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家白事

2013-12-29 00:00:00王保忠
十月 2013年4期

1

我从早晨一直等到中午,终于看到一辆风尘仆仆的农用车——这肯定就是矿上的车了——出现在马蹄山下那条泛白的水泥路上。隔着老远,我却好像嗅到了它散出的黑色的死亡气息,心不由得狠狠地一揪。没多久,车又沉进了前面的沟谷,坡梁和树木遮去了车身和它后面拖着的那道长长的尾巴。时令已值深秋,这一带包括马蹄山在内的老火山一派肃杀,山上山下的老头杨都落光了叶片。

我抻着脖子又看了一会儿,就急急地从村口返回院子,把二叔和几个本家亲戚叫了出来。他们一大早就赶来帮忙了,可因为矿上的车还没露头,大家一时找不到事做,每个人的脸上都布满了焦虑,有的在窗台前走来走去,有的蹲在院墙根下吸烟,有的立在街门道唉声叹气。这正是运煤的高峰时节,车可能还没离开矿山或者走出没多久就堵了,要不然,两个钟点前就该进村了。现在,听我说看见了车影儿,一个个都跑了出来,一排溜站在院门前,向日葵似的望向巷子口。十几分钟后,车轰隆隆的声音就听得清晰了,慢慢地,车头冒了出来,甲壳虫似的移向我家门口。

车“扑哧”一停,我们立刻围了上去。

从驾驶室跳出一个人,黑不溜秋的,扫了我们一眼,然后绕到车屁股后,“砰”地打开了后马槽。马槽一打开,我就看到了我爹和他身边那个给白布蒙住的东西——不用说,这就是我哥的尸体了。布新崭崭的,上面却横一抹竖一抹地涂满了血,像雪地上绽开的一朵朵梅花。我直直地盯着,指望我哥突然一掀那块布坐起来,可老半天也没见他动弹一下。我颤着手掀起了白布的一角,只看了一眼,泪水就禁不住夺眶而出。怎么说呢,我哥的面相彻底给毁了,早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了,谁看了都会不寒而栗。我赶紧又把那张脸蒙上了,一个月前他回来探亲时,还好端端的,这会儿却沉沉地躺在那里,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又把目光移向我爹,他目光呆滞,神色憔悴,额上和眼角的皱纹灌满了煤尘,与前几天相比简直判若两人。昨天我正在教室里给学生们上课,他突然打来电话,说我哥出事了,让我赶快回家。等我魂飞魄散地赶回村时,街上的人说你怎么才回来,你爹刚刚给矿上的车接走了。我不知道我爹用的是谁的电话,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却又没法和他联系,一直到傍晚,才等来了消息,他让我马上告诉我二叔,叫他们明天都过来帮忙。我立刻去了二叔家,门锁着,院子里黑灯瞎火的,没一个人。我又赶到了马蹄山下那片玉米地里,听得里面有嚓嚓声,就放开声音喊,老半天,二叔披着一身玉米须出来了,他和二婶以及他们的儿子连生都在地里掰玉米棒子呢。一听我哥出了事,二叔就怔在了那里,抹着眼圈嘀咕,好端端的咋就殁了呢。又问我都谈妥了吗,人都死了,矿上少说也得赔个三几十万吧?我说不知道,这得问我爹。

“都别磨蹭了,赶紧往下抬人吧。”

黑不溜秋的人催促道。

我爹这才身子动了一动,但还是愣愣的样子,好像还没有从梦中挣扎出来,老半天,他身子又动了一动,慢慢伸出两只手臂——看那样是想把我哥抱起来。这当然不是他一个人力所能及的事,我看了二叔一眼,先跳上了车。二叔跟着也跳了上来。我揽住了我哥这半侧的腰和手臂,二叔揽住了他那半侧的腰身,连生他们把手伸到我哥腿弯里,几个人同时一用力,我哥就离开了车厢底。

“都轻一点,轻一点啊,”我爹一惊一穸地说,“可不敢把福生的胳膊腿扭了。”

我想他这就说的是傻话了,人早死了,这会儿还能有啥感觉呢?说句不恭敬的话,现在你就是随便把我哥塞到麻袋里背回去,他也什么都不会觉晓了。我们抬着我哥慢慢下了车,进院门时,不知谁踉跄了一下,我哥的脑袋突然歪在了一边,我爹早看在了眼里,立刻又喊了声“停”,小心地把我哥扶端正,这才让我们走。司机见车厢腾空了,“砰”地把后马槽合上,一缩脖子钻进了驾驶室。我爹努力扭过脸去,可能是想跟司机打个招呼,可还没等他开口,车就轰隆隆地开走了。

进了院子,我爹叫人把堂屋的门拆上一扇,赶紧放到炕上去。这是我们万家堡的风俗,说是死去的人停在门板上,有可能还阳。我们把我哥抬进了东房,停在了那扇门板上。我哥瘦得像只山羊,可他个子高,停在炕上,两条腿根本就舒展不开。我们只好又把他往上移了移,让他的头枕在炕沿上,但他那一双腿还是舒展不开,脚死死地抵住了炕角。自打十八岁到了矿上,我哥怕误班一直很少回家,现在死了,拉回来了,这个家又只能委屈他,连个让他舒舒服服躺一会儿的大炕都没有。我爹早坐到了我哥身边,挨得紧紧的,好像怕谁抢走他的儿子似的。以前我哥休假回来,要是睡着了,我爹就这样守着他,不允许谁弄出稍微一点响动,放个屁都不行。

“家有三件事,先从紧处来。”二叔老半天开了腔,他年轻时当过几天民办教员,说话老是喜欢咬文嚼字的。“福生还没棺材呢,眼下得赶紧给他弄口棺材,天黑前无论如何也得入殓。”

“早没准备下,这会儿上哪儿去买呢?”我爹木呆呆地说。

“离咱村不远的周家店就有个棺材铺,挑好了,就会给咱送上门的。”

“那快去弄呀,要好的,有柏木的吗?”

