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制

2013-12-29 00:00:00霍艳
十月 2013年4期

B城的2路汽车,是贯穿B城南北的唯一交通工具,途经三个居民小区,一个钢铁厂,一所重点中学,一所普通中学,一个百货商场,一家医院,一个大礼堂和一个市政府大楼,当然后者也只可能有一个。

2路汽车总是遵循着严格的发车时间,5:30头班车,然后每隔20分钟一趟,从6:30开始,2路汽车的乘客人数就以抛物线的趋势增加,直至8:30达到乘车的最高峰,在顶点做三趟车次的停留后,开始下滑,我们的故事就发生在那班本该在7:50发出的汽车上。

B城的2路汽车,今天来得比过去要晚一些。大家翘首期盼了十五分钟后,2路汽车才缓缓驶入车站,这十五分钟在大多数城市无非就是点一根烟扯几句闲话的工夫,但对于并不严格遵守时间观念,却精确计算时间成本的B城人来说,这十五分钟他们完全可以再做一个发财升官的美梦。他们精打细算,7:00起床,十分钟洗漱,二十分钟早餐,五分钟更衣,十分钟赶到车站,五分钟排队,准点上车。路上会花费三十分钟的时间,8:20准时到达单位,如果时间控制得恰到好处还可以拿起笤帚挥舞几下,高吼一曲《精忠报国》,等领导差一分钟迈进办公室时,给他一个会心的微笑,美好的一天就这么开始了。

但今天,始发站里挤满了等候上车的人,大家跺着脚,脚下的烟头碾了又碾,他们开始玩起了踩影子的无聊把戏,把影子踩得支离破碎,车还是没有来。有的人干脆爬到了护栏上,抻着脖子向调度站张望,2路汽车连个影子都没有,这让他们为抢座提前部署的战略派不上用场。一群焦躁的上班族纷纷交换眼色,寻找分秒必争的志同道合者,决定几个人拼辆出租车,去北边森林公园爬山的老头儿老太太们倒是不紧不慢地劝他们耐心等待,车总会来的,一切都会来的。

张丽芳不这么想,她是B城百货公司的售货员,她记起高考前读过一个剧本,高行健的《车站》,也是一群人有说有笑在等车,但车就是不来,而乘客在等待的过程中心情逐渐绝望,面容开始苍老,直至有一个人说出了残酷的真相:车根本不会来了,别等了,根本没有这辆车!张丽芳做过文学梦,高中时看了一堆闲书却没考上中文系,被社会潦草地修改了人生轨迹,不知为何她偏偏想起十几年前的这篇文章,和今天诸多相似,想到这里张丽芳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拉紧了儿子王大宝的手。

“妈妈,车会不会不来了?”王大宝的舌尖在棒棒糖上打转,吸吮着甜意。

“不会的,就是晚点了,司机叔叔要上厕所。”

“他一定也是吃了剩菜,跟妈妈一样拉肚子了。”

“差不多吧,你再等会儿,要迟到了妈妈去学校跟老师解释。”

张丽芳松开儿子的手,摸了摸小腹,她的肚子还有些隐隐作痛。从她给儿子做好早点开始,她就感觉到自己的肚子像做蛋炒饭一样,上下翻滚,她霸占厕所时,老公颇为不满,腋下夹着昨天的《人民日报》,用脚尖踢了踢玻璃门以示抗议。她只得提起裙子赶快冲出来,往嘴里塞了一把小盐酸片,把儿子桌上的书一股脑儿地塞进书包,拉起他攥着肉包子的手,往车站奔去。7:50的车,她送完儿子,刚好赶得上去百货公司上班,B城的百货公司9:00开门,免费的空调引得夏日顾客盈门,她要不厌其烦地向老头儿老太太们讲解神奇拖把的神奇之处,讲了半年连她自己也信了,这拖把真神奇,能消灭屋里的每一个死角,省水省力,一次充电反复使用,是家居清洁的革命性产品。在她对此深信不疑时,用三分之一的内购价在教师节送给了王大宝班主任一把,结果孩子过几天就吸着鼻涕回来,传达了老师的旨意,说这玩意儿一点也不好用,用了几次拖把头就掉了,以后别送破烂给老师了,别人送的都是iPad和iPod,她就缺一个MacBook了。

排在张丽芳前面的是一个老头儿,其实张丽芳并不能确定他的年纪,他的头发还是黑的,但脸上密布着千沟万壑,身体弯了一个弧度,像只椒盐皮皮虾,皮肤上有裂开的痕迹,缝隙里渗透着黑色的污泥,破破烂烂的绿色旧款军服挂在身上,领口有油腻腻的味道,他的右手牢牢攥着一个巨大的蓝色环保袋,上面白色烫印着“男人的希望从这里升起——欢迎到B城泌尿系统专科医院”,因为用得久,环保袋薄得透了,隐约能看见里面装了很多写满字的纸和一沓六寸的照片。老头儿高度警觉,把提手一圈一圈绕在手腕上,还嫌不够保险,又把环保袋贴在胸口,紧张地转动眼珠,盯着周围每个人。

张丽芳的后面是一个穿着校服的胖女孩,她本不想用胖来形容一个人,替换成丰满更有礼貌,但她实在不能说服自己把这体形称之为丰满。女孩肥硕的身体把白色运动款校服撑得鼓了起来,身上的肉还在四处流窜,胸部用四扣的白色乳罩勒紧才能让尺寸显得不那么夸张,裤子的两腿间有磨白和缝补过的痕迹,臂膀的肉还在呼之欲出。她举着一个夹了火腿肠的煎饼三下五除二就消灭干净,剩下的时间里她都沉浸在mp3的音乐里,音乐声开得很大,从劣质的耳机里漏出那首歌:baby你就是我的唯一,两个世界都变形,回去谈何容易,确定你就是我的唯一,独自对着电话说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再往后是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面容清秀,低头发着短信,张丽芳有意让儿子站在自己前面,每当他到处张望她就充当遮挡物,因为男人手里拿着最新款的iPhone4,王大宝吵吵了好久他要这款手机,班里几个家境不错的男孩早就带头进入苹果时代,这方面儿子一向不甘落后,他在奶奶面前从不说自己每天吃排骨、红烧肉,喝无公害牛奶,他只说自己用的手机像素低、不能上网,不能换彩壳,屏幕的字小是导致他近视的直接原因,班上的男孩凑在一起研究愤怒的小鸟如何通关时,他只能沉默不语,间接被朋友冷落。这种假装委屈的把戏惹得老太太怜悯心泛滥,她用拐杖不断敲击着水泥地面,跟张丽芳说给孙子买,你不掏钱我掏,谁对我家宝儿不好,谁就是想盼着我早点死!

