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面石

2013-12-29 00:00:00苗艺
十月 2013年4期

许多年来,我以为我已经彻底摆脱了梦魇,然而当我处理完谌思的事情后,噩梦又像幽灵似的纠缠着我——列车的轰鸣,刺耳的刹车,子弹一样射出的人面石,还有像树叶般在空中翻飞的谌思……最后在我眼前定格的总是那块人面石,嶙嶙峋峋,狰狞凶恶。每每的,我都从梦中惊醒,大汗淋漓。那些本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的事,却久久地萦绕我的心中,迟迟地不能成为过去……

“说吧,你再把过程讲一遍。”一个长得黝黑矮胖的中年人,我心里叫他“矮黑胖”,沉着脸,用命令的口气对我说。我惶恐得半天说不出话来,不知所措地望了望带我进来的陈建设,他的外号叫“黄毛”,上初三,学校造反兵团战斗队的队长,我们两家住在同一个大院。

“不用紧张,你知道啥就说啥,但要说真话哟。”我没见过他,他肯定不是学校的老师。一定是感到刚才的话生硬了,他把语气调整了一下,还特意冲我笑了笑,这时他下巴的那道疤,刀子似的闪了闪。“就是,就是,孩子,你不用紧张。”桌子后面一个拿着小本的人对我说。我听屋里的人叫他许记者。在他一侧,还有两个我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初中了吧,刚上初二?听说,你和谌思同一班,两家又是邻居,你和谌思特别好?”

我张开嘴,没能让自己说出一个字,只是努力地咽了口唾液。我试着让自己不紧张,但,大脑里已是一片轰鸣,窗外高音喇叭里校广播员声音高亢,具有很强的穿透力。可我,只听见了几个词,它们过于耳熟能详。

……那天,我和谌思来到兴甘河。那里正在修筑水库。广播里传出一个很有磁力的男中音:这是人民群众创造力的又一次深刻体现,是反帝反修的又一巨大胜利。我们俩,一起来到工地上。那里,红旗招展,车水马龙,热火朝天的。我们俩,也跟在忙碌的人们后面,搬走一些小石块,或者帮推车的搭一把手……我们在兴甘河工地上待了很长的时间,决定离开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不,不是我提议的,是谌思,他说咱们回去吧,肚子有点疼。我们是顺着铁路走的。走到马蹄岭的时候,天色渐渐暗了。这时,谌思的肚子更疼了,他说让我在路边等他,他跑进了草丛。我就坐在一块石头上等他。

“马蹄岭,我去过。”黄毛显摆地插话,“顾名思义它是半环形的,像马蹄。在马蹄岭那,铁路顺着山势,由西向北拐了一个大弯。”

“矮黑胖”不高兴地瞥了黄毛一眼,“接下来呢?你接着说,说得详细点。”他边说边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

接下来,谌思就回来了,我们继续向前走。走着,谌思突然慢下来,他停在铁轨旁,俯下身子,把耳朵贴在铁轨上——“这个孩子,有很强的斗争意识,警惕性真高。”许记者插话说。我看见“矮黑胖”不耐烦地剜了许记者一眼。我急忙说,我也过去听了,当时火车还没有出现,但铁轨上已经有了微微的震动。“要来火车了。”这话,是我说的。

后面的事就是,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像我们学校广播里曾广播的那样:我和谌思继续向前走,火车的轰鸣已经越来越近。谌思拉了我一把,他想让我离铁轨更远一点,以免出现什么危险——就在这时,谌思突然发现,不远处,就在铁轨上,似乎有一块黑乎乎的异物——“那是什么?你看,是不是石头?”说时迟,那时快,具有高度警觉的谌思就像一匹野马,百米冲刺一般向前飞奔,而我,也跟着他跑了起来——是的,铁轨上确实有一块大石头,在我看清的一霎火车已经呼啸而来,气浪几乎能把我掀翻……就在我的前面,奔跑的谌思奋不顾身,已经抱起了石块,努力想跨出铁轨……火车还是碰到了他,他的身体就像一张纸片,真的是那个感觉,在空中毫无重量地翻了两个转,然后跌入到草丛。火车是在继续行进了一百多米之后才停下的,刺耳的刹车声就像无数的针。

“那个用自己生命挽救国家财产的孩子,”拿着小本本的许记者向前翻了一页,“谌思,谌思,他现在……”

“在医院里。”“黄毛”赶忙说,“谌思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真英勇。能够舍己为人8c280071411cb5fb18043ffa652ee107的……人,他的右大腿骨折,还有20厘米的伤口,一大块肉都撕裂了。好在,别处没啥大事儿。”

许记者看了看“黄毛”,然后转向“矮黑胖”,“我看,过两天,等他的情况更好一些了,我们是不是可以直接去医院……”

“不!我们继续了解情况。”“矮黑胖”猛地一挥手,满脸的反感。

“好吧,你再把过程讲一遍,看你还丢了什么,有什么没谈。”许记者让我在他的办公室的椅子上坐下来,“谌思,他,这次可立了大功,避免了一次车毁人亡!要好好地宣传他,尤其是,作为可改造好的子女。这是个典型。”他递给我一块大白兔糖,“没吃过吧,可甜啦!这是前几天我去参加省文革工作宣传会的时候买的。”

我接过了糖。这种糖,我是吃过的,我父亲曾经给我买过,谌思也曾给过我——不知为什么,我没有把这些说出来。“说吧,你再把过程讲一遍。”

我又重新说了一遍,这一次,当然更加细致:包括那天的天气,工地的号子,风吹过松林时的声响,包括车在撞上谌思时我突然的僵硬,包括,谌思压抑的呻吟和我的哭喊,包括,跑下火车来的司机,他如何一把抱起谌思……

“你想一想,那天,你们俩,是谁提议去水库工地的?”

