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无际的尘埃

2013-12-29 00:00:00胡学文
十月 2013年4期

1

那家旅店在南二环与西二环交会处,只有两层,不怎么起眼。名字挺有意思,叫爱人之家。上楼时,杜月碰碰我,我知道她担心什么,我抓紧她的手,让她放心。距旅店几百米远有一所技校,旅店的客源多半是技校的学生,安全应该没有问题。我白天踩点儿时,一对学生正登记入住。

房间不大,一张床占去一多半,但有什么关系呢?我和杜月需要的只是一张床。我反插了门锁,急不可耐地抱住杜月。杜月稍往后仰,问插牢没有,我说苍蝇也飞不进来。杜月说带了好吃的给我,我说最好吃的是你。杜月喊口渴,我知道她紧张,她紧张口就渴。我松开她,烧了一壶水,把她带的新疆切糕吞下去。其实我牙不好,怕吃甜食。

我和杜月上床。她担心地问,他不会找到这儿吧?路上已经说过多次,我不想再废话,用舌头堵住她的嘴。几分钟后,杜月突然睁开眼,满脸警觉。我明白她为什么如此,那声音我也听到了。我的头皮阵阵发麻,但竭力掩饰。杜月问我听见什么没有,我说没有啊,你太紧张了。可是,我没法堵她的耳朵。那声音开始还有些犹豫,此时由缓而急,由轻而重,然后就是猛擂。杜月变了脸色,狠狠瞪我一眼。我仍然不相信他会找到这儿。他已经在喊了。即使同时有一百种声音,我也能辨出他的嗓音。杜月发疯地套衣服,我则僵着,说不清是震怒还是惊恐。

小乐,我知道你在,你打开门,我有话说。

我猛拽开门,王大乐直栽进来。杜月从我身边挤过去。往常有类似遭遇,我选择和她一块儿离开。那天没有,我甚至没敢看她。我死死盯住王大乐,关节嘎巴嘎巴响。王大乐个儿不高,又佝偻着腰,越发显得矮小。他在我的逼视中渐渐后退,缩到墙角。他紧紧贴在那儿,像个干瘪的蜗牛壳。他的声音没有退缩,像没拧干的衣服滴答着,你不能学坏,我是为你好……你不能学坏,我是为你好……

我挥拳砸在他脸上。他苍白的脸凸起一团紫青,第二拳砸在他鼻子上,他的鼻梁发出一阵脆响。拳头次第落下,血从他鼻孔嘴巴往外喷,染透了我前胸。他开始求饶,声音拖着长长的血沫泡。拳头依然疯狂落下,直至他缩进墙体,成为墙壁的一部分。

你不能学坏,我是为你好……

我晃晃头,他的身子,他的脸,他的声音再次清晰。许多次了,我在臆想中出着恶气。我不能打他,他是我父亲。

半小时后,我和王大乐坐在公交车上。我租住的地方在东二环边上,回去要倒三趟车。就是说,我和杜月到爱人之家,倒了三趟车,单程一个多小时。一次艰难的来之不易的约会,就这样被王大乐破坏掉。王大乐坐在我前面,我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五十几岁的人,头顶已经谢光,脑后倒长得茂盛。他的头一颤一颤,不知是车的颠簸,还是为哼歌打节拍。王大乐如愿以偿,总要哼些什么。我没有生气,余怒在踏上公交车那一刻已经消逝。疑惧却巨浪般一波又一波拍打着我。我离开的时候,王大乐还在喝酒,罐装燕京啤酒,我特意买的。我说去火车站接朋友,王大乐嗯一声。出门,我没有急着走,照例躲在那辆货车后面等了十多分钟。王大乐没跟出来,我的心落到实处。杜月早就在8路车站牌等着了。上车的时候,我还往对面扫视。傍晚的街道望不了多远,但我确信,目光所及,没有王大乐的身影。他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就算跟出来,没与我和杜月乘同一辆车,怎么可能找到这家偏僻的旅店?他真能嗅到我身上的气息?我和杜月的许多次约会,都因王大乐干扰而夭折,我始终认为是没甩掉他。现在我有点相信他的话了。如果真是这样……我心里轰的一声。

盘碗在桌上摆着,啤酒罐已丢到储物筐。里面躺着别的酒瓶子,还有王大乐从街上捡来的零碎,铁钉广告单之类。麻辣花生吃了一半,花生里的辣椒都不见了。我和王大乐都喜欢吃辣椒,我不想和他有同样的嗜好,但在这点上,我无能为力。每次,和王大乐同时大口嚼着辣椒,我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憋闷。

王大乐怯怯地望着我,问我饿不饿。他怕我,从我带他离开营盘镇那一刻,那眼神就长在他身上。他也疼我,用他的方式,我从不怀疑。可是……他一次又一次毁着我的幸福。

我不理他,坚决不理他。王大乐说有炒饼有面条,问我吃什么。随后,他自言自语,煮点面条吧,面条软。我第一次把杜月带过来,也是煮面条。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杜月。我给她发信息,问她回去没有。她没回复,拨过去,关机。她肯定生气了,涵养再好,也应该生气了。她回去了吧?石城虽然是省会城市,并不大,治安也说得过去。我终究不踏实,起身往外走。王大乐追上来,问我去哪儿,然后尾巴似的跟在后面。杜月在私立医院当护士,住在医院提供的三人宿舍,王大乐清楚。我一路小跑,到医院门口方停住。王大乐大张着嘴,呼着粗气。我厉声道,你也要上去?他往后缩去。

返回,我步子放缓许多。王大乐没与我并肩,距我几米远,盯梢似的。在谈固东街与槐安路交叉口,我站住了。路南路北有几家夜总会,整面墙都是灯饰,比赛似的吐着炫目的光。招牌架得极高,每个字都瞪着蛊惑的眼睛。我从未进去过,没那个消费能力。每次经过,目光只是随意扫过,从不停留。那个夜晚,我站着,凝望着一对对巨大的眼睛。王大乐噌地蹿过来,仿佛我站在高楼边缘,正准备跳下去。他扯住我,小声道,回吧。他央求的口吻夹着惊恐。我突然产生强烈的报复欲,猛甩开他,大步往灯光辉煌的地界走。王大乐追上来,再次抱住我,声音打着战,你要干什么?我掰着他的手,恼怒地说,用你管?小乐,不能去啊,你可别变坏。我一个个掰开他的手指,他又一个个扣住。我拖着他走。两人同时被台阶绊倒,我压在他身上。他肯定硌疼了,哎哟一声,环抱我的胳膊松开了。我跳起来,向前狂奔。刚到门口,又被他揪住。他手上的力气很重,爪子般深深嵌到我的肌肉里,语调依然是乞求的,不能去啊,不能去啊。

两个笔挺的保安上前询问,我说你们把这个疯子拖开,里面有朋友等我。一个保安扯王大乐,另一个保安用对讲机说着什么。保安没扯脱,狠狠踹王大乐一脚。王大乐刺耳地噢一声,我的头皮突地一麻。王大乐被剥离。我走得磕磕绊绊。号叫如利剑刺入后颈,我迅速转身。王大乐被架空,踢着两腿,脑袋上黑白相间的乱发如无数失去控制的针射向四周。我扑过去,撞开保安。

2

我脑里存储了许多日子。不是什么纪念日,更不是这节那节的,泛滥的节日与我无关。那是我自己的。我并不想纪念这些日子,恰恰相反。这些日子如一粒粒顽固无耻的种子,已然扎根,挥之不去。

那个淅沥着细雨的下午,我入住皮城孤儿院。我不是孤儿,但王大乐坐牢,我无家可去。那年,我十一岁。彼时,恰好皮城民政局某位领导在营盘镇下乡。我第一次坐小车,第一次走那么远的路。九月,坝上已经很冷,但车里热烘烘的。某个早上,王大乐丢给我一件透着窟窿的马甲。马甲沾满污垢,而且太大,我不乐意。王大乐答应给我买小浣熊干脆面。那天中午,他成了强奸犯,干脆面也没了影儿。

马甲还在我身上套着,车里热,我不停地冒汗。我想让他们摇下车窗,但不敢。下车,我几乎湿透。所以,那个男人让我换衣服,我没有任何犹豫。后来,我知道他姓刘,是我们的护理员。我跟在他身后,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一个挤满床的房间。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们。至今,我也难以描述他们的表情。他们的神情是凝固的,又是流动的。刘护理介绍过我,告知我应该睡哪个床位。刘护理离开好久,四周依然静静的,似乎我这个不速之客把他们吓蒙了,直到啼哭响起。是我邻床一个婴儿,脸粉嫩粉嫩的。

我缩在床上,抱着书包,一声不吭。没人理我,我也不想理别人。他们说,过几年,王大乐会来接我。过几年是几年?我挺恨他,但盼着他来。我不喜欢这个地方。直到吃过晚饭,熄灯睡觉,我也没说话。平时,我和王大乐睡得很晚。王大乐白天在街头修自行车,晚上给镇里的纸箱厂糊盒子,我常帮他。但挨到枕头,我就能睡着。在这里,睡得早,却睡不着。不时有婴儿啼哭,还有别的孩子起来撒尿。两天后,我去福利院对面的小学念书,和我同去的还有两个女孩。她们问我话,我假装听不见。我同样不喜欢学校,在学校也很少说话。每天早上,我从不喜欢的地方到另一个不喜欢的地方,傍晚,从另一个不喜欢的地方回到不喜欢的地方。走一样的路,看一样的面孔。我没想过离开。

等着王大乐领我。

在那里,我经历了许多第一次。第一次打架,第一次直面死亡。和我打架的男孩叫冬冬,光头,脸上有几块铜钱大的皮癣。他大我一岁,和我一样,不是纯粹的孤儿,他父亲因偷盗坐牢。他是宿舍的头儿,如果护理员不在,什么都是他说了算。我没招惹他,他也没像支使别的孩子那样支使我。大约一个月后,那天我上厕所回来,他正翻我的书包,我扑过去抢,他不放。我和他撕拽着,滚到一起。他比我力气大,也比我有经验,很快骑到我身上。待护理员把他拖开,我的脸已被抓破。冬冬受了责罚,关进隔壁的屋子。吃晚饭的时候,他就被放了出来。他挑衅地围着我转,填一口饭敲一下饭盒。我有些害怕,低头不理他。他逼近我,敲击声震得我发怵。勇气是逼出来的,我坦白。我突地抓起桌上的水杯,水还冒着热气。冬冬的叫声蛇一样乱窜。我被关进隔壁的屋子。冬冬被烫伤,我担心他报复。数日后他逃出孤儿院。几个月后,冬冬被警察送回来。他没找我的碴儿,反给我讲他的逃亡经历。半年后,冬冬又逃出去,后又被警察送回。关于皮城,是冬冬一刀一刀刻在我脑里的。