再往后张丽芳还未来得及张望,一阵骚动就打乱了队伍的秩序,2路汽车来了,整整晚了十五分钟。

由于晚点的原因,队伍一下子乱了,先来后到、有序上车的规则不再奏效,所有人涌到车门前,一边拍着车门一边质问着售票员晚点的理由,可在车门打开的刹那,所有人又都闭嘴了,他们施展浑身解数拼了命地往上挤,像是在争夺百米比赛的冠军,那辆汽车就是2012的诺亚方舟,挤上去就代表有生的希望。身体的生理优势远胜于年龄的道德优势,年富力强的上班族们早就把“尊老爱幼”的陈词滥调抛在脑后,他们因为冲撞而树立起新的世界观,明明是车晚点在先,他们不赔礼道歉有什么资格要求我们排队上车?时间成本是清晰可算的,而道德价值这种难以量化的东西,还是放在《百家讲坛》由那群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教授以一副给中学生上课的口吻宣扬吧。

张丽芳一手拽着儿子,一手护住皮包,她用身体杀出一条血路,蛮横地用胳膊肘击退了好几个老年人,必要的时候她也下了脚,三厘米的高跟鞋踩在对方的脚上,趁对方低头看的机会又往前挪动了一个身位。她的家在第二站育清小区,但每天都带儿子从起始站坐起,就为了占上一个坐,让儿子可以补觉半个小时,每天都做到12点的功课严重挤压了儿子的睡眠时间,张丽芳不知从哪本杂志看见睡眠时间不光影响智力水平还影响身体发育,睡足八小时的孩子就是比睡不够的孩子长得壮实,她于是暗下决心拼了命也要挤出个座来。

老头也成了张丽芳攻击的对象,她的手肘顶到他的环保袋上,力量一下子顶空了,身体顺势右倾,又一脚踩在了老头的脚上,老头护袋心切,死死地抓住环保袋想要重新调整站姿,一不留神就被挤出了方阵。正当张丽芳双线作战、左右开弓时,她感到身后有人推了她一把,把她向车门传送,有了这股力量,她一鼓作气把王大宝拉了上来,抢到了一个靠窗户的位置,她把皮包和书包扔在上面,无声地宣布了座位的所有权,等王大宝坐定,她才发现儿子的手臂已经被自己拽得通红,自己的肉色丝袜上也被踏了一个42码的皮鞋印。售票员大声地提醒上车的乘客记得刷卡没卡买票,张丽芳这才从包里掏出两张IC卡,左边的四毛,右边的两毛。

经历了丑态百出的你争我夺,不到两分钟,2路车上的40个座位都有了明确的归属,抢不到座位的人也要抢到靠窗口的位置站立,车上的人互相张望,都觉得身边人似曾相识,B城人本不多,大家又每天乘坐这班车,换了的无非是位置,不变的是对于挤车的厌恶。8月的B城闷热无比,2路汽车作为历史最悠久公里数最长的线路,坚决不更换空调车,以保证票价的稳定和最大限度地载客,在喋喋不休的咒骂中B城人也习惯了城市里有这道蜈蚣般蠕动的风景。

老头儿是最后一个挤上来的,两只脚还没踩稳,售票员就扯着嗓子说买票,没卡的买票!

老头儿递过去四张一毛钱,被售票员拦了回去,“一块钱一张。”

“胡说,他们都是四角钱,我刚看铁疙瘩上显示了。”老头指了指刷卡机。

“那是IC卡的价格,你花钱买票就是一块钱。”

“什么叫IC卡?”

“说了你也不明白,IC卡4折是我们B城居民才享有的福利,想办卡就得拿户口本去办,没有户口的办卡是8折,没有卡的就是原价。行了,一块钱拿来,车晚点了,大家等着走呢。”

全车人都发出呲呲的鄙视声,怪这乡下人问东问西,他们用眼光胁迫着老头儿快点拿出钱来,补上这最后一张船票,有了船就能开,没有大家都等着死。

售票员用指甲夹起了那张油腻腻的钞票,嫌弃地扔在了售票包里,摁下了车门关闭的按钮,2路汽车在8点10分驶出车站。

连靠窗口的位置都站满了人,“哪位年轻的同志少坐会儿给老人让个座儿”这话在早晚高峰的2路汽车失去了效力,售票员掌握着让座的标准,谁是老人?有多老?坐哪个座位?全凭她的心情,有时看见衣着整洁的老人,哪怕他身体健康,售票员也要硬塞给他一个靠窗的座位,而那些脏兮兮操着乡下口音的老人,售票员选择性地将他们过滤掉,逼不得已,她会从座位后面掏出一个黑不啦叽的坐垫扔在一块高台上,“凑合坐着吧,没坐了,年轻人上班也不容易,你们得体谅体谅。”

老头儿是第一次乘坐2路汽车,但对自制座位却颇为自觉,他从环保袋里掏出一张报纸,展开铺平压在屁股底下,正好坐在售票员身旁的高台上。他一坐下来身体就变得笔直,努力地挺起自己的腰,把手搭在大腿上,用小腿贴着环保袋,微收下颚,目不转睛地平视着窗外。

“谁让你坐这儿了?”

“这儿没写不让坐啊。”

“没写你就坐啊,法律上没写的事儿多了,你还一一干了不成?”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说话,我坐在这儿也没碍着你事儿。”老头儿有些憋屈。

“行了,你坐吧,一会儿还得上人,人多了你碍事了就给我起来,我也是为你好,一把年纪磕了碰了谁负责?可别讹上我们车队。”售票员环顾四周,寻找目击者:“你们可都看好了,到时给我作证,我提醒他了,到时候急刹车磕了碰了跟我们一点关系没有。”

大家都冷漠地扭过头去,懒得理会这闲事,下了车就各奔东西,谁也没有义务对谁负责。

朱倾城一把撕开了士力架的包装,咬了一口,牙齿撕咬着巧克力包裹着的花生,拉出一条棕色的牛轧糖丝,舌尖还没来得及细细品味,就感到巧克力在口腔里快要融化,她赶快用后槽牙碾了碾花生,没等完全磨碎就一口咽了下去,还不过瘾,又伸出舌头在嘴角舔了一圈巧克力的残余。