“都是柏木的,好的一万多,中档的三四千,一般的得个一千来块。”

“那就要三四千的吧。”我爹想都没想就出了声。

“三四千的?”二叔眼睛睁得老大。“是不是有点贵?哥你可得想好,这不是个小数目啊。”

“贵啥贵,福生早挣下了这口棺材。”

“这个你拿舵,你说买啥价位的就买啥价位的。”二叔好像明白了什么,又转过身对连生说,“你去跑一趟吧。”

连生却站着不动。

“你给连生拿钱啊。”我捅了我爹一下。

我爹点了点头,磨磨蹭蹭地下了地,朝靠后墙摆放的那口大瓮前走去,走到了边儿上,可能是记起了什么,又退了回来,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了。二叔好像看出了什么,冲着我爹点点头,领着亲戚们先出去了。我没动,还立在屋里。我爹看了我一眼,摆了摆手,意思是你也出去吧。我这才醒悟过来,他这是要从大瓮或某个隐秘的地方取钱了。他让我出去,可见是连我也信不过。我看了他一眼,就也出了屋。

老半天,才看到我爹从东房里出来了。

“连生啊,”我爹将一沓钱给了连生,“可得擦亮眼睛挑仔细点啊,不敢让人家糊弄了。”

连生点点头,发着了摩托车,“突突突”去了。

“哥,”等连生走了,二叔忽又出了声。“咱福生连个天日都没见过呢,你看要不要给他阴配个?”

“阴配个?你说这一时半会儿的,到哪儿给他问寻个合适的呢?”我爹还那么木呆呆的。

“哥,昨夜听了福生的事,我一夜没睡着啊,翻来覆去想着怎么把他的丧事办好。好多事我都替你想过了,比如买棺材的事,比如打坟做纸扎的事,比如阴配的事。我一夜想了好多好多,越想越睡不着啊。”说到这里,二叔两只胳膊拼命地朝头顶上伸出去,然后长长地打了个哈欠。“阴配是个大事,我嘛,想得也最多,想来想去,想到了个碴儿,你当是谁呢?就是春生他二婶娘家那个村的,对,牛家洼牛百顺的闺女,这闺女上个月死的,我看她跟福生挺般配。可是,我就怕……”

“就怕啥?”我爹打断了二叔的话,“有啥你尽管说,甭含半截露半截的。”

“就怕钱的事不好说,如今阴配个女人,不出个大价钱不行啊。”

“你只管去问寻,钱的事好说,好说。”

“哥,你可要想好了,这事,没个三几万下不来。”

“老二你甭跟我文摆了,你只管去问寻,合适了咱就办。”

“哥,听你这口气,矿上没少赔、赔钱吧?”

二叔眼巴巴地看着我爹,言语变得有些结巴了。

“这事不用你操心。”

我爹显见得对二叔那话很不满,把脸扭到一边去了。

“我知道一提赔钱的事你就伤心,这样吧,哥,你们给福生洗身,我去黄家洼请一下张半仙,让他给择个日子。”好像是怕我爹责怪,说完这话,二叔就匆匆地去了。

2

二叔前脚出了门,村长万山后脚就进了我家院子。

我没想到万山会来。我知道他和我爹因为选举的事,闹得有半年多光景不说话了。

万家堡是个小村子,本来就没多少人,这几年青壮劳力又一窝蜂地涌进了城里,留下的就更没几个了。就这么个破村子,按说当村长也没啥油水,可万山却好像当得不过瘾,说还想再多干几届。去年冬天,镇里一发下换届选举的通知,万山就忙乎开来,挨门挨户地转悠,每户人家给一百块钱,当然,这钱不白给,谁收了就得投他一票。一百块也是钱,听说不少户人家都收下了。我爹却死活不收,不光不收,还把万山数落了一通。说,你这人脸皮也真厚,都当了几任了,还想再当?你想把村长的位子坐穿啊,你看你都把万家堡折腾成个啥啦。说,都说风水轮流转,你还拉啥选票呢,让有能耐的人也试试啊。万山给我爹说得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到后来黑着脸腾腾腾走了。这话说过没多久,万山就选上了村长。

万山一进门,我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他不会是来找我爹的碴儿,看我家笑话的吧?可谁能想到,万山掀起白布看了我哥一眼,就抹开了眼泪,而且哭得越来越凶。边哭边倾诉心中的哀伤,说我哥是个苦命人,死得真是太惨了。再看我爹,脸上没一点表情,只是直直地盯着大放悲声的万山,好像不明白他为啥要哭。我忽然记起来了,把我哥拉回家后,我爹好像还没哭过呢,两只眼睛好像成了口枯井,一点泪水都没有。我不明白他怎么就不哭,连不相干的万山都痛哭流涕的,他怎么一点泪都不掉呢?

“老哥你也不要硬憋着,”万山止住哭后说,“硬憋是要憋出毛病的,想哭就哭几声吧。”

我爹没吭声。

“福生去了,你还得好好活着,可得想开点啊。”

我爹还那木呆样儿,什么话也不说。我想他心里肯定憋得慌,胸膛里埋伏着千军万马,在厮杀,在冲突,只是还找不到出口吧。

“听我的,想开点吧老哥。”见我爹一声都不吭,万山又苦口婆心地劝了开来,“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挺苦,自打结了婚,你好像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嫂子是个好女人,就是命短啊,生福生时她还好好的,可一生下春生她就去了。我记得那会儿,你家日子过得正紧,少盐没油的,嫂子因此落下个晕病。你怕嫂子生孩娃时晕倒,就让产婆把她的头发用绳子拴到了房梁上,这一来,她不再垂着头,晕病也好像忍住了,折腾了三天三夜,春生终于呱呱坠地,可嫂子也耗尽了灯油,大出血死了,唉,真是好人不长寿啊。”说话时,万山一双眼睛始终盯着我爹的脸,好像要从那上面挖出什么似的。