邻床的粉脸婴儿在我来后第三天停止了呼吸。她的心脏有毛病。每当营盘镇死了人,王大乐都不让我晚上出去。护理员把婴儿卷住抱走,我不敢直视那个包,只是盯着护理员的脸。我试图看到些什么。他的脸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剃得光光的下巴,鼻翼有一道黑线,看不清是长了东西还是没洗干净。别的孩子根本没看,像平时一样玩耍嬉闹,似乎护理员抱走的是他们尿湿的褥子。我攥得汗漉漉的手松开了。邻侧的床仅空了十多天。我的新邻居是个男婴,巡警从街上捡的。他也有毛病,每隔几天就被护理员抱去检查。没多久,男婴也离开了人世。那一年,有多少个婴孩做过我的邻居,又有多少个先后到了另一个世界?我没有清晰的记忆。但我清楚一点,他们总归是被遗弃了。其实,我也是被遗弃的。只不过我的被遗弃可以用时间计算,而那些婴孩是永久的。

四年后,王大乐来找我。

我记得那个日子,并非因为王大乐。那天,我的邻床婴孩被领养走了。她和我做邻居时间最久,也是我照顾最多的一个婴孩。除了喂奶,我还替她换尿布,抱她晒太阳。她的小手在我脸上抓来抓去,我特别享受。我第一次懂了牵挂的感觉,我想过王大乐,但没牵挂过他。夜晚醒来,我必定起来看看她,放学,我走得飞快。我有一种朦胧又明确的感觉,等她会说话,会喊我哥哥。那个星期天,一对中年男女来抱她。我发疯地和他们抢。我把刘护理的两个手腕都咬伤了。最终,我绝望地号啕大哭。

我在隔壁的屋子待了两个小时。后来,刘护理叫我出去,他的手腕缠着绷带。我看到王大乐,他就站在那儿,站在幽深的走廊上。他脸上挂着笑,似乎又怕他的笑妨碍别人,半露半掩。他白了一些,矮了一些,皱纹深了许多。他张开胳膊,又受惊似的缩回去。他张大的嘴巴没有关闭,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好久,我的名字从他嘴巴挤出来,不是很利索,像一团黏丝悬在唇边。我有些呆,好半天,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他。

我收拾东西,王大乐跟进来。从进门他就点头,对婴儿也是。他的客气不只我不舒服,他们也是。我们,或者说我和他们更习惯指令。于是,大团水波样的目光浸住他,他慌了。因为慌,又点一圈头。他想帮忙,被我挡开。我很恼火。我的动作猛了一点,撞了他。没想到他那么虚,往后退了两三步,踩在一个孩子脚上。那个孩子放声大哭,王大乐吓坏了,脸骤然变白。刘护理揽住孩子。王大乐没有离开,反而蹲下去,头和肩往一个方向压着,眼睛瞅着床底,往前挪挪,跪下去。那一刻很安静,长长短短的目光集到王大乐身上。大约两分钟后,王大乐站起,手上多了一枚硬币。他举得高高的,连声道,谁丢的?谁丢的?没人应答。刘护理似乎也没反应过来。王大乐就那么举着,直到刘护理说交给他。

孤儿院在皮城边上的山坳里,出大门要上一个长坡。我走得极快,王大乐在身后追着,喊着小心。我不知有什么可以小心的,怕我崴了脚?我反而小跑起来,到了正街,我站定。他跟上来,我们拐向长途汽车站方向。我仍然与他保持着距离。他说着什么,几乎都被汽车的噪音淹没,我只听清楚两个字:小心。上车后,他闭了嘴。他的胳膊似乎有毛病,抬起又落下,落下又抬起。过了一会儿,有东西落我头上。是他犹犹豫豫的手。我猛地一闪,躲开了。

3

王大乐被保安踹伤了,走走歇歇。他的手搭在我肩上,又不忍心似的,不住地下滑。我问他疼得厉害不,他龇牙咧嘴地说没事。我没找保安的碴儿,保安是按我的指令做的。我有些担心,决定去医院。当然,不会去杜月的医院,不只是怕杜月看到。杜月说过那里的收费,不是割肉,根本就是大卸八块。

终于拦了一辆出租,王大乐却拉扯着不上,说没必要花冤枉钱。我很恼火。出租车走了。我斥责他,他一声不吭。走了一段,又一辆出租停下。我威胁,如果他再固执,就把他送回营盘镇。不知我的话起了作用,还是他确实走不动了,总之乖了。

急诊室的医生倒是利索,问了不到三句话,就开单子让拍片。拍片的磨磨蹭蹭,我和王大乐在门口等了足足半小时。没有大碍,医生开了止痛药,膏药。王大乐嘟囔,我说没事就没事,花冤枉钱。我照自个脑袋砸一拳,是替王大乐挨的。从昨晚开房到现在,花的每一分钱都冤枉,起因都是王大乐,他却把责任推到我身上。

王大乐说什么也不坐出租了。他走不稳,到家,天已放亮。我想眯一会儿,躺下不久,听到王大乐爬起来。问他干吗,他说给我弄早饭。我说你省省心吧,我没胃口。王大乐再次躺下,没一会儿又爬起来。他轻手轻脚,但那声音传到耳里,异常锋利。王大乐煮了面条,其实是面糊糊。面条昨晚就泡到水里,早没了形状。他放了鸡蛋,我怀疑鸡蛋是他捏碎的,那一盆黄糊糊里到处漂着蛋壳。我一阵干呕,触到他乞求的眼神,象征性地喝了一点。王大乐极节俭,剩余的黄糊糊,他会喝掉。我应该帮帮他,但实在是喝不下去。

店门已经开了。我就职的房屋中介在谈固大街,距我租住的地方不远。我上班挺早的,但店长刘荣总是第一个到。石城几百号房屋中介的店员中,恐怕刘荣年龄也是最大的,四十出头了。她干得不比年轻人差,甚至更好。我和刘荣打招呼,她问我,没睡醒?我说昨晚天黑就躺下了,睡胀了。刘荣说上午要和客户签合同,让我带另一个租房的客户看房。她刚交代完,那个客户就到了,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

领着眼镜去小区看房,我该说些什么。取得客户信任是最基本的职业原则,也是屡试不爽的法宝。那个早上我没有丝毫说话欲望,控制不住地打嗝。眼镜问我几个问题,我答得心不在焉。眼镜想与人合租,看过房子反而有些犹豫。房租挺合适,一个大卧,客厅、卫生间、厨房与已入住的夫妻共用。我看出眼镜是那种很谨慎的人,拿不定主意或许是已经入住的男子长相略粗粝。当然,也可能是其他原因。眼镜问我与人合租方便不,我说当然没有自己单租方便,买一套就更方便了。我没有任何嘲讽的意思,但清楚这么说不合适。这个单肯定没戏了。眼镜没和我打招呼,转身离开。

刘荣问我人呢,我说眼镜改主意了。刘荣又问看别的房没有,我说推荐了,他没表示。刘荣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时间有些久,但没有再问。我打开电脑浏览几分钟,掏出手机。我清楚自己为什么草草打发走眼镜。并不想向杜月过多解释和道歉,类似的话说过多次。再说就有些滥,有些无耻。可除了解释,我又能做什么呢?杜月的信息姗姗来迟,尽管没有我熟悉的表情,总算回复了。还能怎样?让她说喜欢这样?如果身份转换,我是她,或许早就逃离了。静静坐着,想着杜月的好。没有丝毫欣慰,越想心越疼。

店里共六个人,每个人的工资都不同,工资额与个人实际签单挂钩,也与店里签单总量相关。因此,我们既是合作伙伴,又是竞争对手。那天,我没接到一个客人。除了吃饭和上厕所,我基本在电脑前耗着。看了什么或干了什么,我自己也不清楚。临近下班,刘荣接了一个电话。随后她的目光转我脸上。我瞟她一眼,目光缩回屏幕。她仍在看我,不是没有内容的那种,像长长的链子,企图拴住什么。我对他人的目光极敏感。

我磨蹭着没走,不想等刘荣喊我留下,那会使同事们“注意”到。

刘荣说上午看房那个眼镜在另一个门店签了单,而且投诉了我。怎么回事?刘荣语气平静,但脸上挂着冷。我说就那么回事,没觉得自己的话有问题,脑袋有毛病也不会把客户往外推。刘荣心地挺善的,单独和我说就是顾全大局。少签一个单,每个店员都有损失。那无异于让我树敌。我清楚。即便这样,我也不能把什么都告诉她。这一切与王大乐有关?不成立。况且,我也不想暴露太多秘密。刘荣显然不相信我,没说太难堪的话,但好一阵旁敲侧击。

王大乐已经做好饭。米饭,辣椒炒土豆丝,早晨的糊糊竟然还有剩余,兑了水,加了辣椒末和葱花。王大乐做别的还可以,米饭极其糟糕,不是夹生,就是稀得带汤。我说过米饭我做,他不听。其实我不挑剔,多半也是心里说说。饭不是我和王大乐的问题。搁下碗,我直视着王大乐,我要出去,你跟不跟?王大乐顿住,我的直接让他意外吧。我说,我去看杜月,你跟不跟?王大乐眼皮垂下去。我追问,跟还是不跟?跟现在就走,不跟就老实待着!我声音不高,但恶狠狠的。你别……学坏。他犹豫一下,还是说出来了。我盯着他,不跟啊?那好!

出门,我就因自己的粗暴生出悔意。其实,不起任何作用,根本不能阻止王大乐。软的硬的猛的横的,都试过,无效。也正如此,说到这个事,火气就嗖嗖往上蹿。我照例在拐角处悄悄候了一会儿。是的,毫无意义,就像不能阻止王大乐,我同样不能阻止自己。

杜月答应和我逛超市。我在医院门口等老大半天,她打电话说要顶替别人值班,不能出来。我明白这是借口。我不怪她,可仍浑身淋了泔水一样,说不出的失落和沮丧。

我不想回,又没地方去。多年来,我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实,保持着和他人的距离。认识一些人,但朋友很少,有时候特别想找个人说说话,比如现在。真有这么一个人在,我未必敞开。和杜月,我也不能彻底袒露。不是有意隐藏,那些东西像生着触角的软体动物,不等我触碰,自己便遁离。这不是我的问题,风能割破脸,谁又能抓住风呢?还好,杜月不是特别在意,或者说根本不在意。她和我合得来,这就足够。如果没有王大乐,我和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过寻常的日子。

我慢慢走着,没有目的。没有地方去,任何地方都可以去,反正只是耗时间。待抬起头,发现自己站在店门外,盯着厚重的玻璃门愣了几秒,哑然失笑。还是有地方去的。我背对着门,在台阶坐下。我在这儿干了五年了,还没这么坐过。白天,不能这么坐着。像要报复什么,我较着劲,一直坐到半夜。

返回的时候,心里松弛了许多。想想这一天,许多事做得不够理智,比如接待眼镜。王大乐影响了我,但我不该把情绪带到工作上,这等于自砸饭碗。我干过许多工作,当过保安,摆过地摊,做过家教,推销过饮料,房屋中介干得最久。收入说不上多么可观,毕竟在石城站住脚了。丢了这份工作,拿什么养活自己?养活王大乐?一个大胆的假设突然冒出来,如果丢了饭碗,王大乐会怎样?会离开我吗?