她能抢到座位,全拜体重所赐,一百六十八斤的体重搭配一米六三的身高,怎么计算也是个标准的胖子。唯一纠正这个说法的是她妈,她说你就是超重而已,朱倾城说那还要加个副词吧——“严重超重”。她的身体只要和周围人一发生碰撞,对方就自动闪开一个足够她挤过去的缝隙,他们宁肯躲避,也不肯让她身体负荷在他们身上。

名字是倾城的天使,身体是发胖的魔鬼,这两者搭配在一起让朱倾城不得不多了几分少女的敏感。她以前不是这样,有正常的身材和生活,一场车祸打乱了她成长的步调,鬼门关闯过加上注射了一个月的激素让她的身体像个气球一样迅速膨胀,她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吸收着各种养分,食物一进入消化系统就转化为脂肪在身体里囤积,进行不了剧烈的运动,无法融解的脂肪就理直气壮地在她身体里横冲直撞,这边补一块那边贴一下,让她胖得匀称。变大1.5倍的脸上,让青春痘也分布得错落有致,不像瘦子那样青春痘守在一个坑里抱团发育,朱倾城的鼻头上有两颗,额头上有四颗,下巴有三颗,左耳下的淋巴结有一颗,有些痘痘成熟了泛着粉嫩的光芒,有些衰败了露出白色的脓头,最多的是含苞待放的红色痘痘,有些肿有些硬,随时等待变成一朵花在朱倾城的脸上绽放。

朱倾城因胖而自卑,因自卑而无时无刻需要补充能量,她能量补给的方式只有两种,看书和吃东西,家里的书看完了就办了一张图书馆的卡,从四大名著到青春文学,从社会科学到天文学,她对阅读是如饥似渴、饥不择食。当然她的胃口也好得出奇,一般的食品难以满足她对能量的需求,高热量的巧克力和炸鸡翅遂了她的胃口,食物在口腔和腹中发热,升起一股能量托举着她的生活。

胖却不邋遢,是朱倾城母亲对她唯一的要求,她每天都会给女儿洗被汗渍浸湿的校服,早上给她梳一个利落的马尾辫,用刘海遮住额头的痘痕。校服胸口位置上B城第一中学的校徽熠熠生光,那是B城人的骄傲,百分之百的升学率,百分之七十的重点大学升学率和百分之二十的一流大学升学率,让B城人削尖了脑袋也要把孩子送进去。朱倾城属于初中高中都在一中就读,还是重点班那种被保护起来的尖子生,她母亲不允许在高考前的两百天她再出现半点闪失,她总是这样告诫女儿:“倾城,你读书读得好就行,胖啊瘦啊又有什么关系,你看看二中那些小姑娘,个儿顶个儿的麻秆身材连衣服都挂不住,她们的出路就是个中专高职,撑死了在百货商场里当个售货员,你不一样,你是要当作家当记者的,朱倾城,你看连名字我们都给你取得那么美,印在书上,一看就让人有想读的冲动,你看琼瑶啊、张曼娟啊、席绢啊哪个不是名字就起得如花似玉的。”朱倾城淡淡地说:“林梦雅的名字也很美,但她成不了作家。”

林梦雅此时正坐在她斜对面的位置,她是朱倾城家里的痛。两个女孩本来是一起长大,一起上学,连上厕所也要牵着手一起,但十四岁的那场车祸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朱倾城成了一个胖子,而林梦雅则失去了父亲,她的父亲正是那场车祸的肇事者,了结了赔偿以后,两个女孩形如陌路,友谊这玩意儿不堪一击,一碰就碎。林梦雅中考失利,跌进了B城二中,那所让B城人嗤之以鼻的学校,每当聊到子女的教育话题,二中的父母会自觉撤出讨论圈子,他们丢不起这个脸。

林梦雅没看见朱倾城,看见了也装没看见,她知错在自己醉酒驾驶的父亲,却说服不了自己不把朱家当成怨恨的对象,恨这种感情是必须要找个具体的寄托的,那样才可以恨得咬牙切齿欲罢不能,对某个人的切身的恨远远大过了对世界虚无缥缈的恨。朱倾城就是那某个人,她的身材成为林梦雅在二中攻击一中的有力武器,朱倾城这个名字早就失去了符号意义,取而代之的是“一中那个胖子”“那个会写矫情文章的胖子”“那个梦想去北大的胖子”。

林梦雅一边听耳机,一边翻出包里的成绩单:期末考试总分325分,年级130/180名,望家长督促学习,下面家长签名的一栏是空白。

林梦雅没想过给母亲签名,本想自己模仿一个,结果练了一晚上也没参透母亲鬼画符似的签名精髓,模仿家长签名这种事还是朱倾城最擅长,但她不许自己想到这个名字,想到胸口就隐隐作痛,像个十岁孩子的小拳头在捶击胸口。林梦雅干脆一鼓作气,把成绩单撕成了碎片,随着2路车匀速前进的路线,边走边扔,碎纸片顺着窗户随风而飞,烦恼跟着就没了。林梦雅mp5里播放着林肯公园的摇滚现场,她每天都要靠这个来让自己清醒,她跟着重节奏的音乐摇头晃脑,用左手抚摸着右手的手腕,她在那里用钢笔画了一个乐队成员身上的文身图案,她想总有一天她要把这个图案变成真正的刺青,她也要在几万人面前呐喊。

2路汽车今天的载客量是过去的两倍,每停到一个站点,就有一群人蜂拥而上,边上车边斥责着晚点耽误了他们的工作,进而影响到了他们生活的质量。B城的人总是习惯把不相关的事物拼接在一起,来支撑自己那套站不住脚的生活逻辑。

售票员扯着嗓门嚷:“你们刷卡,没卡买票,挤不上来就等下一辆,下一辆跟着就来了!”

“你丫蒙谁呢,下一辆影儿都没有,我差几步没赶上车,结果在车站足足站了四十分钟,你们怎么调度的,不知道都等着上班呢!”穿蓝色工作服的男人带头嚷道,狠狠地推了一把前面的几个年轻民工,“都他妈往上走一步,挤在这里上不去就谁也别走,反正老子今天迟到了,不怕多一车人陪着我扣钱!”