我想了想。其实不用想,但我还是用出了“想了想”的时间,表情,一副大人的样子。“是谌思。”当时,我对自己的表现有着小小的得意,要知道,那年,我已经十三岁。

“那他有没有解释,为什么要去那里?”顿了顿,许记者接着问,“要知道,你们要去玩,干什么跑那么远?”

“他没说,他没说理由,是不是?”

我点点头。是的,他没说理由。但是,但是……

“他父亲,咱们地区的二号走资派,是反对在兴甘河上建水库的。谌思去那里……”许记者沉吟了一下,“你说,他是不是想——想通过实际的观察,接受教育,让自己认清走资派父亲的反动本质,从而,更坚定地和自己的旧我旧家庭决裂?”他盯着我的脸,“之前,他说没说过这样的话?他,对自己父亲的错误是不是有过坚决的抵制和反抗?”他接着又强调地加了一句,“这很重要。”

……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那一刻,我竟然有些走神。我回想起的,是一次谌思带领我们去看大字报时的情景。

有一段时间,我们天天如此:十几个行署大院里长大的孩子,每天傍晚,去最繁华的中央大道看大字报。当然是谌思招呼我们,他是我们这群孩子的领袖,我们愿意服从他。当时,运动已经由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涌进我们这座偏僻的山城,它来得相当迅速,也相当暴风骤雨:仿佛一夜之间,中央大道两旁,以地委行署为中心,耸立起两排又高又长的大字报栏,那上面糊了一层又一层白纸,阳光一照像针刺眼睛一样的疼,远远望去,白白的犹如两条巨大的挽带。我们这些生长在大院里的孩子,受父母影响,极为关心国家大事,都有一种强烈的接班人意识——读大字报,谈论国家大事是我们这些孩子一天中必不可少的内容,像吃饭一样重要,不,比吃饭还重要。

那天,一切都像往常那样。我们三口两口吃完饭,就朝集合地点跑。“人都到齐了吗?”谌思站在地委宿舍大院的报栏前像以往一样习惯地问了句,同时用眼睛环顾了一下四周的人,就像一个临战前的指挥官审视他的部下,这已经成了我们相聚时的一个固定程序。也不待我们回答,把手一挥,我们就浩浩荡荡跟着他走了。我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晴朗黄昏,夕阳的余晖,把地委大院一栋栋青砖楼房都涂抹上一层金黄色,一深一浅,一冷一暖的两种色调很不协调地掺和在一起,显得光,怪陆离。

按照以往的习惯,我们三三两两地从路南到路北,从左至右浏览大字报。突然,我们中的一个孩子从路北急匆匆地跑了过来,神色慌张地悄声和另外几个孩子说着什么,边说边用眼角瞥着不远处的谌思。刚才还叽叽喳喳的孩子,立刻鸦雀无声,一个个呆愣在那里。我好奇地跑过去,刚要问什么,一个大孩子在身后拽了我一把。我默默地跟在谌思的身后,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窥视谌思的神情。突然我看见大字报栏右端醒目的标语上有钮坤的名字。钮坤两个字故意歪斜着,上面还打了一个大红叉。钮坤是谌思的父亲,那名字是当年做地下工作时的化名,听谌思讲他爸爸为了纪念那段艰难的岁月,那化名就一直沿用下来。那条标语生怕别人看不见,每一个字比脸盆都大。那时我正在学美术字,我敢肯定那么大的字非得两寸半的排笔才能写得出来。

我愣了一下。然后,把目光悄悄转向谌思。他的脸色那样难看,仿佛是木头刻出的,仿佛那根本不是表情,而是一块用旧的抹布。他的身体在摇晃,简直如同——没有什么可比喻的,当时我想不出来,现在也依然想不出该怎么来描述它,可是,那个场景,那个情境,我这辈子绝对不会忘掉。他木然地立在那里,仿佛是在冰窖里。

“你怎么了,在想什么?”许记者问我。他把我拉回到现实——怎么?你说什么?

“我问你,谌思是不是早有和走资派的父亲决裂的苗头和举动?你一定要好好想想,认真想想。”许记者用钢笔点了点桌上的小本儿,“这很重要。对谌思很有好处。这么大的事儿,这么大的好事……当然,要实事求是。”

我想想,想想。在看过大字报后,谌思就悄悄从我们面前消失了,很长时间都没有再在我们面前出现。他连续两个晚上都没回家算不算?他母亲来我们家找过,都快急死了……“算,但没有特别强的说服力。你再想想还有没有……要坚决点的,斗争性强的,就像报纸上、广播里经常宣传的那样……那更好。”

我想起手枪的事:那天,谌思拿着自己做的木头枪对我们说,他的木枪是勃朗宁,和真枪一模一样。我们有点不信,特别是黄毛,他大谌思两岁,总爱和谌思抬杠——木枪会和真枪一模一样?你见过真勃朗宁枪吗?吹牛,真会吹!受到质疑的谌思面红耳赤,他夺过木枪,说了句,“你们等着!”不一会儿,他就拿了一把真的手枪来,还带来了他父亲的持枪证给我们看。据谌思说,这支枪,是他父亲在一次战斗中从一个日本鬼子大佐的手上缴获的……

“这不能算。噢,不,应该算。他用行动揭发他父亲私藏武器,准备进行反革命复辟。这素材太好了。你从来没和别人说过吧?这件事,你暂时不要再和任何人讲。”看着许记者眉飞色舞又神秘的样子,我非常奇怪,真不知道这些大人们是怎么想的。

那还有什么?“譬如,谌思和他父亲争吵,据理力争……”我没见过谌思和他父亲发生什么矛盾,却真看过他父亲生气,那次偷枪给我们看,谌思挨了他父亲严厉的训斥。谌思低着头一声不吭,一脸羞愧。末了,还是他姑姑给他解了围。至于反抗,斗争……

