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败者之歌

2013-12-29 00:00:00霍艳
十月 2013年4期

张小雯接到母亲电话时,刚结束了一场不成功的身体运动。她枕在男人的手臂上,回想起以前那些年轻男友每次都立刻抽出手臂,不耐烦地说:“多硌啊”,她就一阵厌恶。她想,男人才是最自私的动物,以争斗、求欢、享受为目的而生存。

身边的男人同样自私,他不许诺任何天长地久,却对枕臂这种小女生才会提出的把戏从不拒绝,他懂得对女人施予小恩小惠就能换来她们表面不屑却暗自发誓的死心塌地。在情人和妻子间的来去自如,得益于他成功的人生历练,毕竟他已年近五十。

“你回不回来吃饭?这都几点了也没个电话。”沈蓉蓉电话里一副质问的语气,自从她退休在家,就全面掌控了张小雯的生活。

“回来,我买点熟食带回去给我爸喝酒,你就拍点黄瓜吧。”

“不用管他,张功利离家出走了,你回来就行。”沈蓉蓉即将挂断电话前,又补了一句:“还有,现在黄瓜都四块钱一斤了,跟鸡蛋一个价,你家吃不起拍黄瓜,我也养不起你们。等你爸回来以后他伙食归你管,你们爱吃黄瓜爱吃西瓜都随便,以后别惦记跟我这儿白吃白喝。”通话时长完美定格在五十二秒,把每月的通话时长严格控制在神州行优惠套餐的额度内,是沈蓉蓉生活的一门绝佳艺术,但她总是无缘无故地发脾气,像一个“噌”被点燃的煤气罐,随时都有爆炸的可能。

张小雯的心有一半沉浸在对这场性爱失败的不满里,另一半则被父亲的离家出走引发了焦虑,焦虑是这个城市流行病,谁没点焦虑就仿佛与滚滚前进的时代车轮脱了节。两边都在拉扯她的头发,要将她劈开,她感到自己的偏头疼又要发作了,头顶上一块巴掌大的头皮针扎般刺痛,紧接着就是坏脾气的爆发,为了克制,她拂去男人贴在她胸口不安分的手,摘掉胸前的掉发,从床上一跃而下,用最后一吻在男人额头上轻轻定格。

“我先走了,家里有事。”

“我送你?”

“不用,你再休息会儿,把房退了吧。”

张小雯对着镜子整理衣服时,男人从后面一把钳住了她的腰,用胡楂儿在她耳边蹭了蹭,试探性的口吻:“这次对不起,要不下次我试试吃药?”

整整三秒钟的时间,她的脑子在高速运算着答案,她不知道这算不算对她的一次考验。

“不用了,下次会好起来的。”她转过身,头贴在他的肩膀上摩挲着,像只乖巧的猫。她吐出答案,用腰部的受力感受对方对这个答案的满意度,果然,男人把她搂得更紧了一点,她在两个人狭窄的缝隙里松了一口气。

迈出快捷酒店大门,正是北京最拥堵的时段,张小雯开始后悔自己的懂事,为给男人省钱她只去快捷酒店的钟点房,为给男人省力,她拒绝接送,结果连一辆出租车也拦不到。踏着为了约会才穿的九厘米细高跟鞋,她跳上了一辆拥挤的300路,她想父亲离家出走应该也选择公共汽车这种交通工具吧,他从不舍得打车,坐地铁也是晕头转向,连对公共汽车的印象都停留在二十元月票全市通行的年代。张功利与外面的世界像两条并行不悖的平行线,所发生的联系越来越稀薄,除了从新闻联播里知晓领导很忙外国很乱,他所有的资讯就都来自于为了给沈蓉蓉换购赠品食用油才订阅的《北京晚报》。他每天的生活是以下午四点钟为分界线,四点之前期盼报纸,四点准时拿报纸,四点之后认真看报纸,他贪婪地阅读报纸上每一个字,像要把它们吸进眼睛里,这些年有了老花眼的征兆后,他拿了个断柄的放大镜看,连寻人启事也不错过,张功利后来变得对寻人启事的写作手法颇有研究,他指给张小雯看:“你看,这个写得一点特色没有,老北京的黑布鞋几十万人在穿,其中穿白衬衫的又有几万人,其他什么特征也没有,连个老人照片都没登出来,这找起来岂不大海捞针?以后我要走丢了,你就写身高一米七,平头,肚子和身高不成比例,右侧下巴有一块缝合痕,记得不要写‘必有重谢’,到时人给找到了,你给人一千自己觉得挺重,人家觉g6qGi2NeVQhRcf9OhTw5NA==得瞎耽误工夫,还不如一毛钱没有,突然冒出一千,有个意外惊喜呢。”

张小雯感到自己站在这拥挤的车厢里快要窒息了,急着去上夜校的白领咀嚼着韭菜合子,齿缝里冒出一抹翠绿,修筑地铁的民工身上有惨白的泥点,指甲的形状因重物击打扭曲变形,穿着校服的短发女孩的手从长发女孩的腹部向上延伸,仿佛不经意碰到她馒头大小的胸部,她们还含苞待放的胸部让张小雯想起一种零食——旺仔小馒头。青春期初始她对这种女生羡慕不已,不用穿勒紧的胸衣,含胸驼背做人,接受男生的指指点点,她的胸部发育简直可用“急促爆发”来形容,连续几晚那个地方都胀得厉害,一寸寸地耸高,沸腾的血液在体内奔涌,厚重的校服都掩盖不了她的与众不同,她穿着母亲从百货商店买来的白色纯棉束胸衣,低着头一个人沿着路边的盲道孤独地前行。

张小雯遭遇了前后夹击,前面一位大妈弥漫着生肉味道的环保袋顶住了她的胸口,后面穿着白衬衣的男人,用右手握着iPhone4刷微博,左手在她身后蹭着,一会儿是后背,一会是腰,还一度蔓延到了臀部,张小雯几次用眼神示意,无论是瞪是瞥,都起不到震慑作用,无意中她瞥见他微博的名字——五十米深男,三千多条微博,七万多个粉丝,认证信息是一家早教机构的负责人。

一个急刹车,所有乘客身体前倾,司机咒骂见缝插针的红色POLO是二奶车,乘客纷纷纠正二奶早开MINI Cooper了。混乱中,男人趁机在张小雯的屁股上捏了一把,她那条丝质的短裙将臀部曲线包裹得浑圆而敏感,她感到男人五个手指受力不均,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在大拇指上,而小拇指上的指甲却深深扎入她的肌肤,是这种刺痛感激怒了她。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张小雯转过身来,一巴掌,五个手指受力均匀,狠狠地拍到了男人的脸上。

“你这个加V的臭流氓!”

成功集中了所有人的视线,男人的目光怒不可遏,用眼神撕裂她的身体,张小雯开始感觉到自己身体不断在坠,腹部有一个铅块在向下拉扯她,胸口处、两腿间都因紧缩而滚烫,眼泪和血液同时渗出,本该在酒店大床上释放的压抑,直到此刻才找到了进发的管道,倾泻而下。

张小雯第一次例假也是伴着眼泪开始的。

小学四年级,她是班上第二个来例假的女孩,沈蓉蓉说那是张小雯贪吃太多炸鸡腿的缘故,街心公园一到周末就有游医坐诊,沈蓉蓉拉着女儿的手,坐在了一个面容祥和的老太太面前,说我们孩子怎么这么早就来月经了?医生问了问她的饮食习惯,找到了原因:“现在鸡都是激素催长的,激素促使女孩性早熟,以后管着点你女儿的嘴,你看她都超重了。”将身体努力塞进一件L码校服的张小雯觉得医生嘴里的“真相”一点不如她的面相般祥和,相反残忍地剥夺了她吃鸡腿的权利。

鸡腿是张功利对她学琴刻苦的唯一褒奖,每天练琴赶上父亲回家,她都嗅一嗅空气里有没有炸鸡的香味,张功利把炸鸡腿包裹在一个蓝紫色的尼龙袋里,随手放在桌子上,那股味道能支撑张小雯拉完一整支奏鸣曲,到技术最难的段落,她就使劲多嗅两下,一鼓作气拉到尾音。尾音往往仓促收场,她甩下弓子,把琴扔在床上,从尼龙袋里翻出鸡腿,用手撕开焦黄的鸡皮放在嘴里咀嚼,鸡皮因为时间久的缘故不再松脆了,露出了淀粉的本质,她毫不介意,继续把肉上的油汁吸到嘴里,来来回回,她才舍得用牙齿咬上一口肉,有时咬得太过用力就能看见骨头上那斑驳的红血丝,她连鸡腿的骨节也不放过,放在嘴里用后槽牙嘎吱嘎吱地嚼着,骨头和她的牙齿相撞击,她甚至发动一场歼灭战,一鼓作气消灭里面的骨髓。直到最后她举着完整却光秃秃的鸡骨头来到张功利面前,像是在炫耀自己精心雕琢的艺术品,张功利却说:“洗洗手,继续把协奏曲练了。”

贪食,让她不得不提早经历女人的煎熬。后来上了高中,班上有一个瘦小的女孩从不在体育课请假,不与她们结伴上厕所,女孩们叽叽喳喳揣测她不是她们的同类,只有张小雯固执地相信她是因为贫穷而没钱吃炸鸡腿的缘故,就用一个月的零花钱请她吃了一次肯德基外卖全家桶,半个月后,女孩真的迎来了人生最具里程碑意义的时刻,她们光明磊落地一起体育课请假,一起交换卫生巾试用,走向了女人最为灼烧的年华。

第一次看见小便池里有血,张小雯觉得自己快要死了,她天生悲观,又记得女孩们在议论班上第一个来例假的女孩时,用了“尿毒症”这个词,不止一个人亲眼看见相连的便池里,一串鲜红的液体从第一个坑位流向第四个,很快几乎所有女孩都知道了这个秘密,她们对疾病有天生的好奇,不知道从哪里听来了“尿毒症”这种病,像模像样地相互普及尿血是最主要的症状。这个在成长道路上打头阵的女孩原本并不招人喜欢,参差不齐的短发,面色惨白得像一张数学作业纸,学习差到连抄卷子都能抄串了答案,老师每次提问都结结巴巴地拧着衣角,身上的衣服一周不替换,散发出一股酸臭味,她没有母亲,只有一个在钢铁厂上班,满脸横肉用巴掌代替道理的父亲。但自从尿毒症的秘密在班里流传开后,每个女孩都抢着对她好,帮她打饭,送她发卡,连作业都替她写好,她们天真地想她真可怜啊,就要死了啊,学校让学习雷锋做好事啊,会发电光纸做的小红花啊!

可过了一个月,她们发现女孩非但没有死的迹象,脸色还愈发红润后,又开始疏远了她,尤其是看见小便池里依然有血,女孩们都感觉受到了愚弄,只有张小雯固执相信女孩会死的,只不过是尿毒症发作没那么快,但总有一天,她流光身体里的血,就会死掉的。

所以,张小雯最先害怕自己会死,而后是被同学疏远,但这一切的恐惧又抵不上她对母亲责骂的恐惧来得迫在眉睫,每次她弄脏了校服,沈蓉蓉就会狠狠把衣服砸在铝盆里,把水花、泡沫溅在她脚上,边洗边骂:“小败家子,我欠了你俩的啊,管吃管住还得伺候你们!”