一提到钱,B城人浑身都充满了力气,后面的人狠狠推动前面的人,手的力气不够他们就用身体贴在前面人的后背把他顶上去,还有男人趁乱抓了一把女人的屁股,一到夏天B城的姑娘就脱掉包裹了身体一年的牛仔裤,大方地让紧翘和下垂的臀部争奇斗艳,带来满城春色。带头的男人利用身体魁梧的优势,抢到了好的位置,他的手牢牢握住了朱倾城座位前后的扶手,把她环绕在里面,形成一个半封闭的空间。他推开窗,让风灌进来,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浓痰,又用皮鞋尖碾了碾,地面蔓延出一条浓黄色的线,朱倾城本想掏出一张纸巾甩在地上,遮挡住那丑陋的黏稠物,可看见他右侧脸那道长十厘米的刀疤,她就终止了掏纸巾的动作,闭上眼睛,把耳机里的音乐切换成琵琶弹奏,背了一篇陶渊明的《桃花源记》。

售票员看见老头儿环保袋上贴了一张白色的纸条,上面写着:葛震辉资料,降了降音调:“葛大爷,您别跟这儿坐着了,现在车上的人多了,碰着您老不好。”

“不碍事,我还不到五十呢,不怕碰,哪那么娇气,又不是瓷娃娃。”老葛清了清喉咙。

张丽芳把目光投了过来,老葛的破白球鞋上还有她高跟鞋底的花纹,他怎么看都不像一个四十多岁的人,眼睛雾蒙蒙的浑浊一片,脸上的皮肤被太阳晒得发红而变黑,身上每个褶皱都藏着污垢,牙齿半黑半黄,还有半颗门牙干脆不见了踪影。他勉强地挺直了背没多久,身体又陷了下去,像只虾米一样蜷缩着,双手搓动着环保袋的带子,缠在手指的第二个关节上,越缠越紧。

王大宝看着张丽芳说:“妈,咱给爷爷让个座吧。”

张丽芳把儿子牢牢摁在了座位上:“不用让,你没听他说还不到五十呢吗,不算老,你好好坐着,困了就眯会儿,到站了妈叫你。”

2路车匀速行驶在B城,那些紧密贴合的身体以相同的韵律摇摆,用身体的晃动抵抗着热浪的侵袭。因为不堵车,所以B城人们可以准确地计算出到站的时间,他们由此对时间成本产生了明确的概念,他们口中的几分钟路程,就真的能做到精确不差,那都是精明的B城人一步步实践出来的。

B城人民医院是一个大站,哗啦啦下了一群老头儿老太太,他们扬眉吐气地扒拉开黏腻在一起的肉体,步伐敏捷地蹿下车。他们都争着去享受B城的免费医疗,每周都来看病取药,使得医院成了B城八点钟最热闹的风景,当然享受这一切的前提是你需要有B城的户口,纳税没用,户口才是强有力的保证,才是B城人身份的象征。2路汽车的线路设计得异常人性化,先是人民医院,象征衰败的老年,再是市政府,象征无上的权力,然后是灯红酒绿的文化大礼堂、玫瑰夜总会和潮流时尚的新星百货公司,接着是象征年轻希望的二中、一中,最后是森林公园,回归原始自然,像是颠倒的人生轨迹。

过了人民医院,2路车轻装上阵,人和人之间保持着半米的间隔,B城人不愿靠得太近,给自己划定了一个安全的范围。

朱倾城的《桃花源记》背到了高潮: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刚结束的期末考试里,她丢掉了语文单科第一的宝座,丢掉的分数就是《桃花源记》的默写,她把“怡然自乐”填成了“怡然自得”,一字之差,语文老师用笔给画了一个红圈,又打了一个硕大的问号,还描了好几遍,使问号更加醒目,她要求学生每道题用红笔认真分析错误的原因,朱倾城想了想在背诵这道题旁写的是:我没见过桃花源,所以认识不够深刻,没形成形象思维。

售票员给老葛找了一个座位,是一个倒坐,B城的老人们对这个又晒又颠簸的座位不屑一顾,他们宁愿坚定地站在年轻人旁边,用眼神用拐杖敲击着、提醒着他们该让座,如果对方装作没看见,他们就故意大声咳嗽,倘若还不奏效,他们干脆就拍拍年轻人的肩膀说:“小伙子,我腿脚不好,让我坐会儿吧”,这招一百次有九十九次成功,唯一失败的那次,小伙子拉开裤腿,把用钢架支撑的腿伸在老人面前,用指关节敲了敲金属,叮当作响,“我是残疾人,我腿脚更不好”。老葛无所谓,他觉得有座总比坐地下好,一坐上去,他就开始从肩膀到腰再到腿,逐个部位敲击,缓解骨骼的酸痛,“真是老了,不顶用了,想我当年在民兵队笔直站三个小时也纹丝不动……”

车停的毫无征兆,一个急刹车,所有的人身体前倾,慌乱中牢牢抓住一切能保持平衡的东西。

等车停稳以后,大家恢复镇定,有人开始伸出脑袋张望前方路况然后开骂,有人在车厢直接骂司机会不会开车,骂后边的人踩了他一脚,一骂未平一波又起。只有知识分子打扮的人尚存理智,他们不停地看表默念着“一寸光阴一寸金,今天丢掉几多金”。

伸出脑袋张望的人很快发现在不远处站着十几个交警,他们用身体拉出了一条警戒线,禁止所有车辆的通行,警戒线中间竖立着一个巨大的牌子,上面写着:临时交通管制。

“前方交通管制,什么时候通行等待通知,你先熄火吧。”跑过来一个交警敲了敲司机的窗户。

车厢里立刻炸开了锅,喧嚣着沸腾着。

“什么意思?交通管制!我还等着上班呢,扣钱了谁负责赔我啊?”

“今天什么鬼日子,不是晚点就是管制,成心不让人上班是吧?我一会儿就打到交通队投诉你们。”

王大宝猛地一个激灵,拉了拉张丽芳的手说:“妈,我要迟到了,今天的小红花是不是没戏了?”

“儿子,你再等等,交通管制很快就能结束的,只要一会儿有大人物的车过去,咱们的车就能开动了。”张丽芳用手掌揉了揉急刹车时儿子被磕红的脑门。

“妈,什么大人物?”

“我也不知道,不过下站就是市政府了,可能是市里的领导吧,你一会儿从窗户看看有没有小轿车经过,车里就坐着大领导们,宝儿以后也得成大领导坐小轿车。”

王大宝趴着身子望了望,什么大人物也没看见,只见路上已经形成了一条蜿蜒的车龙,他们的车是第五辆,三节车厢扭出pU9CPOgYa0QAeGfvoY6th449+uqoxNwT50ZSSWdSl+A=了一个不圆润的S形。他想告诉母亲,他不喜欢坐在小轿车里,他有个更远大的理想就是站在大马路上指挥所有的小轿车,如一棵树一样笔直地竖在汪洋车海之间,各种车型走走停停都要看他手势,他会让喜欢的切诺基优先通过,死死地牵制住那霸道而愚笨的奥迪。

“姑娘,咋不走了?”老葛问售票员。

“你没看见交通管制吗,一会儿领导的车要经过,等他们走完咱就走。”

“那领导每天上班,都这么整一出?”