“其实也允许一些,一些合理的……想象。”许记者又拿出一块大白兔糖,“你回去好好想想,下午我去医院。”他把糖递给我,“有些话,你,说出来比较好。”

那天下午,妈妈带我去了医院。谌思恢复得很不错,至少看上去如此。他和我谈起那天发生的事,从我们决定去兴甘河开始回忆——他记得其中的每个细节,记得自己当日所有的所思所想。他的兴致特别高——

孩子啊。我妈妈眼里蓄满了泪水。她摸了摸他的腿说,现在它怎么,怎么样,好了吧……那一刻。谌思的脸略略暗了一下,但马上恢复到灿烂之中:“很可能……不过我很高兴,为了国家,个人的牺牲能算得了什么。阿姨不用为我担心。”

傻孩子啊。我妈妈又说了一句,但这次的声音很小,小到,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得见。随后,我妈妈换了另外一种语调,谌思啊,你觉悟真高,真勇敢,阿姨也要向你学习呢!说完又转过脸嘱咐我说,你跟谌思是最好的朋友,要好好学习他的精神!

这时,许记者、黄毛跟着几个人走进了病房,屋里立刻被挤得满满的,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我妈妈赶忙起身告辞,可谌思拉着我不肯松手。谌思对走在前面一个穿戴着崭新的绿军帽、绿军装却没有帽徽和领章的人说,“鲍司令,我最好的朋友。那天就是我们俩发现铁轨上石头的。”他把最好的朋友几个字咬得很重。鲍司令!竟然是造反兵团的鲍司令,他的名字在当时我们地区可是如雷贯耳。而谌思当着大名鼎鼎的鲍司令面这样宣称,我是他最好的朋友!还把发现铁轨上石头这莫大的荣誉分给了我一份。那一刻,我感觉身体从里到外都在发光,有一股热热的暖流在我体内奔涌……

“好好,都是好孩子,干革命就需要年轻人,就需要这样不怕苦不怕死、勇于牺牲的年轻人,这个世界,是属于你们的!”鲍司令拍拍我的头。

鲍司令很忙,他们一帮人在病房里待了一会儿就走了。这时我注意到病房里还有另外一个中年女性——谌思说,这个大婶来自农村,很不一般,报纸上也宣传过她,“铁娘子小分队”的队长。前些日子在修筑水坝的时候,从高处摔了下来,脑震荡,现在只知道吃喝拉撒,但有时还会喊一句——说到这时,那个大婶竟然配合地喊起来:“毛主席万岁!”

“看,人家大婶的觉悟。”谌思一脸认真地说:“那天,我在抱起石块的一刹那,脑子在飞快地转着,想起黄继光、董存瑞等革命先烈,想起那些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的人们……”你真行。我对他说,我当时都傻了,腿一点也不听使唤——“要是你先看到那块石头,你也肯定会跑过去的,我相信!”我……我用力点点头,眼里,竟然有了泪花。

就在那天,谌思告诉我,他已经获得鲍司令的特别批准,参加红卫兵战斗队。他作为可改造好的子女参加的。不久,由许记者撰写的长篇通讯《千钧一发的时刻》,在地区报纸的头版头条发表了,文章报道了谌思奋不顾身,保护列车的英勇事迹。文章还配发了谌思穿着病号服,脖子缠着白绷带的照片。我拿着那张报纸,一蹦三高地跑回家给爸爸妈妈看,不想爸爸只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有些疲惫地把报纸放到一旁,“我看过了。”爸爸漠然的态度,并没有影响我,我仍然沉浸在这篇文章的喜悦之中,除了那上面提到了我的名字,我还为谌思命运的转变而高兴。报纸上说,他受伤以后,人们自发地到医院去慰问他。

我还记得那天妈妈带我去看他,临走时他对我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也是你的。你一定要帮我。”他紧紧地攥住我的手,“你也知道,我不能总这样下去吧!这一年来,我过得是啥日子啊。”

这段时间,谌思是怎么过的?

我想起在谌思父母被抓走半年后的一个晚上。那天我们大院孩子结伴到驻军军营看现代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的电影回来,路过行署大院外的那排平房时,我突然看见西房山的那间屋子的灯亮了,我的心一阵狂跳,紧张得下意识地闭住了嘴。我悄悄地离开伙伴们,又绕了回来。

这排房子原是行署存放杂物的仓库。谌思的父母被抓之后,他们一家被赶出原来的住所,在这排仓库的西边腾出了两间屋子让他们一家住。现在亮灯的屋子就是谌思住的地方。我来到屋前,屋门紧紧地关着,我蹑手蹑脚地走到门旁的窗前,想看看里面的情况,不想那一块块玻璃全都被白纸糊住了,屋里什么也看不清。我不甘心,把耳朵贴在窗子的玻璃上,仔细地听着屋里的动静。终于我听到屋里传来一阵“沙沙”的响声,那声音像是什么东西划在纸上。

我吓得两手都是汗。这些日子,谌思像是从人间蒸发了,我们有好长时间没有他一点音讯。怎么屋里——好一会儿我才用发颤的声音试探地叫道,谌思,谌思,开门,是我。

屋子的灯一下灭了,里面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屋门悄无声息地打开,谌思站到我的跟前,却看都没看我一眼,只是用眼睛警惕地向四下搜索着。一会儿,他走出门,脸朝着街上又看了看,见还没啥动静,才背对着我,用手指肚顶着我的腹部,向屋里一推,这才倒退着进了屋。后来有相当一段时间,每每想起那晚上的情景,我就感到特别惬意和刺激,这场景就跟当年地下工作者在交通站接头一样。

进了门,我才发现屋里特别杂乱,除了靠墙摆着一张单人床和一把椅子以外,再无别的陈设。屋子地上堆满了废纸,细一看,那些废纸还不是一般的纸,全都是些大字报。

我不解地问,你捡这么多大字报干什么?谌思狡黠地一笑,你能捡着这么多?这都是我半夜三更偷来的。

“干什么用?”