张小雯哆嗦着用脖子上的钥匙开了屋门后,就瘫坐在沙发上,望着破旧的挂钟,等待死亡的降临,钟表的声音一下下敲击在她胸口,这静默世界里的末日倒数感,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讲,已是最严厉的惩罚。直到日后成人,她也不允许在自己的范围之内,听见钟表指针走动的声音,滴答,滴答,一切要结束了吧。

先回来的是父亲张功利,他的车铃在院子里作响,这个个头矮小却有力的汽车厂工人一下抱起了凤凰二八自行车,支在了家门口,然后推门而入,这个时间,张小雯本应该在练琴。

当他看见琴丝毫没有移动的痕迹,女儿傻坐着时,不高兴立刻写在脸上,他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心情。

“你干吗呢?”

沉默。

“你练琴了吗?”

还是沉默。

“作业写了吗?”

张小雯的沉默终于让张功利从不高兴到不耐烦,她把手放在嘴里,用唾液浸湿手指,因为练琴而必须短而坚硬的指甲被她咬得支离破碎,甲皮已经血肉模糊,她还在努力地尝试从湿润的一个肉刺撕破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起来起来,别坐在这儿,赶快练琴去,你妈回来好吃饭。”

他是把张小雯从沙发上拽到琴凳上的,然后才发现,用旧毛巾织成的沙发布上,有一块殷红的血渍。

“怎么弄的?”他指了指血渍。

张小雯狠狠咬着发白的嘴唇,还是没绷住,一下子哭了出来,用难听的鼻腔共鸣说:“爸爸,她们不跟我玩了,我得尿毒症了,我要死了。”

这是张功利在女儿懂事后,第一次把手掌压到她的肚子上,那粗糙手掌的开裂处贴着蔫卷的胶布,他以肚脐为中心旋转、按压,那聚集在女儿腹腔的一团凝固的瘀血,渐渐地消散开来,流到身体的各个脏器,张小雯空洞的身体又重新充盈起来,嘴唇也恢复了血色,从抽泣归复平静。张功利打开窗户,窗子透进来北京城的余晖,温暖、舒服地洒在她身上,张小雯渐渐睡着了。

沈蓉蓉下班回来时,一如往昔,张小雯在用拉锯的声音演奏着大提琴,张功利一边焖饭一边坐在板凳上赤裸着上身看《北京晚报》,唯一不同的是门口枣树的晾衣绳上悬挂着滴水的校服、内裤和沙发布。她用鼻子哼了一声:“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那天起,张小雯觉得和父亲之间有了一个秘密。

对于张功利的离家出走,张小雯并不意外,甚至还有几分庆幸。沈蓉蓉的语言暴力,就像一锅沸水,张功利年轻时还扑腾往外跳,跳出来抖抖身上的水开始反击,步入中年便明白这是无谓的挣扎,到如今干脆做一只濒死的青蛙,等着活活被淹没。

在五十五岁生日前的三个月,张功利选择了辞职,这是他自作主张且极端秘密的行为,直到他上交了工服,昏天暗地补了三天觉后,两个女人才明白过来,家里唯一的男人失业了,根本没给她们苦口婆心、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机会。

张小雯本来赞成父亲辞职,那份工作,在私企打工,正应了《资本论》所揭示的,资本家以赤裸裸的剥削,占有全部剩余价值为目的。不光将工厂建在郊区,而且对上班时间也进行了严密的计算,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算作白班,晚上八点到早上八点算作夜班,一周有一天休息,其余时间,全花在堵车和补觉上。那几年家里的重中之重就是让张功利睡个好觉,不许收发快递,不许接打固定电话,不许看电视不许亲戚串门,因为房子狭小,连吃饭上厕所都要小心翼翼,赶上人口普查,沈蓉蓉愣是把老太太拒之门外,他们家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孤岛。张功利过着吃了睡,睡了上班,再吃再睡的生活,被珍稀动物一样圈养着,他有了三尺二的腰围和血脂高血糖高血压高的诊断。他没有休闲活动,没有业余爱好,1995年他开始看足球,那还是甲A联赛,他一杯茶一根烟看得不亦乐乎,对球员如数家珍,尽管他一个现场都没看过但谁都不否认他是一个忠贞的球迷,但后来为了张小雯中考,家里封存了电视,张功利就连这点爱好也丢了。他没有狐朋狗友,没有婚外情,就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从十六岁到五十五岁,三十九年持续不断地开动,终于他决定停下来,但不是给轴承上油,而是彻底地歇了。

作为社会主义国家的工人,张功利向资本主义工厂做出过无畏的反抗,财经杂志上报道了公司效益下滑的新闻,并将这归功于大老板盲目扩张的错误战略,这份杂志张功利如获至宝,认真地在老板愁眉苦脸的照片旁写了几个字:“血汗工厂,无良老板,望广大工友认清真相,共同反抗”,打算第二天带到工厂传阅。

张小雯半夜爬起来用涂改液把那行字擦掉了,一早又给父亲发了一条语重心长的短信:“爸,这个社会就这个德行,我们单位的老板做得比这个还要过分,资本家没有不剥削劳动力的,全世界范围都如此。但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咱要么甩手么干,要么就得顺应游戏规则,没有人是例外的。我希望你不要把杂志传给别人看,大家一看就能认出你的笔迹,只会让你遭遇更多的麻烦,回来吃饭吧,给你买瓶好酒。”也不知是短信起了作用,还是好酒收买了人心,这唯一一次反抗无疾而终,张功利把杂志带回来就跟废报纸扔在了一起,再也没有看过。

刚开始,张小雯乐意父亲清闲,睡觉、读报、看电视。

但接下来她发现这三件事成了张功利生活的全部,这是一个可怕的发现,他除了这三件事,外带抽烟喝酒上厕所这些零碎以外,其余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肯做,不洗衣服不做饭不负担任何家务,不逛公园不养宠物不迈出北京一步,甚至连下楼都尽量避免,电梯间里碰见老邻居,问他今天休息?他不自然地笑笑说是啊,刚下夜班,撒谎的技艺日渐娴熟。连他必读的报纸都是两个女人出门时一并带回来,整齐码放在床头,他才肯动动手指漫不经心地翻一翻,其余的时间,他只做两个动作——发呆和睡觉,既是状态ed,又是进行时ing。

沈蓉蓉不许张功利在屋里抽烟,说自己是长期二手烟受害者,于是他发呆时,就斜卧在床上,眼睛朝着天花板转来转去,或者死死盯着木地板的一点,目光茫然而僵硬。

更多的时候,张功利生活在黑暗里,无论在任何时刻,他都可以轻易地垂下眼皮,阻挡光线的入侵,如果光线太过刺眼,他就干脆翻身把脑袋埋在枕头下面,脖颈上的汗渍粘在枕头上,他后背的线条不够流畅,曲线在腰部突然拐出一个弧度,背部的毛孔随着他沉重的呼吸扩张得厉害,黑色的污垢藏在小洞里若隐若现。他用入睡来拒绝与世界对话,很多时候他并没有真的睡着,沈蓉蓉把电视声开得很大,尤其是突发了新闻,他总是扭动一下身体想爬起来一看究竟,可他忍住了,把头向枕头底下又埋了埋,强迫着自己真的沉入黑暗。

忙碌一辈子的张功利突然变得无事可做,不需要送女儿上课学琴,不需要提前两小时出门上夜班,不需要换煤气罐交水电费,他变得不再被社会需要,于是口口声声称自己也不需要这个社会。

张功利对于找新工作只进行了短暂尝试,就宣布放弃,他把电话打给了开公司的二哥,几番虚情假意的关心后,对方明确表示自己公司没有适合他的职位,张功利明白这无关学历,无关薪水,他被自己的亲哥哥认为是一个没用的废人。于是愤怒地挂断电话,严肃地向家里两个女人宣布:“以后亲戚聚会,谁也不许去!”

亲戚聚会,一年到头只有春节一次,每当电视上演兄弟几个为拆迁房大打出手,张功利除了觉得好笑,也有几分羡慕。他们兄妹五人,关系淡漠,母亲在他十六岁时去世,父亲立刻与一个寡妇结合,当起了倒插门女婿,迅速和五个子女撇清关系。几个兄长各自成家立业,只留下张功利和二姐相依为命,很快二姐也做了人妻,他就不再去打扰,一个人窝在六平方米的小平房里学会了抽烟喝酒,最难熬的日子是春节,他不想却不得不跑到二姐家里吃一顿饺子,然后又迅速撤退回自己的天地,在鞭炮的轰响中,把头埋在枕头下面沉沉地睡去。第二年,在“文革”接近尾声,已无须响应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口号的时候,张功利报名参加了插队。

他将孤独,以及与社会的疏离感遗传给了张小雯。

她孤独,不喜热闹,怕生人,用一个无形的气场笼罩自己,每年的春节聚会,无论亲戚用糖衣炮弹如何引诱她,她都摆出一副刘胡兰似的凛然嘴脸不为所动。

“小雯,跳个舞吧,不跳可就没有压岁钱了。”亲戚们举着花花绿绿的钱在她面前挥舞着。

“背首诗也行,你小哥哥现在都会背十首诗了。”

她说我不会也不想,就孤零零地坐在角落里,看着兄弟姐妹们各自表演乖巧,她从不附和,也颇不以为然,只是觉得他们傻得可怜。

张小雯有些恨自己的亲戚,拆迁时,一间被张功利从六平方米扩建到九平方米由他们三人居住的潮湿低矮的平房,却第一次把亲戚们从京城各个角落在非春节时段聚齐。他们商讨着如何把户口迁过来,如何编一个完满又催人泪下的谎言为自己争取一份利益。那天,张小雯破例被允许不用练琴,沈蓉蓉被差去端茶倒水,张功利作为一家之主在角落里闷头抽烟,仿佛他们讨论的与他无关。他看着哥哥姐姐们为了拆迁补偿唾沫横飞,各怀心事,他黯淡的眼神像是一个等待着猎物被瓜分完毕的弱者,乞求着一点残羹冷炙。

最后协商的结果,因为户口都在,张小雯一家分得了一间地理位置偏远的独居,张功利以此为代价为二姐争取了一套市内的两居,由二姐拿出十几万元来补偿其他兄弟。二姐是唯一在春节给他端来一盘热饺子的人,这份现在看来很轻薄的恩情,张功利在1999年涌泉相报。

张小雯继承了父亲的沉默、坏脾气,却没继承他感恩的心,对于人际关系,她字典里就四个字:互相相欠。随着北京房价的疯涨,这愈发昂贵的回报代价让张小雯长了记性:欠了得还,不如不欠。