“那倒不是,可能今天有外宾来吧,咱们的车要突然插进去,磕了碰了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这可是国际事件。”

“哪国的外宾这么精贵,连老百姓的道都给占了?”

“这我哪知道,现在B城隔三岔五就来个国外的考察团,白皮肤蓝眼睛高鼻梁的是欧洲人,那里的人都有钱,他们是给咱们送外汇来的。又黑又壮一穿西服就看不见脸的是非洲人,他们是跟咱要经济援助来的。点头哈腰的黄皮肤是日本人,他们是来考察建厂的,腰杆子挺得倍直儿说话舌头打卷的是韩国人,他们是来跟咱争端午节的。”

售票员有趣的国际局势分析,惹得车厢里一阵哄笑,大家抖了抖手脚,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随时等待着车开动的命令。

十分钟过去了,车一点没有开动的迹象。阳光透过窗口洒在车厢里,窗口的乘客纷纷用帽子、报纸遮住自己的脸,徒劳无功地用另一只手扇风,女孩子们从坤包里掏出防晒霜,厚厚地擦了一层,害怕紫外线加速皮肤老化。站着的人更加躁动,他们开始不停地跺脚或抖腿,恨不得双脚代替这辆车运动。停滞的车厢的温度开始不断上升,慢慢向三十八摄氏度攀升,新一轮的躁动被酷暑点燃。

“你开门,我要下车,这不知道等个猴年马月!我迟到半小时,全天的工资就扣光了!”有几个烦躁的年轻人挤到车门前,拼命敲打。

“我开门可以,但这距离下一站可有两公里的距离,这一条街都交通管制,你现在下去了还是没车,除非你愿意顶着太阳走着去单位。”售票员捋了捋碎头发,抿了一口茶叶,又吐进了褐色的茶杯里,“都踏踏实实坐着吧,现在谁也走不了,前面警察守着呢。”

在张丽芳丝巾的遮挡下,王大宝又陷入了睡眠状态,她从包里掏出手机发了两条短信,一条给儿子的班主任,一条给单位领导。

再度站直身体,张丽芳觉得身体有些异样,小腹里有东西拉扯她往下坠,昨天吃的剩菜又开始在胃中发酵,跟身体里的消化器官做着艰苦卓绝的斗争,它们缠着这些残羹冷炙,拼命地扭曲和分解,使出浑身力气,牵动各个器官,一并出击,像是在跟她抗议它们总是吸收不到最新鲜的养分,只能从这些粘着冰冷油星的菜叶里,摄取点残余的维生素。张丽芳从包里掏出一把小盐酸片,径直咽下,距离发挥药效还有一段时间,她不知道怎么熬下去。

朱倾城把《桃花源记》背了三遍,又把默写错的那句话默念了三十遍,她强迫自己记住。做完这一切后,她又感到了饥饿,掏出了包里剩下的半块士力架,这本来是她准备的下午零食,现在不得不提前派上用场。阳光的炙烤,让巧克力开始加速融化,她不得不停止舌尖的游戏,改为大口大口地咀嚼和吞咽,像吃一块威化饼干一样干脆利落,不到半分钟就成功补充了200卡路里的热量,她又用手抠了抠后槽牙里黏着的牛轧糖和花生碎,蹭在了前座上。

林梦雅掏出苹果手机打着植物大战僵尸,手机是一个中年男人送给她的生日礼物。自从父亲服刑以后,她就对中年男人产生莫名的亲近,放学出没的地点从游戏厅换成了酒吧,那里总有很多借酒消愁愁更愁的大叔们,她陪他们喝一杯,听他们抱怨家庭生活的琐碎和工作的不如意,每当这时她收敛起自己的愤怒,托着腮,侧着身,让T恤绷紧的鼓鼓的胸部露出一道若隐若现的阴影,做一个安静而称职的聆听者。林梦雅有意地疏远了二中的同学,那些整天打打杀杀要闯世界的男孩们,总是不知道进入真正世界是要付出头破血流的代价。和这个年近四十的男人交往才一个月,她就得到了这部手机,当然她以省去卿卿我我直奔上床主题作为回报,那个叫王大力的科员力不从心地结束了战斗,他抽着至尊南京烟在双人床上抚摸着她后背凸起的脊柱时,说了一句:“年轻真他妈好。”

老葛比谁都焦急,因为目的地近在咫尺,他算准了九点之前到市政府,占据好有力的地形,这样才能在领导迈进政府大楼的那刻,把自己的材料递上去。那环保袋里厚厚的一沓材料,他已经反复抄写了八遍,他把不会写的字一一翻了字典核实,描绘得尤其工整,从村委会到镇政府再到乡办公厅,他一遍一遍向上递送。刚开始人家给了他一个字迹潦草的回执条,让他回村里等消息,这一等就是三个月,他又去又被遣回来继续等待,像个气球一样被各个部门踢来踢去。到最后村里的人干脆当他面把几份材料撕得粉碎,“老葛,回去吧,你去找谁都没有用,这案子翻不了”。

老葛不信这个邪,一步一步走到了市里,先是B城的信访办,处理起来遥遥无期,那个叫王大力的办事员给他指了指桌上一米高的卷宗,“老爷子,这都是案子,哪个都比你的复杂,咱得一个个来,谁都说自己是冤假错案,但我们没那么多的青天老爷,一个案件我们得投入好多人力、物力、财力,得调查走访、研究取证,不是今天你把材料递来明天就能解决得了的,您老还是先回老家,该种田种田,该打工打工,有消息我们会通知您的。”

这案件有那么难办吗?老葛每天晚上临睡前都这么问自己一次,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浑浊的眼球望着残破的天花板骨碌骨碌地转,他一遍遍梳理案情,在外打工三年,家里的地被村长占了,儿子气不过跟盖房子的人大打出手,结果失手打断了村长小舅子的鼻子,被判了故意伤害罪,投进了B城监狱,稀里糊涂一年就过去了,老葛回到了村子,村长的小舅子敲锣打鼓在他家的田里示威,半夜往他家的院子扔死老鼠和青蛙,老葛一口气咽不下去,动了替儿子翻案的念头,从此就踏上了上访的漫漫征程。

