属以及随行嘉宾来参加诺贝尔奖盛会都是在此下榻。宾馆大堂的左侧设有诺贝尔嘉宾接待处,柜台上摆着不同版本的《阿尔弗雷德·诺贝尔传》,柜台旁边的一个大纸箱里放着本届各项诺贝尔奖宣传海报。两位诺贝尔奖基金会的女士在柜台后面热情地接待来宾。在领取诺贝尔颁奖周活动入场券的时候,我环顾大堂,恰好看见身穿黑色外套的莫言。他已经参加完诺贝尔奖活动周的第一场活动——在瑞典学院举办的记者见面会,一副精神焕发的样子。当时,他正准备去接受诺贝尔基金会官方网站的采访,陪同他的是做过很多部中国电影翻译的瑞典人秦碧达女士。跟他们两位打过招呼,望着在灯光温馨的大堂里穿行或逗留的来自不同国家的客人,我一下子意识到诺贝尔奖活动周真的已经开始了。

“讲故事的人”走上诺贝尔奖演讲台

我到达斯德哥尔摩的第二天就迎来了关注诺贝尔文学奖的人们最为期待、最为关注的节目:莫言将在瑞典学院发表获奖演说。

上午,根据安排,莫言去访问赫尔比高中,与那里的中学生进行交流。我自己则在宾馆附近走了走。踏着厚厚的积雪,我漫步到距离宾馆不远的国王公园。公园中央的溜冰场上,一些年轻人在绕圈滑行,轻盈如燕。公园南侧,矗立着手执长剑的卡尔十二世铜像;这位十五岁即位的瑞典国王,三十六岁时战死在与挪威作战的沙场。公园西侧,坐落着城堡似的歌剧院,和红墙、带绿顶塔楼的雅各布教堂。公园东侧有一座天主教教堂,从路边看,它跟两旁别的建筑几无两样。这座教堂的入口一侧是一家小型咖啡馆,另一侧是属于这座教堂的书店。我在咖啡馆里坐了一会,询问这里真的有一座天主教教堂吗;为我端上咖啡的女士告诉我,从大门进去一直往里走就是教堂,而且她还鼓励我应该进去看看。喝完咖啡,我抱着好奇心推开大门,眼前是一个宽敞而静谧的大厅,大厅一角有一道外表非常普通的小门。穿过那道小门,里面却是别有洞天,空间阔大的礼拜堂就藏在那里,整个内部设计洋溢着极具创意的现代气息;高高的穹顶用的仿佛全是裸露的木材,一根根大小相似的木料排列整齐,呈波浪状,动感与静感完美地结合为一体。因为不是周末,教堂里做礼拜的人寥寥无几。我在里面安静地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下午四点多,准备参加莫言获奖演说的宾客开始陆续来到宾馆大堂,等候出发去瑞典学院。这时,我见到了莫言作品的海外译者吉田富夫先生、葛浩文先生以及他们的夫人。不一会儿,法国的翻译家杜特莱先生和尚德兰女士从电梯里走出,意大利的李莎女士和米塔女士也随后到来。莫言的作品能够走进西方人的视野,离不开这些翻译家的辛苦工作。作为感谢的一种方式,莫言获奖后,毫不犹豫地把他们列入他所邀请的嘉宾名单。在开往瑞典学院的嘉宾专车上,葛浩文先生意味深长地发表感慨,说:“这次诺贝尔奖盛会,汉语成了唯一通用的语言。”

瑞典学院所在的大楼从前是斯德哥尔摩的交易所,建造于1776年,坐落在瑞典王宫所在的斯塔登岛旧城广场。我们乘坐的车穿过连接国王公园与斯塔登岛的长桥,很快就到了那儿附近的街口。从车上下来,我们踏着咯吱咯吱响的积雪,走了过去。在那幢大楼门口,站着几个迎候的人;其中有一位华裔中年女士,客气地提醒我们小心台阶,并顺手向我们每个人递了一份打印材料。接过来时,我还以为那是莫言当晚的演讲稿呢;瑞典学院设在四楼,顺着门洞里的楼梯往上走时,我扫了一眼那份材料,才知道是一篇反对莫言获奖的文章,题目是《瑞典文学院背叛诺贝尔》,作者署名茉莉,是一个已经加入瑞典籍的华裔女性。从题目看,她显然不清楚“瑞典文学院”这样的机构并不存在,存在的是“瑞典学院”。我留下了那几页纸,准备空闲时看看她是怎么批评“瑞典文学院”的。

因为季节关系,斯德哥尔摩室内室外的温差很大。因此,进入瑞典学院前,来宾首先要做的就是到衣帽间存放外套和包。在演讲厅入口处的桌子上,摆放着包括中文在内六种文字的莫言演讲稿——《讲故事的人》。每位来宾只能选一种语言,取一份;我选了一份英文版的,是葛浩文先生的译笔。在转入演讲厅门口的一瞬间,金碧辉煌的厅堂让我产生了一阵轻微的晕眩。这毕竟是20世纪以来许多文学大师发表诺贝尔奖获奖演说的圣殿啊:福克纳、海明威、艾略特、加缪、聂鲁达、马尔克斯、格拉斯……如今一位来自中国本土的小说家即将走上这座圣殿的演讲台。而这个即将到来的时刻,已经让中国文学期盼了数十年。这将是一个历史性时刻,不仅属于中国文学,也属于世界文学。