4

王大乐出来后,重操旧业,但修车摊冷冷清清,多半时间,他都在缩着脖子打盹,而他对面的修车师傅常常忙得顾不上擦汗。不久,他在煤栈找了差事,早出晚归。脸上总是蒙着煤黑,没几个人认出他。他不用刻意躲人,没谁拿他当回事,他基本是哑巴。但……王大乐回到家就是话痨,他向我解释他犯的罪。从未讲那个过程,反反复复那几句话,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我不是坏人,或者,不是那么回事,长大你就懂了。日复一日,我的耳朵何止生了茧子。两年后,王大乐再度入狱,我竟大大松了口气。

我没再回孤儿院,竟然幸运地成了资助对象,顺利考上一所中职技校。毕业后,我回过营盘镇一次,王大乐再度出来的时候。耻辱的记忆,耻辱的旅程,当晚就离开了。

事实上,我早就把王大乐从记忆中删除了。我没有过去,从来就没有过,尽管顽固的种子深埋在脑海。我认为我的过去是空白,只有这样,我才有胆量想象将来。在求职表父母一栏,我一直填写死亡。

我没再看过王大乐,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如果我是狼崽子,也是因为王大乐。天各一方,对他对我,都最好。突然有一天,营盘镇派出所找到我。彼时,我和杜月已相处一年有余。我过着正常的日子。从一无所有到拥有简单正常的日子,真不是知足可以涵盖。

王大乐捡垃圾度日,饥一顿饱一顿。他老实、卑微,见到蚂蚁都点头哈腰。后来镇上几家洗头房的玻璃连续被砸,均发生在半夜。最终查到王大乐头上。民警说我赔偿玻璃,就不再追究王大乐。我以为已经和王大乐没有任何关系,民警追来,才明白是自己一厢情愿。我出了钱,民警又劝我把王大乐带出来。他们讲了一堆道理,分析了利害关系。那一阵,或许是和杜月在一起的缘故,我的许多方面悄然改变,心不再那么冷硬。王大乐是我父亲,他的麻烦终究是我的麻烦。更深层次,我想让整个营盘镇忘掉王大乐,忘掉王大乐的儿子王小乐,把深埋心底的顽固种子彻底根除。

杜月之前,我也交过女友,相处时间都不长。我特别害怕也特别反感女友问到我的家庭。我说自己是孤儿,她们要么追根究底,要么一副吃惊的表情。杜月例外,直到我俩上床,她也没问这些问题。当然,如果她问,我仍那样回答。回营盘镇前一天晚上,我把她带到我租住的地方,和她商量,可否把王大乐接来。那是你的事,问我干吗?杜月似乎意犹未尽,手在我大腿根部摩挲着。激动加上感动,我又干了一回。我说明天就回,杜月问,你母亲呢?她怎么办?末了,杜月漫不经心地说,哦,就一个父亲啊。如果当时杜月不同意,我或许重新考虑。

其实,从王大乐寸步不离地跟我身后那一刻,我的麻烦就开始了。从营盘镇坐中巴到皮城,从皮城到石城,只有夜间十点一趟火车。离发车尚有两个小时,我想在周围转转,让他在候车室老实等着。他突然紧张起来,问我干什么。我说随便转转。老实说,我虽然不耐烦,口气还是温和的。还没离开车站广场,他就跟上来,或许是步调不稳,几乎撞着我。我挺恼火,让你老实等着,跟着我干什么?王大乐怯怯地看着我,说一个人不敢。我的心突然被什么拧了一把。王大乐挎个破包,包里是他死活要留的修车工具。不知他从什么地方重新收拣的。我想到了石城,让他摆个摊也好。城市最大的好处是没人知道你的过去。我边走边瞅,没想干什么。王大乐突然扯住我,我问他干吗,他说别走了。前面有几家足疗店,想起他砸玻璃的事,故意问为什么。他说你别学坏。那是他第一次说。足疗店、按摩房遍布大街小巷,人们早已熟视无睹。我不屑地哼哼。触到王大乐乞求的眼神,终是扭转方向。

上了火车,王大乐就哑了。人多的地方,他似乎就发怵。对面是一对青年男女,一望便知正在热恋。起先,两人只是低语,后来女的剥橘子喂男的,他吮着橘瓣,同时会吸她的手指。嘬得很紧,她似乎费很大劲儿才能拔出来。类似的镜头并不鲜见,街头、公园、电梯、公交车上,到处都是。我随意翻着报纸,王大乐缩在角落,紧紧捂着破包。他看青年男女的眼神有些古怪。我怕车厢里的人瞧见他的怪样,故意把报纸竖起来。还好,王大乐闭了眼。过了一会儿,我感觉有些异样,侧回头,发现王大乐筛糠似的抖。眼睛仍然闭着,脸上的肌肉夸张地往眼部挤压,看上去有些变形。我碰碰他,他吃力地睁开。问他是不是想去厕所,他摇头,但随后站起。王大乐在厕所待了很久,回来,不再抖了。那对青年一个嗑瓜子,一个打电话。后来,女的半躺在男的怀里,男的剥瓜子喂女的。女的没吮吸男的手指,换了花样。她让男的吮她舌尖上的瓜子。不止一束目光落在他们身上,他们旁若无人。王大乐再次闭眼。突然间,他站起来,骂出不要脸的同时,桌上的塑料袋已经砸过去。好在没把修车工具扔过去。我虽然护着,王大乐还是挨了男青年一拳。列车员适时制止,女的也竭力劝阻,纷争终于平息。王大乐说什么也不在座位待了。那一夜,我基本没合眼。

回到租住处,我大大松了口气。我把在门口买的豆浆油条放下,嘱咐王大乐吃完睡觉。王大乐问我干什么去,我说上班。王大乐问我怎么不吃,我说晚了。我只请两天假。王大乐迅速把豆浆油条拎起来,让我带上。我大声道,我不会再买啊?我拿走你吃什么?王大乐说不饿,硬往我手里塞。我火了,甩开他,狠狠摔门出来。

那天,我心情挺好,一个犹豫许久的客户签了单,成交价一百五十万元;领两个租房客看了房;登记了四套房屋信息。中午,我去买饭,刘荣让我捎一份炒饼。我买了半只吊炉烤鸭,让师傅剁成块儿,一半放到刘荣的盒子里。我和刘荣没有男女之间那种瓜葛,她挺照顾我,个中缘由,我很清楚。我的求职表是刘荣上报的,她知道我是孤儿。有时候,明明是她的客户,她却让我签单。但是我并不领情,或者说,极其反感。我自认是孤儿,却不想被认为是孤儿。很矛盾是吧?就是不想和别人不同。我暗示过刘荣,她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没回报过刘荣的良苦用心,那份烤鸭也是忽然间的闪念。

进店门我就呆了。王大乐坐在我们接待客人的藤椅里,半伸着脖子,和刘荣说话。刘荣一脸温和的笑。我僵着,不知前进还是后退。王大乐看见我,慌慌张张地站起,说给我送来中午饭。我瞟见圆桌上的汤盆。刘荣从我手里接过盒饭,什么也没说。我不能当着同事训斥王大乐。王大乐退着出去,挨个点头,像到孤儿院接我那样。我的眼睛燃烧着,脸燃烧着,整个人都在燃烧。与此同时,我脑里冒出问号,王大乐是怎么找到这儿的?我告诉他在房屋中介上班,但没说具体地点,也不打算告诉他。就凭这一点儿信息,他怎么会准确地找到?石城几百家房屋中介,只谈固大街就有十几家。何况,王大乐初到石城,能分清方向就不错了。

晚上,我狠狠训斥王大乐,警告他不准再到店里。王大乐怯生生的,说怕我饿着。我狠狠地说,你不来,我也没死。我问他怎么寻见的。王大乐没睡醒,可能根本没睡,眼睛全是血丝。对视几秒,他偏开,说能闻见我身上的味。我脱口道,什么味儿?王大乐嗫嚅着,是……是……反正你身上有味。我猜,可能我出门他就跟出来了。我骑自行车,上班高峰期,跑不了多快,王大乐始终在我身后。

5

槐中路有家重庆麻辣烫,我和杜月是常客。

杜月低头玩手机,很专注。这是她逃离爱人之家后,我们第一次见面。一个多星期了。我问她吃什么,她头也不抬,随便。往常,都是她点单。我点过单,喝掉一杯茶,她好容易合上手机。我说喝点儿水吧,忙成这样?杜月说一个姐妹出了点儿事,安慰安慰。我看着她的眼睛,她没有避开,说也没什么,被男人骗了。

我的心略有些沉,舌头适时卡住。麻辣烫翻滚,杜月夹几块香菇放进去。熟悉的动作,熟悉的程序。只是……说不好哪儿有些陌生。喝了会儿酒,杜月脸上泛起红光,鼻尖渗出细小的汗珠。杜月平时不多喝,象征性的,但那天喝了三杯。她讲医院的秘密,讲昨夜做的梦,笑起来的时候,灿烂无比,肩也随着耸动。她从不捂嘴,笑声清脆放肆,常引得邻桌看她。老天,只有我知道,我是多么喜欢她!不扭捏,不矜持,简单,直接。她有过短暂的婚姻,男人大她六岁。她的坦白,她的坦然,给我不少压力。我没有像她那样主动谈自己,如果她问起,我也会说吧?但她从来不问,所以我更加喜欢她。

受杜月感染,我多喝了一瓶。阴霾飘走了,我有些兴奋,兴奋便得意忘形。伸脚轻轻钩钩她的腿,她散着热气的目光罩住我。担心她听不清,我往前探探头,咱们找个地方?迷蒙的雾气忽然散去,她说,算了吧,没准你父亲就在外面候着呢。我的心突地一缩,不只因为她的话。我忍不住朝窗外瞅去。餐馆前停着车,马路对面是夜市。车流、行人。出来的时候,我明确告诉王大乐,要和杜月一起吃晚饭。有警告的意味,也有妥协或者变相的保证:我和杜月只是吃饭,不干别的。可谁知道呢?王大乐的思维在另一个世界的轨道上。

怕了c9c36f9ee7afe0538f0ea5dfe9f2cff680242feadb504c1f065ddc2c3691bc9b吧?杜月嘲弄。

对不起。

早晚要搞出心脏病。

我们逛夜市去?