“嫂子死了,你的罪就更大了,既当爹又当娘的,硬是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两个孩娃拉扯大了。好在你那两个孩娃都争气,福生去了矿上,春生大学一毕业就当了老师,按说好光景是奔着你来了,可是,谁能想到老天爷不睁眼啊,偏偏收走了福生,他还连媳妇都没娶上呢,连个天日都没见过啊。唉唉唉,这不睁眼的老天爷啊。”

说到这里,万山又抹起了眼泪。

不知是给他哪句话触痛了,我爹忽然号哭起来,声音悲凉,沉痛,撕心裂肺,如暗夜里一只孤狼的嗥叫。这么多年来,我还没见过他这么哭,他是那种沉默的人,有泪只往心里流。现在他却不管不顾地恸哭起来,那样子让我害怕,心里刀绞了似的疼。他先是坐在那里哭,哭着哭着又伏到了我哥身上,泪水把脸下的衣服都打湿了。他这一哭,我就不敢再抹泪了,这么哭下去,丧事还怎么办呢。再说,就是哭破了天,我哥也活不过来了。我就拉了他一把,劝他别哭了,好多事都等着他拿主意呢。我爹好像没听到,照样伏在那里大哭。几个亲戚也劝我爹别哭了,先忙当紧事吧。我爹哪里肯听,好像他这一哭就能把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

“老哥你歇会儿吧,”万山忍不住又出了声,“可别哭坏了身子。你这么哭下去,福生若是在天有灵,也会不安的。”

“让我哭吧,真要哭死了也好。”我爹抬起头看了村长一眼,“当初,我要是让福生留在村里,你说他能给炸死吗?能得不了个全尸吗?我这当爹的不够格儿啊,对不起我的孩娃啊。”

“这也怪不得你啊,福生到矿上也无非是想多挣几个钱,要是知道会出事,你当然不会让他去矿上了。”

“你别宽慰我,别管我。”我爹哭得比刚才更凶了。

亲戚们又跟着哭了起来。

“老哥啊,”万山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意思,越发像个村长了。“听我的,你这么哭真的没用,既是觉着对不住福生,那就该把他的丧事办得体面一点,对不对?现在最当紧的,是办好福生的丧事啊。”

再看我爹,身子触了电似的一哆嗦,抬起头盯着万山看了半天,终于止住了哭。“这话在理,万山你这话在理,是得把福生的丧事办好啊。”我爹又把脸转向众人,“我得给福生洗身子啦,还没给他洗身子呢。”

“这不就对了嘛,咋着也得让福生清清爽爽地去那边。”万山点点头,又转过身吩咐众人,“赶紧打水去!”

有几个人立刻出去了,不一会儿,就端来了几盆水。万山接过一个盆子,赔着笑递给了我爹。

“你咋还不走?你,没别的事吧?”

我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老哥,”万山脸红脖子粗地说,“你说这么大的事我咋能走呢,我这当村长的能看着不管吗?”

“你来了真就为了帮忙?”

我爹又怪怪地冒出了一句话。

“哎呀,老哥,你把我也想得太那个了吧。”万山也不恼,脸上的表情显得很真诚,“我来了,不就是想着帮个忙,把福生的后事处理得妥当些吗?”

我爹又看了他一眼,接过了盆子。

“你歇一会儿,这事就交给我吧。”

万山这一说,我差点儿没跳起来,虽说他也姓万,但我们万家堡的万姓,一百年前就分成了两门,万山他们那支是西门,我们这一支是东门,血缘关系几乎淡薄得没有了。何况,他跟我爹还因为选举的事闹翻了呢。可是他现在竟然说要给我哥洗身子,这就真是有悖情理了。他是想尽尽当村长的责任,还是心里另有个小算盘呢?我想不明白。

“交给你?万山你说你要给福生洗身子?你有没有搞错?”我爹狠狠地瞪了村长一眼,闷声闷气地说,“不用啦,你们都出去吧,我得给福生脱衣服了,这孩子怕羞。”

万山没动,亲戚们也都还站着。

“没听到吗?都出去,出去!”

亲戚们相互看了看,悄着声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我、我爹和万山三个人,都盯着炕上的我哥看。

“你也去吧,我知道福生怕羞。”我爹冲万山挥了挥手。

“这,这个嘛,还是让我留下帮个忙吧。”

“不用了,这事哪用得着你当村长的呢,有春生帮着我就行。”

“那,那我就先不打扰你们了。”万山慢腾腾地向门口走去,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了下来。“老哥,听说矿上没少赔你钱呢,赔了多少?”

“看看,就知道你有事。”我爹脸阴沉得吓人。

“你别误会,”万山赔着笑说,“我也是关心老哥你啊,要是赔少了,我得帮你去跟他们讨。”

“你真的想知道矿上赔了多少?”

“那是,我觉得这事我应该知道。”万山又点点头。

“你猜有多少。”

“老哥你真有意思,还让我猜呢。我猜至少得给五十万,肯定有这么多,是不是呢?”万山眼亮亮的。

“不对,你说少了,”我爹摇摇头,“你再使劲往多猜。”

“那就是一百万了?”万山声音抖颤起来了,“老天爷啊,老哥你真发了,发大了,你比周大都有钱了,你现在是我们万家堡最有钱的人了。”

“你还有啥要问的?没事我就给福生洗身子了。”

我爹脸阴得黑沉沉的。

“老哥,我就是想关心一下嘛,真没别的意思啊。那,你们先忙,我就在外面等着,有事你们喊我一声。”