我跟随莫言邀请的诸位嘉宾,来到演讲台右侧的席位。莫言女儿管笑笑、表弟邵春生与葛浩文夫妇、吉田富夫夫妇、陈思和老师等人坐在第一排,我和来自意大利、法国的几位译者坐在第二排。不一会儿,莫言夫人在马悦然夫妇的陪同下走进来,在演讲台正前方第一排席位落座。演讲厅里很快就座无虚席了,每个人的脸上都绽放着按捺不住的兴奋,等待着隆重的时刻到来。

五点三十分,瑞典学院常务主管奥德先生和马悦然的夫人陈文芬女士分别用瑞典语和汉语宣布:欢迎大家前来聆听最会讲故事的中国作家莫言先生的演讲。接着,前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主席埃斯普马克先生致词。他说:莫言是一个优秀的讲故事者,他的作品把农民的生活丰富地展示出来。随后,全场起立,以热烈的掌声欢迎莫言出场。莫言一身特意定制的中式服装,沿着通道,在热烈的掌声中走到演讲台前面。他频频向大家致意,但大家似乎不肯立刻停止鼓掌,而是用更热烈的掌声向他致意。掌声停息后,莫言步上演讲台,站定。没有人想到他的开场白居然是祝贺瑞典学院秘书长刚刚喜得千金。他说:“瑞典学院韦斯特伯格先生的太太两个小时前刚刚产下一个女孩。祝贺他们,这是一个美丽的故事的开端。”全场又是一阵会意的掌声。接着,他用夹带着高密东北乡口音的普通话开始演讲。他从怀念母亲开始。“有一个我此刻最想念的人,我的母亲,你们永远无法看到了。我获奖后,很多人分享了我的光荣,但我的母亲却无法分享了……”

莫言演讲用的语言朴实无华,任何人都能听懂。他从讲述记忆中最早、最痛苦、最深刻、最后悔的四件事开始,告诉大家,他从来不是一个完美的人;映照出他的不完美的,则是他母亲身上那种对人对事宽仁、忍耐和悲悯的胸怀。伴随着对母亲的回忆,莫言既表达了母亲对他的精神成长的影响,也表达了他作为儿子的内疚与忏悔。随后,他讲到自己怎样走上了文学创作道路,讲到他的“高密东北乡文学王国”的形成,讲到他的几部重要作品的创作缘起和创作思考,也讲到他对文学家本质的认识。他说:“小说家是社会中人,他自然有自己的立场和观点,但小说家在写作时,必须站在人的立场上,把所有的人都当作人来写。只有这样,文学才能发端事件但超越事件,关心政治但大于政治……每个人心中都有一片难用是非善恶准确定性的朦胧地带,而这片地带,正是文学家施展才华的广阔天地。”演讲最后,他恢复自己作为“讲故事的人”的身份,针对这个思想变得狭隘、苛刻的时代,讲了三个颇有寓意的故事。对这三个故事的寓意做简单的解释,可能会损害它们的丰富性,但是我想,三个故事包含了对宽容、尊重等人性的呼唤则是毋庸置疑的。其中,第一个故事通过表达“当众人都哭时,应该允许有的人不哭”的思想,呼吁人们要用宽仁之心看待人的多样性;第二个故事表达“鲁莽的勇敢,未必符合人道精神”,做人需要“三省吾身”;第三个故事其实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民间寓言,直击人性中潜藏的丑陋因子:在特定情境下,人们会用莫须有的罪名和不可告示天下的理由,去将某个同类送上祭坛,而犯下集体谋杀的罪过。

莫言的演讲,特别是他对母亲的怀念和他最后讲的那三个故事,深深打动了在场的听众。演讲结束时,全场起立,掌声久久不息,传递着发自内心的感动和理解。在他由瑞典学院院士们引领着离开演讲厅之后,有很多人抢着站到他刚才站过的演讲台上拍照留念,也有很多人聚在一起交流着自己的感想。李莎女士、吉田富夫先生都用激动的声音跟我说,演讲真的很精彩,对母亲的回忆非常感人。我告诉他们,在中国农村有很多这样善良、宽仁的母亲,如果这样的母亲的故事都不能唤起一个人心中的宽容、悲悯,那么很多问题的对话就没法进行了。

海外翻译家谈莫言

8日,诺贝尔奖活动周进入第三天。因为上午没有活动安排,我决定找莫言作品的日文版主要译者吉田富夫做个采访,听听他对莫言及其作品的看法。

十点钟,我来到吉田先生的房间。吉田夫人跟我寒暄招呼之后,就走进里间,独自安静地待着。七十多岁的吉田先生最早见到莫言是1997年春天,在北京和平饭店,比我和莫言第一次见面正好早一年。当时他已经翻译出版了贾平凹的长篇小说《废都》,正准备翻译莫言的长篇小说《丰乳肥臀》。他认为《丰乳肥臀》用文学的方式写出了真实的历史,比历史学家的阐述更丰富;这部小说既是莫言生活经验积累的大书写,也是对中国近代以来历史的大总结。在《丰乳肥臀》之后,吉田先生又翻译出版了《檀香刑》《四十一炮》《生死疲劳》《蛙》等作品,新近译出的《天堂蒜薹之歌》也将在日本出版。我问他如何评价莫言的作品,他分析说,莫言的作品有四个高峰:最早的是《红高粱家族》,然后是《丰乳肥臀》,接下来是《檀香刑》《生死疲劳》,后面两个高峰之作拓展了莫言的生活经验的世界。提到《蛙》,吉田先生觉得莫言在书写自己生活经验世界的同时,引入了一些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思考,转向了对自我内部精神的挖掘。对于《蛙》的结构,吉田先生认为莫言的实验不算十分成功,小说的最后部分不应该用话剧形式,他觉得这是一部没有彻底完成的小说;不过,吉田先生还是表达了对莫言的理解,他说:世界上十全十美的小说又有多少呢。谈到莫言获奖在一些国家引起的正反两方面的反响,吉田先生说,出现这些现象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大多数批评和反对莫言的人往往都没有读过莫言的作品,这才是这个时代荒谬的怪相。采访结束时,吉田先生拿出他翻译的日文版《蛙》签名相赠,印制精美的日版《蛙》考虑到日语的音韵,将书名改成了《蛙鸣》。