我岔开话题。我没有预知的本事,但极其敏感。她会说别的,那或许是她真正想说的。我怕她说出来。我是不是很无赖?可是,我真怕她说。我舍不得她。

杜月没有逛夜市。送她回去的路上,她的嘴巴基本闭着。到医院门口,我想抱抱她。鬼使神差地,我往四周瞅了瞅。本来,她站住了。但……我拽回目光的同时,她已经快速离开。

我恨不得拧自己两把。虽然多喝了一瓶,还不至于喝醉,但是头晕目眩。就是这样,歪歪扭扭走一段后,仍然察觉有人跟踪。回头,那个身影倏地躲到街角或树丛后,起步,又跟上来。除了王大乐,谁会跟我这样的鸟人?不幸被杜月言中。拥抱她之前警惕地张望,也不只是心有余悸。可是,我已经声明,只是和杜月吃饭。他为什么……我站住,瞪视着被灯光肢解的黑暗,叫,出来!你给我出来!!一对老夫妻经过,忽然顿住,然后绕到一边,和我保持足够的距离。

必须甩掉王大乐这个尾巴。刚才还是废胎,此时突然憋足劲儿。仍有些晕,但我跑得飞快。跑过两条街道,穿过槐北公园,我蹲在梧桐树底下呕吐。我确信甩掉了他。但突然间,那个身影又跟上来。我有些怒,也有些毛。然后,我上了公交。坐了四站,下车,拦了出租。让王大乐一个人转吧,我恶狠狠地想。

王大乐在!在地上蹲着。王大乐喜欢蹲,似乎脚有着比臀部更强的承受力。我惊呆了,一动不动地瞪着他。王大乐站起,怯怯地看着我。王大乐咬定自己从未出去。可是,跟踪我的人是谁?我花了眼,还是出现了幻觉?如果是幻觉,就更惨了。

我睡不着。先前,我能吃能睡,如果碰巧杜月和我都休息,两个人相拥着能睡到中午。王大乐来到石城,那样的日子再也没有了。我左右翻滚,王大乐基本不动。他怕挤着我,怕影响我,缩着。我知道他没睡着。他怕我,我知道,不只怕我,他怕得太多。正是这无处不在的怕,摧毁了我和杜月。

王大乐来后的第三天,我把杜月叫过来。事先已经和他说了,杜月喊他叔的时候,他依然没反应过来,嘴巴张得足能塞进一个冻柿子。杜月难为情地瞅着我,我把王大乐掉地上的土豆捡起,重重塞他手里。他脑里的弦似乎接上了,但没回应杜月,像受惊的蜘蛛仓皇逃窜。杜月问我怎么回事,我说他见到陌生人紧张。杜月开玩笑,我也不是怪物啊。一会儿,王大乐不声不响地溜进来,问煮面条行不。我让他歇着,他执意要做。王大乐没再看杜月,自然,也没和杜月说话。他绝不是故意怠慢她,我看得出来,他只是紧张,或者说,是恐惧。他的手在抖,很轻微,但始终持续。

我和杜月离开,王大乐不识趣地问去哪儿,我粗暴地说随便走走。见面,吃饭,都是前奏,后面的事才是重点。王大乐没来的时候,我和杜月上床在前,吃饭在后。是不是有点那个?但我们喜欢。现在,我和杜月只能另找地方。几站地外是石城学院,附近的电线杆上、地上、墙上满是日租房信息。

半小时后,我和杜月登记入住。房费不贵,我粗略算一下,每月也得三百多块钱,只能从别的方面缩减。杜月非要我评价她的新胸罩,我说好是好,但没有下面的东西好。我早就脱光了,杜月故意气我,说裤子紧扯不掉。她享受我帮她的过程,这点悟性我还有。我刚扯掉她的裤子,有人敲门。我和杜月紧张地对视片刻。我挪过去,问谁。听到王大乐的声音,突然有些蒙。王大乐叫我开门,还说,我知道你在里面。我终于缓上一口气,问他什么事。王大乐说,你开门呀。杜月已经在穿衣服,我打手势制止她,她横我一眼,你不开门,他会喊到天亮。

我和杜月的美梦成了泡影。王大乐有着闯祸的惊恐和不安,但振振有词,我是为你好,我怕你学坏。我质问他怎么就是学坏了?他闭了嘴,依然是怯怯的眼神,我的后背却阵阵发冷。

几天后,我提前订了地方,离租住地很远。我让杜月直接从医院过去。我故意绕了很大一个圈子,王大乐仍神不知鬼不觉地撞上来。杜月说王大乐有特异功能,只是这功能没用对地方。我不信,王大乐说能闻见我的气味,我更不信。他没长狗鼻子,我也不是臭豆腐。但为什么甩不掉他?我百思不得其解。

再次被王大乐堵住,我没有发火,心平气和地和他谈。王大乐仍是怯怯的。他说我和杜月不是两口子,所以不能在一起。我倒是想娶她,可是,有什么资本?我说现在的年轻人都这样。王大乐说别人是别人,你别学坏。他还说杜月哪天翻脸,反告我就说不清楚了。他就吃过这样的亏。我想起王大乐第一次从监狱出来,每个夜晚在我耳边絮叨的那些话。

世界已经是另外的样子,王大乐的逻辑和思维还停留在过去。我警告要把他送回营盘镇,整个夜晚,他向我乞求、保证。我对他没感情,他的可怜相还是让我心软。但只要我和杜月在一起,他必定故技重演。我束手无策。我并不想把他送回营盘镇,那等于重新栽种我和王大乐的耻辱。我还咨询过精神病院的医生。医生开了几种药,我把药装在钙片的瓶子里。王大乐服用几个月后,没见任何效果,眼神却呆了许多,我就把药扔掉了。还问过几家老年公寓,费用贵得吓人。福利院也去过,倒是不收任何费用,可一连串的证明我无法提供。收容所?想也不用想。还不至于把王大乐送到那儿。

我没法给王大乐找另外的去处,又无力更改他的逻辑系统,只好挖空心思寻找约会地点。宾馆、日租房、公园、桥墩,一次我和杜月请假跑到辛集。那是最辛苦的一次,杜月晕车,吐我一身,好在把王大乐甩掉了。每次幽会都跑到百里之外,不现实,我和杜月有这份精力,但没那么多闲工夫。只要在石城,王大乐就会觅到我和杜月的踪迹。

如果是别的女孩,早撤了吧?杜月没有。这并不意味着她不在乎,或者,她离不开我。她的宽容,是期待着转机吧。我已经嗅到危险,但想不出办法。

6

上午,一位客户来要房钥匙,他不打算出租了。有的客户不愿意把钥匙交给中介,有人看房电话联系,有的客户嫌麻烦,钥匙寄放在中介。刘荣翻半天没找见,问钥匙是不是在我身上。昨天,我带人看过这套房,回来把钥匙放进抽屉了。刘荣指着登记簿上的记录,说没有我交回钥匙的签字。我忘签了。刘荣让我好好回想,是不是放到别的地方了。我叫,不可能,我明明放进去的。刘荣沉下脸,那怎么就不见了?我腔调有些硬,我怎么知道?刘荣说,公司的制度,你没忘吧?不是凭嘴说!我意识到自己过了,其实开始就意识到了。我说对不起,承认是自己的过失。

刘荣提醒,可能忘家里了。我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也许真是记错了。昨天晚上,我先回租住处,换了件褂子才出去的。没想到王大乐把那个褂子洗了。我里里外外搜了个遍,什么也没有。问王大乐见没见钥匙,王大乐说清过兜,所有东西都在窗台上。一袋开包的金嗓子喉宝,两枚五角硬币。我不死心,问,没别的?王大乐惶恐地摇头。我又追问,没见一把钥匙?王大乐仍摇头。我没好气,以后别动我的东西,我自己会洗。我床上床下翻了半天,一无所获。想到昨晚的狂奔,也许丢路上了?

刘荣向客户道歉,答应给客户换新锁。我对刘荣说费用我出。刘荣说当然要你出。随后她话锋一转,不是赔个锁这么简单,会影响到店里的声誉。我说对不起。

下班时,我凑近刘荣,问公司不会知道吧?刘荣看我半天,说,我不说,未必没有人说,你还是多注意些。我说谢谢你。刘荣问我怎么了,最近老短路。我说没什么,自己也说不清。

我怎么可能把和杜月的难题跟别人说?王大乐现身后,刘荣看我的眼神复杂了许多,不再照顾我,当然,我求之不得。我并不想编造孤儿的身份蒙骗谁,获取谁的同情。恰恰相反。把父亲母亲家庭诸如此类的词删除,把过去像垃圾一样踢开。刘荣绝口不提王大乐,几次我打算主动解释,想到一桩桩事必须重新嚼过,便坚决地把嘴合上。

这一天没任何业绩,反赔了几百块钱。平时十几分钟的路我走了近一个小时,痛感在身上扩散,却说不清哪个部位不舒服。本来打算找杜月,吃过饭却绝了念头。杜月一整天没发短信,我本该问候她,但似乎这样的事我也厌倦了。绝不是心疼那几百块钱。当然,也不是一点关系没有。

王大乐问我怎么了,是不是难受。我懒得理他。他凑过来,一遍遍问我,头痛?胃痛?心口痛?关节痛?我让他歇着去。王大乐的手直接摸过来,先是脚,然后沿小腿关节一路往上。我忽然想,莫非他真有特异功能?能闻到我身上的气味,还能摸出我哪个部位不舒服?我僵着没动。他的手从耳侧翻到我的额头,笃定地说,你头痛吧?我的头不是很痛,但不舒服,像糊了胶。

没一会儿,王大乐拿着自制的火罐坐我身边。说是火罐,其实是用土豆削成,也不用火。去孤儿院以前的日子,我有个头疼脑热,王大乐都这么医治。我把头扭到一边,王大乐央求我。他卑微可怜,痛苦不堪,似乎我就要死去了。我冷硬的心渐渐软化,由他将土豆疙瘩吸附在脑门上。