万山说完,悻悻地推门去了。

3

“先给你哥找身装老衣服吧。”我爹边说边从里面插上了门。

装老?装老衣服?我摇了摇头,心说我哥才多大,他就没活成个老汉啊。这么一想,泪水又在我眼里团团打转了。

半天,我爹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套西服,这还是年前我陪我哥进城买的。那天我们几乎把县城的商店转了个遍,总算买下了这套衣服,我哥穿着非常合身。想来,这衣服他总共也没穿几天,初六他去矿上上班时就换下了。临走时,他说今年无论如何也得给我娶个嫂子,到时就穿这身衣服相亲去。我说这事要慎重,你得给我找个好嫂子。他摇了摇头,说我也想给你找个好嫂子,可是你哥没个好工作呀,下井挖煤风险大,谁乐意嫁给我呢。

我爹把衣服放上炕,又坐在了我哥身边,他迟疑了好大一会儿,终于掀起了蒙在我哥身上的那块白布。我盯着面前这个人,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还是不相信这就是我哥,这是他吗,这是我的亲哥吗?他身着一套洗得发白的蓝布工作服,也许是给他穿衣服的人太粗心了,扣子一颗都没系,胸前的皮肉就从那敞开的衣服里显露出来,看得出炸得不成个样子了,只好用粗针大线缝挂在一起,到处是黑色的血痂,看不出皮肤的本来面貌了。

“儿呀,爹好后悔呀,当初真该拦着你,不让你下那黑窟窿的。”我爹又抹了把眼泪,“要是不去,就啥事都没有了,对不对?你说话呀,跟爹说句话呀,你不知道爹心里有多难受。”

这话一鞭子一鞭子地抽打着我的心。

说实话,当初我能考上师大,三年前又分回镇中当了老师,都是我哥牺牲自个儿的前程换来的。他比我成绩好,要上了高中肯定能考上大学,可因为我们家穷,我爹想来想去没让他上。我爹当时对我哥说,“福生啊,你比春生大,你得为你弟想想。”我哥关在屋里想了一天,第二天就红肿着眼睛到矿上去了。有时候,道理就这么简单:家里有人念书,就得有人辍学;有人花钱,就得有人去挣钱。

“都是我拖累我哥了,假如当初上学的是他,就不会这样了。”

“这不怪你,要怪也只能怪你爹没本事,连上学的钱也给你们刨闹不出来。”我爹摇了摇头。

“不,我哥比我学习好,本该他上高中的呀,他要上了肯定比我有出息,更不会出事。”说实话,我心里充满了内疚,我甚至希望此时躺在炕上的是我,而不是我哥。

“春生你甭说了,你越说爹心里越难受。”

我爹两只手悬浮在我哥身体的上面,可能是想剥去他的衣服,可因为手抖得厉害,几乎什么都做不了。我赶忙托住了我哥的左臂,感觉这只手臂和膀子没有多少关联了。我稍微一用力,就把他这只衣袖揪了下来,藏在里面的手臂立刻像个软体动物一样耷拉出来。手臂显然给炸断了,是后来缝上去的。我又托起我哥的右臂,这一只要完整些,伤处却跟衣袖粘在了一起,我费了好大劲,才让它露了出来。我又稍微往上托了托我哥的腰,趁势从下面抽出他的褂子,血腥味立刻扑面而来,熏得我差点没呕出来。我真想跑出去狠狠吐一回,到底还是克制住了,我知道我不能。他是我的亲哥啊,是他拿命换来了我的前程,我不能对他表现出半点厌恶。我屏着呼吸,强忍着不断翻涌的恶心,又下了手,脱掉了他的衬衫和里面的背心。

“这是你哥吗?咋我觉着一点都不像呢?”

我爹愣愣地看着我,眼里满是疑惑。

“我也希望他不是我哥。”我看了我爹一眼,他的目光染上了血,我想他心里肯定也在淌血。

“咋成了这样呢?”我爹越说越痛心,一张脸扭曲得厉害,眼泪又吧嗒吧嗒地掉下来,砸到了我哥脸上。“咋挨炸的不是我这个老不死呢?”

我开始脱我哥的裤子,同样不好脱,右腿炸断了,也是用粗针大线缝上的,脚趾丢了几节,脚板看上去光秃秃的,没有一点样子了。我费了好大劲才脱下他一只裤腿,腥臭味又一次扑进了我的鼻子,呛得我差点又吐出来。我努力克制着,又费了好大劲才脱下了他另一只裤腿。裤子一脱下来,我哥就赤裸裸地呈现在了我面前,也许是他身上的腥臭味太浓烈了,我不敢去认真地看他。

“哪儿去了?你哥的那东西哪儿去了?”我爹突然大惊失色地叫出声来。

“啥东西?”

“你说啥东西?”我爹手一指我哥的下身,脸都紫了,“男人的命根子呀,不在了,炸没了。”

“这些天杀的!他们也不懂得给找找,也不懂得给找找啊。”

我就往我哥那地方看去,像挖了个大坑,血肉模糊的,什么都没有了。记得上小学时,我哥跟他们班的几个男生比赛尿尿,他手持着那个东西,尿流都能滋到墙头上去。我们一起去过澡堂,我觉得他那个东西比别人的都大,棒槌似的摆来摆去。

“天杀的,这些天杀的,他们也不懂得给找找?”我爹两只手狠狠地拍打着土炕,“要是他们自个儿的命根丢了,你说他们找不找?”