“卖钱。”

这时我发现屋里的一处墙角,整齐码放着一摞切割好的大字报,每张约二尺半长一尺半宽,两个装满大字报的麻袋倚靠在旁边。地上放着一根用来当作直尺的木棍,一把锋利的菜刀,我一下明白了刚才在屋外听到的“沙沙”声是刀划在纸上的响声。

谌思告诉我,半个月前他回来了,每天饥一顿饱一顿的,眼看着身上的钱就要花完了。一天,在废品收购站,他发现那里收废旧大字报,他顿时有了主意。那以后他隔三岔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到中央大道和城里繁华地段的大字报栏去撕大字报,弄回来按尺寸裁好装进麻袋。等攒够了两麻袋,他就偷偷地用自行车驮到城郊的废品收购站卖了,换回块儿八毛钱维持几天的生活。

谌思对我说,“我回来的事要绝对保密,上不传父母,下不告朋友。你必须发誓。”

“我发誓。向毛主席保证。”

我问谌思这几个月他上哪去了?刚才还是一脸得意的他,立刻哑然了,阴沉着脸半天没说话。后来,谌思告诉我,要不是姑姑一直照顾着他们,也许我就再也见不着他了。家庭的变故让他早熟,变得特别敏感。他知道姑姑带他们三天两头地去串门走亲戚,那也是不得已。他不想在姑姑娘家住了,可又从心眼里不想去串那个门,到哪都是寄人篱下。

“听说,谌思的姑姑不是他的亲姑姑,是吧?”坐在许记者的办公室里,我已经记不清他这是第几次采访我了。

是的,不是亲的。我也是在大字报上看到的。她,是一个烈士的妻子,她丈夫和谌思他父亲是战友。要不是大字报,谌思也一直以为这个姑姑是父亲的亲姐姐呢。谌思跟我说:解放后,他父亲回村看望当年的乡亲们,知道了姑姑因丈夫的牺牲,精神受了刺激,原本精明活泼的小媳妇,变得木讷呆滞,便把姑姑接到城里治病。病好了以后,为避免往事的刺激,姑姑一直在家住着,帮着料理家务。

“这个,有点不好写……”许记者沉吟了一下,他没看我,而是盯着一块墙皮:“谌思的材料已经上报省里了,还可能再往上汇报。”许记者鼻尖上一处暗斑变得红了起来:“可我总感觉这个典型还可以再挖掘挖掘,这样他才能真正树起来。”说到这时许记者有些兴奋,“我为整理他的事迹材料,你看,”他冲着我把手里的小本本翻得哗哗响,“这是第四本啦,都!我采访了三十多人!”

我受宠若惊地点点头,要知道,他说这话时,就像对一个大人,完全没把我当成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我那时已经发育了,特别盼着长大,常常紧赶几步追上前面的某个成年人,故意和他并排行走,用眼睛的余光,测量着我是否和他一般高。可是听了许记者的话,我还是有点遗憾——发现铁轨上的石头怎么不是我呢。说实话,我真有点嫉妒谌思了。

“你在想什么?”许记者伸手拍了拍我的脑袋,“别走神了,你就,我们还有好多的事做呢。”

“什么?”我有些呆。

“有个话题你得给我好好想想……你想,他在生死关头能够那样奋不顾身,肯定不是头脑一热,平时……我的上一个报道中已经写过。可是,我感觉还可以再增加些内容,——报到中央去的,一定要过硬!”

“我们要好好地梳理一下,你想一想,他在小的时候,从小,是不是就想当英雄,就想为党,为祖国,为人民献出自己的一切?”

是,是的。我用力点点头,他一直是这样。

“那好,你就给我讲一讲。细一些。所有你能想起来的,都告诉我。”

我谈到谌思的枪。他的木头枪,他的勃朗宁。他在我们玩游戏的时候,一直要当解放军,一直是冲在前面的人。“嗯。还有呢?”许记者皱了一下眉,我发现,他并没有把我刚才说的记在他的小本本上。

还有。我转移话题,一天晚上,我们去礼堂看电影,散场的时候,走在最后面的谌思突然发现一排椅子的下面有个东西,他捡起来一看是钱包,里面装着七十多块钱。别以为那是不多的一笔小钱,那个年代大米一毛六分钱一斤,鸡蛋六毛钱一斤,猪肉六毛五分钱一斤。一个高级工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七八十块钱,养活着一家五六口人。当时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捡了个钱包,但谌思还是把它交给了一个穿着制服的民警。记得当时他挤着搡着从我跟前跑走了,后面的警察边喊边追了过来。我忙问,叔叔怎么了?警察说,这孩子拾金不昧,连名字也不留。

“这个很重要。”许记者说。“从小就拾金不昧,很有说服力。”

“他还上过报纸呢!”我说,地区日报上刊登了谌思的事迹,还配了一张他穿着白衬衣、戴着红领巾的照片。当时,他在我们学校可轰动了。别的班的孩子都在下课的时候挤到我们班窗口门口来看他,放学的时候,我们走在一起,满目都是羡慕崇敬的眼光。

“上了报纸……他有什么变化没有?”