成长过程中,她没有什么朋友,也无须帮助,唯一一次,她没带课堂作业,学习委员帮她向老师撒了一个小小的谎。为了报答,期末考试时,张小雯给正在啃铅笔的学习委员扔了一张纸条:“你哪道题不会,我告诉你答案。”

纸条即刻被老师查获,虽然作弊未遂,她的成绩也被降分处理。

拿到成绩单,鲜红的“60”和无意中瞥见学习委员的“90”,让张小雯第一次感到了耻辱,她把卷子团成一团恶狠狠地塞到了书包里,还不解气,她的手不由自主地伸向书包,来回撕扭着那张薄纸,在勇敢地撕开第一个口子后,她就大胆地把卷子撕成了碎片。回家的路上,她把一书包的碎纸片分几次倒进了不同垃圾桶里,完美地毁灭了证据。

张小雯不是沈蓉蓉口中的“狼心狗肺”的孩子,她觉得自己欠父亲的这辈子也还不上。

沈蓉蓉总是把张功利喂张小雯吃奶,喂到吐的段子挂在嘴边,张小雯反驳说:“那是怕我饿着。”她想起在她二年级的时候,她哭着回家说在学校没吃饱,老师只肯给她两个包子。第二天课间操,她在伸展运动里,透过腋窝看见父亲正在跟班主任据理力争,张功利和穿着高跟鞋的班主任看起来差不多高,他涨红了脸来回地比画着包子的大小,还威胁再不给女儿吃饱,他就去找校长找教育局。下了课间操,老师把张小雯单独留了下来,她说:“你没吃饱吗?你可以好好说,你让你父亲来闹是什么意思?再说一个女孩吃三个包子像什么样子。”

张小雯每当拿出这个事情举例,沈蓉蓉鼻腔发出“哼”的一声不屑:“那你长大别嚷嚷减肥啊,每一块肉都是你爸给你喂起来的,对得起他你就再胖点,嫁不出去你就让他养你一辈子,你爸不是说了嘛,你要嫁不出去他就砸锅卖铁也养活你。”

张小雯坚信张功利不会骗人,他在小学时承诺如果她肯学琴,他就包办全部家庭作业。但这个诺言无法兑现是因为小学生的作业已经让高中被“文革”中断的父亲无从下笔。他只能像头勤劳的黄牛背着琴带她上课、排练,这辈子张小雯唯一见到父亲卑躬屈膝是他面对琴课老师,他赔笑着帮忙搬老师家里的蜂窝煤还义务充当观众,他变着法从沈蓉蓉工作的大酒店里搞来进口的果汁孝敬老师,那些液体里漂浮着饱满的果粒,张小雯能想象它们在她舌尖跳舞的优雅姿态,脚尖敲击她的味蕾,她拉拉父亲的衣角:“爸爸,我也要喝。”

“没有了,这玩意儿十几块钱一瓶,回家我给你买罐酸奶。”

尽管十多年后,张小雯跟沈蓉蓉对当年家里的全部收入除了维持温饱以外都用来花在这名不副实的上层建筑上,而没有用来买房颇为后悔,但学琴为她辞职以后的生活提供了一份保障,她变成了一名兼职的大提琴老师。

男人就是在教琴的过程中认识的,是公司以前业务往来的客户介绍,他带孩子在咖啡馆见面聊了两次,给她点了一杯芒果星冰乐,而自己坚持喝美式咖啡,简单几个问题,就开着别克商务车把她接到家里。

男人的别墅在四环边上,是北京最早一批富人的投资,张小雯后来从两人的交往中总结,财富集中在少数人手里,不无道理。

每次琴课,他都坐在旁边听,不时给孩子鼓励,琴凳上的女孩,才十岁,有异于常人的洞察力,而他,已经年近五十,晚来得子才倍加珍惜,所给予的是一切物质享受,张小雯认出孩子身上的T恤是baby dior,裤子是gucci,连一双雨靴都是burberry的,她捏了捏自己皱巴巴的裙角,想起小时候最幸福的就是每学期末可以捡姐姐穿剩的衣服,那些衣服不再是幼稚的卡通图案,而是胸口点缀着蕾丝花边,领口做出巧妙设计的半成人款服装,还有和衣服配套的红色尖头皮鞋,鞋头因为穿旧的缘故有些掉漆,但这已足够让她耳边回响着高年级男生的口哨。

男人保养得很好,根本看不出年纪,要不是回家的路上,他们无意间聊到她的父亲,他说我跟你父亲差不多是同一拨人,只不过我赶上了高考,又趁热出国改变了命运,我要是早点结婚,孩子都跟你一样大了。

后来他们都认为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开场白,尤其是对情人关系来说,年龄的差距让他们彼此应该敬而远之。

但二十多年的横沟阻止不了两人身体的靠近,在相识的第五个礼拜,他送她回去,车上他突然抓住她的手,她犹豫了一下没有抽离,然后他把车停在路边,两只手一起握,掌心渗出细密的汗珠温热且潮湿,她闪电般地抽搐了一下身子。他们用眼神交换了一种信息:要用青春交换沉稳,就迅速抱在了一起,他故意用胡茬儿蹭她的耳朵,痒痒的,随着他动作的深入,她像吃了迷药一样扭动着身体,他紧紧地抱住的她挣脱不开的是他的灵魂。

如果有最佳情人的评比,张小雯当之无愧,对于物质,她不主动索取,不贪婪,对于生活,她不轻易打扰,不介入,她连短信都发得客客气气,称呼一声“李先生”,在周末干脆断了联系,坚决不给对方家庭制造涟漪。她甚至考虑辞掉那份报酬丰厚的音乐教师工作,她可以在见不到他的时候相敬如宾,却做不到单独相处时还守身如玉,她怕在戴着无辜面具的孩子面前被一个眼神就出卖了秘密。那个眼睛眯成一条线永远一副没睡醒模样的小女孩,分明对世界洞若明镜,她是她母亲派来监视他们的,一定是,每次琴课结束,她都扑向父亲的怀抱冲她狡黠地眨眨眼睛,像是在说这个男人是我的,你抢不走。

但那股成熟的扑面而来的男性气息,那宽大臂膀的坚实拥抱,让张小雯又控制不住在这段感情里沉沦。

每次男人抱她,都有一瞬张小雯灵魂出窍。

记忆中父亲从来没抱过她,连肌肤相触的机会都少有,唯一就是她发烧时,张功利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才肯在她额头上短暂停留一下感受温度,所以张小雯并不是因为可以请假而盼着发烧,她甚至愿意顶着40摄氏度的高温,去学校坐上一整天,这样她会得到父亲最多的关怀。

她喜欢男人从来不讲甜言蜜语,那无非是为了给性激素释放铺垫的一腔废话,更重要的是,张功利就是这样对她始终保持沉默,没有鼓励没有责骂没有褒奖,除了上学前的“注意安全”、放学后的“写完作业练琴”,他吝惜嘴里每一个字。

张小雯为了引起父亲的注意,总是将事情做得极端,她一会儿极端用功,轻而易举考到第一,一会儿极端放纵,趁大家体育课潜回教室,把每个人铅笔盒里的东西乾坤挪移。她十岁时自告奋勇独自背琴去排练,结果琴被磕了一个口子,张功利气得操起角落里的扫把就打她,她却产生了一种快感,受虐待却被重视的快感。她有一次在床上提出让男人打她的屁股,像父亲的责打一样,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快意。

男人对这个要求措手不及,下手的力道分不清轻重。那也是张小雯唯一一次在男人面前流泪,男人手足无措,以为自己下手太重,在家里他从不舍得打孩子一下。只有张小雯知道,在这种欲罢不能却不清不楚的关系里,她真的是让父亲丢脸了。

她哭够了以后就让男人平趴在床上,腿跨坐在男人腰上,眼睛贴在他的皮肤上,仔细地寻找宝藏。

“你找什么呢?”

“黑头。”

“呵,我每天要洗两遍澡,哪来的黑头?”

张小雯颓然地从男人身上跌了下来,是啊,男人爱干净,身上总是散发着古龙香水的味道,哪里容得下黑头藏身?张功利就不同了,他是工人,用积攒的肥皂头洗澡就是爱干净的表现,他因大量出汗出油而被撑开的毛孔里,总藏着黑色的颗粒,被张小雯发现后,挤黑头就成了父女之间最好的互动。张功利坐在床边看报纸,张小雯就跪在他身后,一寸寸肌肤掠过,寻找下手点,当她如获至宝发现一个黑头时,先提醒父亲忍住,然后两手指甲不停变换位置挤压,有时候黑头埋得太深,她不得狠狠下手,指甲印深深镌刻在他的后背上,张功利就发出“嘶”的一声,变换一个姿势,却不抗拒。

沈蓉蓉在这个家里扮演一个奇怪的角色,她比任何人都尽心尽力,却进不去父女的攻守同盟,这个同盟的意义在于张小雯要保护父亲不受母亲的伤害。张小雯总是选择性记忆,她记得张功利大冬天给她洗校服满手老茧裂开,用白色胶布裹了一圈又一圈,却遗忘每当弄脏内衣裤,都是沈蓉蓉用冰冷的水一遍一遍淘洗干净,她为家庭做出所有的努力都因那张刻薄、犀利的嘴而被抵消。

她不知这是否算是家庭暴力的一种变形,但沈蓉蓉那张释放着毒刺的嘴,在张小雯看来深深刺痛了父亲,这张嘴在父亲辞职后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她以前不是这样,在大酒店上班时她负责整理客房,进入脏乱的房间,她第一件事情就是找放在枕头上的小费,如果是美元她一天的心情都会明媚。有些客人会故意把大面额的钱放在奇怪的位置,比如床底下,果盘里,抽水马桶盖上,她碰也不敢碰,哪怕觉得遭到了愚弄,还是得沉默地打扫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临走前她把那张应得的美钞在洗脸池边铺平对折,在鼻子上嗅了嗅美国的味道,塞在上衣的口袋里,这些钱在家里最需要钱买房的时候她都没拿出来过,藏在一个废弃的饼干盒里,她打算给女儿去美国读书时用。

等高考结束以后,沈蓉蓉就认清女儿并不是读书的材料,她只考上一所二类大学的中文专业,张功利大张旗鼓地开了一瓶红星二锅头说要庆祝女儿考上大学,沈蓉蓉安慰自己说四年好好学,毕业以后还是可以申请去美国读研究生。她就这样把美元又攒了四年,从10的汇率攒到8最后跌到6.8时张小雯毕业了,女儿平庸的成绩让她彻底绝望了,她排队在中国银行把那些美元统统换成了港币,带着全家去了一趟香港,终于呼吸上了资本主义的空气,她嗅了嗅香港的空气,有着和美元一样的清香味。

沈蓉蓉在五十岁的时候就过上了退休生活,本来她拎着两盒燕窝去跟领导申请能否再继续多干几年,但领导还是坚决用自己老家的亲戚顶替了她的职位。

“蓉蓉啊,你五十岁了,享享福吧,不要一辈子的劳碌命。”

“我还干得动,而且我干得也不错,从来没有投诉。”她低头看自己的脚,大脚趾的丝袜破了,露出一小块紫色的瘀痕,那是她有一次在客房被突然打开的门掩到了脚趾的痕迹,掉了半片指甲,瘀血在剩下的半片指甲里化不开,逐渐长成了一朵紫色的小花。

“你知道现在涉外饭店那么多,入住率都不高,咱对面就新开了四季酒店,你退休了国家就能养你一辈子了,不要给饭店多增添负担嘛,你们虽然工资不高,但福利、医疗保险总归还是一笔花销。”领导瞥了瞥墙角的燕窝,超市货色,“我就不瞒你了,单位的政策是,能雇用临时工的绝不留正式工。”

话已至此,她不再争取,临走的时候拿走了那两盒燕窝,她要拿回去给女儿补补身体。

那天是十五号,沈蓉蓉领到了最后一个月的工资,1785元4角,她用5元的零头给自己买了一包进口的卫生巾,等待着像之前三十几年一样,女人最受罪的那天降临,她要从这天开始对自己好一点。等过了24点,她最后一次上厕所,发现卫生巾上还是洁白如雪,沈蓉蓉拼命祈祷着有些事情不要发生,有些事情却发生得猝不及防。

绝经以后的沈蓉蓉像许多更年期妇女一样一刻也容不得家里安静,仿佛对安静天生恐惧,她必须靠两张嘴皮上下翻动,制造出喧闹的动静才安心,这局面在张功利辞职后愈演愈烈。

“你就知道睡,你怎么不睡死过去啊!”