我不敢去看我爹,我把毛巾沉到水盆里浸湿,拧干,开始给我哥擦身子。他身体上的伤处都结了痂,得慢慢擦洗,湿毛巾一沾上去就染红了。我越擦心里越疼,手也越来越颤,泪水一颗颗滴在我哥暗黄的皮肤上。外面忽然有人推门,可能是想进来拿东西,我爹身子一哆嗦,一个劲地冲我摆手,你甭让他们进来,有事一会儿再说。我就粗着嗓子吩咐外面的人,让他们再等一会儿。外面的人迟疑着走了。

我知道我爹是怕亲戚们看到我哥的那东西丢了。

我爹也下了手,也找了块毛巾慢慢擦洗,盆里的水黑污污的,像一盆猪血。我跳下地,端着那盆血水出了院子。亲戚们问我咋不让他们进去。我说还没洗完呢,再等一会儿吧。亲戚们摇摇头,却也不好再问,再说洗身子又不是个好差事,能挨得过去,谁还想硬插手呢?有人问我矿上到底赔了多少钱,我摇了摇头就进去了。我又盛了盆水,放到了炕上。我看着我爹,想问问他矿上究竟赔了多少钱,可就是张不开嘴。

“东西没了,还咋阴配呀?就算给他找下个女人,怕也没用了。”我爹一边唠叨,一边给我哥擦洗那个地方。

我把脸扭到了一边。

“这事可不敢说出去,”我爹又把目光转向我,“让人知道了,多没脸啊。”

等我们给我哥穿好衣服,已经后半晌了。

又有人在推门。

我爹冲我摆了摆手,意思是可以打开了。

我开了门,一看,是二叔回来了,他身边站着个精瘦的小老头。这老头我认得,是黄家洼会看阴阳的张半仙,据说他上知天文、下晓地理,阴间的事能料个一多半。村子里谁家办丧事,择日子、做纸扎、摔丧盆这些事都要请他帮忙。我爹握了张半仙的手,眼泪又哗地下来了。刚把我哥拉回村时,我爹一点泪都没有,现在他却动不动就掉泪。

“道可道,非常道也。”张半仙叹了口气说,“这都是命啊,你也别太伤痛了,我先给福生择个出灵的日子吧。”然后掏出一本泛黄的厚书翻看。

二叔让我们出来一下。

我和我爹跟着他进了西房。

“老二,有事你说吧。”

“哥,我在请张半仙的路上,顺便给牛百顺打了个电话,落实了一下阴配的事。”二叔神秘兮兮地说,“咱福生运气好着呢,这个碴儿我看挺好的。牛家那闺女我知道,脾性好,长相也拿得出去,我看跟福生挺般配的。”

“是这么个事,这闺女在镇上做工,做了都几年了。可她处世没经验,听牛百顺说,她死的那天夜里,从厂房往宿舍返,半路上遇到了抢包的。他抢包你就给了他吧,是东西重要,还是命重要?可是她不懂,可着嗓子拼命喊,喊得对方害怕了,一把捂了她的嘴,她拼命挣扎,又是咬又是抓的,对方就起了行凶杀人的念头,一刀捅进了她心窝。就这样,白白送了个死。”

我爹大张着嘴,老半天没出声。

“哥,你看这门亲事行不?”

“成,我看成,也算门亲事吧。”我爹点了点头。

“我也觉得是门亲事,就是牛家太狠,一开口就要三万五。那会儿也不知你咋想,我没敢应。”

“是有点贵,”我爹摸了摸胸口,好像里面藏着多少钱似的,“可这有啥法子呢,该应还得应。”

“那成,我再跑一趟牛家洼。”二叔就张罗着出门。

“老二,先等等。”我爹忽又出了声。

“咋了?你不是让我应下吗?”

“是这么个事,”我爹压低声音说,“福生那东西……给炸没了,也不知还能阴配不?”

“东西没了还咋阴配?”二叔头摇得拨浪鼓似的。

我爹立刻泄了气,嗫嚅着。“你说就没一点办法了吗?就没一点办法了吗?”

“还是问问张半仙吧,看看他有没有法子。”

二叔叹了口气。

我爹就匆匆地奔向东房,把事情跟张半仙说了一遍。

“道可道,非常道也。按规矩,肢体残缺的人不能下葬。”张半仙愁眉苦脸地说,“福生是个大男人,东西没了就更不能下葬了。”

“先生你可得给想个法子呀,我不会白让你想的。”

“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福生的东西丢了,多少钱买得回?”

“那你说咋办,可得给想个办法呀。”

“咋办呢,”张半仙像磨道上的驴,转了一圈又一圈,忽然停下来,眼亮亮地看着我爹。“有了,老万我有办法了,给福生补一个吧。”

“咋补?”我爹眼睛里也有了个亮点,“先生你说明白点。”

“没真的假的也可以,是不是?不如捏上一个,咋着也不能让死者蒙羞升天吧。”

“可这咋捏啊?”我爹一脸茫然。

“咋捏?”张半仙似笑非笑地说,“高粱面,你用高粱面捏。”

“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爹点点头。

“那你先忙,我得安顿他们搭灵棚了。”

张半仙又看了我爹一眼,出去了。

“哥,那我也走了啊,我得当面跟牛百顺谈谈,把阴配的事敲定了。”二叔说完也走了。

等他们出了门,我爹走到靠着北墙摆放的大瓮边,一弯腰从里面挖出半升红高粱面,倒进了黑瓷盆,然后就张罗着和面了。自从我妈死了后,做饭一直是我爹的事,和面这活儿他一点都不陌生。他一只手插在虚腾腾的面粉里,另一只手拿着个盛水的铝瓢,倒一点水揉一揉,再倒一点水揉一揉,他把面和得很筋道,面和得筋道了,捏出来的东西才牢靠,不走样儿。

“这能顶用吗?”我觉得这根本无济于事。

“这不顶用啥顶用?”

我爹瞪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做活儿了。

我觉得我爹做这活儿时,脸上的表情是庄重的,甚至是悲壮的,好像有一道光罩住了他整个面部。揉好了面,他把面团成一团,一握一握地开始捏了。老半天,他才捏出了一个,这个东西捏出后,他把它放在面案上端看了半天,可能是觉得不满意,他摇摇头又开始捏第二个了。第二个捏出后,他好像仍觉得不满意,甚至不如第一个,于是又开始捏下一个了。这样捏了半天,面案上便有了好几十个笨重的家伙,看起来非常非常的壮观。他打量着这些东西,最后确定了一个他认为最出色的东西,小心地把它放在了我哥的胯下。我羞涩地看着我哥,好像添上了这个东西,人一下子变得完整了,也威武起来了。更让我吃惊的是,我哥身子好像动了动,嘴角也抽了抽,脸上有了笑呢。

“你哥身子动了一下,”我爹显然也看见了我哥的这个动作,小声对我说,“他不会是要活过来了吧?”