一年前的今天,他儿子被判刑,他掰着手指数了365个日子,掐好日子,今天要把这案子的资料亲自递给B城的父母官们,B城不行还有C省,还有北京,偌大个中国,他不信没个地儿说理去。

张丽芳直面着太阳,没有任何的遮挡物,她就像一株顽强的植物,被赤裸裸地榨干着生命。她身体早就散发出了枯萎的迹象,药水烫过的头发很久没做护理而变得枯黄、分岔,脸上有了几颗黄斑,乳房下垂,小腹凸出,每天要穿着束腹裤才能挽回一点尊严。想到束腹裤,张丽芳突然摸了一下肚子,糟糕,果然忘了穿了,早上急着去厕所,就直接穿了一条普通的棉质内裤出门,现在肚子上的赘肉清晰可见,一块一块地贴在腰上,她觉得左侧腰的赘肉好像更多一些,就隔着衣服拉了拉内裤的边缘,想要遮挡一下,结果右侧又挤出来一块新的多余的肉,更加难看。

王大力已经很久没跟她做爱了,每当她洗完澡换上那件苏州买的玫瑰图案的丝绸睡衣,将身体最浓重的阴影藏在玫瑰花瓣下时,王大力就把脸背过去,很快响起了鼾声,任由她的身体在玫瑰下枯萎。张丽芳才三十八岁,她不心甘,就把手搭在了王大力的浑圆的肚皮上,用光秃秃的指甲在他肚脐边缘挠了几下,王大力开始还假装翻身,甩掉她的手,到后来他直接就扒拉开她的手说:“别闹了,快点睡,上了一天班困死了。”张丽芳爬起来,从床头柜的抽屉里翻出他们结婚时他送她的那枚细小的戒指,戴在左手的无名指上,直至把冰冷的金属抚摸出温度,她才能浅浅地入眠。

张丽芳感到自己得不到抚摸的身体正在一寸寸地衰败,繁重的家务加速了这个过程,王大宝则充当了催化剂。六点半,刺耳的闹钟铃声横插入她的梦里,她每次都有把闹钟摔成稀巴烂的冲动,但她没有,还是支撑着起床给儿子准备早点,然后送儿子上学,明明先路过自己工作的百货公司,再到实验小学,她却要先送完儿子再折回到单位,她从不上晚班,因为下了班就要买菜接孩子做饭,王大力经常不在家吃饭,但孩子的伙食一点不能马虎,三菜一汤,荤素搭配,用的都是最新鲜的食材,吃不了的剩饭她就打包带到单位,反正大卖场里好几台展示用的微波炉供她热饭。周末她又要带儿子参加各种辅导班,周六上午奥数,下午剑桥英语,周日上午国际象棋,下午送他回去做作业,趁着爷俩打盹的机会,她还要把家里擦得干干净净。她的生活就在循环往复间,失去了意义。

腹部还在绞痛着,阳光径直射进她的眼睛,眼球也像发生了光合作用,很快噙满了泪水。她右肩的牛皮包还是五年前他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每天用来装饭盒和食材,已经变得不堪重负,磨掉了几块皮子,拉锁也时常出现问题,今天这个包里又装满了东西,连儿子的水壶和为下午准备的切成小块的水果也放在她的包里,皮包跟她的生活一样被这些附属之物撑得鼓鼓囊囊,她感到肩膀的酸痛,几股痛的力量纠缠在一起,侵蚀着她的身体,她快要支撑不住了,身体几近散架。

车窗外,阳光分外明亮,起了一点微弱风,有气无力地拂动了几片树叶。

异样的感觉先从腰部传来,有些温暖,有些骚动,一股热能在侧腰慢慢集聚,然后向后背转移,忽上忽下,找不准方向,这股能量就在身体里四处乱蹿。能量聚集的先是一个点,蜻蜓点水般,然后是一个巴掌大的面,它随着她身体站立的姿态而不断调整自己的姿态,她有时候稍微扭动一下身体,那股力量就微微减弱,而她纹丝不动时,那股力量就越发强大而放肆,它开始向下蔓延,往臀部游走,先是右侧臀部,力量紧密贴合在这片松弛的肌肤上,然后分散成五个点,每个受力点的力量逐渐加大,看张丽芳丝毫没有抗拒,那股力量就更加大胆地游走到了她的股沟,然后沿着这道蜿蜒慢慢消失不见。张丽芳靠右侧的臀部感觉空虚,却突然被牢牢贴近,一股男性的鼻息从脸庞拂过,他用整个身体将她包裹住,他的双手还紧紧地抓住栏杆,以随时证明自己的清白,而下半身已经完全和她贴合在一起。张丽芳身上像过电一样打了一个寒战,她分明能感到下身那个坚硬的突起物,那个雄性力量的象征,正在紧紧地顶着她的臀部,没有束腹裤,只有一条雪纺连衣裙,她的身体变得异常的敏感。为了让这股力量更加顺畅地在她身体里游走,她把手搭在了王大宝的座位两侧,这样她的身体是以无限开放的状态在迎接侵入,这让背后的力量变得肆无忌惮,它甚至蔓延到了她的腰眼,那是她曾经最引以为豪的地方,读书时在宿舍里赤裸着身体,面对落地镜她反复抚摸自己后腰流畅的曲线里形成的一片凹地,到了今天,这个小坑变得有名无实,但就那么一点点残留,也被这股力量准确找到,长久而猛烈地向这个高地发起进攻。

张丽芳觉得自己身上所有的疼痛都消失了,她用余光向后瞥,她暗自祈祷身后的那个男人不要太不堪,破坏这一切的美好。她的脸没能扭过去,但视线足以看见他身上的白色衬衫,纯白一片,就是那个在车站站在她身后的男人,她只记得他面容清秀而干净,玩手机的手指修长,在屏幕上敲打像是在琴键上飞舞一样轻盈。张丽芳完全忘了自己是在公共汽车上,她闭上眼睛幻想这是在B城人民公园的树林里,第一次约会王大力也是这样,紧紧贴合着她的身体,手还不知所措地垂在体侧,身体的欲动却找准了方向,直奔她的敏感所在,操练着无师自通的战术逐个攻破。张丽芳闭上眼睛,放纵自己的身体的沉沦,任由欲望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她甚至祈祷管制的时间长一点,再长一点,儿子可以不用去上学,她可以忘掉这份工作,只要背后有股力量能一直这样地支撑着她,带给她无限的温暖,缓解她每寸肌肤的疼痛,她愿意永远这样坠下去……