这天中午,瑞典华人工商联为莫言举办欢迎午宴。我陪同杜特莱先生、尚德兰女士、李莎女士和米塔女士前往参加。欢迎午宴设在斯德哥尔摩的布鲁玛酒店。经主办的华人朋友介绍,诺贝尔本人曾经在那座房子住过,如今那里是华人开办的酒店。因为布鲁马酒店有过这样一段历史,置身其中,感觉上我们与诺贝尔本人的距离也仿佛拉近了许多。

下午近三点钟,回到格兰德宾馆,我又约了杜特莱先生和尚德兰女士做采访。我首先问他们对莫言头天晚上的演讲有何感想,两位法国翻译家纷纷表示赞赏。尚德兰女士说,自己对意象性的东西特别敏感,因此,莫言演讲中有两个地方给她留下极深的印象:一处是讲他母亲的骨殖与泥土混为一体,成为大地的一部分,他站在大地上的诉说如同对母亲的诉说;另一处就是他最后讲的那个破庙轰然倒塌的故事。谈到莫言得奖后所面临的各种质疑,他们说:当年苏联作家肖洛霍夫得奖后,西方世界也曾从政治的角度提出过类似的质疑。杜特莱先生还特别提到了加缪。他说,加缪1957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法国的一些媒体和知识分子要求加缪针对法属殖民地阿尔及利亚的民族独立问题发表看法,而加缪不想顺着他们的意思,做出有偏向的回答;加缪当时也想到了自己的母亲,甚至给母亲发电报说,“妈妈,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思念你”,因为他的母亲就在阿尔及利亚生活,他本人也是在那里出生长大的。加缪在当时也遭到不少媒体和知识分子的非难、攻击,甚至蔑视。但是,历史永远是冷酷和公正的。当年的种种质疑和非难早已随风而去,人们敬重和爱惜的还是这些作家们的作品。

话题转到莫言的作品时,两位翻译家情绪高昂起来,因为迄今为止,经过他们多年的辛苦翻译,法语版的莫言作品已有十六部之多。尚德兰女士告诉我,她最初翻译莫言的作品,是从被短篇小说《枯河》深深吸引开始的,法语版的大部分莫言作品也是出自她的译笔,包括《檀香刑》。提起这部小说,杜特莱先生说,出版商最初是想让他翻译,但他被小说中的酷刑描写吓住了,觉得自己无法承受那些描写给自己的冲击,结果出版商就去找了尚德兰女士。尚德兰女士坦言自己在翻译这部小说的过程中也是常常感到受不了,特别是小说中写酷刑的部分常常让她心惊肉跳、几次想放弃,但最终还是通过不断提醒自己这只是一部文学作品,把它慢慢啃完了。

聊到最后,我问他们如何比较莫言的演讲和法籍华裔作家高行健当年的演讲。两位翻译家表示那是两种风格不同的演讲,莫言的演讲更为感性一些。顺着这个话题,我讨教了他们对高行健先生作品的看法。杜特莱先生略显激动地告诉我,他就是高行健作品的法语译者,当年翻译《灵山》时,他完全被作品里的美征服了,甚至感动得常流眼泪。他还说,因为翻译《灵山》,一直想到四川青城山去看看,但至今尚未成行。我当即衷心祝愿他早日完成这个心愿。

隆重的颁奖典礼和晚宴

历年诺贝尔奖活动周的最高潮都是安排在12月10日。这一天是诺贝尔奖的设立者阿尔弗雷德·诺贝尔的去世纪念日。隆重的诺贝尔奖颁奖典礼就是在这一天举行的,瑞典皇室的全体成员都会盛装出席这场典礼,而且在颁奖典礼结束之后,几位诺贝尔奖得主和他们的夫人以及特约嘉宾们还将到斯德哥尔摩市政厅的蓝厅,参加盛大的诺贝尔奖晚宴。

这天早上到餐厅用餐时,我发现客人比前几天多了许多。与我同桌用餐的是三位美国人。一聊天,才知道其中一位学者气质的女士是2009年诺贝尔生理学医学得主伊丽莎白·布莱克本。用餐过程中,她向我们介绍她正在做的一项医学实验——用鱼来研究疾病的发生问题,而我基本上没听懂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根据安排,上午,莫言和其他几位诺贝尔奖得主到斯德哥尔摩音乐厅去为登台领奖彩排。下午三点,全体宾客在宾馆大厅集中,准备前往音乐厅。绝大多数男士都穿上了庄重的礼服——白领衬衣、白色领结和燕尾服,一个个显得精神焕发;女宾客们则不顾室外的空气寒冷,穿上了靓丽得体的晚礼服,显得迷人而又高贵。我因为参加颁奖典礼的座位在音乐厅三层右边的包厢,而且不参加颁奖典礼之后的晚宴,所以不用穿燕尾服,只需一般正装出席即可。