“真要活过来就好了。”我摇了摇头。

“可我真看见你哥动了一下,动了一下。”

我们等了半天,也没见我哥坐起来。我爹显得很失望,叹了口气,又伏在我哥身上呜咽起来。

外面又有人在推门。

我爹停止了呜咽,让我开了门,是二叔回来了。

二叔本来兴冲冲的,好像有啥话急着要说,一看面案上那些东西便怔在了那里,眼睛里闪射着怪异的光芒,又把目光转向我爹,可能在等着他解释什么。我爹脸木木的,一直没吭声。二叔仍盯着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看,还拿起一个放在手里掂量了一番,他刚把这个放下又拿起了另一个,就给我爹劈手夺了过去。

“看啥看,这有啥好看的。”

我爹一伸手将那些东西扫进了盆里,胡乱揉成了一团。

“我刚从牛百顺家回来。”二叔这才想起了他该说的事,“有钱能使鬼推磨啊,他都应承了。”

“这就好,你再跟他往细里谈谈,哪个环节都不能有闪失,出灵那天人咋着都得拉到坟上去。”

“这我知道,钱送去了,啥事都好说。”

“还是不能大意啊,这可是个大事。”

“我让连生再买口小棺材送去,他们要是自己雇人起坟,咱给他出工钱,他们不想自己挖,咱出人。”

“最好让他们自个儿起坟吧,我们这边人手少,出钱就行了。”

“那是那是,就按你的意思来。”二叔点点头,忽然又扭捏起来,“哥,矿上究竟赔了咱多少钱?刚才我听他们说有一百万呢。”

“这是哪个挨刀鬼说的?一百万,给这么多我咋不知道?”

二叔就怔在那里,半天没有说出话来。

4

日头快要落山时,我哥的灵棚搭起来了。

灵棚本该设在堂屋,因为我爹还健在,作为小辈的我哥就不能停在屋内,只能临时在院子里搭个灵棚停放了。按照张半仙的意思,灵棚搭在了院子东北角,一头靠着院墙。张半仙让我爹先去看看,不合适的话再改造一下。我爹说,你看好就行了,我懂啥。说归说,他还是忙不迭地进了灵棚,四下都细细地看了,还用步子来回量了量。

“挺好的,这灵棚搭得没挑剔。”看得出我爹很满意。

正说着,巷子里响起了汽车的声音,紧接着,连生把摩托车骑进了院子,说棺材拉回来了。

众人就都往外走,七手八脚地把棺材从车上卸下来,抬进了灵棚。

等我们把棺材停放好,我爹先眯着眼细细察看了棺板的碴口,又手拍着棺板转了几圈,支棱着耳朵听过了,看那样好像很满意。张半仙也说这棺材好,这些年他走街串巷没少给人办事,棺材见得不计其数,方圆几十里没人比得上。众人也都夸赞,说人死了能挣上口好棺材,也算是前世修来的福。这些话我爹自然听到了,也不知哪句触到了他的伤心处,眼泪又吧嗒吧嗒地掉下来了。众人就又安慰他。

“好了,把人抬进去吧,”张半仙看了看表,忽然出了声,“还有好多事得准备啊。”

我们一伙人就进了东房,有几个跳上炕,准备着下手了。

“对了,”张半仙又记起了什么,“还没杀倒头鸡呢,准备下了吗?”

“老二,快去弄只啊。”我爹就催促二叔。

我家没养鸡,自从我娘下世后,我家有十几年没养鸡了。我爹认为养鸡是女人的事,男人哪有那个耐心。可现在张半仙却问他要倒头鸡了。万家堡有个风俗,人一跌倒头,是要杀只倒头鸡的。据说,人死了后,灵魂到了阴间,要是他生前有抛米撒面的行为,小鬼们就会强行让他吃一种蛆虫,抛撒的米面越多,给他吃的蛆虫也越多。所以,家人要捉一只活鸡,在死者的头底下杀掉,让灵魂带上这只鸡去替他吃那些蛆虫。我哥昨天就死在矿上了,矿上肯定没人给他杀倒头鸡,现在才杀虽说有点晚,但再怎么也得带一只去。我爹哪里肯让他吃蛆虫。

二叔挠了挠头皮,显得很为难。其实二婶养了好多鸡,个头都挺大,还都是很漂亮的白公鸡。“是得去弄一只,可是去哪儿弄呢?”

我爹嘴张了张,想说什么,终于什么也没说。

我又看了看别的亲戚,他们也显得很为难,一提倒头鸡他们就把脸扭到别处去了。我看出这事不好办,即便是亲戚,谁也不愿把自家的鸡杀了去陪伴一个猝死的人,这多不吉利呀。我爹也看出了什么,摇了摇头,让我去王铁成的养鸡场买一只。我磨蹭着没动,说实话我真希望这时候有谁能突然站出来,说春生你别出去买了,不就是只鸡嘛,家里多了去了,回去捉一只就是了。但是没有,二叔假装没听到,别的亲戚也假装忙事,看都不看我一眼。