朱倾城的脸开始滴汗,她变胖以后变成了多汗体质,只要没有空调,她在哪里坐着,衣服都会被汗水浸湿。她有些觉得难堪,肥厚的腋下已经形成了一摊汗渍,纯棉内衣束腹的两个乳房之间也有豆大的汗珠滑落,弄得她痒痒的。

她本不该乘坐这班公车,是因为昨天刚结束了期末考试,今天可以晚到来听试卷讲评,否则天空还跟黑暗拉拉扯扯时,她就得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来。她给同桌发了一个短信让她帮忙请假,可这条短信如石沉大海般得不到回应。她们并不喜欢她,因为她胖,也因为她学习好,一个学习好的胖子是有理由遭到别人的讨厌的,在词语配对题里,胖对应的都是愚笨。

朱倾城已经牢牢把《桃花源记》记在了脑子里,不管她去没去过,相不相信有这个地方,几十次的反复记忆,她也把这个地方用记忆的小刀刻在了脑子里,也许地球上真有这个地方,长大了有机会一定要去看看。

每当无所事事的时候,她就爱抠自己的青春痘,甚至控制不住想把它们挤破的冲动,她不喜欢脸上这些凸起物,霸道地占领着她的皮肤,她想要逐一把它们摧毁、歼灭。她却不敢碰嘴角上一圈细密的绒毛,她怕拔掉它们只会刺激更疯狂地生长。她觉得自己的脸很脏,跟流淌着汗水的身体一样,每一个毛孔都充满着肮脏,一点也配不上“倾城”这个名字,如果可以她宁愿给自己改名为“朱珠”,取“珠圆玉润”之意,这样就不会让一个陌生人看见她名字和真人时,产生偏差。在她住院的时候,靠上网聊天打发时间,她告诉一个也喜欢写作的网友她叫朱倾城是一中的学生,现在因车祸在医院休养,那个男孩在那段时间给了她最坚定的鼓励,他们约定着等她康复以后见面聊文学。可真等到那一天,面对着体重达到一百七十五斤峰值的朱倾城,男孩在肯德基里落荒而逃,从此注销了QQ。从那时起,朱倾城就恨起了自己的名字。

朱倾城的脸只能向窗外倾斜,可沿途的风景已经二十分钟没变换了,远处几个警察凑在一起抽烟,传说中的外宾车队不见踪影,窗外唯一靓丽的风景是女孩子的热裤和小细腿,她隔着长裤拧了一把自己大腿上鼓出来的肥肉,就把目光滑向了车厢里,大家已渐渐平息了抱怨,纷纷给自己找了事情做,愤怒的小鸟撕心裂肺的叫声此起彼伏地响着,车厢里混合着韭菜盒子和人身体的汗酸味。

身边穿蓝色工装的男人一动不动地站着,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在,就在朱倾城开始撕扯自己指甲旁的死皮时,男人终于下了决定,把手放在裤裆中间,解开拉锁,拉锁不大流畅,拉到一半时蹭掉了他食指一小块皮肤。他又摆弄了一会儿,才掏出了那个生理卫生课上才见到的家伙。

朱倾城无法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耻辱夹杂着罪恶,又混合着抑制不住的好奇,她有些紧张,把手指甲狠狠地往嘴里送,用牙齿啃咬着,指尖顶向牙齿的缝隙。男人见成功吸引了朱倾城的注意力后,就从右手的口袋里摸出一把小刀,比画了一下,又指了指自己右脸的刀疤,示意她闭嘴。对朱倾城来说这是多此一举,她根本没打算叫,更不知道叫什么,“流氓”这个字眼从她嘴里说不出口,她只能被动地看男人情绪激昂的表演,看那个家伙一寸寸胀大,从一个小家伙变成一个大家伙,男人的手上下游走着,刚开始是指腹轻抚,到后来握成一个圈,以极快的速度上下抽动。他做这一切时,用健壮的身体牢牢挡住了周围人的视线,形成了一个死角,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里发生的一切对于一个女孩子意味着什么,她第一次看见除了父亲以外男人的真实器官,那只在生理课上遮遮掩掩出现的器官,在现实中是那么丑陋无比,黯淡的颜色,无数的褶皱,被一双沾满油污的手操纵着,像是在进行一场自鸣得意的低俗表演。她被迫充当了这场演出唯一的观众,只因她长了一副好被欺负的面孔,她仿佛只配被欺负被侮辱,不配得到爱和尊重。

那几分钟,对朱倾城来说却好像有一个世纪般漫长……

“车队来了!”

所有的视线都被引向窗外,男人立刻拉起裤链,换到了车厢的另一侧。

先是几辆大巴车,每辆大巴车上挂着不同横幅,打头阵的写的是:作家代表团,第二辆是音乐家代表团,第三辆是书画家代表团,第四辆是摄影家代表团,最后一辆是记者代表团。他们以招摇过市的姿态行驶在B城最繁华的马路上,以作家的好奇心为最,他们趴在窗户上看B城的人们,时不时地指指点点,在小本子上记录着什么,他们是为了给B城树碑立传而来,B城缺乏光辉的历史,这也使得那些奇山怪石、亭台楼阁成不了5A级景区,因为没人考证出李白还是杜甫来过,作家们就是被邀来考证的,他不光要给李白和杜甫在B城找到一个归宿,还要从古文的字里行间寻找B城的踪影,让每一个景点都有古人留下的痕迹。如果这点任务就能请来一车的全国知名作家,就太小看B城了,还有数不尽的B城企业家等着被写成报告文学,名留千古,一条街名字俗艳的美美夜总会、玫瑰歌舞厅等着改名为美丽人生娱乐城、蔷薇岛屿文化沙龙,B城投资兴建的C省最大摩天轮会将出现在无数本青春小说里,成为少男少女约会的圣地。

全国都在振兴文化产业,B城怎甘落后?B城有钢铁厂,有煤矿区,有享誉国际的机械制造业和原材料加工业,B城缺的就是文化,文化缺的就是B城的钱,两者像一对狗男女一样一拍即合,在B城的马路上翻滚。B城不光要有文学,还要有自己的城市之歌,每天在百货公司的LED屏上循环播放,广场要竖立起B城的标志性雕塑,还要做成一个个工艺品,赠给那些来要钱的外国友人们,B城要在全国各大报纸上露脸,要组织“B城新风貌摄影大赛”“我爱B城征文大赛”“B城在我心歌咏大赛”“B之美选美大赛”,B城还要申请建侏罗纪主题公园,穿越剧影视拍摄基地,喜羊羊动漫产业园区,再拿出几个被“文化”涂抹得浓墨重彩的公园申报物质文化遗产。按照B城领导班子的规划,不出五年,B城就能成为中国第二个文化中心!