不久,接送的大巴停在了宾馆外面,宾客们井然有序地列着长队,踏着咯吱咯吱的积雪,依次走向大巴。有位身材修长的男士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几乎比他矮了一半、娇小玲珑的母亲;走在前面的人们见状,纷纷为他们让开空间,请他们优先登上大巴。在车上,我坐在一位日本的男士旁边,他是本届诺贝尔生理学医学奖得主山中伸弥请来的嘉宾。当他得知我和本届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关系,便热情地跟我聊了起来。他知道莫言的名字,读过鲁迅的作品。我告诉他,大江健三郎对莫言评价很高,川端康成对中国当代文学曾经产生过影响。这位先生非常认真,而当我提到某个日本作家的名字和作品时,比如远藤周作和他的小说《深河》《沉默》,他会在纸片上写出这位作家的名字,来向我确认。

不知不觉中,我们就到了音乐厅广场。从车上下来,空中又开始飘雪花了。音乐厅前面不时停下一辆豪华轿车,头戴白顶黑檐帽、身披黑色斗篷的礼仪员会迅疾上前,殷勤地拉开车门;然后,从车里款款而出的是一对对尊贵的嘉宾,男士正装礼服,女士则一般都在礼服外面披裹着厚厚的外套,下面露着纤巧的小腿。据我后来了解,那些戴白顶黑檐帽的礼仪员都是大学生,或是学生会干部,或是成绩优秀的学生。在音乐厅外面,他们会披着黑色斗篷,负责为重要嘉宾开车门之类的迎接工作;在室内,他们无论男生女生,会斜披一条由瑞典国旗颜色组合而成的绶带,负责为来宾指路等礼仪工作。马悦然先生在学生时代也曾当过诺贝尔颁奖典礼上的礼仪员;不知他当年是否想过,有一天他会以瑞典学院院士的身份出席这样的盛会啊。

在门口验过入场券,领到颁奖典礼流程等资料,走进中央大堂,那里已经站了很多人。穿过人群的时候,我看见作家万之先生和他的夫人陈安娜女士——莫言作品的瑞典文译者——正在大堂一侧与杜特莱先生、尚德兰女士交谈。为了抓紧时间,我没去打扰他们,而是赶忙到寄存处存放好外套,然后顺着楼梯来到音乐厅的三层,找到我的座位。没一会儿,一对旅居斯德哥尔摩的华人夫妇带着他们的儿子进来了。他们的座位与我相邻;做爸爸的兴奋地对我说,今天是他儿子的生日,因此特意买了票,带儿子来见证中国人获得诺贝尔奖的盛会。

从三层的厢座正好可以俯瞰颁奖台。布置庄重的颁奖台以象征希望和理想的蓝色为主,地毯是海洋蓝的,为瑞典学院院士和其他重要嘉宾准备的几排座椅也是海洋蓝的。在颁奖台的正中间,有一个白色圆圈,里面是诺贝尔名字第一个字母的大写“N”。颁奖台的右侧摆着两排六把描金靠背椅,那是为国王一家准备的;与之相对的另一侧,则是一排深红色的靠背椅,一共九把,是为本届诺贝尔奖的九位得主准备的。诺贝尔的半身雕像矗立在颁奖台正中靠后的位置;乐队设在颁奖台后面二层的包厢里。

四点三十分,随着乐队奏响瑞典皇家赞歌——《国王之歌》,全场起立,国王携王后、公主等王室一家六口入场。接着,在莫扎特作品249号《D大调进行曲》的伴奏下,头戴白顶黑檐帽、身着白长裙的礼仪小姐引领着九位身着燕尾服的获奖者,从颁奖台左侧的边门列队入场。莫言排在第七位,他的前面是物理学、化学、生理学医学三个奖项的六位获奖者,后面是经济学的两位获奖者;除了莫言是一个人独享文学奖,另外四个奖项的得主都有两位。在九位获奖者落座之后,诺贝尔基金会的董事会主席马库斯·斯托奇进行开场演讲,回顾了诺贝尔奖的百年历程和诺贝尔奖为人类进步做出的贡献。随后,乐队演奏了柴可夫斯基《欧根·奥涅金》中的一段优美的波洛涅兹舞曲,拉开了颁奖典礼序幕。

在先前领到的资料中,有一份是典礼上所有演讲辞的英文译稿。我翻到瑞典学院诺贝尔文学委员会主席韦斯特伯格将要宣读的给莫言的授奖辞,粗粗浏览:“莫言是一个诗人,他撕碎程式化的宣传海报,让个人从无名的大众群体中凸现出来。通过讥笑和嘲讽,他抨击历史及其弄虚作假,同时鞭笞社会的不幸和政治的虚伪……”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份授奖辞的内容出乎预料的锐利和深刻。看来瑞典学院的院士们把这届诺贝尔文学奖评给莫言,绝非心血来潮、随意之举。当他们强调把奖授给莫言的原因主要是基于莫言的文学成就时,其实并不像有些容易激动的人想象的那样彻底撇开了政治。政治的批判从来没有离开他们的视野,只不过政治的批判没有吞噬他们的文学理想,而是构成他们的文学理想的一个必要部分而已。