我心里一下凉透了,看来,只能找王铁成去买了。

“快去快回啊。”张半仙冲着我的后背喊。

我出了门,匆匆往王铁成的养鸡场赶去。

王铁成的养鸡场就在马蹄山下。

他前几年在城里做工,可能是混不下去了,春天里回了村,在马蹄山下搞了个养鸡场。这家伙养鸡很有几把刷子,夏天,他那些鸡还都不比麻雀大,没两个月,它们就扭着肥硕的屁股在棚子四周转悠了。他那鸡棚里少说也关了几百只鸡。每天傍晚,他就会开着三轮车到鸡场喂鸡去。一听到三轮车的突突声,那些鸡老远就从草丛里浮出来,成群结队地迎着车跑过去。他也不理它们,鸣着喇叭,车身一会儿没进沟里,一会儿又冒出来,眨眼间就超过了迎接他的鸡们。看到主人冲着棚子的方向去了,鸡们就又掉过头,尾随着三轮车喷出的烟雾跑回来。一直开到鸡棚前,他才刹住车,站在车厢上往外撒鸡食,鸡们就挤在一起吃。他给他的鸡棚起了个名,叫“火山养鸡集中营”,听说鸡出手很快,一只可以卖上一百块,都赶得上天鹅肉了。

我出了村口,远远就看到了马蹄山,山脚下的养鸡棚。棚前栽了根高高的木杆,杆子上绑了面小旗子,让秋风吹得不停地打哆嗦。

王铁成正好也顺着路往村里走。

我问他干啥去。

他怔了一怔,蓦地握了我的手,眼圈先红了,抽噎着说,听说你哥……福生他拉回来了。王铁成和我哥应该说是很好的朋友吧,每次回了村,我哥总要买瓶酒去他家坐上半天,两个人痛痛快快喝上一顿。王铁成擦了擦泪,又说,正要上你家去看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

“正要跟你买只鸡呢。”我赶紧说。

“跟我买鸡?”王铁成马上就明白过来了,“是杀了给你哥做倒头鸡吧?”

我点了点头。

“我那些鸡最近也不知咋回事,都蔫不拉唧的,怕是染上了瘟病。你总不能要一只病鸡做倒头鸡吧?”王铁成忽然间变得唉声叹气的,好像他也像他那些鸡一样染上了病。

我一听就知道他不乐意。“那好,我再去别处问寻问寻。”

“真不好意思啊春生,实在是不凑巧。”说完这话,他一扭身朝着他的鸡棚去了,似乎是急着回去拿什么东西。

我怔了一怔,也往家里返。

走进巷子,我看到我家院门前停了辆小轿车,车牌号挺熟的,车边站了个年轻人,我一下想起来了,这是镇长的司机。一个月前,镇长到镇中检查工作,还让校长陪着听了我一节课。可这时候他来我家干啥,总不会是慰问我爹的吧?不可能,我爹又不是村干部,他来我家没由头啊。进了院子,一看,果然是镇长,正腆了个肚子跟我爹说话呢。镇长身边还有几个人,都是镇上的干部,其中一个是镇秘书刘建中。他是我们学校教务主任刘建设的弟弟。村长万山也立在一边。

“老人家,人死不能复生,千万要节哀啊,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尽管说。”看得出镇长在安慰我爹。

我爹只是一个劲地掉眼泪。

“谢谢镇长了,”二叔见我爹不吭声,赶紧搭话,“您能来我们就感激不尽了,眼下还没碰上啥难事。”

“话不能这么说嘛,”镇长摇了摇头,“谁家没个难事呢,有事我们齐心协力把它办好就行,是这个理吧?福生他们矿长是我朋友,很好的朋友啊,他让我多关照关照你们。其实他不说我也会来看看你们的,说到底我是镇长,是你们的父母官嘛,你家有了事就等于我家有了事,是这个理吧?”

“那个大胖子,是你朋友?”我爹看着镇长。

“是是,我朋友弄这个矿没少投资啊,可是煤矿的事你们也知道,那是个黑窟窿啊,谁也不敢保证不出问题,是吧?出了问题,解决好就行了,是吧?”镇长叹了口气又说,“老人家,你可不敢心里有气,更不敢说些不负责任的混账话,是吧?”

我爹好像想说什么,嘴翕动着,就是说不出来。

“镇长,话不能这么说吧。”我觉得镇长这话很难听,“我哥再贱也是一条命,莫非死了人我们还得装哑巴,啥都不能说?”

镇长就扭过头来看我。“这不是万春生同志吗?你在镇中教语文是吧?”

“没错,我是万春生。”

“春生啊,我听过你的课,讲得很不错嘛。怎么,你是死者的亲戚?”

没等我说话,二叔就开了腔:“春生是福生的亲弟弟啊。”

“春生,你可要节哀,是吧?对了,我还跟你们联校长提起过你,准备给你压压担子,年轻人要上进啊,是吧?你们校长也快到年龄了,总得有个接班人,是吧?你放心,这事我会考虑的。”镇长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把脸扭到了一边。

“春生,倒头鸡呢,你没买上?”我爹忽然出了声。

我摇了摇头。

“刚才春生是去买倒头鸡了?这好说,我让刘秘书这就去跑一趟,挑好的买一只来!”镇长对我爹说。

“这点事用得着镇长操心?我去王铁成的养鸡棚捉一只就是了。”万山也出了声。

“他家的鸡染上瘟病了。”我说。

“这狗的,耍滑头呢,看我去了咋收拾他。”

万山说着就要出门。

他刚走了几步,我就看见有只白公鸡进了我家院子。众人的目光就一齐聚了过去。那只鸡好像一点都不晓得院子里的人都盯着它,血红的鸡冠一挺一挺的,旁若无人地大模大样地向我们走来。

“谁家的鸡呀,这么漂亮!”镇长忍不住出了声。

“我……”二叔脸一下涨红了,“是我家的鸡。”

“你家的?”镇长把脸扭向他,“这么漂亮,真好的一只鸡呀。”

“是是,是我家的,”二叔声音压在屁股下似的说,“刚才我咋没想起呢,杀了吧,杀了给我侄子做倒头鸡吧。”

“哦,你是福生他叔?那就杀了吧,你当叔的该贡献一只鸡嘛。”

“我说万老二啊,”万山摇摇头说,“你早该把鸡杀了嘛。”