文化人们看B城,B城也在看文化人。

“作家?我咋一个都不认识?我自费订阅了那么多年的《读者》《青年文摘》,他们的文章我咋一篇没读过?”

“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我崇拜的鸡蛋西红柿大神,他在网络上的小说我追看了一年了,那才是中国文学的希望所在,那想象力,比《哈利·波特》强多了,人长翅膀算什么,人能肌肉再生,血液回流,记忆可以自由抽取,不好的记忆输入电脑‘啪’就抹掉了。”

张丽芳捕捉到了几张熟悉的面孔,虽然是转瞬而过,但她记得高中痴迷文学时,书本里有他们的文章和照片,她曾把他们的模样深深镌刻在脑子里,掺杂着对他们文字之外的想象用信写出了少女的心声。如今,他们老了,没那么意气风发了,被文学摧残得面目全非了,他们这些年鲜有作品发表,靠着那些二十年前的作品依然在文坛上叱咤风云,参加各种大会和评奖,在各个娱乐节目客串嘉宾,在文化的最前沿屹立不倒。

“姑娘,他们这车是往哪里开?”老葛伸着脖子,大巴车上的人,他一个也不认识,他眼巴巴地盯着后面那几辆黑色奥迪小轿车,他想穿透那黑色的防晒膜,看见他们的脸,B城领导人的脸都被他剪裁在一张纸上,每天睡不着他就点着灯看看。

“应该是从市政府往大礼堂开,我想起来了,报纸说今天上午有促进B城文化大发展大繁荣启动大会。”

“那你意思是,今天领导们都不上班了?”

“上啊,只不过不在市政府上班了,在大礼堂上班,全套领导班子都会出席这个大会,振兴文化是B城的头等大事,连公检法系统都出动了,我弟弟在看守所上班,听说那里都组织犯人们排演节目,等着作家们参观呢。”

老葛是从座位上蹿起来的,他为今天的上访走了多少的山路,写了多少份材料,划破多少个手指,摁下多少个血印,他数也数不清。

他敲打着车门,发疯地喊着:“让我下车,让我下车!我要见领导,我要讨个公道!”

他在车门打开的刹那,冲了下去,死死地攥着那个环保袋,他向车队前进的方向奔去,追逐着那黑色的小轿车。执勤的警察很快发现了情况,扔下烟头,冲过来将他摁倒在地上,又补了一脚,踢在他的侧腰上。老葛当民兵时学会的招数,一个派上用场,那个蓝色的环保袋被掀在半空中,上访材料洋洋洒洒地在空中飞舞,四散。

老葛被压在地上的侧脸变了形状,嘴巴偏到了一边去,鼻子里涌出汩汩鲜血,双手被反锁,身体被警察的腿死死地制伏住,他还努力向后蹬着双脚,手脚的肌肉一起抽动着,他咽了一口吐沫,觉得身体里的水分被蒸发干了,炙热的空气把他喉咙里的水分也吸走了,他从齿间逼出了几个音节“还我公道……”

2路汽车又开动了,车厢里突然有了风,接下来的路程开得平稳而乏味。

张丽芳感到那股力量突然消失了,她又变得无依无靠,王大宝睡眼惺忪地问她:“妈妈,那个爷爷怎么了,怎么趴在地上?”

她无法解释,胡乱说:“爷爷病了,警察叔叔们帮他治病呢。”

“什么病?”

“神经病吧,正常人谁趴地上。”

“让叔叔也帮你治病吧,这样妈妈你就不会肚子疼了。”

张丽芳羞红了脸,她觉得貌似什么都不懂的儿子其实什么都懂。

朱倾城看见男人走到了林梦雅的座位面前,故技重施,用身体把她的座位包围成一个死角,一只手扶着栏杆,一只手开始动作。

没几分钟,男人就落荒而逃,脸上写满了恼怒,在最近的一个车站狼狈地跳下了车,毫无刚才的神气。

朱倾城决定在B城二中提前下车,她追上了林梦雅,这是车祸发生以来,她第一次跟她主动说话。

“梦雅,刚才车上那个叔叔……”朱倾城气喘吁吁地说。

“咦,怎么他也骚扰你了?他这么饥不择食?”林梦雅嘟了嘟嘴唇,上下打量着满头大汗的朱倾城,连被骚扰也是要讲究匹配的,她为刚才和朱倾城被同一个男人骚扰而感到丢脸。

“嗯……我只想知道……你对他做什么了,他那么害怕?”

“哈哈,你没经验了吧,我对他说‘真他妈小,别跟这儿现眼了’,他就气得吹鼻子瞪眼,我教你一招,以后再碰上这种人,你越害怕他越高兴,他们这些变态就是因为你的害怕而获得快感,你就恶心他,让他一无是处,告诉他从头到脚都刻着‘失败’二字,他就彻底老实了。”林梦雅脸上荡着少女的傲娇,“快回你的一中上课吧,你这种好学生,不要被我带坏了。”

她们两个人的影子一前一后重叠在一起,朱倾城突然发现自己的体重是林梦雅的一倍,而影子只比她多了三分之一个轮廓,这个发现照亮了她内心的黑洞,她不那么讨厌夏天了。

张丽芳决定亲自去跟王大宝的老师解释,她还想为上次神气拖把的事情跟老师道歉,顺便打听一下她还需要买点什么,她本把教师节送礼的预算控制在三百元以下,现在看来要下血本了。

老师没给她这个机会,挥了挥手,让王大宝先回去上课,今天毕竟算是迟到,小红花没有了。

张丽芳决定回单位去文具组买一包电光纸,晚上补发给大宝一朵小红花。

她走到马路对面,准备登上相反方向的2路汽车,从包里预先翻出公交卡,节约每一秒时间。

她明明记得卡放在了钱包的隔层里,现在连卡带钱包统统不见了踪影。在太阳底下仔细察看,才发现包的右侧有一道十厘米长的划痕,是被刀片割开的痕迹,活做得很细,刚好能掏出一个钱包的距离。

张丽芳觉得刚才自己仿佛做了一个长而暖的梦,她摸了摸脑门,体液被蒸发得无影无踪,她黯然地想,终于有理由换一个书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