我把王大乐接到石城,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肯定要养活他。但王大乐把这种关系弄反了,似乎我接他来,是让他照顾我。他主动承担起做饭洗衣等家务,还要监视我。我承认,如他所言,他是为我好。可是,他的好我无力承受。比如,我随意说藕片好吃,他会接连半月二十天炒藕炖藕拌藕。我偶尔叹息或想到什么失声大笑,他会侦探似的盯住我,追根究底。甚至我完全忘了,他会突然问起来。有几次,我半夜小解,他都跟在后面,我以为是凑巧。某天早上他严肃地说我小便声音和两天前不一样,还试图把声音模拟出来。我几乎毛发倒竖。王大乐建议我去找个医生,他忧心忡忡的,似乎我已经病人膏肓。自此,我起夜都防着他。即便如此,如果王大乐不跟踪我和杜月,我都可以忍受。

王大乐初来的几天,晚上若没别的事,我会带他在附近走走。一是熟悉环境;二是给他打预防针。石城是省会,洗头房足疗店舞厅随处可见。我跟他说,这是合法营生,退一步讲,也跟他毫无关系。砸了玻璃,不但要赔,还要坐牢。王大乐如临大敌,说只要我不进去,就跟他没关系。我冷冷地说,我挣那几个鸟钱,吃饱饭就不错了。

平时,我不出去,他多半也窝在屋里。他不看电视,也没别的事,通常的情形是蹲在地上,缩着脖子发呆。他不喜欢坐凳子,不到睡觉时候也绝不上床。如果蹲累,就坐到小马扎上。马扎也是从营盘镇带来的。原打算让他摆个修车摊,他这样,我的想法只得休眠。

那天晚上,我边看电视边嗑瓜子。瓜子是几天前买的,我把余下的全倒在手上。王大乐见状,要出去买瓜子。我说算了吧,他一定要去,我丢给他五块钱。他出门后,我还想,若杜月不值班,这倒是机会。

两集电视剧看完,王大乐也没回来。我有些慌,赶到瓜子摊儿,不但炒货店关了,卖菜卖肉卖水果的店铺全关了,整条街就卖安徽板面的两口子正收拾东西。

我来来回回寻了两遭。王大乐或许迷路了,毕竟这是石城,稍一转向就会走错。王大乐从此失踪——这个想法滑过,老实说,我被吹了气似的蹦起来,似乎我冥冥中等待的正是这个结果。也就是瞬间的闪念。王大乐没带任何通信设备,我让他记住我的手机号,我猜他没记住,记住也没地方打,即使有地方打,他也未必打。这一点,王大乐形同弱智。

我报了警,歪打正着,警察正找我。我在110警务室见到王大乐。他蹲着,如即将被宰杀的羔羊,哀伤而绝望。看到我,他似乎想站直,起来又缩回去。

事情倒是不复杂,王大乐在市场门口袭击了一对接吻的男女。幸亏他的武器是空易拉罐。男女没有大碍,反踹了王大乐几脚。王大乐没有退缩,竟然跟在人家身后。

我没见那对男女,警察说,他们要求把这个疯子送到精神病院。王大乐说只知道自己的名字,住在儿子家,别的什么都不知道。王大乐一半傻一半装傻,竟然蒙住警察。

离开警务室,已经是午夜。我走得飞快,王大乐追得很紧。遇红灯,我猛然停住,他撞我身上。我进屋突然转身,王大乐刚好站到门口。我冷冷地盯着他。他的脸五颜六色,不仅仅是因为挨了踹。

别人碍你事了?

他们……关系不正当。

不正当,和你有什么关系?

男的年龄很大,女的还是学生娃。我……

就算不正当,你有什么资格?你是谁?你算什么?

王大乐嘴巴闭上了。

我的火气仍往上蹿,跟你有什么关系?

王大乐慢慢缩下去。我训斥完,让他保证,尽管我知道没用。天快亮了,我得躺一会儿。他突然从怀里掏出瓜子,举得高高的,有些得意,没被他们搜走!

7

王大乐睡着了,脑袋勾在胸前,正好将光光的头顶对准我,灯光下,像削了皮的冬瓜。两个膀子依然缩着,仿佛怕占据这狭小的空间。我第一次对这个累赘产生怜惜。我没喊他上床,不到睡觉的点。怕惊动他,我轻轻变换一个姿势。有信息,我听到蜂鸣声。王大乐突地站起,目光像失去控制的爪子,一阵乱抓。我突然想,王大乐缩在角落,是为了更方便看护我吧。

触见手机屏那几个字,我几乎被啄了,忍不住叫出声。王大乐往前跨两步,急切地问怎么了,我没理他,跳下床就走。王大乐跟上来,我猛然回头,怒视着他。王大乐怯怯地站定,我转身,他又跟上来。我没心思和他周旋,我有更要紧的事。

临近医院,我慢下来。医院的嘴巴张着,随时把人吞掉的样子。我不怕,杜月在里面。我站了一会儿,慢慢折返。没给她打电话,也没给她发信息。我的头冷却下来,杜月没把路封死,我的鲁莽反而坏事。

回去的路格外长,好几次,王大乐绕到我前面,扭过头,似乎要探寻究竟。他想问又不敢,进屋,他再次问我怎么回事。我没理他。他是罪魁祸首。苛责他又有什么意义呢?特别是这个时候。我草草躺下,他也草草躺下。我想我的心事,他也揣测我的心事吧。有时,我真想撬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积着什么东西,他是不是也想钻进我脑袋看看?

我琢磨半天,给杜月回了一条信息。我把头缩进被子,鬼鬼祟祟的。甚至侧耳听了听。

三天后,杜月休息,我请半天假,和她去了怀特公园。四月的石城已是暖融融的。我租了条小船,买了两个气球。我骨子里没有任何浪漫种子,卖气球的中年男人紧跟我后面。我害怕被人尾随。气球没几个钱,但挫败感涌上心头,我一阵沮丧。杜月的神情却因这两个气球亮丽起来,先是抓着,上船后,给自己脚上系了一只,另一只系我脚上。

在那条小船上,我唤醒自己的过去。我想让过去死掉,但过去窝在记忆的角落,只是休眠。我并不想让杜月同情,但我没有别的“拴”住她的办法。我舍不得她。一万个舍不得她。当然,我还有别的意思。王大乐有病,但不是坏人。病可以治,虽然我不知道怎么治。对病人,怎么也该宽容些。我不能把话说得过于直白,但杜月会懂。

杜月先是握住我的手,后来,我们的手紧紧合在一起。上岸后,杜月要过我的手机,尔后朝我眨眨眼。雨过天晴,至少现在是。

我问杜月吃什么,杜月说现在回去还能赶上食堂的饭。我说今儿是个特别的日子,应该庆祝一下。我俩拉着手,走进一家重庆麻辣烫。饭馆的装潢设计一派农家风格,墙上挂满红辣椒。坐下,杜月说,照这么吃,你小心喝西北风啊。我笑笑,看着你,喝西北风也乐意。杜月撇撇嘴。这话只可哄小女孩。

你说你父亲知道你和我在这儿不?我不想提王大乐,杜月也对他没兴趣吧,可说来说去,又绕到王大乐身上。我说不可能,你以为他神机妙算?杜月嘘了嘘,你每次都说不可能,每次不都被他捉……住了?我噎住,半晌才道,我吃饭,他不跟。还好,她用的是“捉”,而不是别的词。杜月的目光忽然一抖,像被劲风吹了。好一会儿,她直视着我,你说,咱俩吃饭,他不会跟来是吗?我说是呀。杜月表情凝重,咱俩吃到半夜,他也不会跟来是吧?我说这是自然。杜月紧追不舍,还有一个问题,他是知道咱俩仅仅是吃饭才不跟,还是单是吃饭,他就找不见咱俩?我没想过这个问题,怔怔地看着她,不知如何回答。杜月莞尔,举杯道,蒙了吧,喝一口。我说,这好像是两个问题。杜月说,你认为两个也可以,如果他仅仅因为吃饭才不跟来,那就是说,他知道你在什么地方,知道你干什么,他就成佛了,你是孙猴子,玩什么花样他都一清二楚。尽管只是杜月的分析,不无玩笑和调侃成分,我的后背却冒出冷汗。脑里滑过王大乐总是缩在角落的身影和他怯怯的眼神,我笑笑,不可能,他真那么神,还用那么可怜?杜月说,我只是假设,不过,今天倒可以验证一下,咱俩待到十二点,看他能不能找到。我被她说得心痒,还是否决了,玩游戏没意思,有这闲工夫,不如干点儿别的。杜月警觉地瞥着我,干什么?我低声道,不敢说。杜月哧地一笑。很快,她的脸就冷了。如果第一种假设不成立,那就是第二种,只要你干坏事,他就知道。这也很厉害啊,特异功能。我不屑地笑笑,他能有什么特异功能。杜月道,那你说,他是怎么找见你的?我再次复述王大乐的话,先前也说过,杜月肯定当玩笑。杜月说,照这样讲,你想干坏事,身上会分泌出特殊气味,别人闻不到,你父亲能,这也算特异功能,只对你有效。你该把他送到研究所。我摇头,如果……他……把他送回营盘镇,别人爱怎么议论怎么议论,总比这样省心。杜月说,他先前还能在乡下住,现在你前脚走他后脚就会跟来。我再没勇气直视她,虚虚地说,我再想想办法。我想换个话题,杜月仍陷在王大乐那儿。你说他真能闻到你的气味?我说,他胡扯,你也信?杜月说,可以验证呀。我问怎么验证,杜月骂,傻子,不想干坏事?喜悦来得突然,我几乎呛着。哪能不想?是不敢让她瞧出来。只是……我差不多成惊弓之鸟了。杜月说出她的妙计,我两眼飞出瀑布一样的贼光。

顾着说话,菜一半都没吃掉,但已经没有心思。匆匆结账,到附近的万达广场买了一瓶廉价香水。出来,杜月往我身上狂喷,说绝对不能留死角。我说,你也得喷。杜月擂我一拳,照做了。

我俩刚在路边站定,一辆出租车就停下了。司机问去哪儿,我说随便找个宾馆。我和杜月像极了迫不及待的嫖客和妓女吧,司机的表情就有些诡异。车窗先前半开,随后司机把车窗全打开了。我要求司机把车窗关严。司机问,一定要关严吗?我说一定。瓶里还剩三分之一,杜月又往我身上喷,我悄声说留点儿一会儿用。

我和杜月都昏头了吧,万达广场旁边就有一家快捷酒店。那个司机拉我俩转了一个圆圈,停在快捷酒店门口。进了房间,我插牢门。杜月在我身上嗅嗅,说,味儿都跑光了,怎么闻不见?我说你早适应了。杜月把香水全喷我身上,又往瓶里兑了水,喷洒到地板上。我想烧点水喝,被杜月制止,别动,老实待着。

杜月跨在床沿,我坐椅子上。我们盯着门口,耳朵警觉地竖着。我们手都没拉,似乎费这样的周折只为做个试验。我脑里全是王大乐,他在大街上游走,张着大大的鼻孔。他也许能嗅见一些,但香水味让他辨不清方向。

一个小时过去,走廊不时有脚步声和说话声,但没听到敲门声。

你怎么老想着干坏事?