变化……他没有什么变化,要说变化,就是他比以前要求自己更严格了。老师和同学也都这么说。“要不是后来那事……”我对许记者说,话说出来我就有些后悔,于是,后半句,我把它咽了回去。

“哪件事?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他竟然听到了我刚才小声说出的话。

“打群架。谌思挨了学校处分。”

“我知道这件事。”许记者盯着我的眼,看得我有些心虚,“这件事,得一分为二地看。谌思跟我们谈起过这事。好吧,你说,你再说一遍。”

都是因为黄毛。有天下午放学后,我们一帮孩子正在院子里玩,黄毛慌慌张张跑来,看得出,一向对我们凶悍的黄毛竟有些害怕。他说,有几个大点的孩子在找他的茬儿,要来打他。他想让我们帮帮忙。

还没等我们说什么,一帮孩子已经冲进院子。其中一个高大粗壮的大孩子,在另一个小孩子指点下,冲着黄毛就是一拳,黄毛狼狈地躲了过去,他,吓得脸都白了,一个劲地朝我们身后躲。这时,谌思向前一步拦着他们,干什么?你们有事说事,干吗打人!

那个大孩子,根本不把谌思放在眼里。他用力推了一把,“滚开,有你屁事!”然而踉跄一下的谌思再次回到他面前,挡住他扑向黄毛的路。那个大孩子怒火喷涌,他吼道,“他打我弟弟,我就打他。我让你管闲事!”说着朝谌思的下巴狠狠砸过去。被打急眼的谌思冲我们喊了声“上”,几十个孩子打成了一团……

听大人们讲,那次群架有四十多个孩子不同程度地受了伤,很是让人们议论了些日子。谌思虽然没有那些大孩子身高力壮,不过谌思一点儿也没有惧怕,他跌倒,再站起,向前冲过去……“好了,这事的原委我知道。”许记者打断我的话,“你还太小,看问题幼稚。”许记者循循善诱,“你想,谌思为什么打架那么……勇敢?没有一种正义感他能做到那样?不,绝对不会!前不久我听黄毛——陈建国同学详细讲了那天的事,根本不存在他欺侮那个小孩,那个孩子的父亲是国民党特嫌分子。就,陈建国同学打他,也算一种斗争的方式,本质上是两个阶级的斗争,是革命行动!后来谌思和他们,啊……”

欺负小孩是革命行动?一定是许记者看到我迷茫和惶惑的神情,无奈地摇了摇头,“不讨论了。你接着说,他还有什么突出的事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嘛!”

有。

“你看谌思最近,风光的。”妈妈把一小块肉片捞进我的碗里,脸,却朝着我爸爸,顺手递给他一张当天的报纸。那上面又有一篇谌思讲用活动的消息,我猜一定是许记者写的。我有好长时间没见到许记者了,自从他连续发了几篇谌思的文章后,我大概就失去了价值。他又忙着抓另外的典型去了,那年月,各类典型层出不穷。老见不着他,有时还真想。我最后一次见到许记者时,他显得有些兴奋——他当然有理由高兴,因为写谌思的文章,他被鲍司令和更大的“上级”看上,刚调到报社上班。而之前,他只是一个业余通讯员。

“嗯。”爸爸只顾专心地嚼着一片菜叶,它有些老,有些硬。他看了一眼报纸,无可奈何地说,“谌思成英雄了,就这么两天,这孩子……”

“到处讲用。可改造好的子女。鲍司令树的典型。”我都听出来了,妈妈的话里有话,她的话里,有一层层异样的包含。我妈妈一直对鲍司令不以为然,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我不赞同妈妈的态度。

“嗯。”我爸爸心不在焉地应承着,把注意力全放到对付他的菜叶,那些粗大的叶络让他有些费力。爸爸本来话就不多,前些日子,家里发生了一场争吵,他就更加沉默寡言了。

那场争吵缘自许记者写谌思文章的一句话。文章说铁轨上那块不知从哪里来的石头,彻底搞清楚了,那是阶级敌人搞破坏,故意放置的。这句话很重要,让事件的性质有了根本的变化。爸爸嘟囔了句“哪来的阶级敌人?”那话像是问我们,又像是自问。妈妈的一句话——你,不想让全家人活了。爸爸就像一把蔫了的小白菜,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沉默了。

“对了,那块石头,就是谌思从铁道上搬出来的,在我们学校的阶级斗争展览室展出了。”我插话。这事,我其实早在吃饭之前就想说,可一直没有机会。

我告诉他们:展览室的一处非常醒目的地方,摆着一张桌子,桌子从桌面到桌腿都用红绸布严严整整裹罩起来,在那上面很庄重地放着一块圆圆的、黑黑的石头——“你们应当记住这块石头!这不是一块一般的石头,它……”讲解员严肃认真地在前面讲。

我和同学们一个个像信徒瞻仰圣物似的从它前面走过,小心翼翼摸了摸那块有着深刻意义的石头——我在后面不无炫耀地对大家说“这种石头叫人面石,特别地硬,一般的开山凿石的工具凿不开,好不容易凿下一块石头,无论大小,都有着一副人脸的形状模样。当年八路军颠覆小鬼子的火车用的就是人面石。别处水桶大的一块石头,小鬼子的火车一撞一碾立刻就成了粉末,可一块碗大的人面石就能让小鬼子的火车脱轨,摔得轮子朝天……”在同学的面前我滔滔不绝,脸上特别有光——其实,这些都是谌思告诉我的。

我又看见那块人面石了。只不过,这次它不是庄严地摆放在展览室,而是随便地扔在地上。并且不是在学校展览室,而是在造反兵团的总部。

“你应当认识它吧?”我感觉他有些面熟。是的,我认识。它叫人面石。他对我点点头。这个矮个子,有些黑的人,我一定在哪儿见过。我一时想不起来。

“你是怎么认识它的?我是说人面石。”

我突然想起,这人不就是那天和许记者一起向我了解情况的“矮黑胖”吗?