“你吃完饭连个碗都不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你神经抽了吧,每天发呆能发出财来?”

“张功利,这三十年我算看清你了,你就是个没用的废物,不赚钱还想着从我这坑钱,我告诉你,你现在没工作,还想抽烟喝酒,门儿都没有!”

这一连串的祈使句,让张小雯想不明白是爱是恨,才能让沈蓉蓉的话里句句带刺,明箭伤人。她有次听不下去推了沈蓉蓉一把,让她闭嘴,让她给父亲留下做男人的尊严,沈蓉蓉反过来给了她一脚,塑料拖鞋踢在她的小腿肚上,张小雯还击,她又给了她一巴掌,打在女儿的胳膊上,她的手掌已经被岁月划满了伤痕,粗糙而坚硬,像个男人,肿大的指关节剐在人皮肤上像硌着的一枚石子,她已经有十几年戴不进去那枚蓝宝石戒指了。

战斗不分胜负,沈蓉蓉使出杀手锏,宣布离家出走:“你们一头是吧,好,我走,我饿死你们!”

张功利不是不会做饭,他能把菜炒得有滋有味,他也不是对吃毫无要求,他能分辨出糖醋排骨的甜味足不足,他就是懒,沈蓉蓉离家后他就让张小雯自己买盒饭,他有办法解决,而解决的方式就是用张小雯吃剩的米饭,倒开水冲泡为稀饭,就着咸菜咀嚼,他将自己的生活维持在生存下来的边缘。为了能让父亲吃饱,张小雯把饭量自觉缩小了一半,她开始在聚餐的时候主动提出打包剩饭菜,放在微波炉里加热杀菌,端在父亲面前,他们像沈蓉蓉在时一样吃得津津有味。

沈蓉蓉返家后,安静了几天,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咒骂,没有及时清洗的盘子,抽油烟机上的污渍,地板上的头发都能成为她的导火索,这次离家出走的是张小雯,她径直来到了男人家,那是他们确立关系以后唯一一次在家里会面。

她倒在男人的床上,头顶就是他们的结婚照,那天起她把他太太的脸印在自己心里,幻想着她们有天邂逅的场景。她有小麦色的皮肤,高颧骨,宽额头,脸颊点缀着几枚雀斑,嘴唇薄如纸翼。照片里,在美国的标志性建筑物前,他揽着她的腰,脸上的表情平静,看不出爱或不爱。

张小雯像是跟这张照片赌气,那天要得肆无忌惮,像童年吃鸡腿时的贪婪,她用双膝箍住他的身体,不许他离开,逼着他重复地吻在她胸上、锁骨上、唇上。她能感觉到男人生气了,他已不再使用唇和舌尖,而是用牙齿磕在她的锁骨上,尖锐的疼痛。

最后她放开他,趁他去卫生间的时候,躲进了男人的衣橱里流泪,满满一柜的名牌西服,许多连包装都没打开的衬衫,她想起家里的阳台上还晾着父亲那几件洗不掉汗渍的衬衣。

疲惫回家,给男人留下狼狈的战场,发现父母终于在看电视的问题上达成一致,他们共同迷上了家庭纠纷的调解栏目,而几乎所有的争执都是由房子引起,这让父亲颇为得意:“你看,当年没跟他们争,现在落了个清静吧?”

张小雯总是嘲笑他们在看电视这件事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心理,世界太怪,总有家庭前仆后继地在电视上将家庭矛盾公之于众,换取免费的调解和法律咨询,这为父母乏味的生活提供了乐趣。他们惊喜地发现这世界过得不如自己的人大有人在,有一家五口蜗居在八平方米面积的,有为争房产,哥哥用牙咬掉妹妹耳朵的,有赌博妻离子散砍掉手指的,父亲笑眯眯地看着,脸上露出知足者的表情。

这是他辞职的第三个月,他的腰围膨胀到三尺二,肚子犹如六月怀胎的妇女,皮带扣到最后一个扣眼还需要缩紧腹部,他已经很难再把头埋在枕头里,因为肚子顶在床上,难以安然入睡。他换了种姿势,把头侧卧在枕头里,抱着被子,盖住自己的肚子,像一块遮羞布。

在插播广告的时候,他起身从厨房倒了一杯茶,罐头瓶做成的茶水杯,铺着一层黑褐色的茶渍,暖水壶里已经没有水了,他使劲摇晃了一下,不漏掉一滴液体,几片白色的碎屑顺着壶壁滑下来,在杯子里漂浮打转,慢慢地沉入杯底,点缀着被反复冲泡的颜色变淡的茶叶。他习惯喝浓茶,劣质的茶叶第一次冲泡的颜色深不见底,直到那茶水的颜色淡到清澈,他才恋恋不舍地把它们泼到抽水马桶里,反复冲了几次,还有几粒泡得发胀的茶叶粘在白色的陶瓷上,他不再去管。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把水碱倒进来,电视节目都说了,喝水碱会致癌的。”沈蓉蓉用脚趾杵了杵张功利的背。

张功利扭了扭身体,当作回应。

“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啊,以后剩的水都倒了,你想得病,我可不想伺候你。”

他吐了一口茶叶在杯子里,调大了电视音量,想要盖住她的声音。

沈蓉蓉往前蹬了一下张功利的后背,接着回力从床上一跃而起,抢先一步关掉了电视开关。

“我跟你说话你要不听,就别看电视。”

张功利扒拉开沈蓉蓉的手,要重新夺回电视的控制权,却遭到了巨大的阻力,她的双手牢牢抱着电视的两头,三十二寸的液晶电视,她因为吃素而变瘦的身体勉强能环抱住。这个动作让张小雯想起《动物世界》里的澳洲考拉,也是靠张开怀抱占据着自己的地盘,它警觉地四下张望,一旦有人入侵它的地盘,它就怒目而视,撕掉自己憨态可掬的嘴脸。

张小雯在两个人的争夺中,拿到了床上的遥控器,红外线指示灯从沈蓉蓉的腋下穿过,电视唰的一下又亮了。默认的电视节目正直播着非洲动物的大迁徙,三只狮子落后于整个狮群,其中一只公狮明显是受了伤,蹒跚地挪着脚步,母狮和小狮不时地回头张望他,在大草原里他们组成了一个奇怪的攻击系数降低的组合,向南迁移。

张小雯唯一一次在床上对男人提出要求:“跟你商量个事,我爸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你给他找个工作吧,看看有什么合适的,别太苦太累,钱少点都无所谓,关键是有个事儿做。”

男人在最亢奋的状态支支吾吾地答应,冲顶的一刻,张小雯倍感沮丧,她觉得刚才的索要,像是一场肮脏的交易。

男人帮张功利找的工作是包车司机,在租赁公司开一辆奥迪接送住在别墅区的老板,见工那天,他特地嘱咐张小雯让他父亲穿得好点。张功利皱着眉头,“什么才算好?穿那么好干吗,我是开车又不是坐车的”,他翻箱倒柜,只找到一件汗渍不那么明显的短袖衬衫,洗了多次,已变成淡黄色,鼓起来的肚皮支着翘起来的衣角,像一个快胀破的西瓜上蒙着的布。

张功利开车十年,一分没扣,唯一一次罚款还是因为开错了车道,他小心谨慎的性格,在这次见工却发挥了相反的作用。男人把电话打给张小雯,第一个电话她没接到,等再回过去,他不耐烦地说:“你父亲怎么回事啊,我朋友让他试试车,他死活就是不开,我这边所有招呼都打好了,钱也谈好了,每月起码四千,早晚接送一下,中午还能回去睡个觉,但他不碰车怎么行啊,你自己劝劝你爸吧!”接着,他又补了一句:“真不靠谱。”

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这个态度,像是给彼此都添了一桩无尽的麻烦。

她挂了电话,补发了一个短信给男人: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我回去再跟他谈谈。她让自己的语气尽量谦卑、懂事。

半小时过去,没有回复。

她开始添了患得患失的毛病,她想他真的是生气了,可他为什么要跟自己生气?她跟张功利是两个独立的个体啊,她只是麻烦的传递者,而不是制造者,他大可从一开始就拒绝这个请求,何必现在摆出一副不堪忍受的嘴脸?想到这里,她反倒开始生男人的气了,但随着等候回复的时间又过去了十五分钟,她的气愤被不安所代替,他会觉得有其父必有其女吗?会把她也放在不靠谱的范畴里吗?他会借此就渐渐跟她断了联络吗?仔细想想,最近他花在她身上的时间确实越来越少。

张小雯用三分钟的时间,在手机摁出七个字:你生气了?对不起。她堵了他的退路,她已经先道歉了,他没有理由不原谅她。

又过去五分钟,其间她倒了一次水,上了一次厕所,叫了一个外卖,努力让时间过得快些,让等待不再是一件难熬的事情。

终于,她收到他的回复,只有一个字:忙。

晚上,面对张小雯的审问,张功利依然把头埋在报纸里,轻描淡写地说:“他们让我开奥迪,那车太贵了,我怕给碰了,赔不起。”

正在做饭的沈蓉蓉举着炒菜勺冲进来,勺上还冒着热气:“你不开,当时答应什么?成心没事找事啊?”

这答案并不出张小雯所料,“爸,有保险的啊,保险公司会理赔的啊,你先上手试试不行啊?”