我和杜月对视,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我终于想起来开房的目的。可是,我刚抱住她,她就担心地说,要是他来了呢?我说不会吧,手却抖了。杜月说要不再等等?我没有再等。

潦草,匆忙,更像举行什么仪式。但是,我和杜月都掩饰不住兴奋。终于甩掉王大乐,这宣告我和杜月的好日子重新回归。

出来,我的心悄然凝重。王大乐肯定会四处找我,不知这个时候在大街搜寻,还是失望折返。但愿他回去了,如果他在外面,我还得找他。我怕他走失,怕他干出极端的事来。把杜月送至医院门口,我快速回头。

触到门把手,门立刻开了。王大乐在门口等我。我刚刚吁口气,王大乐一把揪住我。我以为他要扇我,竟然有些慌。没有。他把我拽至屋中央,眼里伸出无数挠钩,把我上上下下钩个遍。我明白了,屋中央光线好,可以看得更清楚。他脸上也没有怒气。他刚刚哭过,眼睛红着,泪痕还在。他的样子,像遭受重创,但眼角不时溅起亮光,那是失而复得的欣喜。

他已经松开,我觉得被更大的力量攥住。有一种绞痛感。我想拍拍他,但那个动作挺难,结果只是挥挥手。

你这是干吗?你这是干吗?我声音很高。王大乐往后退退,已是怯怯的样子。你别学坏,王大乐说。我的脑袋几乎裂开,大叫,我就是要坏,坏透坏烂坏彻底,你管得着吗?王大乐嘴巴抽动,女人说翻脸就翻脸,你不能轻易相信她。我大叫,坐牢我愿意。王大乐惊恐万分,他张开胳膊,试图阻拦什么。好一会儿,胳膊耷拉下去。然后,缩了水分般蹲在角落,双目呆滞,无神。

8

我和杜月回她老家是在五月末,第一次。女人让男人陪她回家,有格外的意义。我问杜月买些什么合适,杜月说该买的她都买了,我跟着就行。我总觉得不妥,买了两瓶西凤酒,两盒糕点。

上火车后,杜月几番把头伸到车窗外,我以为她还想买东西,时间还来得及。杜月说看看风景。我忽然明白过来,压低声音,他不会来的。杜月笑笑,略带几分伤感。她问他会照顾自己吗?我说没问题,许多方面他比我强。我没告诉王大乐要去哪里,虽然知道他不可能追来。我叮嘱他看好门,现在小偷比蚂蚁多。没什么东西,小偷不会光顾。但我知道,这话对王大乐起作用。许多方面,我能哄骗他,可有时候,他有着超人的天赋。香水事件不久,我和杜月如法炮制,已经不再灵验。

杜月让我作好准备。我问什么样的准备,并半开玩笑道,喝酒,还是打架?杜月没说回家干什么,而我对追根究底深恶痛绝。杜月摇头,说到家就知道了。我再次窥见她笑容后的伤感,心悄然吊起来。看样子,这不是一趟简单的旅程。我不在乎,我没资格。

杜月的村子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豆庄。沧州辖地。她说豆庄靠海,到了才知道离海还有一百多公里。豆庄也不种豆,至于为什么叫豆庄,无从考证。没见到大豆红豆或豌豆之类,除了一片片玉米苗,就是灰灰菜。杜月说土地盐分太重,除了玉米,别的谷物都长不好。我想起营盘镇。营盘镇在坝上,气候与豆庄相差甚远,但也是大片的盐碱地,除了种枸杞,别的似乎都不适合。我和杜月的出生地竟然如此相像。只是杜月有家在这里,我没有。我不属于那里,那里也不属于我。

杜月父母都是老实的农民。杜月和母亲忙活,她父亲陪我说话。话不多,偶尔笑笑,让我喝水。水又涩又苦。营盘镇水质也不好,至少不苦。杜月让我作好准备的可能就是这个。

我和杜月父亲喝酒,杜月端上一盘油炸小辣椒,强调,辣,小心啊。确实,我夹一个放嘴里,嚼了两下,嘴巴就歪了。太辣了。杜月父亲说自己种的,和别的辣椒不一样,就这个品种,长不大。杜月父亲也嗜辣。我和王大乐吃饭,经常侧转身子,他嚼辣椒沉醉的神情,让我有莫名的羞耻感。我甚至觉得他故意提醒我,我是他儿子,和他一路货。我不愿意和他有任何相像。

杜月安排我住西屋,她和父母同住东屋。一个人,行吗?杜月神情里隐着一丝顽皮。我说不敢,一个人害怕。她的话她的神情让酒后的我蠢蠢欲动。杜月说可以让她父亲和我一起。我忙说算了,杜月戳我一指头。她勒令我老实,她的动作却给我遐想。我睡睡醒醒,期待着。次日看见杜月父母,不禁有一丝羞愧,暗骂自己浑蛋。

杜月和父母出去有事。和昨日不同,杜月和父母的脸都有些阴沉,可能真有事。我不便问,更不好猜测。我到村外走了走,在院里晒了一会儿太阳,还补了一觉。中午,杜月打电话,让我自己热饭,他们晚些回来。下午,三个人回来,神色不再那么阴沉。杜月塞给我一把红枣,说别处吃不到的。

没什么事,我早早睡了。不再有非分之想,心沉静许多。突然看见杜月,我很是吃惊。杜月捏捏我耳朵,钻进来。许久没在一起,我手忙脚乱的。她可真敢!我担心她父母闯进来,催促她离去。她拧我一把,没良心的,想撵我?我说一万个舍不得。她追问,想让我留下?我说想。她堵住我的嘴,没让我叫出来。

我和杜月睡过了头,直到她母亲喊吃饭。我很紧张,每次与她父母目光对接,都迅速避开。他们神情平淡,一切如常。

第三个晚上,杜月大大方方和我住到西屋。夫妻新婚就这样吧。我没和杜月谈过婚嫁,没勇气,总觉得我们在一起时间足够长,她才属于我。水到渠成最好。她结过,又离了。她说结婚也没什么意思。我的底气就抽掉了。

好不好?杜月在我耳边吐着幽幽的热气。

好。

想不想离开?

不想。

那就别走了。

当然,这不可能。多住一晚都是奢望。清早,杜月母亲给杜月收拾东西,我明白,该离开了。我瞅杜月,她做个羞的动作。我磨磨蹭蹭洗脸,慢慢腾腾吃饭。杜月碰碰我,悄声道,还真想赖啊。

踏上归程,我变得归心似箭,嫌汽车慢,嫌火车慢。杜月说,咱俩现在回去,你敢不敢?我说当然。杜月追问,永远不走呢?像我父母那样。我说,求之不得。杜月撇嘴,你胡扯吧。的确是个问题,尽管我有这样的愿望。杜月看着窗外,好一会儿,才幽幽地说,你愿意,我也不愿意。我脱口道,为什么?杜月说,和你差不多的原因。

杜月当过两年乡村医生,其间认识邻村一个男人并结婚。一年后,男人因偷盗坐牢,两人离婚。男人释放后,反复来她家闹。杜月此行就是想解决这个事。意外的是,男人因盗窃再次入狱,警报暂时解除。人生如戏。

杜月说,有可能,他哪天会到石城找我,你怕不怕?

我说,怕什么?

杜月问,真不怕?

我说,真的,你也不要怕。

杜月说,我当然不怕,不过,也许会有些麻烦。

我握住她的手,心底却漾起苦涩。我有坐过两次牢的父亲,杜月有至少坐两次牢的前夫。这个世界不是太滑稽了吗?

几丝凄楚闪过杜月的脸。我突然有了勇气,向她求婚。

杜月没有丝毫惊讶,却不说话,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

我重复,略结巴。

你怕他纠缠?我追问。

杜月摇头。

王大乐也不会,我说,如果我们是合法夫妻,他就不了。他的思维还停留在上个世纪,认为不结婚不能在一起。他怕我变坏。我们会省出不少钱,干其他的事情。

没你想的那么简单。似乎怕伤到我,杜月没再说别的。

我还想争取,面对杜月的冷静,最终闭嘴。

9

王大乐不是蹲在门口,也不是躺着,说不清是什么姿势。一腿跪,一腿半蜷,肩抵着门,头扎在怀里。只看到一只胳膊,手腕系着白色尼龙绳,绳子另一端绑在门锁上。如果不是那光光的头顶,我几乎认不出他。我叫他,他没动,我碰他,他的头突地仰起,干什么?他揉揉眼,又眨巴几下。暗淡的目光亮了亮,慢慢垂下去。

我打开门,把他拽进去。让他上床,他摇头。我找出一袋牛奶,热了,端给他。他喝下去。我又煮了两包方便面。喝过吃过,王大乐脸色正常了,力气似乎也恢复了,又缩蹲到角落。依然是固定的位置,固定的姿势。

我走的第二天,王大乐就把钥匙丢了。我训他,不好好在屋里待着,跑出去干什么。王大乐说听到猫叫,想把剩饭喂猫,结果猫没找到,钥匙不见了。我和杜月享乐这几天,他就在门口缩着。城市人情淡漠,但向邻居讨点水讨口饭,还是没有问题的。王大乐不敢,或是想不到。如果我在杜月家多住几天,说不定他会饿死在家门口。

下班后,我直接去菜市场,买了一只鸡。我没有感觉王大乐多么可怜,还是有一丝难过。王大乐已经备好饭,照例责怪我乱花钱。我没理他,叮当剁了,炖好鸡汤。我盛鸡汤给王大乐,他让我先喝,并推拒着,结果,滚烫的鸡汤摔在地上。王大乐呀一声,蹲下,快速将散落的鸡块抓起。甚至试图把鸡汤吸嘴里。抬头看看我的冷脸,终于没敢。他静静地坐着,小心地吃着。有猫的叫声传来,他的神色跳了跳,没动。这样一个人,竟有两次强奸坐牢的经历,如果不是王大乐,打死我也不信。