依次颁过了物理学奖、化学奖、生理学医学奖之后,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诺贝尔文学委员会主席韦斯特伯格站到演讲台前,开始用他中气十足、铿锵有力的语音宣读给莫言的授奖辞。宣读完授奖辞的最后一句“我请您从国王陛下手中领取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韦斯特伯格又特意用中文补充了一句:“莫言,请!”于是,全场起立。中国本土作家从瑞典国王手中接过诺贝尔文学奖奖章和证书的时刻,终于就要成为现实了。卡尔十六世·古斯塔夫第四次离开座位,走向颁奖台中央。与此同时,坐在莫言右边的山中伸弥先生打了个手势,示意莫言:该你了。莫言起身离开座位,来到卡尔十六世面前,接过获奖证书和金质奖章。接着,卡尔十六世与莫言握手,以示祝贺。随后,莫言后退一步,先是向卡尔十六世鞠躬,然后向贵宾席上的贵宾们鞠躬。当他转过身来,面向全场观众鞠躬时,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掌声平息后,乐队奏起丹麦作曲家卡尔·尼尔森创作的《阿拉丁组曲》中的《中国舞曲》,把人们带入西方人想象中的具有迷幻色彩的东方世界,也为刚才莫言的领奖过程涂抹上一层如梦似幻的奇妙色彩。

最后一位从瑞典国王手中领奖的是来自美国加州大学的经济学家罗伊德·纱普利先生。这位九十岁高龄的经济学家步履蹒跚,当他领完奖转身时,连方向都有点弄糊涂了。全场用热烈持久的掌声向他表达了尊敬和祝贺。随着经济学奖颁发完毕,乐队奏响了瑞典国歌,王室六位成员率先退场,所有宾客对他们行注目礼。在整个颁奖典礼过程中,瑞典尊贵的国王陛下五次起立给获奖者颁奖,这不能不让人为这些王公贵族身上所具有的对文学艺术和科学发现的尊重精神而感慨,并对他们心生敬意。而且,颁奖典礼自始至终举办得庄重、严谨又不乏尊贵,与诺贝尔奖在全球的巨大影响是完全相匹配的。

颁奖典礼结束时,乐队奏起瑞典作曲家雨果·阿尔芬的芭蕾舞组曲《浪子》中的《示巴女王盛宴进行曲》,包括获奖者及瑞典王室成员在内的众多嘉宾将转移到斯德哥尔摩市政厅的蓝厅,去参加盛大的“诺贝尔晚宴”。

从音乐厅出来,我发现,灯光照耀得夜空中纷飞的雪花像乐符一样在飘舞,仿佛在为当晚的盛典助兴。我冒着大雪,赶回宾馆,观看了有上千人参加的“诺贝尔晚宴”电视直播。那种宏大宴会场面,简直让人仿佛一下子穿越到了十六七世纪欧洲某个国王正在城堡里举办的庆功宴会。在宾客们全都入场落座后,朝气蓬勃的主持人——一位戴白顶黑檐帽的女大学生宣布晚宴开始。轮到莫言登台致答谢辞时,他出人预料地成了当晚没拿讲稿而致答谢辞的获奖者,因为他把讲稿忘在了宾馆房间里。因为这个缘故,他讲得非常简短:“我是来自中国山东高密东北乡的一个农民的儿子,能在这样一个殿堂中领取这样一个巨大的奖项,很像一个童话,但它毫无疑问是一个事实……”莫言原来的讲稿是经过精心准备的,瑞典学院也为宾客们准备了英文译本。当他讲了几句之后,参加宴会的很多人才醒悟到他是在做即兴发言。

“诺贝尔晚宴”一直持续到夜里十一点多才宣告结束。在直播“诺贝尔晚宴”的过程中,电视台不仅插播了一些记者在场内外采访宾客或路人的环节,而且还插播了一则有趣的出乎意料的插曲:一个中年亚裔男子在雪地里裸奔抗议,警察追他时,一直追到路边的栏杆前,才抓住他。第二天上网,我才知道,正当诺贝尔奖颁奖典礼在斯德哥尔摩音乐厅内举行的时候,一个旅居德国的华裔艺术家在外面寒冷的雪地里赤身裸体地进行抗议;警察过来时,他开始奔跑,另一个穿着冬衣的华裔光头诗人也跟着他往前奔跑。结果,他们没能跑出多远,就被当地警察按倒在雪地上。这两个人的行为艺术除了让他们自感悲壮的行动变成滑稽的一幕,其实根本无损于诺贝尔颁奖之夜的庄重和喜庆,至多让看到的人感慨,这个五颜六色的世界实在是无奇不有。

丰富多彩的活动

在诺贝尔奖活动周,除了每项获奖者的受奖演讲和隆重的颁奖典礼,瑞典方面还精心安排了一系列丰富多彩的活动,从而使这一周成为全球名副其实、最有影响的文化盛典周。

1 寓意深远的音乐会

12月8日晚上,在斯德哥尔摩音乐厅举办的诺贝尔奖音乐会是诺贝尔奖活动周的第二场重要活动。

音乐会在晚上六点四十五分开始。五点半的时候,嘉宾们就纷纷汇集到宾馆大堂,翘首以待。六点整,四辆大巴车把嘉宾们送到位于新城区王后街上的斯德哥尔摩音乐厅。音乐厅前面的巨型雕塑颇具现代感,仿佛召唤人们向艺术殿堂汇聚。音乐厅大堂两侧都有寄存处,寄存好外套,我在通往演奏厅的楼梯平台上拿到当晚的节目单。从节目单上,我注意到这场让人格外期待的音乐会的指挥是当今世界最杰出的指挥家之一——克里斯托弗·艾申巴赫,他那炯炯有神的眼睛和锃亮的光头形象早已为世界各地的乐迷所熟悉;对中国人来说,他更是作为发现年轻钢琴演奏家郎朗的伯乐而知名。当晚,将与他同台演出的除了斯德哥尔摩皇家交响乐团管弦乐队,还有乐坛冉冉升起的新星,台湾出生的年轻小提琴演奏家陈锐。