“我看他不是开不了,他就是懒,他连给老板开车都懒,他当时骗咱们给他买车,说周末带咱俩出去玩,十年了,他带过一次吗?他这个自私的人,除了考虑自己以外,咱俩算什么?”沈蓉蓉难得把张小雯划归自己阵营。

“我那车是手动挡,人现在都是自动挡,再说北京这交通,每天堵车,这接送人得提前两小时出门。”张功利负隅顽抗。

“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什么怕给碰坏了,他就是懒得出门!你就继续睡,睡死得了,你看看谁家大老爷们跟你似的,一杯茶一张报纸过一天,谁家不去赚钱,就算下岗了也帮着家里做点事,就你,每天跟个大爷似的躺着,让你做什么都亏了你了,所有活就该我做,我命贱怎么?我就该他妈伺候你啊!”沈蓉蓉的声音跟被挑染过的眉毛一起向上挑高。

“你有完没完,该干吗干吗去,我他妈上了一辈子班了,我休息休息碍着你事了!”张功利狠狠地把报纸摔在了床上,直视着这个女人,眼里有火在燃烧。

“你他妈休了半年了,还没歇够怎么着,歇得跟只蛆似的,踢一脚咕容一下。”沈蓉蓉咽了一口唾沫,声音尖锐地说:“你还瞪我?你有资格瞪我吗?你跟粪坑里又臭又硬的石头有什么两样?你扪心自问,这些年你为这个家做出什么贡献了?”一向以勤俭持家著称的沈蓉蓉在骂人的词汇方面毫不吝啬,扭曲的表情和发抖的声音相得益彰。

张小雯的脑袋感觉要炸了一般,她只想着怎么和男人交代,难道说我父亲不会不敢也不学开自动挡,他好面子觉得给老板开车丢人,他觉得每天穿着干净白衬衫出门是种负累?这些理由只会让他瞧不起自己,一个把大提琴拉得婉转悠扬的女孩不应该生在这种不停为鸡毛蒜皮争吵的家里。他会识破她的淡然都是伪装的,她每天活在嘈杂里,有一个聒噪的母亲和一个沉默的父亲,她比谁都要混乱。

“张功利我告诉你,前几次找工作不爱搭理你,让你开小区的摆渡车,你怕遇见熟人,让你去当园丁,你嫌中午没饭,让你去传达室值班,你嫌要上夜班,你一工人大老粗除了会操纵个铁疙瘩,你在这社会上还有什么能耐生存?要不是我每天给你饭吃,你早饿死了,你看看你那些亲戚朋友,有一个辞职后管过你搭理过你的吗?你不觉得自己活得失败啊,要钱没钱要房没房,当年要不是我把你叫出去,你连这个独居都落不下来。我肯管你因为你是小雯的爹,但你别太得寸进尺了,真以为躺家里我就养你一辈子了,我告诉你该出去找工作找工作去,我家不养吃白饭的人!”所有的愤怒涌到了沈蓉蓉舌尖,根本绷不住,连珠炮似的往外发射。

“行了,都别吵了,他不上班我养着,我去上班!”“失败”这个字眼深深刺痛了张小雯,心底涌起难言的悲凉,她被失败者所生,为失败者所养,做着苟且偷隋的勾当,到头来自己也是个loser。

“哼,你也不是个好东西,上班没几天说辞职就辞职,夹着尾巴做人会死啊?你妈我夹了一辈子了!你跟你爸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本事没多少,脾气倒不小,你们要一个战壕,就都给我搬出去住,别让我看着你们来气!”沈蓉蓉的声音像是在咆哮,她的语言像一把尖利的刀子,在房间上飞来飞去,她狠狠地将它插入女儿的胸口,旋转着刀柄,在张小雯将要适应这种疼痛时,她突然调整刀子的角度,把伤口狠狠地撕裂,再捅进去,来回旋转,“现在都给我滚!”

水在炉子上沸腾,三个人的心却一点点凉下去,“嘭”,张功利把罐头瓶做成的水杯狠狠地砸在了桌面上,杯子里的水碱挣脱茶叶的缠绕,漂浮上来,他声音带着怒意和沮丧:“雯雯,吃饭!”

“吃个屁,没饭!以后你女儿管你饭!”

张小雯清楚记得自己辞职那天的情景。

那天她复印合同时,发现有一项付款的数字被点错了一位小数点,她在脑子里算了算,大概为公司造成了上百万的损失,她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直接跨级给公司的总经理写了信,她没有得到应有的表扬,而是被叫进了部门经理的办公室。

“怎么回事?”上级指了指电脑上的抄送邮件。

“我只是如实汇报情况,如果这个数字不立刻更正,公司损失会很大。”

“所有的问题,你汇报给我,我会处理,你这叫越级汇报,知不知道?”

“时间太紧了,合同下午就要签了。”

“我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总之,你这样是抹黑了整个部门的形象,你想用你的聪明来反衬我们的愚蠢吗?张小雯,你这样做得太不高明了。”

对面的女人喋喋不休地重复着职场守则,她像一只被侵占了地盘的母兽,用咆哮恐吓着入侵者,公司里流传着她家庭遭到第三者破坏的流言,没人受得了她的强势。

张小雯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一个下午,她打了无数个电话,没顾得上喝一杯水,嘴角翘起了一层白色的皮,她用牙齿够了够,咬到一个角,然后狠狠地把它们撕扯下来,连带着一大块角质层,模糊着血肉,她的唇立刻鲜红一片,舌尖有鲜血的腥味,这刺激了她身体里兽的一面。

“别废话了,我不干了还不行,在你们看来,所有人的利益都大于公司的利益,你们可以从里面分一杯羹,却不愿为它出一份力。”她虎视眈眈地看着对面的女人,身体里充盈着莫名的勇气:“我写辞职信的同时,还会给总部抄送一份你今天的话,我没那么聪明,但你不用衬托就能自证自己的愚蠢。”临推门出去,张小雯还不过瘾,她像一只胜利的孔雀,展开七彩的羽毛,“还有,家里出了问题,自己要多反省一下,男人出轨多半是女人的原因。”

张小雯是带着快意离开了公司,后来她问过男人,如果是你的员工这么做,你会怎么处理,她挑战了你的权威,却替你挽回了损失。

男人的答案出乎张小雯的意料,“如果公司是我的,我可以容忍,如果公司是别人的,而我作为上级的权威受到了挑战,那么我会毫不留情地惩罚,效益只对小部分人有效,而大部分人最看重的是规矩,坏了规矩的人才是对公司最具威胁的人。”

丢掉这份工作以后一周,快意消失殆尽,张小雯惊讶地发现她开始掉头发了。

刚开始只是一根两根,落在后背上,时不时地要把它们拾起,到后来她开始害怕洗澡,每次洗澡,从身上捡起的头发就能对下水道造成威胁,她的头皮总是跳跃式的疼痛,分成一片片区域,疼的时候就像有人死命在拉扯这片区域的头发剥夺它们生长的权利。不到一个月,她原本乌黑浓密的长发就开始变得稀疏,她不得不剪了一个中发,但也阻止不住她掉发的频率,头疼和掉发总是结伴出现,她试了各种偏方,都无济于事。

每次洗完澡,张功利都会蹲在浴室里替女儿把头发捡起来,团成一个团扔进垃圾桶里,他渐渐学会由每天发量的多少来判断女儿的心情。

因为一档中老年电视相亲节目,父母晚上就恢复了平静,这节目本是沈蓉蓉先发掘的,接着张功利也看得欲罢不能,每期有三位男女嘉宾,离异丧偶,每个人都有一段悲凉的情史,在专家的帮忙撮合下,彼此选择。

这些中年人,在电视上互相挑剔着,毫不掩饰着对房子和金钱的欲望,户口和独立住房是必要条件,车子和子女独立是充分条件,选择成功需要必要和充分条件相结合。他们每每提到自己失败婚姻时流泪,又把责任全部归于另一方,将“伟大”二字镌刻在自己脑门上。

张功利和沈蓉蓉每次都自作主张给他们配对,他们以五十多年的人生经验来判断谁是真爱,谁是逢场作戏,在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团乱麻时,他们依然乐意对别人的生活指手画脚。

一条短信,打破了因为看节目而恢复的和谐。

张功利不会发短信,准确地说他不会汉语拼音,也不学习笔画法,连触屏手写输入都嫌麻烦,屈指可数的几次发短信都要依靠张小雯。这是张功利的第二个手机,手写触屏智能机,对他单调的生活完全是浪费,他只有在电话铃猝然响起的一刻才充满了人生的盼头,但很快又被保险推销钱币升值的广告所浇灭。他的手机里没有秘密,不像男人那样设置了层层密码,开机都采用掌纹识别。除了几条卖房卖车推销男性保健品的垃圾短信,就是逢年过节的群发祝福信息,每每收到,他都要求张小雯替他回一句:祝您也快乐、幸福,张功利。

张小雯享有父亲短信的优先阅读权,这条晚上十点发来的短信内容是:我已住进海军总医院,目前情况良好,明天准备接受化疗,请各位亲友勿念。发件人是董雅雯,张功利的初恋情人。

这段情史也是沈蓉蓉念兹在兹的,过去的版本是董雅雯因为家里反对,没跟父亲结合成,多年后两人在胡同口碰见,人家孩子会打酱油了,心灰意冷的张功利经人介绍认识了从外地来京的沈蓉蓉,后者捡了个漏。现在的版本是,张功利被抛弃了,沈蓉蓉无奈接手,从此开始了悲苦的人生。

张功利找了张小纸条,划拉了几个字递给女儿,“按上面的回吧。”

纸条上歪歪曲曲地写着: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这是在网络上被用烂了的签名档,所有恋爱不顺利的女子都用这句话自欺欺人,张功利不知道从哪看见这句话,读了几遍觉得挺顺耳,记了下来,终于派上用场。

张小雯还没输入完,纸条就被沈蓉蓉抢了过去,像抓住了偷腥的鱼:“哟,张功利被我抓住了吧,春心荡漾了吧,觉得人家病了你就有机会了吧,我告诉你,你别发劳什子短信,你直接扑过去,打个包每天跟床前守着,端屎端尿,人家就给你重归于好的机会了,她不是婚姻不顺嘛,你们还能借机重温初恋记忆,你快点走吧,我求求你了,我没有一天看见你不烦的,你若安好便是晴天,找你的晴天去吧!”