整个晚上,王大乐都怯怯的。这是个说话的好时机,我拽过椅子,坐他对面。王大乐似乎受了惊吓,往后缩缩,抵住墙角。他的目光有即将被宰割的凄惶。

我要结婚了。我绝没有让王大乐同意许可的意思。只是告知。说出来,马上意识到,我是多么期待,他能够点头。

王大乐眼睛陡然睁大。

杜月答应嫁给我。

我住哪儿?王大乐问。

我一时语结。他竟然想到这么现实的问题。

我现在租的是房东临巷的平房,房东院子里还有二层楼,都出租。我再租一间。或者,在附近租一间。如果王大乐仅仅担心这个,不是问题。王大乐好像没听明白,目光弯到地面,像垂死蜘蛛的腿。我的心有些乱。他不再说话,我也就没有再说。没有必要。

我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迫使自己冷静。再进去,王大乐在地上疾走,目光忽左忽右地划拉,像寻找什么东西。问他找什么,他又不应。他的魂似乎没有附体,窜来窜去的只是躯壳。突然间,他中了魔似的定住,牙关紧咬,面色青紫。片刻后又开始乱窜。

我挡在他面前。王大乐站定,惊恐地看着我。我厉声道,你要干什么?王大乐没躲避我的目光,照直说,你不能娶她。我强压着火气,为什么?王大乐说,她不可靠。我问,谁可靠?王大乐不言声。我叫,谁,谁可靠?王大乐哆嗦一下,反正她不可靠。你没资格说这种话,懂不懂?小心我把你赶回营盘镇。

王大乐闭嘴,重新缩在马扎上。他的神情惶恐不安,又痛苦万分。我躺下好一会儿,他才悄悄爬上床。

还是杜月有先见之明,这和结婚不结婚没关系。我能想象那个场景,只不过王大乐拍的不是旅店的门。如果我不开门,王大乐会不会敲一整夜?或整夜守在门外?不要说杜月,我也受不了。她的前夫不是麻烦,真正的麻烦是王大乐。如果那个男人闹,可以报警,对王大乐不能啊。除非……我冒出一个念头。

连着数日,王大乐失魂落魄。我不理他,也没有办法。我没敢再向杜月提结婚,她似乎心知肚明,总之绝不碰触这个话题。

那天晚上,我约杜月出来走走。王大乐没把我拉回上个世纪,但某些方面他胜利了,比如我不敢轻易有非分之想。经过槐北公园,我提议进去转转。后来,我们坐到长椅上。暮色下的树林略有些神秘,远处有稀拉的灯光。我握住杜月的手,杜月慢慢向我倾斜。我触到她嘴唇的瞬间,她突然竖起身子。我问她怎么了,其实我知道。杜月不答,快速起身。

杜月说王大乐受过刺激,他治不好,我和她怕是不可能在一起。这我清楚,问题是怎么治他?杜月说她学过医,好歹懂点儿。可以先给王大乐介绍个女人,消除他对女人的恐惧。这是天方夜谭,哪个女人愿意跟王大乐?杜月说不一定让他娶个女人,相亲的方式可以让他接触女人。也算以毒攻毒吧。可是……问题是怎么拽王大乐和女人见面?杜月说我们一起动动脑子,不然……我突然攥紧她的手。她没再说什么。

店里有石城晚报,上面有许多征婚信息。平时,我扫都不扫的。和杜月商定后第二天,我细细看了那些信息。婚介所很多,各个年龄段都有,个人条件不同,要求也五花八门。我重点搜寻五十岁以上的女性,王大乐没一条符合。有一位五十八岁,丧偶,要求简单一点,觅六十五岁以下不打呼噜的有房男士。王大乐年龄合适,甭说打呼噜,睡他身边甚至感觉不到他的呼吸,但有房一项彻底将王大乐挡在门外。当然,现在不是给王大乐找老伴,而是找个可以相亲的,或者说,找个可以见面的女人。但征婚的女人不可能是男人就见吧,至少要问问男方的条件。我给婚介所打电话,那边说交二百元介绍费就安排双方见面,被杜月否决了。杜月说见一面二百块钱,太黑,另找途径吧。

大约一个星期后,杜月联系了一位妇女,是她所在医院的清洁工。妇女同意和王大乐闲谈一小时,报酬是五十块钱。我担心万一王大乐出乎意料,喜欢上清洁工怎么办?妇女不过挣个零用钱,人家有家。杜月说如果有这个可能,钱花到婚介所就不冤枉。至于见面地点,我和杜月颇为踌躇,商量两个晚上,觉得还是家里合适。

按照事先的计划,我先回家,“突然”接到杜月电话,尔后对王大乐说,杜月要带一位女伴过来。我扫地,让王大乐擦洗凳子。王大乐有点紧张,不过还算正常。杜月和那位妇女进来,王大乐便垂了头,缩到角落。妇女个子不高,胖墩墩的,工作服还穿着。寒暄过,我郑重地嘱咐王大乐照顾好阿姨,我和杜月出去买菜。王大乐频频点头,但明显慌了。我还未到门口,王大乐突然蹿过来扯住我,他的脸、他的眼睛烤了似的,浮起一层暗红色的光。我决绝地拨开,说一会儿就回来。防止王大乐逃出,我锁了门。

我和杜月进了附近的小超市,六七十米吧,也就拐个弯。我给杜月买了一支苦咖啡雪糕,她撕开,让我先咬。我刚咬住,突然一声尖叫,我辨清叫声的方向,大步往回跑。

救命呀,救命呀——

我浑身哆嗦,手指不灵活,是杜月打开了锁。

那女人已经跳到床上,狂乱地把身边的东西往王大乐身上砸。王大乐一手舞着菜刀,一手阻挡。我扑过去抱住王大乐,飞过一个小闹钟,正好砸在我颈处。我夺过王大乐的刀,重重推他一把。王大乐跌坐在地上,嘟囔着什么。

还好,女人只是受了惊吓,并未酿出大祸。你不说清楚,让我陪疯子,早知道这样,多少钱我都不干。女人扯过挂在椅子上的工作服,同时埋怨杜月。我和杜月忙不迭说好话,多给她五十块算是压惊。据女人讲,我和杜月刚离开,王大乐就撵她走,她没当回事,因为热,脱了工作服。王大乐突然抓起菜刀,门打不开,她跳到床上。

王大乐的解释是,那女人耍流氓,拿菜刀只是吓唬她。

10

许多事,很痛很痛的事,我都对杜月说了。但仍有一些躺在记忆深处,尽管被厚厚的灰尘覆盖,我依然知道藏在什么地方。我没告诉她,并非刻意伪装,而是那些过往长着锋利的牙齿,每次触摸都会鲜血淋漓。

王大乐第二次坐牢期间,资助人把我接到家里住了一晚。两口子人都很热情,但这并不能消除我的拘束和紧张。我们在客厅闲聊,他们的女儿打着呵欠从卧室出来。女孩穿着荷花图案的短裙,荷花半启半合。瞬间安静下来。我嗅到一丝异样,不安地窥女孩母亲。巧的是,她也正窥我。她突然站起,抓起苹果让我吃。她竖在我和女孩中间,如厚厚的墙。女孩返回卧室,母亲跟进去,女孩再次出来,换了长裤。整个晚上,我的脸都是热的。

我没有诋毁资助人的意思,我很感激他们。但那个场景,无论怎样努力,都忘不掉。我有个毛病就是那时附身的。我不敢看穿裙子的女人,更不敢看女人的裙子,即便在大街上也不敢,那令我紧张蒙羞。我曾经交往过一个女孩,没多久便分手,她不在乎自己的脸,反而非常在意自己的裙子,几次见面都让我评价她的裙子。我特别喜欢那种感觉,脸埋在杜月双乳间,听她的心跳,嘬吸她柔软的乳头。有时,我们赤裸,静静相拥。我的舌头、目光超出想象地放肆。但……如果杜月穿裙子,我就不敢直视她。杜月极少穿裙子,她肯定在意我的话:她穿长裤更性感。

王大乐脑袋里是不是也封存着什么?我没有能力查阅王大乐的卷宗,就算有能力查,与我听到的未必有多少区别;我也不可能如美国大片那样,遍访王大乐的狱友,但我可以撬开王大乐的嘴。说不定,他的某颗牙齿挂着我想要的东西。

整整三天,我不搭理王大乐,甚至睡觉也板着脸。我先在外面填饱肚子,不吃他做的饭。王大乐恳求我。他谦卑地弓着腰,像极了宫戏中的太监。饭菜凉了,他又去热。端上来撤下去,直到我躺下,他还凑过脸央求,哪怕吃一口呢,你这样会把身体搞垮。我蒙头不理他。

第四天,王大乐带出哭腔。小乐,你不能就这么死呀。似乎我已经奄奄一息。他有雷达一样的本事,却瞧不出我玩花样。我不吃不喝,哪有精力上班?

王大乐给我提了醒。我歪在床上,闭着眼。王大乐拍打着我的肩,嘀咕,你不能死,不能把我丢下。我拉开眼皮,冷冷看着他。他混着泪水的脸脏兮兮的。我打上一个嗝,晚上吃撑了。一大碗炒饼,还犒赏自己一个猪蹄。该死。王大乐沉在悲痛中,并未察觉,哭得更加绝望。

我不想活了,你一个人好好活着吧。我装出有气无力的样子。

王大乐抽泣着,你……死了,我怎么活呀。

我说,你爱怎么活怎么活。

别……别呀……我听你话,我不砍人……我……

我等待王大乐保证,但他只持续着“我”。

我引导他,还跟踪我吗?