我的座位在距离乐池不远的第五排,莫言一家坐在二楼面对舞台的左侧包厢;他们的旁边,面对舞台的中间包厢坐着瑞典王室的公主。参加音乐会的全都身着正装或礼服;有几位时尚女性虽然发型和衣着格外引人瞩目,但看得出并不妖艳,而是颇具艺术气质。

音乐会开始前,主持人致辞说:音乐是跨越一切国家语言屏障的艺术,可以直抵人的灵魂;今晚将为嘉宾奉献三位音乐大师的作品,这三位音乐大师都是在音乐史上起过革命性作用的人物。音乐会所选曲目可谓寓意深远,包含了对自由、美好、创新等主题的表达。第一曲是贝多芬的《爱哥蒙特序曲》,那是贝多芬为歌德的戏剧《爱哥蒙特》谱写的;歌德这部作品的背景是十六世纪六十年代布鲁塞尔人民反抗西班牙的占领,主人公爱哥蒙特是一位为自由而战斗的勇士。第二曲是布鲁赫的《G小调第一小提琴曲》,以其沁人心脾的优美成为音乐史上的杰作。第三曲则是连接十九世纪晚期与现代音乐的作曲大师古斯塔夫·马勒的《D大调第一交响曲·泰坦》,这部作品迥然不同于古典音乐,洋溢着现代音乐的想象和创新。

在艾申巴赫的指挥下,斯德哥尔摩皇家交响乐团的管弦乐队将音乐会不断推向高潮。朝气蓬勃的陈锐演奏完布鲁赫的小提琴协奏曲,在热烈的掌声中,又独自加奏一首巴赫的赋格曲。他的小提琴演奏技术可谓出神入化,激情四射;演奏过程中,他的琴弓上的丝线都被拉断了好几根。曲目演奏完毕后,音乐会出现了最为有趣的一幕。全场一直用热烈的掌声表达对艾申巴赫加演一曲的祈求,可是近十分钟整齐的掌声也未能让这位性格倔强的光头指挥屈服,只是让他谢幕谢了四次。尽管如此,这场水平高超的音乐会还是给所有人留下了回味无穷的记忆。人生短暂,艺术永恒,实可谓颠扑不破的真理。

2 对话斯德哥尔摩大学

12月9日,诺贝尔奖活动周第四天的下午,莫言在斯德哥尔摩大学中文系有一场他的作品朗诵会和对话活动。年事较高的吉田夫妇为了参加当天晚上的诺贝尔奖招待酒会,留在宾馆里休养精神。我与陈思和老师、杜特莱先生以及三位女翻译家,乘坐一辆面包车前往参加。斯德哥尔摩大学在城区东面的动物园岛上,为我们驾车的司机因为不熟悉路,向西绕了一个大圈子,才找对方向。沿途是一望无际银白色的雪野,斯德哥尔摩大学的玛格纳演讲厅外面也是白雪皑皑。

下午两点,朗诵及对话会正式开始。演讲厅里座无虚席,估计有一千多人。斯德哥尔摩大学的校长卡尔·布雷莫先生在开场致辞中介绍了这所大学与中国语言文化的渊源关系。接着,由莫言和瑞典演员约翰·拉巴乌斯先生分别用汉语和瑞典语轮流朗诵了莫言的作品《狼》和《生死疲劳》开头的片段。拉巴乌斯朗诵的时候不仅声调极具感染力,还附带着富有表现力的动作。朗诵环节结束后,斯德哥尔摩大学中文系主任、汉学家罗多弥先生谈了他对莫言的评价。他说:“莫言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作家,他的根在中国民间传统文学里……莫言利用幻想来描述现实……用幻想来提出很尖锐的社会批评。”他甚至开玩笑说,“毛主席的书至少要读五六遍才能懂,我觉得莫言的书至少得读四遍。”

这场活动的最重要环节是随后的对话部分。面对各种事先精心准备的尖锐问题,莫言再度重申了他的文学观。他说:“关于作家的写作,我想这是一个非常丰富的话题。每个作家都说他要通过作品来探讨什么,但是我想所有的作家通过作品来探讨的最终还是人性……当然,人性是非常复杂的,所以千百年来一代又一代的作家,大家都在探讨人性,至今也没有探讨清楚,所以我们还将继续探讨下去。”针对文学要表达什么思想的问题,他说:“越是优秀的作品越可能被人曲解、误解。只有那种主题特别明确的、特别简单的小说,才不可能被误解……高明的小说家会把自己的思想深深地藏在他的故事里面。他应该把他主要的精力放在塑造人物上,他应该让他的人物自己表达自己的思想……”针对那些总想把他送上“道德与使命的祭坛”、让他去做时代祭品的“精英们”爱问的问题,莫言继续用他不妥协的孤独姿态和机智幽默的语言给出回应。我觉得,他是在捍卫和保护自己作为作家创作真正文学作品的权利,这让我不由得联想到鲁迅先生所说的“‘韧’的战斗”。的确,莫言十分清楚,自己要做的是一个让作品既包含政治又大于政治的作家,否则作为作家的价值就会大打折扣了。