“你是记者?”我问。

他愣了一下,不是。我不是记者。我是干什么的不太重要。他敲敲桌子。我原来是搞公安的。现在,上面派我调查谌思那个……那件事。矮黑胖看了我两眼,一脸的严肃:既然有敌人想破坏,我们就必须把他揪出来示众。

“我……”我的声音有些干涩,我有些莫名的紧张。他当然也看出来了。“你不用怕。我就是想了解一下情况。你只要把你看到的听到的都告诉我就行。”

“好。我,我会,一定说。我要想想。”说着,我向墙角看去,向窗外看去——“你看什么?”没什么。不看什么。我——我说。其实我想看看许记者在不在。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要在会好一些。

“好,你就先说这块石头吧。也不是这块石头,是这类的石头。你说说,你们是什么时候去看它的,是谁引的头,都有谁,都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叔叔,你的意思是……

没有,你别胡思乱想。破案,任何细小的事情都不能放过。这只是工作,是程序,没有别的意思。不过,你也别忽略它的作用,说不定哪一个细节就起到了关键作用。你说吧。

“好。我说。”

我们第一次看到人面石,是谌思带我们去的。没错,是他的提议,也是他带我们去的。要不是他说,我们根本不知道有什么人面石,根本不知道人面石会是一种什么样子,更不知道哪里有。那是两年多以前,那天好像星期天,对就是星期天。中午吃完饭,我们在大院里集合……有谌思,我,黄毛,也就是陈建国,还有谌思的妹妹晓楠,还有……有十七八个人,没错儿,就这些人。在带我们去之前谌思卖了个关子,他说,他父亲打游击的时候,专门收集过兴甘河的一种特别的石头:一是它非常坚硬,二是它无论是大块还是小块儿,都有些像人脸。为什么要收集这样的石头?谌思没有说,他说,看了才能知道。那天,谌思还专门……他穿的是过年时的衣服:有些褪了色的军装,还扎了一条咖啡色的军用武装皮带。他指挥着我们,一会儿大路,一会儿小道,走了好几里路,费了很大劲儿才到兴甘河那里——我们见到了人面石。

“这样的石头在兴甘河到处都有,还是就一段有?”

我想了想。可能就是一段有。在穿过一片小树林,顺着山坡走下来,眼前就是兴甘河。河床在这里陡然变得宽阔起来,干枯的河床上白色的细沙折射着刺眼的阳光,细一看,细沙在风的吹动下,像一条蛇似的向前蠕动。顺着谌思手指的方向看去,不远处一块巨石拔地而起,巍巍耸立。谌思问我们,你们看那石头像什么?我们一个个手搭凉棚望去:一块巨石,横着矗立在兴甘河的河床上,像是要把河流拦腰截断,两条潺潺细流,从巨石的两旁流过。整块巨石凸凹嶙峋,坑坑洼洼,居然有鼻子有眼像人的模样。一个孩子说,像人头。谌思纠正,不够准确,应当说,像人的脸。

“你是说,只有一块大石头?”

也不是,在这块大石头的上游,还有一些大小不同,高矮不一的黑石头,确如谌思所说,每一块,仔细看去,都有些像人的脸。那地方现在正建大坝呢!

“你知不知道,从那个地方到马蹄岭的铁路,大约有多远的距离?”

我想了想,不知道。我没有计算过。我盯着矮黑胖的脸,他却没有再追问这个问题,而是,指着那块曾放在铁轨上的黑色石块,“你知不知道它有多重?”

不知道。我甚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矮黑胖告诉我说,它,有三十七斤八两。——“三十七斤八两?”我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概念。它和破案有什么关系?如果它是十斤,或者是五十斤,是不是就会有完全不同的结果?

那天的午饭和晚饭,他们都没有让我回家吃。都是别人从食堂打来,送到屋里让我吃的。那饭菜比我们家吃饭的食堂好多了。

“我看到关于谌思的报道了,写得不错。对了,他想成为解放军战士蔡永祥的事是你跟许记者说的吧?”刚一吃完饭,那个矮黑胖就翻开自己的笔记本。他有一个习惯,就是每翻一页,就舔一下自己右手的食指。是我。是我说的。“是谌思跟你说的?”是谌思说的。他自己说的。“那,他说这话,是在事件发生之前还是之后?”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问。但,我的心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你,你是不是怀疑谌思……”我有些迟疑,警惕起来。“没别的意思。我只是随便问问。我也觉得,谌思的精神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好好学习。革命事业需要这种大无畏的精神。”

话虽是这样说,可不祥的预感还像阴影,它不再是一个聚集在一起的黑,开始悄悄弥散。我看着窗外,窗外有大片大片灿烂无比的光,有在微风中晃动的树。“是在事件发生之前还是之后?”矮黑胖又问了一句。

“之前。”我说,有一天我去找谌思,说他正在看报纸,看蔡永祥的英勇事迹,说他大声朗诵,说他眼里还含着泪……我把和许记者说过的话,又详详细细地重复了一遍。

“看来,这个孩子从早就……”

“叔叔,谌思从小就想当英雄……”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说得急,也有些快。那个矮黑胖愣了一下,然后拍拍我的头:“是啊,是啊。所以他才能在关键的时刻奋不顾身啊!”停了一会儿,他重新翻开自己的小本本:“你能不能重新给我复述一下,那天的情景?再仔细些。”

……那天,我和谌思来到兴甘河。那里正在修筑水库。我们俩,跟在忙碌的人们后面,搬走一些小石块……“石块?是人面石吗?”不是,是另一种石头。我不知道它们是哪种岩石。

我们离开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你们待了多长时间?”很长时间。基本上是一个下午。“你们几点过去的?”大约……大约三点多钟。“好,你继续说。”

我们是顺着铁路走的。走到马蹄岭的时候,天色渐渐暗了。这时,谌思的肚子更疼了,他说他要拉屎,跑进了草丛。我就坐在一块石头上等他。“他在之前,说没说过自己肚子疼?”没有。我想了想,不,说过。在工地帮人推车的时候,他说肚子有点不舒服,我让他休息,他说没关系。