不……了……

胡扯,鬼才信!我突然坐起。

王大乐被吓着,后退几步,惶恐地说,真的……你别学坏……我不能看着你学坏,看着你上当受骗。

我不再装死,除非我真死了。王大乐保证有什么用?还诱迫他?我的脑子也有问题。

那些东西已然在王大乐脑里生根,揪掉的努力完全是徒劳。那就扒开瞅瞅吧。我说我可以不死,但他得回答几个问题。王大乐竟然提条件:我必须先吃饭。我摇头,说吃不进去。王大乐忧虑地说,不行呀,身体要紧。我恼怒道,不是说了吗,不想吃!王大乐哀求,吃了饭才有力气呀。我投降。我终于投降了。

王大乐重新煮了面,黄鸡蛋,红辣椒,颜色还不错。王大乐在一旁盯着,说我肚里没东西,顶满了气。我被王大乐胁迫,吃下那碗面条,结果只能靠着床沿站着。站着打嗝更顺畅些。

王大乐的脸春暖花开。我刚提个头儿,他突然遭冰雹袭击一样,满脸惊恐,脑袋周围的白发都抖起来。我平静地告诉他,过去的已经过去,我只想听听,没有别的意思。

忘了,真忘了。王大乐从我身边逃开。空间不大,几个折返之后,缩到角落,定住。

你好好想想,想起什么说什么。

想不起来。他的眼神如狼爪下的羊羔,可怜巴巴。

重重一个嗝,喉咙堵塞,想好的话没说出来。

11

丢失客户钥匙后,我没再出别的差错,不想丢了饭碗。怕把情绪带到店里,我每天提早半小时,中途拐到槐北公园,在山包的树丛中一阵猛号。公园里有唱的,也有喊的,分贝还算适中。我号得高,持续时间久,制造着噪声和恐怖,人们都躲远远的。为了排解焦躁和郁闷,我还辅以动作,挺胸、收腹、张扩臂膀。我的造型是不是像什么动物?由于脑袋缺氧,眼睛阵阵发黑。

这种疗治还算有效,但我仍然不正常。刘荣不止一次问过。那天,她又说我一脸倦容,我说最近老失眠。刘荣挺意外,说失眠应该是她这个年龄的事。她说的是事,不是病。女人对年龄很敏感很在意的,刘荣挺特别。我笑笑,说失眠和年龄性别没关系吧?刘荣建议我吃安定试试,挺管用,短期吃也不会造成依赖,失眠缓解就停药。我的心猛地一跳。她强调,不骗你,我吃过。

下班,我直奔药店。费了些口舌,终于把一整瓶安定揣兜里。王大乐系着围裙,在门口候无边无际的尘埃·中篇小说着。米饭,也就是稠米粥。我摆摆手,说歇会儿再吃。我取出三片安定研碎,悄悄放王大乐碗里。我吃得飞快,也想掩饰吧。王大乐问,好吃啵?我微微点头,王大乐获得嘉奖,脑顶都亮了。饭后,王大乐不时瞄我一下,他在猜我晚上的行动。我歪倒在床上,王大乐则缩到角落的马扎上。如同往常,王大乐蹙着眉,目光鸡爪子一样在那个小范围划拉。我的心跳明显加快。药没起效,还是王大乐有化解的功能?不是妄猜,王大乐身上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好一会儿,鸡爪子渐渐僵滞,继而像阳光追赶的影子,一点点化为无形。王大乐的头垂至胸前,肩凸得有些高。他经常这么睡去,但略有风吹草动,就会跳起来。

我在地上转了几遭,故意拖动椅子。他没蹦也没抬头。我不敢大意,喊他。没应,再喊,仍然不应。这个空间属于我了。虽然王大乐还在,但这个空间,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属于我了。其实挺简单,为什么早没想到?我有些兴奋,也有些……说不清是什么感觉,又极力想弄明白,所以,我有些蒙。明知有许多事,但不知做什么。我在地上走了无数圈,终于想起该给杜月打电话。

我和杜月有十多天没见了。她们医院出了事,院长差点被抓。杜月值班更加密集。当然,她借机躲我,我俩吵架了。那个事件之后,杜月仍坚持她的治疗方案,理由是,如果那个女人当时没脱工作服,王大乐不会那么极端,非常可能就是另外的结果。我不敢再冒险,谁知王大乐还能干出什么?我伤了杜月,她完全是为我好,为我俩好。

我叫杜月出来,有重要的事告诉她。杜月仍然值班,出不来。我央求,十分钟,就十分钟好吗?我在医院门口等你。没等她再说什么,我把电话挂了。电话里说不清。

杜月很快出来了。保安紧紧盯着我和杜月。我拽杜月往旁边走了数十步。杜月没有我想象得惊喜,眼神反而怪怪的,怎么能这样?我说安定是很普通的药,许多人都吃,除了助眠,还能治疗恐惧。你应该知道呀,再说,又不是天天吃,需要才吃。杜月当然明白需要是什么意思。她思忖一会儿,问,睡着了?我说摇都摇不醒。杜月说,你想过没有,这不是长久的办法。我说总归要试试才知道。杜月忽然往街道对面扫一眼,脸上掠过一丝惊恐,你确信他睡着了?我说我敢保……证,天晓得,我为什么会磕绊一下。鬼使神差地,我如她那样朝对面瞅去。

返回的路上,我不时回头。真被王大乐骗了?药对他不起作用?我的头皮阵阵抽紧。和一个骑三轮车的后生撞上,他倒了,我也倒了。我说着对不起,他还未反应过来,我已经跳开。

王大乐仍在沉睡,仍是那个姿势。我吁口气,给杜月发了信息。一对惊弓之鸟。

我坐在王大乐对面,像画师端详刚刚完成的作品,只是没有得意。我想起几年前看过的一则案子,丈夫借助安眠药谋杀妻子,不是让妻子一次吃掉,而是每天放她水杯里,逐渐加量,不露痕迹。我没有谋杀王大乐的企图,也不会让他每天吃。某个时间段,他必须忘记过去,忘记现在,忘记我。他需要这样,我更需要他这样。我又看看说明书。很多人都在服用,王大乐为什么不可以?或许还有奇迹。王大乐听不到,我必须说服自己。紧张加上隐隐的愧疚,我口干舌燥的。我往前探探,摸摸他光秃的头顶,眼睛湿了。

次日清早,我醒来的同时,王大乐睁开眼。我和他睡的时间不同,但醒的步调一致。我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这样,他就不必因早醒而打扰我。他服了药,为什么仍然醒得恰到好处?我有些纳闷。我等待他问我,他是怎么到床上去的,他没问。我出门的时候,他还在寻找袜子。我忘记塞哪儿了。

晚上,我又做了一次试验,没有任何问题。

两天后,我在医院附近开了两小时钟点房。杜月甚为紧张。我再三说王大乐睡得正香,她的脸仍是扭向门的方向。我扳过来,她又扭过去。两小时过去,没听到敲门声。

王大乐给我制造的障碍除掉了,至少,暂时不复存在。我和王大乐的关系也得到缓解。我仍然去槐北公园,号叫的力量弱下去许多。这种轻松当然要说带有谋杀意味也未尝不可,能持续多久,我没有想,即使想也没结果。

不是每晚都给王大乐吃,不吃的时候居多。王大乐没什么怀疑,或者怀疑过,但想不到我做了手脚。他的思维终究别于常人,有特别,就有盲点。总之,他没问过。

那个晚上,我把杜月约到租住处。以前,我和她就在这简陋的蜜巢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王大乐睡着了,缩在墙角,像极了一个标本。杜月不敢靠近,似乎王大乐随时会弹起来。为打消杜月的紧张和疑虑,我哼了两支曲子。王大乐纹丝不动,我又朝王大乐脸上吹气,演示给杜月看。我和杜月挣的钱都有限,因为王大乐,额外花了很多钱。这个账,我不说杜月也会算。杜月似乎踏实了一些。我抱着她上床,她的头竭力从我肩膀往后探。我说没事,杜月说感觉王大乐在看。我松开她,拎了毛巾将王大乐的头脸严严实实盖住。杜月问,不会蒙坏吧?我说,怎么可能,又不是湿毛巾,呼吸没有问题。

杜月把裤子拉到一半,可怜兮兮地看着我,就这样吧?我说,这怎么行,你搞得我也紧张了。我要的不是过程,她要的也不是。杜月吃力地拽拽,说什么也不动了。她做着防备,我明白的。我咽口唾沫,没再说什么。杜月挺配合,但我们的动作笨拙而别扭。她的注意力在王大乐那边,我的心思也在他那儿。这样,就彻底变成针对王大乐的试验。

杜月迅速拉起裤子,说对不起。我苦苦一笑。很久,我俩静静坐着,似乎等待王大乐醒来。慢慢地,她的头靠过来,我搂了搂她的腰。再后来,我吻她,几乎同时,我们剥光。

艰难的一步跨过去,后面简单了许多。隔几天,我就把杜月带过来,只是,杜月不能和我住在一起,无论多晚,我都得把她送走。每次进行完秘密活动,我会给王大乐买些好吃的,猪耳、辣鸡翅什么的。有时,杜月也带一些过来。算补偿吧。我不认为是赎罪。我和杜月有什么罪?如果这是罪,那么,王大乐对我做的一切又是什么?我大概知道王大乐对别人做了什么,但不知道别人对王大乐做了什么,又是怎么做的。王大乐变了,原因成谜。

七月的一个晚上,石城闷得几乎不透气,西北的夜空黑沉沉的,似乎要下雨。我接了杜月,中途买了半个西瓜。西瓜像蒸过的蛋,热乎乎的。走了一段,杜月忽然说,卖瓜的没找钱。我问多少,杜月说三块多。我说算了吧。杜月说怎么可以算了?于是,我俩抱着半个西瓜返回去。

那个晚上,我有些兴奋,也有些不安。我准备再次求婚。王大乐不再是障碍,杜月应该没顾虑了吧?至于她的前夫,真的不是问题。一个人是一张纸,俩人合力就是一堵墙。我不知杜月会不会应,脑里反复推敲着要说的话。

王大乐在梦乡中,看不清他的脸。我照例把毛巾搭过去。我想在活动开始前求婚,那样,行动会有不寻常的意义。

杜月说出汗了,让我替她擦背。我一只手擦背,另一只手绕过去攥住她的乳房。杜月说弄疼她了,呻吟着转过来,我迅速抱住她。猝不及防,活动提前了。我没来得及说。王大乐不再是威胁,我和杜月都很放松,当然,也很放肆。

我和杜月躺了一会儿,听到雨滴敲打玻璃的声音。杜月呀一声,我握住她的手,不要紧,咱有伞。杜月说还是早点回去。我鼓捣了一天的话还未说出。我让她稍歇会儿,吃块西瓜。我也想吃,从嗓子眼儿往外干。我跳下地,忽然感觉不对劲儿,愣了愣,目光扑向角落。空空荡荡,王大乐消失了。我有些蒙,慢慢扭转脖子,搜寻所有的角落。没有王大乐的影子。随后,我听到杜月的尖叫。她的目光如我一样惊恐。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无法回答她,我也不知怎么回事。直到杜月提醒,我才些许明白过来,王大乐可能已经离开屋子。我奔到门口,门从外面锁了,拉不开。药失效了,还是王大乐装睡?我想不明白,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没有沉睡,没有喊。他离开了,无声无息。

我和杜月面面相觑。杜月再次追问怎么回事,我终于清醒。无论怎么回事,当紧的是,必须出去。可是,门反锁着,窗外安着拇指粗的护栏。等待,还是……我和杜月的目光再次聚到一起。雨更大了,我和她蠕着嘴,却听不清彼此说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