那场活动开始的时候,听说有位已经取得德国国籍的汉语诗人要来闹场。当时,我们很多同去的人都希望他真的出现,然而从头到尾也没发现这位老兄露面,大伙期待中有趣的一幕也就没有发生。

3 轮椅上的诗人和招待酒会

参加完莫言在斯德哥尔摩大学的作品朗诵与对话活动后,我们抓紧返回酒店,为当天晚上将要举行的诺贝尔奖招待酒会做准备。这场招待酒会在北欧博物馆举办,是诺贝尔奖活动周最让人向往的节目之一。

将近晚上六点钟时,四辆大巴士从格兰德宾馆出发,把所有嘉宾送到北欧博物馆前面。盛装出席的人们排着长队,依次踏上博物馆前面的台阶,缓缓地进入博物馆。为这场鸡尾酒招待晚会,吉田先生的夫人特意穿上了和服;葛浩文先生的夫人则穿着从上海定制的旗袍,以示郑重。在博物馆台阶上,我遇到了马悦然先生和他的夫人陈文芬女士;马悦然先生虽已88岁,走在积雪的台阶上,依然步伐有力而稳健。在衣帽寄存处存好外套,一转身,居然看见上一届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坐在轮椅上的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的身影。当时,他那著名的诗句,“醒来就是从梦中往外跳伞”,便从我的记忆中跳了出来。听陈文芬女士讲,他们事先并不知道这位坐在轮椅上的著名诗人也会莅临。

因为诺贝尔奖得主和众多名名流云集,阔大明亮的北欧博物馆大厅越发显得恢弘壮观。宾客们手执酒杯,彼此攀谈。我在人群里寻觅着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的身影,很快就看见他坐着轮椅上过来了,与他形影相伴的是他的夫人莫妮卡。我赶忙上前做自我介绍,问候他,并祝他身体康健。因为中风导致半身不遂,他的右手始终无力地弯在胸前,但他的满头银发和专注明亮的眼神依然洋溢着智慧。随后,马悦然夫妇、万之夫妇、吉田夫妇、莫言夫妇等,也都过来向他问候致意。两届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在此相逢,仿佛遇到了精神上的同道;托马斯·特兰斯特罗默的眼神亮了起来,溢满了兴奋。他仰着头,瞧着比他年轻二十多岁的莫言,而且抬起能动的左手,与莫言的手握在一起。据说,前天他读了莫言的获奖演讲稿,给作家、翻译家万之发短信说:“非常动人,优美至极!”联想到莫言获得本届诺贝尔文学奖在媒体上引起的各种争论,坐在轮椅上的托马斯·特朗斯特罗默莅临酒会,无疑含有以行动默默支持莫言的意味。作为当世最杰出的诗人,特朗斯特罗默的人气真的很旺,上前向他问候致意的人络绎不绝。有一位年轻的金发女招待瞅准机会,赶紧蹲到他的身边,与他合影留念。因为没有带相机,面对那些令人激动的场面,我只能用手机拍摄了一些美好瞬间。

晚会过程中,我告诉马悦然先生,这次到瑞典,我给他带来一本多年前编选的穆旦诗文选《蛇的诱惑》。马悦然先生便聊起了九叶诗人,说他不仅见过郑敏、袁可嘉,还见过住在温州的唐湜。由穆旦和袁可嘉,他提起1957年在北京参加的一次英国诗人布莱克的诗歌研讨会,说当时郭沫若在会上朗诵了一些打油诗。他的记忆力让我不由得肃然起敬,因为穆旦与袁可嘉翻译的《布莱克诗选》正是在那一年出版的。

八点整,招待会按时结束。宾客虽多,退场却井然有序。在向大巴走去的时候,我发现斯德哥尔摩上空又在瑞雪纷飞了。

4 朗诵晚会和巨星演员

诺贝尔奖活动周的最后一个节目,是12月12日晚上在皇家剧院举办的莫言作品朗诵与对话晚会。皇家剧院坐落在格兰德宾馆后面,隔着一个公园,差不多步行五分钟的路程。晚会七点钟正式开始。除了主持人、莫言、嘉宾陈安娜和翻译,舞台上还坐有七位准备朗诵莫言作品的皇家剧院演员。舞台背景是不时变换的高密剪纸,出自民间艺人邓辉女士之手。在这个充满艺术交流氛围的场合,莫言朗诵了自己的短篇小说《手》,又轻松自如地回答了主持人和陈安娜女士提出的所有问题。

在这场晚会上,莫言谈到他因为在长篇小说《丰乳肥臀》里写到一个瑞典传教士,曾经受到很多人质疑,说他那样写是为了讨好瑞典洋人。他说,在近代史上,确实有瑞典传教士到过他们老家一带;而且此次来领奖,有一位当年在山东传教的瑞典人的女儿从瑞典北方大老远赶来拜会他,那位老大姐虽然一副典型的瑞典人相貌,但一张口却是十足的中国山东口音,因为她就是在山东出生、长大的。谈到获得诺贝尔奖对他的影响,莫言特别强调:对自己的认识很清醒,自己的本质没有变,会更加努力地写作。谈到他在作品里写的各种动物形象,比如狐狸时,莫言显示了他作为蒲松龄传人的本色,用绘声绘色的狐狸故事把晚会气氛推向了高潮。