谌思回来,我们继续向前走。走着,谌思突然慢下来,他停在铁轨旁,俯下身子,把耳朵贴在铁轨上——我也跟过去听,“要来火车了。”我说。

我和谌思继续向前走,火车的轰鸣已经越来越近。谌思拉了我一把,他想让我离铁轨更远一点,以免出现什么危险——就在这时,谌思突然发现,不远处,就在铁轨上,似乎有一块黑乎乎的异物——“那是什么?你看,是不是石头?”说时迟,那是快,具有高度警觉的谌思就像一匹野马,百米冲刺一般向前飞奔。而我,也跟着他跑了起来——是的,铁轨上确实有一块大石头,在我看清的一霎火车已经呼啸而来,气浪几乎能把我掀翻……就在我的前面,奔跑的谌思奋不顾身,已经抱起了石块,努力想跨出铁轨……我几乎一口气,倒背如流地把当时的情景又说了一遍

“那时大约是几点了?你知道吗?”我说不知道。“没关系。这个我可以查。你能不能记起,铁轨上的石头距离你的位置大约有多少米?”三十多米。“三十多米?”不不不,可能有四十米吧。我记不太清楚。“咱们到院子里去。我把石头带上。咱们再排演一下。”

我们在院子里按照当时的情景又排演了一下,他走过去,量了一下其中的距离:三十七米。那时正是正午,阳光灿烂得晃人眼,我只得眯起眼睛,而那个矮黑胖也是。“谌思在什么位置?”我向后指了指,大约在那里。他点点头。“这距离不近。”他在“谌思的位置”上,飞快地跑向石头,然后将它迅速地抱起,跳向一侧——我的耳朵里似有火车的轰鸣。

这时,我突然看见了谌思:他在一个墙角处,墙角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

大院墙外,刚刚升起的月亮,给大地披上了一层薄薄的银纱。谌思和许记者都在等着我。“老陈是不是又找你问什么了?”许记者问,随即补充:“就是一个个子不高,长得黑黑的,总阴沉着脸的中年男人。下巴上有道疤。”我说找过。上午的时候他把我带到兵团总部,整问了我大半天。谌思也看见了。他说他当过公安。

“哼!”谌思忽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一口吐掉嘴里嚼着的草梗,“他找你干什么?”我说,他说要核实一下那件事的发生经过。我把原来说过的重复了一遍。我又加了一句,我还是原来说过的那些话。“那就好。再问,我们也不怕。”谌思说着抬起脚,朝地上的一块石头狠狠地踢去,石头飞出很远。他对许记者说:“许叔叔,你看到了吧,他这是什么意思?他这是冲咱俩来的,是你说假话,还是我骗人?这不在整人吗?把我整倒了,没什么,我大不了和以前一样拾破烂……他真是属烂疤瘌眼的——见不得别人好。”

“查一查也好。对大家都有交代。”许记者转过脸问我:“你之前和我说的,没有一句假话?没有隐瞒什么吧?”

“叔叔,你不信我还能不信他?”谌思抢着搭话,“他从来不会说谎。我刚回来时,他从家里偷饭票给我,让他妈妈一吓唬就都说了。你想他能……”

“你先别插话!”许记者摆摆手,对我说:“你要知道,向报纸说谎,向组织说谎的代价,这可不是一般性质的问题。你想想再回答我。”

我看看许记者,然后看看谌思。“我没说谎。一句也没有。我向毛主席保证。”

“怎么样?我说吧。姓陈的绝对是别有用心。你刚调进报社,他就,他就……你说,他不去找那个搞破坏的人,却反复来调查我,许叔叔,你觉得我会把石头放在铁轨上然后自己再去搬?要是做不好,我的命可就搭上了!现在,我已经搭上了一条腿!”

“别说了,你别说了!”许记者再次打断谌思,“事实是怎样的,我已经调查过了,黑白是绝对不能颠倒的!谁想混淆是非,我们就和他斗争到底!”许记者盯着我的脸,“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不会说谎。你最好把经过再写一遍,有关细节都一一列好。以后谁问你,都这么回答,千万别受坏人误导!你可是记住啦?”

我点点头。

在许记者走后,谌思又从角落里转出来,叫住我,两人说了很久。我们一次次回忆那天的所有细节。对对对。没错。不,不是这样。你别这样说。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谌思告诉我,刚开始,黄毛他们的结论是:石头自然滚落到铁轨上,谌思奋不顾身排除险情,保护了国家的财产。后来报到鲍司令那儿,他认为这样站位不高,忽略了一直亡我之心不死的阶级敌人:石头是阶级敌人放到铁轨上的!妄图颠覆列车!……可是,就是那个老陈,他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和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总在鲍司令那里吹冷风,说他和许记者的坏话,现在,鲍司令和黄毛都有些疏远他了……“咱俩是好朋友,你可,我全靠你了。”他的神色有些黯淡,“我的腿,一到阴天就冷就痛。也不知道能不能好得了。”

我们俩谈了很久。等我悄悄回到家时已经是后半夜。我溜进屋里,正要上床,却发现我妈妈,正坐在床边的木椅上。“你干什么去了?”她压低了声音,大概不想把爸爸吵醒。

“是谌思,他找我的。”我用同样的低声。那时,我已经有些困倦。

“那件事还在调查,是不是?”母亲的声音突然提高了一些,“你是妈妈的好孩子,你可不许说谎,事情到底是怎么样的,你一定一五一十地跟我讲清楚!”母亲瞪着一双觳觫的眼睛,上下牙齿碰得直响。