没承想,张功利真去了。

一大早,他收拾了几件衣服,趁着沈蓉蓉买菜的工夫,离开了这个家,没拿车钥匙拿了公交卡,像是一次蓄谋已久的离家出走。

他先是去了海军医院,没有想象中孤苦伶仃的场景,病房里很热闹,董雅雯的家人和朋友都在,她像女主人一样招呼着大家,病房跟客厅没有区别,除了墙面的颜色惨白和飘着一股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她很用心地削着苹果,拇指用力,像是要卡在果肉里,苹果皮形成一条完整的曲线,她削完一个就分给大家一个。

“老张,你来了,吃个苹果吧。”在削张功利的苹果时,她顿了一下,果皮断了,她有些不好意思。

张功利摆摆手,却还是接了过来,他无法拒绝一个病人的请求。

他抽烟而熏黄的牙齿咬在上面,留下一个鲜红的印迹,他的牙齿开始有了出血的毛病,不敢吃一切坚硬的物体,但他还是把苹果咬得很用力,把牙龈嵌在果肉里,又努力拔出来。

董雅雯把周围的人给他一一介绍,她的老公,她的儿子,她的同事,她的朋友,她显得一点也不孤单,她开玩笑地说生病也没那么难过,大家都凑齐了,连几十年不见的老朋友也突然出现了。

大家簇拥着她进化疗室,张功利站在队伍的末端,他看见被病痛折磨得面目全非的董雅雯努力起身冲他挥了挥手,他嘴角抽动了一下,插在裤兜里的手绞着公交卡,不知怎么回应。

进了化疗室以后,大家像完成了一件任务似的四下散去,电梯里,他们说着这个女人的可怜,在最艰难的时刻还要演出一幕家庭和谐的喜剧,谁不知道,她的老公早在外面有人了,她的儿子因为出国留学欠下一屁股债,她前两年伺候患病的婆婆累得吐了血,才查出癌症的毛病,查出来就是晚期。

张功利想冲出去,重新守在病床前,但狭长的电梯里前面排满了人,电梯门在推进一个截肢的病人后重重地关上了,缓慢地下坠。密闭的空间里,他的眼神只能集中在那空荡荡的裤腿里,病人死死抓住床两边的扶手,侧着脑袋,咬着牙,牙缝里传出哼唧哼唧呻吟的声音,五官因疼痛而扭结在一起,他的病号服上还沾着血迹,像一朵颓然绽放的生命之花。

张功利无处可去。

他变成了这个城市的游荡者。

他提着那个蓝紫色的尼龙口袋,口袋里装着从衣架上扯下来的衣服,张功利发现不小心把沈蓉蓉的内裤也扯了进来,那条内裤的蕾丝边已经脱丝了,腰围的松紧被沈蓉蓉逐渐变胖的身材撑得失去了弹力,反复的清洗让棉质的内衬起了一层毛球,上面沾染着一点洗不掉的血迹。

他本想把沈蓉蓉的内裤直接扔到垃圾桶里,但最后还是塞到尼龙袋的最下面,他要遮蔽掉这个女人在他生活里的印迹。

张功利太久没坐过公共汽车了,自从有那辆便宜的小汽车代步,他就自诩脱离了无产阶级的队伍。如今,他重返这个阵营,站在这辆拥挤的环城公车里,嗅着别人身上的汗味、狐臭味,汗水滴答滴答地往下掉,浸湿了他的衣服,粘在他身上,他一动不敢动,四周都站着虎视眈眈的人,他只能保持着向上直立的姿势,他感到自己的腿负担不了上身的重量,脊柱一寸寸地被压迫着,他从肚子往下望,望不到自己的脚。

他本不想与人靠得太近,但售票员不断催促着:“往里面走,里面空着呢,别堵门口。”他是被后面的人推到车厢中部的,这个位置没有风,只有一群年轻人埋头摆弄着手机,表情时而严肃时而开怀,这长方盒子像带着魔力,操控着他们的神经。

他瞥见前面那个年轻人手里牢牢攥着带脚印的传单:北方置业,帮你安居乐业,帮你创造就业机会。他看了眼地图,公司的地址就在这趟车的下一站,一幢高级大厦的二层。

他跟着年轻人一起下了车,在年轻人举着传单走错路的时候,他甚至想快步走上前去拍拍他的肩膀说:哥们儿,错了,走这边,我以前上班的工厂就在这里,可惜拆了,盖了这栋大厦,所以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里。

太阳毒辣,已经习惯了蜷缩在家里的张功利觉得自己的心跳正在加快,他边走边踢着还没铺好的柏油路上的小石子,鞋底却渐渐有了被灼烧的感觉,他前所未有地疲惫,深入骨髓的倦意让他好几次打算停步不前,但眼看他与年轻人差距越来越大,他不得不快步追上他,他告诫自己必须要走下去,错过这一次,他就什么也追不上了。

跟着年轻人走了很多冤枉路,他们才找到了这幢大厦的正门,保安没有拦住他,却拦住了年轻人,“送货的走后门。”

年轻人憋红了脸,挥了挥传单,“俺不送货,俺找工作”。

电梯里张功利朝年轻人友善地笑了笑,要感激那张传单把他们聚在一起,年轻人警觉地盯着他,把传单有字的一面贴在自己的身上,他仿佛明白这个一路尾随的中年人是来跟他争一份工作的。

电梯门打开,两个人被引导到了不同的方向,年轻人去了一家会议室,而张功利被邀请到了多功能厅。

多功能厅里已经坐满了人,都与他年龄相仿,一些单独来的男人坐在前面,后面则被一些叽叽喳喳的女人占据,她们往往霸占了四五个座位,用矿泉水瓶、毛线球和环保袋宣告着行使主权。每个松散的小组旁边都围着一个穿制服的年轻人,男人一律是西装领带,女人则是黑色的套裙和一双不搭调的高跟鞋,他们陪她们聊着家长里短,儿女情长,聊到累了,就端来一杯纯净水和一个果盘。

“老弟,您喝水。”张功利的身边不知何时坐了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人,他把自己挤进了一件不合身的西服里,袖口长到手掌,他的掌心攥着一部国产手机,金属色的外壳上沾着指纹和汗水,他用胳膊肘捅了捅张功利。

“您也对这个活动感兴趣?”他看张功利没有接水,就自己喝了一口,“您是来对了,我下岗以后考察了这么多项目,就这个靠谱,您看咱以前也是一个工人,现在不鸟枪换炮了,西服也穿了,皮鞋也蹬了,连手机都是智能的,我女儿说了,下个月带我去趟新马泰,咱劳累了一辈子,也该享受享受了。”

张功利尴尬地笑了笑,他四下张望刚才一起来的年轻人在哪儿,多功能厅里的人越来越多,每个被占的座位都找到了归属,大家轻车熟路地打着招呼,相约一会儿结束一起去菜市场买菜。那个矮小的男人坚持坐在他右边,用手机蹭了蹭自己油腻的头皮,有一大块已经显出了脱发的颓唐,被头油滋润过的手机外壳显得更加光亮,他对着手机壳的反光面又整理了一下鼻毛,有一根鼻毛突兀地蹦了出来,他往回塞了几次都不成功,就跟张功利借了一把指甲钳,剪短了它,又对着手机壳照了照,露出满意的表情。

突然大屏幕亮了起来,前排的人都正襟危坐,伴随着激昂的音乐,一幢幢高楼在屏幕上拔地而起,接着是第二机场的规划蓝图,北方置业的楼盘正在其中,他们列举了无数个理由来论证这片现在属于河北的土地终有一天会划归北京,那时候一平方米六千元的房价就会翻几倍,一万六甚至是两万六!整个楼盘采用低密度设计,绿化覆盖率达到百分之五十,空气里富含负氧离子,超市医院商铺幼儿园一应俱全,是退休置业的不二选择。

张功利看看左手边的男人,长得很像他以前单位的同事,他掏出了一个小本,记录每一个数据,连户型图都抄在了上面。右手边的矮个男人,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他不时地捅捅张功利,提醒他注意每一个政策的细节,第二机场的物流仓库正在这片小区的附近,建设者不可能允许出现两次报关这么烦琐的手续,所以这里一定会划归北京的,一定会!附近还在兴建全世界最大的侏罗纪主题公园,到时候丰富的就业机会和井喷式的游客量带来配套设施的完善,这里的房价不可能不涨,不可能!

张功利这时才明白,他来的不是什么招聘会,而是房地产推销会。这个推销会以中老年人为主,坐在前排的都是第一次来的生人,坐在后面的才是会场的熟客,他们轻车熟路地喝着饮料吃着水果,打发掉一上午的时光。

“两位老弟,怎么样,不跟我去看看沙盘?”右手边的男人用胳膊肘捅了捅张功利,他不停抖动着双腿,杯里的水溅了几滴在他的脚面上,“要看着满意,我跟公司约一辆车,咱直接去实地考察一下。”

“那个,我就不去了,我家钱不是我做主。”张功利搓了搓掌心,他的脸和掌心一样发烫,“你知道的,孩子他妈说了算。”

矮个男人还不放弃,“你先看看再跟弟妹说呗,咱一大老爷们有什么做不了主的,再说买这房也是为了咱以后的生活着想,存银行,买国债,你说什么不贬值?有个房才是硬通货,北京的房价跟坐着火箭似的往上蹿,咱以前没预料到,现在还不得抓个尾巴?”

张功利摆了摆手,在两个人讥笑的眼光下,落荒而逃,逃到门口,看见一同上电梯的那个年轻人已经穿上了一件不合身的西服,对着下一拨来看房的中年人们鞠躬微笑。

趁着还没下雨,沈蓉蓉选择去医院取回她的检查报告。

往医院跑,已经成了她每周必须要做的事情,头疼脑热,腰酸背痛,肚子里那颗化不掉的胆结石,都有必要去看一看,开一些药,否则的话年底就凑不够公费医疗报销的额度。

医院来多了,练就了泰然自若的本领,面对血淋淋的伤痛,沈蓉蓉也能做到不动声色,她像参观一个动物园一样,看着急诊室里被钢筋扎穿肛门的男孩在吱哇乱叫,泌尿科里为憋尿的男人涨红了脸,骨科里骨头脆如面包渣的老人用拐杖狠狠地杵在保姆身上。

她先去化验室取了上次检查的结果,报告上有几个看不懂的加号,她知道加号并不是好的表现。

在妇科门口等候的时候,前面排着一个来做人工流产的女孩,和张小雯的年龄相仿,除了微微隆起的腹部,她身上都是扁平的,一副发育不良的模样,她有些不安,徘徊在妇产科的门口,眼镜塞在兜里,眯着眼睛不时推门向外张望。

直到快要叫到她的名字时,沈蓉蓉才看见男人的出现。

那个男人年近五十,神色有些慌张,沈蓉蓉立刻明白这是她的恋人,不是她的父亲,不然的话她也不会靠在他怀里撒娇,问着“会不会很痛”的蠢话。他轻抚着她的后背,顺着那根在衣服下突兀的脊椎从上往下,“不要怕,不要怕,我给你挂的是无痛人流,忍一忍,很快就过去了。”

沈蓉蓉冷笑了一下,心想当时贪一时快活,何必还在乎这点疼痛,世间哪有只享乐没苦吃的好事?她觉得男人的脸似曾相识,却不记得哪里见过,后来一想,天底下负心汉长得恐怕都是一个样子。她捅了捅那姑娘,“你要不着急,我先进去看了。”

递上化验单,医生又让她脱掉裤子上床,在那张冰冷的只铺着一张薄纸的铁架床上,她坦然地大大分开双腿,医生在她的腹部来回地摁压,力道很大。沈蓉蓉觉得哪里都很痛,但痛的感觉又不尽相同,大部分是压迫性的痛,只有一个地方,痛是从身体里向外发散的,锤击般的阵痛。

“你还有例假吗?”