晚会结束后,剧院在贵宾室里办了一个小型酒会。一位在舞台上朗诵过莫言作品的老先生拿着瑞典文版的莫言作品请莫言签名。陈文芬女士告诉我,这位老先生在瑞典非常有名,曾在伯格曼导演的著名电影、片长五个多小时的《芬尼和亚历山大》中扮演芬尼和亚历山大的继父——虚伪刻板、冷漠残酷的主教艾德瓦德。我们一下子兴奋起来,可是当我们激动得想找他问候时,他却早已悄悄地离开了。因为第二天就要启程回国,莫言夫妇在酒会上待到九点钟,就先回了宾馆。剩下的宾客趁着酒兴,又聊了一会儿,才意兴未尽地散去。

斯德哥尔摩的恩惠

“安宁之国”瑞典不只每年为世界评出几位诺贝尔奖得主,它本身也给世界贡献了很多重量级的文学艺术大师:得过诺贝尔奖的诗人马丁松、特兰斯特勒默,小说家拉格洛夫,没得奖的小说家、剧作家斯特林堡,电影大师伯格曼,等等。而享有“北方威尼斯”之美誉的斯德哥尔摩又是世界上最有名的文化名城之一。所以,此次来到斯德哥尔摩,除了见证莫言领受诺贝尔奖的过程,我还想利用空闲时间漫步城区,拜访一下名人故居,领略一下这座城市的文化气质。而这座城市也确实给我留下了难忘的恩惠。

1 烤火的姑娘和“家乡”餐馆

12月11日,诺贝尔奖颁奖典礼后的第二天,没有重要活动,陈思和老师应邀去斯德哥尔摩大学做演讲,我则独自到斯德哥尔摩城区走了走。

天气阴冷。国王公园东北角有几个长燃不熄的篝火盆,供路过的行人取暖。我在那里遇到三个带着摄像机和采访话筒的瑞典姑娘。开始我以为她们是大学生,聊了一会儿才知道她们正在读中学最后一年,将来的理想是到电视台工作。她们请我对着她们的摄像机说几句问候圣诞快乐的话,还教给我如何用瑞典语说“圣诞快乐”。围着篝火,我问她们:“知道安徒生写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吗?”三个姑娘都回答:“知道啊。”我便说:“有这样的篝火盆,那样的故事恐怕再也不会发生了。”三个姑娘会意地笑了起来。

离开国王公园,我漫步到了闹市区。斯德哥尔摩音乐厅前面的广场已经恢复了它平常的景象——热闹的水果和鲜花市场。很多商店里摆放着点亮灯烛的圣诞树,洋溢着浓浓的圣诞节即将到来的气氛。我走进一家书店,那里的橱窗和入口旁边都摆着瑞典文的莫言作品。我想看看能否买一本英文版的特兰斯特罗默诗集,但书店里只有瑞典文版的,只好无果而返。

当天傍晚,莫言与瑞典笔会有个交流活动。之后,和其他本届诺贝尔奖得主一样,他和他的夫人要去参加瑞典国王与王后的宴请。留在宾馆里的吉田富夫先生跟我约好一起去找个饭馆,吃顿告别晚餐,因为他第二天就要返回日本了。在宾馆大堂,我们正好遇到了万之先生。他是来接莫言女儿管笑笑和表弟邵春生去吃晚餐的,便也请我们一起去。于是,我们跟着万之到了一家中国人开的餐馆。餐馆老板拿出日本札幌的啤酒和中国贵州的珍酒。过了一会儿,万之夫人陈安娜也来了。在大雪纷飞的北欧,围着热腾腾的火锅,每个人心里都暖洋洋;更何况那家餐馆的日文名字——Kokyo的意思是“家乡”呢。

2 回国前夜的铜马

斯德哥尔摩的很多街头都有让人流连的雕塑。在诺贝尔奖活动周落下帷幕的最后一晚,一尊铜马雕塑与我不期而遇。12日晚上,当我参加完皇家剧院的莫言作品朗诵与对话活动,从皇家剧院出来,穿过小公园,走到通往格兰德宾馆的一个街角时,我的目光被一尊铜马雕塑攫住,让我不由得向它走去。铜马健硕的身躯泛着黝黑的光泽,它的一只前蹄抬起,仿佛刚刚从郊外的雪野误闯到了这里,又好像正要乘着夜色,奋蹄离去。它绝对是一尊洋溢着桀骜不驯精神的铜马,没有任何凡尘的东西可以约束它。它简直像是斯德哥尔摩的精灵,出现在这里,与这座城市的宾客悄悄地告别。在继续往前走去时,我禁不住回头看了几次,心想,也许它真的会奔入雪夜,消失踪影呢。我望了望在积雪映照下泛着洁净光亮的街道和夜空,意识到过了今夜,我们也要结束这趟难忘的行程,告别斯德哥尔摩了。

第二天恰逢瑞典一年中最特别的节日之一——圣露西亚节,昼短夜长的日子将在这一天走到尽头。早上,在餐厅里我遇到莫言一家。正当我们一边用餐一边聊着这一周的丰富和顺利时,一队身穿白色长袍、手持蜡烛的唱颂者跟在一位同样手持蜡烛、但头上顶着一圈蜡烛的白袍少女后面,走进餐厅。他们天然的歌喉唱着“圣露西亚”,和声共鸣,如天籁妙音,让我们心里顿时溢满了幸福感。当时我想,有圣露西亚节的歌声送别,我们回国的行程一定会格外顺利。后来的事实证明,确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