……那天,我和谌思来到兴甘河。那里正在修筑水库。我们俩一起来到工地上……我非常不耐烦地重复说起那天的事。“你们去那儿干什么?”不干什么。玩。还想看看大坝,听人们说大坝就建在那些低矮的人面石上。母亲叹口气。“谌思知不知道他爸爸反对建这座水库?”妈妈问完之后没等我回答,“算了,你接着说。”

我们是顺着铁路走的。走到马蹄岭的时候,天色渐渐暗了。谌思的肚子疼,他说让我在路边等他,他跑进了草丛。我就坐在一块石头上等他……我把我重复过不下三十次的经过又重复了一遍。

妈妈仔细地听完我的讲述。“没问题啊。”

“你怀疑谌思……”

“没,没有。是,是别人怀疑他。”

“谌思为了国家和人民的财产,自己都瘸了,要是作假……”

“是啊,要是作假,这代价也太大了。”妈妈若有所思,“这几天,大院里有不少人怀疑谌思……风是从外面传来的。”妈妈摸了摸我的头,“要是你知道什么,要是你发现了什么,可别总顾着情谊……说话做事,得先掂量掂量。”我说妈妈你放心吧。我没说谎,我不添什么也不减什么,我问心无愧。

妈妈直起身子,“睡吧。”她慢慢走到门口,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她碰到了站在门外的爸爸。“吓死我啦!你这是干吗!”

我爸爸没有理她,而是径直向我询问:“谌思的视力有问题,是近视眼对不对?”

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和紧张。

“你再给我讲一遍。”

那种莫名的恐惧和紧张越来越重。它压在我的身上,压在我的心上,让我喘不过气来,让我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个悬崖的边上,四处是黑暗和呼呼的风声。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站在门口的妈妈突然低低地哭了,哭得那么伤心,那么绝望:你们闯下大祸了,这可是天大的祸啊!

“不!没有,我什么也没干。”我吓得边哭边喊,想用喊声驱散内心的恐惧。

十一

“谌思的视力有问题,他是近视眼,是不是?”

我知道我会再次回答这个问题,可慌乱让我……“不是。不不,我不知道。”

“你们总是一起玩,你会不知道?”矮黑胖露出一副凶狠的表情,像审犯人一样,“如果你说谎,一经查明,将会是什么后果?你应当清楚!”

他凶狠的表情反而让我平静了下来,我说,我真不知道,我没说谎。我从来没见过谌思戴眼镜。不戴眼镜,谁知道他是不是近视。

“好,看你嘴硬。”矮黑胖打开自己的本:“那天,火车到马蹄岭的时间是傍晚六点五十二分,据司机说天色已经暗了。”他重新盯着我的脸:“昨天,我和几个同志在六点多又去了马蹄岭。有两个同志的视力都在一点五左右。我把石头摆在铁轨上,让他们站在你们的位置,视力那么好的人,都没办法看清上面的石头!它充分说明,整个事件完全是有预谋的!”

不是的。我努力让自己强硬,叔叔,我没有预谋,我和谌思绝对没有提前商量过……我和他去,是他叫我的,我也没想到铁轨上有石头,我也没想到谌思会那么奋不顾身……

“你告诉我,你当时,真的看见石头了?是在多远的距离?”

“真的看见了。距离多远……好像三十多米,大概不到四十米。”

“你看出它是石头来了?”

“我当时没有反应过来。不过,我是真的看见了。”我暗暗地咬着自己的牙。“我可以向毛主席保证。”说完这句话,我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专案组抓住能否看清铁轨上的石头这个关键,连哄带吓地反复审问我,我死死咬住,我看见了。说实在的,我并没有撒谎。当时谌思发现石头的时候,我确实没看见。可是跟着谌思跑了一段后,我真的看见了。这里有个时间差。

“谌思的身手挺好啊。有人看见,他在大院里曾经搬石头跑步,你是不是看到过?”

见我不回答,那个矮黑胖骤然阴下脸,说,快说!搬石头跑步,他根本就是在练习。对不对?

“我……”我摇着头,恐惧像巨石压在我的心上,让我喘不上气来。就在我即将彻底崩溃的时候,屋子里进来几个人,其中有黄毛,有许记者。黄毛附在矮黑胖的耳边说了几句,然后走了出去。矮黑胖有些悻悻地站起身子:“先到这里吧。我们走。”

他,和他们,把我剩在了屋里。我突然感觉有些凉,在我后背,鞋子里,淌出不少湿漉漉的汗,经风一吹,它们竟然……

谌思确是近视,不过,当时我并不是十分清楚,大院里一起玩的孩子也不十分清楚。我能记起的,是上课的时候,谌思总爱伸着脖子,眯着眼睛——我不能以这副表情来判断他就是近视。所以不能算是说谎。不过,我的确看到过他在大院里抱着石头跑步,不,是冲刺,扑向石头,然后抱起——妈妈说,这事千万不要说出去,谁问都不能说。妈妈之所以这么说,我想除了为谌思,也还为了我。她怕我被牵连进去,说不清楚。

后来,这件事的调查不了了之。有人说,主要是黄毛起了作用,他在鲍司令那里颇占位置。多年之后,“文革”结束,我大学毕业回来,进了报社,遇到许记者(他还是记者,直到退休),谈起当年的事,他说,也不是一个人的作用。典型已经树起来了,如果把它毁掉,无疑是自己打自己的嘴。所以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过,从那之后,谌思被抛到一边,就像用完的破抹布,随手一扔。是的,没错,谌思几乎被人们遗忘了,他不再去讲用,不再上主席台了,天天和我待在一起。不过,我们在一起玩的时候再也没有提过火车,铁轨,人面石——我们心照不宣,我们努力回避着有关的话题,仿佛那个日子是一个黑洞,仿佛那个事件是一个黑洞,如果靠近它,就可能被它吸走,再也不能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