“两年前就停了。”沈蓉蓉退休的那天,就再也没等到血液十五号准时地新陈代谢,“但最近内裤上有点血,所以我说来查查。”

“初步诊断是,你子宫有一个瘤,因为你的肿块已经很明显,而且各项化验指标都不正常,具体还要等切片检查才能有确定的结果。”医生撕下一张诊断单:“去缴费吧,也不用太担心,这个年纪长东西很正常,大多是良性,平常注意控制一下情绪,多想点开心的事。”

走出医院的时候,沈蓉蓉感觉后背有些不对劲,她身体里有些地方裂开了,她把顺道为家人开的感冒药夹在双腿,用手向后背努力够了够,才发现是胸罩的钩子开了。她已经多年没有买过新的内衣,都是捡张小雯淘汰的胸罩,她没有尺寸的概念,只当是用块花布来遮住胸前两坨下垂的肉。

在她俯身系好扣子时,才发现,下雨了,还不小。

没有人想到这场雨会下得这么大,这个城市只有在闷热的夏天,老天才可怜巴巴挤出几滴眼泪。

张功利坐在阅览室靠窗口的位置,望着天,觉得老天是有莫大的委屈,才能号哭成这样。

他庆幸自己出门的时候带了身份证,才能在雨落下的那刻躲进图书馆里,他在图书馆转了两圈,最后才在报刊阅览室里找到自己最多的同类,他怯怯地问图书管理员:“这里能进吗?”

“先存包去,有卡吗?没卡出示一下身份证。”

张功利把全部的家当塞进了那个狭小的储物柜里,他不会用自动储物柜,找了年轻的保安帮忙,保安轻车熟路地操作,递给他一张打印好的小纸条,“别丢了,凭条取。”他把条摊平了,号码朝里,塞进了上衣的口袋里。

阅览室里有很多跟自己相似的面孔,一样的无所事事,面无表情,他们飞快地翻动着架上的报纸,从《人民日报》到社区报纸,不错过任何一条新闻,他们有的时候趁管理员不在,议论几句当今世界政坛的局势,美国欺负叙利亚为的是石油,中国举国体制拿金牌炫耀的是国力,萨达姆跟卡扎菲的死都是罪有应得。他们的声音总是引得屋子里年轻人的侧目,那些年轻人们看着铜版纸印刷的时尚、体育杂志,他们噌噌地翻动着书页,一目十行,掠过关于名牌的广告,只看他们感兴趣的专题:如何在床上讨取男人的欢心?五百块钱打造派对女皇,职场斗法三十三招。这些杂志张小雯的卧室里堆了很多,她像小时候一样把喜欢的衣服和模特照片剪下来,贴在本子上,她说我买不起但饱饱眼福总是可以的。

张功利后悔离家出走时没把自己的水杯带出来,他看着老人们一遍遍起身打水,觉得自己的喉咙也在冒烟,他想去买瓶水可钱锁在柜子里,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张小纸条,他有点老花,得凑得很近才能看清,那张小条上写着:一次使用作废,他决定不再麻烦别人操控这个柜门。后来,他实在忍不住,就冲到了卫生间里,便池刚刚被打扫干净,弥漫着刺鼻的84消毒液的味道,他用手捧起了洗手池里的水,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他年轻时在工厂都是这么畅快地饮自来水,直到小腹微微胀起,发出喝饱的信号。管子里的水冰凉,有一股不易察觉的异味,他庆幸自己没有被劣质的茶叶熏坏了味蕾,还能尝出那股味道,发涩的苦味。喝完以后,他解开裤子的拉链,对准小便池,用尽量最远的射程排掉身体多余的水分,他瞥见旁边的老人抖了半天,几滴尿液还是抖在了裤腿上,尿不出来的脸涨得通红,喉结里发出“嗯嗯”的声音,那个器官明显退化,像个衰老的浑身褶皱的老头儿低头杵在那里,张功利想帮助他,却又无从下手。

雨越下越大,噼里啪啦打在窗户上,张功利想打电话提醒一下家里的门窗该关了,不然阳台会漏雨。摁了几个数字,他就放弃了,他发现电池只有一格电力支撑,每摁一下就消耗一点电量,他只能安慰自己沈蓉蓉会关的,她比他要心疼这个房子。

几乎所有的老人,在五点钟的时候选择了撤退,留下来的只有没带伞的年轻人。

张功利得以霸占所有的报纸,从《文艺报》到《健康报》,从《党报》到《都市报》,从国家报到地方报,他第一次感受到了畅快阅读的乐趣。

这乐趣只维持了不到两个小时,管理员就开始擦桌子,收椅子,她用指关节敲了敲桌子,说我们要闭馆了,您明天再来看。

张功利不得不靠小保安打开储物柜的门,他拿回自己的尼龙口袋,像个毒瘾发作的人一样从里面翻出中南海牌香烟,整整五个小时,他都没抽上一口,还在下的雨使他的心情莫名地烦躁起来,他站在图书馆的门口,倚着栏杆,点了一支烟,狠狠地吸了两口,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一支烟的工夫,他看见了两辆汽车的沦陷,马路上的积水已经没过了车的轱辘,对自己车技和运气自信的人涉水而过,在半路却又弃车而逃。

张功利这时才发觉,家是真的回不去了。

他四下张望,大雨里只能看见五米以内的区域,所有的餐馆都挤满了人,地铁挂起了停运的指示,大胆的私家车飞驶而过时,溅起一米多高的水浪冲到人们身上,引来一阵恶毒的咒骂。

模模糊糊中,他看见不远处“保健足疗”四个字的霓虹灯在风雨中闪烁,他想也没想就冲了过去。

推开狭窄的门帘,一间十平方米的屋子里坐着—个女人,四十岁左右的年纪,脸上有厚重的妆,她文过的眉毛向上挑高,涂着红褐色的眉粉,嘴唇也绣了一圈唇线,让唇部的线条显得很僵硬,她唇上有细密的汗毛,双眼皮胶贴得不牢固,耷拉下来一半,这使得她的眼睛一只大一只小。她穿了一件玫红色的吊带衫,胸部下垂,乳沟向下延伸,腋下的副乳清晰可见,胳膊上有一枚像牡丹的玫瑰花的图案。吊带衫遮不住她的肚子,她腰上清楚地显现一圈妊娠纹,是被撑大又释放掉的脂肪留下的空洞,像一块块白蛇的鳞片。

“大哥,你做什么项目?”她没想到会有生意,放下手里的鸭头,脑花吃掉了一半,把油腻的手在毛巾上蹭了蹭。

“嗯?”

“我们这里有保健、足底和全身推油,足底一个钟六十,推油一个钟一百,您先看看价目表呗。”

价目表就是一张镶了塑封的纸,上面写着“美美保健,让生活更美”。

在接过价目表的时候,窗帘后的屋子里传来一声女人刺耳的尖叫。

“哥,没事,他们玩呢,我们这儿也有那种服务,创收呗。”女人眨了眨眼睛,假的双眼皮完全脱落,掉在她的睫毛上,她一把就揪起那条白色的塑料布甩在了地上,这反而使她的小眼睛多了一分妩媚。她想把手搭在张功利的肩膀上,尽快地开始服务,却被他一个错身,扑了个空。

“我什么项目也不做,我就想躲会儿雨,我按足疗的价格给你钱,雨停了我就走。”张功利有些尴尬,眼睛不知该看向哪里,后来才把目光集中在刮胡镜里,瞥见自己右侧脸那枚曲折的缝合痕,刺眼的白炽灯,给那条疤镶了一层银边。

“哦,你随便吧,别妨碍我做生意就行,这鬼天气一个客人也没有,都死家里不出来了。”

女人继续吃那碗方便面,香辣牛肉味,面里又放了一勺辣椒酱,她两只腿都踩在椅子上,超短裙遮不住里面的红色内裤,吃面的时候发出吸溜吸溜的声音,“你吃嘛,给你来一碗,不要钱。”

张功利想给女儿发一条短信,他鼓动半天,找到了短信发送的页面,乱摁了几个字母,只能打出一个“啊”字,他不贪心,只想打出“回不去了”四个字,却比登天还难,他想让女人帮他,又觉得不好意思,在犹豫不决中,手机的屏幕突然黑了,连两只手握在一起的关机画面都来不及出现。

他一点盼头都没有了,脱下湿漉漉的皮鞋,在女人的允许下换了一双蓝色的塑料拖鞋,屋子里的女人一直没有出来,过了一会儿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女人羡慕地说:“阿琳运气真好,今天有个包夜的。”她瞥了一眼张功利,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他跟她一起抱着方便面看外面的雨,这是他印象里北京最大的一场雨,隔着玻璃门已经望不到外面的情况,只有雨急速地顺势而下,像断线的珠子。屋子里没有空调,电扇转得频率很缓慢,他的腋窝被汗水浸湿了,汗珠从身体的侧面向下滑落,落到那变形的侧腰,遇到了阻碍,堆积在那里,越堆越多,痒痒的,张功利捏了捏自己腹部的脂肪,“真的要减肥了”,他想。

张小雯是在网上看见父亲的消息的,那天全北京在这场大雨里沦陷,不断传来被淹没需要救助的消息。

“你给你爸打一个电话,问他怎么样了,今天不回来以后别回来。”沈蓉蓉把一盘动都没动的拍黄瓜塞进冰箱里。

电话没有通。

两个女人什么也没有说,心却提到了嗓子眼里。沈蓉蓉咽了一口唾沫,盲目地换着电视频道,偶尔插播雨势的信息,她就强打着精神看一阵。张小雯在网上不断刷新着最新的求助信息,她按照当年张功利交代的一样,写了一条寻人启事:男,五十五岁,北京人,身高一米七,肚子大,平头,右侧下巴有一处缝合痕,走时拿蓝紫色尼龙袋,穿白色衬衫和黑色皮鞋。有知下落者速与家人取得联系。她想了想还是补上了一条“家人愿意以三千元作为酬谢”。

直到晚上十一点,张小雯在网站汇总的雨情图片里,找到了张功利的身影,他赤着腿,上身湿透,下身用一条白色的毛巾蔽体,穿一双蓝色的塑料拖鞋,和一个陌生女人一起,用一个红色的水盆不断向外舀着水,照片的上方,美美足疗保健的霓虹灯闪烁得刺眼。

第二天上午,张功利回家才知道那场雨死了那么多的人,生命这个貌似强韧的东西,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松弛和缺乏弹性,而在一个现代化的大城市被水淹死,在他看来也是个奇迹。

紧接着,张功利又迎来了第二场死亡,死亡这回事就像砸人生活平静水面的涟漪一样,一圈圈地往外扩,在年轻时,每月都有推不掉的婚礼等着庆祝,人过中年,葬礼又逼得人不得不去度量生命的长度。

死的人是张功利的姑姑,八十九岁,因为拆迁与所有人反目成仇,孤独地住在一套两居室里,她死的时候没人发现,直到那天大雨过后物业来检查家里的漏雨情况,才被人发现一具僵硬的尸体。那场告别仪式,张小雯缠着父亲要求出席,冰冷的停尸间,所有人挨个跟遗体鞠躬,大家轮番低下头,和冰冷煞白的脸对视时,她才发现,所有人眼里就像这冰库的空气一样混浊一片,倒映着贪婪的欲望和无畏的自私,只有父亲眼睛里一片湛蓝的清澈。张小雯发现父亲不可逆转地老了,背已经微驼,本来就不高的身材因为肚子的隆起显得滑稽,两鬓和胡茬儿都已发白,脸上的皱纹舒展不开,在眉毛处凝结,让人猜不透那层层叠叠密不透风的脸墙后隐藏什么念头。

在停尸间里,张小雯心里涌起一阵悲凉,她给男人发了一条短信,感叹了一下生死的无常,她以前不这样,轻易不给他发短信,后来见面的次数从半个月一次锐减到两个月一次,她就耐不住了,采用短信轰炸战略,时不时在短信息里还发点脾气,总是逼着对方说出自己想听的话,男人最不擅长的甜言蜜语却成了治愈她不安的良药。

男人没回,这成为他这个阶段的习惯状态,必要的短信他会回,而面对张小雯时常触发的感伤,他选择性地回复。他设定好的生活节奏里,没有给感叹人生留出空隙。

张小雯不高兴地又补了一条短信,带着嗔怒的语气,跟着去了火葬场,在看着那具干瘪瘦小早就失去生命体征的身躯被推进火炉的刹那,她收到了男人的回复:分手吧。

为什么?她咬着牙故作平静打出这三个字,甚至还有一瞬,她荒谬地想他发错了,发给其他情人了,他肯定不止她一个女人,他年纪大了周旋不过来了,他放弃了她们,但只要允许她留在他身边,她就认了。

“我老了,我觉得死亡离我并不是很遥远的事情,尤其在你的青春面前,我更加感觉到自己的力不从心。好好找一个男人爱吧,他们冲动愚蠢、见识浅薄,但始终年轻向上,而我从成熟走向衰老的过程中,只会拉着你不断下坠,我不想再耽误你了,我希望你好好的。对不起。”

那是男人给她发过最长的短信,张小雯感觉到自己的小腹抽了一下,以肚脐为风暴眼,五脏六腑绞在一起,有一双手在玩弄她身上的脏器,肆意重击不同地方,让她记住这刻骨铭心的痛。黏稠的液体拼命找窗口倾泻,她被一个中年男人甩了,这直捣人心的事实逼着她不得不接受。她甚至希望躺在熔炉里被融化的是自己,这样他所有的话都可以失去功效,你无法向一个死人说分手,你只会永远把她印在内心的最深处,有抹不掉的印迹。

那天张小雯哭得比谁都要伤心,她终于憋不住了,全身的重负往下卸,整个身体都软了下来,瘫靠在墙边,那是一次暴发似的哭号,像一只前腿陷进牢笼的小兽,挣扎和抗拒只会陷得更紧。她不自觉地把食指伸进自己的嘴里,撕咬着甲皮,手指上的温度冰冷而颓败,她的口腔给不了它们温热。

张功利过来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回家吧,你爸还活着呢。”

在回家的路上,张小雯的指甲已经被咬秃了,甲根渗出了血,她用指肚抚掉眼泪,给男人发了一条短信:再爱一次吧。

这是他们曾经的默契,他们会说“爱爱”“爱”却不会说“做爱”,去掉动词,他们在一起就仿佛被赋予了道德感。

这是男人最快的一次回应,以前他们“爱”一次都要经过缜密的部署和精确的时间计算,今天男人立刻约好了时间地点,开车出来。

他们像从前一样在车里拥抱,她身上很凉,还带着死人的味道。她差他下去买避孕套,她笑着说最后一次不想留下这么重大的纪念。张小雯看着男人走进了便利店,在柜台下俯身挑选各种型号的套子,在两枚和五枚之间犹豫。她的头开始痛,她靠揪自己的头发来缓解,那些头发太好揪了,一碰就掉,连疼痛的感觉都没有,很快,车里的地板上、后座上、安全带上就落满了她细软的头发。

张小雯没有带身份证,是用男人的身份证开的房间。她把手机随手放在桌子上,烧了一壶热水,在水壶旁边放了两枚蓝色的小药丸,就主动脱去上衣躺在床上。

男人伸手去拉灯绳,被她拦住了,“开着灯吧,最后一次,让我好好看看你。”

两个人都格外用心,他们用各种姿势来讨好彼此,细碎的吻落在张小雯身上的每一个部位,他在最后一次把她当作一件精美的艺术品来看待,可当胡茬儿蹭到她的脸时,她扭开了脑袋。她同意了他不要戴套的请求,她说算了吧,我们赌一把,他们的身体很快亲密无间地嵌在了一起。张小雯拿枕头垫在腰下,让自己的身体抬高,方便他更用力地入侵,男人的身上很快渗出了汗水,但还是阻止不了他的贪婪,他开始说脏话,撕掉一副绅士的嘴脸,发出一些奇怪的音节,她鼓励他叫得更大声一点,叫出她的名字。为了让气氛更加升温,她也叫他的名字,她叫得很有步骤,“××,你吻我的胸”,“××你压疼了我的大腿”,“××你打我的屁股,使劲一点,我不怕疼”。

爱的仪式结束后,张小雯倚在床上,跟男人要了一支烟,是黄鹤楼1916。

“我以前没见过你抽烟。”

“我很少抽,在大学的时候跟同学们学会,那时候我们抽十块钱的橘子味香烟,有一次回家我忘了藏起来,被我母亲翻出来放在桌子上,我父亲看见只说了一句话:你爸我还抽两块钱的都宝呢,我女儿却抽十块钱的洋烟了,比我这个父亲强。”烟有些呛,她连连咳嗽,她只抽得惯女士香烟,模仿怀旧电影里的场景用纤细而狭长的烟丝假装优雅,“从此以后我再也不当他面碰烟了。”

“你父亲的事,很抱歉,我没帮上忙。”

“没关系,这不怪你。”张小雯把烟熄灭,把头转过来,将男人的手搭在自己的身体上,从上到下,沿着身体的起伏蔓延。“我希望你能记住我,最起码不要忘了我。”

男人俯身在张小雯身上,吻着她的耳垂,喃喃地说:“我会一直记得你,把你藏在心里最深的角落,你是我最可爱的姑娘。”

她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说:“原谅我。”这是她在交往的后半段里最常说的三个字。

“该说抱歉的是我,我没能给你什么,没能照顾好你。”他掏出一个礼盒,“这件礼物是我送给你的,也希望它能陪伴你越走越好,我从来没见过你戴表,但女人应该有一块好表。”男人把一块浪琴金表戴在了张小雯的手腕上,安静的房间里,指针滴答滴答地走着,时间不可逆转地流逝,像是不断提醒她两人分别的终点,越来越近,真让人心慌。

她起身,双手抱膝,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瞥见桌上那两枚小药丸,只剩下一颗。

葬礼结束的那个周末,一家三口吃完午饭开始看电视,父母最爱的家庭调解节目。

沈蓉蓉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说:“偌大的北京城,也没咱家这样不上班吃完饭往沙发上一摊的吧。”

“这是福气,能躺着是福气啊。”张功利悠然地点了一支烟,那场葬礼后,他找到一份工作,看管一家地下停车场,他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好车,大家不是比谁的车贵,而是比谁的车稀奇,他把烟升级为红塔山觉得这样才配得上做这些名车的守护者。

“小雯,你干吗呢,一上午就鼓弄手机,你交男朋友了?”

“没有,发彩信呢,很快就完。”她用两个晚上,对着电脑编辑她和男人最后一次做爱的视频,她回顾了他们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句呢喃,选取最精华的片段剪辑成彩信,两分钟的片段里,他们一直在互相叫着对方的名字。在这个充满阳光的午后,她想象着他们一家三口团聚的样子,想象着那个小女孩收到彩信时的诧异,她一定不知道自己的音乐老师跟父亲在做着多么有爱的事情,她一定会活蹦乱跳地把手机拿给母亲看,那个有着巧克力色皮肤的女人的笑容会变得僵硬,他也一定会刻骨铭心地记住她,一辈子。

做完这一切,张小雯微笑着关了手机,拔掉了电话卡,把腿跷在了椅子上,第一次觉得电视里那家庭调解节目,也有点意思。

先开始晃动的是花盆,然后是晾晒的衣服,等到吊灯也摇摆不定,晃得她头晕目眩时,张小雯确信地震来了,“快跑,地震了!”

张功利没有动,沈蓉蓉看了一眼老公也没有动,他们依然以极其舒服的姿势仰靠在沙发上,津津有味地品味着别人家的烦心事。

“跑什么跑,你家十八层呢,还没跑下去要不地震停了,要不楼就塌了。”

“你爸说得对,这生死都是注定的,人各有命,老天爷编排好了,你爸这辈子这样我也认了,你看电视上有钱人过得跌宕起伏,咱家穷过得静如止水,也没什么不好,别跟你姑奶奶似的,大房子倒有了,死家里都没人知道,发现时尸体都臭了。”沈蓉蓉在鼻子前扇了扇风,家里弥漫着一股中药的味道,她后来迷上了这股味道。

如沐春风的张功利望着妻子,喉咙里的声音从唇缝里往外飘,形成一首曲调陌生的小曲,他自编自演,那是属于他的“失败者”之歌。

张小雯的记忆突然倒回到刚搬进新房的那个下午,他们一家三口终于不用挤在一张床上,张功利用厨房和阳台的面积给她隔出了一间卧室,她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却开始失眠,之前的十年,都是她睡在中间,伴随着父母此起彼伏的鼾声入眠。张小雯蹑手蹑脚爬进了他们的房间,她永远忘不了眼前的一幕,张功利粗厚的手掌放在沈蓉蓉松弛的肚皮上,上下游走,动作极为轻柔,像抚摸一件珍贵的瓷器。

她一把抓起张功利的手,扔在了一旁,霸道地横在了两个人的中间。

“爸爸,你耍流氓,你摸妈妈肚子!”

那天北京正处于暴风雨来临的前夕,黑压压的,闷热无比,有些黑乎乎的东西茂盛地长着。

张小雯拽过张功利跟沈蓉蓉各一只手,放在自己微微鼓起的肚皮上,后背黏腻地粘在床上,母亲无名指的蓝宝石戒指有些硌,但她还是沉沉地睡着了。恍惚中,她听见父亲哼起的不知名小调,闻到父亲的呼吸里有一股烟草味,那是她第一次听见失败者之歌。她梦见一枝花,从她的腹部生长开来,用她身体里的养分浇灌它的花瓣,它美得不真切,因为太过耀眼,缓缓打开的花瓣里升出一个太阳,圆圆的光球上幻化出一张人脸,灼烧她的眼。

张小雯蒙眬地认出,那是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