众人的目光于是都转向我二叔。

“是早该杀了,我早就想着要把它杀了,”二叔脸一会儿红一会儿白,调色板似的,额上也冒出了汗,好像是承受不了这么多目光。“我这就逮了它,这就逮了,杀了给我侄子做倒头鸡。”

二叔叨叨着,突然弯下腰来,跟着他家那只鸡跑了一会儿,一伸手把它逮住了。他下手很利索,几下就将鸡收拾得服服帖帖的,又把鸡脖子一拧交给了张半仙。张半仙看了镇长一眼,笑笑,拎着鸡进了东房,蹲在我哥头底下,一只脚踩了鸡翅,一只手拧住鸡脖子,抓过灶台上备好的刀,忽然朝鸡脖子抹了下去。那只鸡扑棱了一下翅膀就一动不动了。张半仙把鸡血控进丧盆里,站起身,让我给我哥烧几张纸。又让人把鸡褪剥了,过会儿供在灵前。

镇长又问还有什么事。

我爹摇了摇头。

镇长说有事打他电话就行,然后,领着刘建中他们出门。走了几步,他好像记起了什么,冲我爹招了招手,意思是让他出去一下。

我爹就走了出去。

镇长嘴贴着他的耳朵,嘀咕了老半天,也不知在说什么。

我爹不吭声,只是一个劲地点头。

镇长的车屁股一冒烟就走了,天也快黑了。

张半仙一看时间不早了,就指挥着众人人殓,他先在棺材底铺了一张新崭崭的褥子,等把我哥抬进去后,又在他身上盖了张新崭崭的被子,我记得这套被褥是我爹进城买下准备给我哥办婚事用的。我哥给安顿进棺材,身上又盖了厚厚的被子,人好像一下子就小了,小得只剩了一张模糊的脸。张半仙还在忙乎着,他把打发人买来的两块打狗饼在我哥的衣袖里各塞了一块,又让我在棉被上撒了二十八个圆圆的纸钱。这也有讲究,是按照我哥的岁数撒的,我哥今年刚好二十八岁,一岁撒一个纸钱。

供桌也端端正正摆在灵前了,上面竖了我哥的遗像。

照片上的我哥白白净净的,年轻,英俊,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桌上还用盘子供了各种水果,水果边是香炉钵,此时,香烟袅袅。

棺盖一合,就算入殓了。

我爹抚着棺材又是一阵呜咽。

二叔也跟着呜咽。

后来,二叔先止住了哭,把我爹搀进了屋子。我爹还在呜咽,二叔就在一边劝,说了好多安慰的话。我爹终于平静下来了,问明天该做啥事。二叔说该做纸扎了。我爹哦了一声,说这事你和张半仙商量着办吧,别人有的福生该有,别人没有的福生也该有。二叔讨好地点着头。我爹又问还有啥事。二叔说暂时想起的就这些了。我爹哦了一声,说那你去忙吧,我。欧一会儿。

“哥,刚才的事你别往心里去。”

“刚才啥事?”

“就是倒头鸡的事,其实我一直想给福生杀了的。”二叔像在做自我检讨,“将来他二婶问起也没啥的,她脾气不好又咋啦,能把我一个大老爷们儿咋啦?我这是给我大侄子杀了做倒头鸡呢,又不是给别人。妇道人家,她懂个屁。”

“老二,我知道你啥意思,知道。”

“咱们是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我不愿听他们说话了,偷偷溜出了院子。天已经黑到底了,灵棚前挂了盏大灯泡,里面停放的棺材给那光线涂抹得越发阴森,院子里走动的人则拖着一道长长的黑影。院墙外边,是幕布一样垂挂下来的黑暗,那些白天看起来离着很远的老火山,好像都给墨汁涂去了,或者逃到了远处,再没有找回来的可能。我忽然感到有些害怕了,我想,棺材里的我哥肯定被黑暗吞噬了,再不会有一丝光亮照到他心里了。

5

早晨起来,日头亮光光的,天蓝得让人伤心。

村边那些被黑暗吞没的老火山,又都一下子冒了出来,回到了原来的位置,或站或蹲或卧或躺,各是各的姿态。这一片都是几十万年前喷发后就熄灭了的死火山,离村最近的这座叫马蹄山,就像天马行空时不慎遗失在人间的一只蹄子。北边的那一座叫双山,像女人的一对乳房,相邻的那座像个没发起的馒头的叫小山,再往远的那座叫金山,威武得像个大将军,头盔都摩到了天上的云,山的两翼闪烁着金色的光芒。金山的四周环着些疙疙瘩瘩的小山包,听说也是些小火山。金山那边是狼窝山,山口圆溜溜的,很深也很开阔,平坦得像个跑马场。再往远是老虎山,牌楼山,黑山,小牛头山,酸刺枣山,磨儿山,老帅岭,东坪山,窑头圪垯,鹅毛圪垯,孤山,等等。

这些我打小就熟悉的老火山都回来了,可是我哥却还沉睡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中,永远也不会站到这亮光光的日头下了。

我走到灵棚里,看到我爹仍坐在棺材头前给我哥烧纸,棚子里弥漫着呛人的烟气。我爹一宿没合眼。夜里我醒来时,没在炕上看到他,知道他在灵棚里烧纸,就跑出去劝他回去睡会儿。他头也不抬地说,睡不着,还是让我多守你哥一会儿吧。现在,他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还不停地咳嗽,可能是夜里烧纸时腰背受寒了吧。我看了自然心疼,说您可得当心点,千万别累着了,好多事还等着您拿主意呢。他不吭声,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棺材,也不知在想什么。半天,他腾地站起身,走到棺材边,伸出两只手去移棺盖,但是他脸都扭歪了,还是怎么也移不开。

“你这孩子啊,”我爹不得不从棺盖上收回手,扭过头来,责怪地看着我,“你这孩子真是痴呆啊,没一点眼色,也不懂得过来搭把手?”

我想他一定是又想看看我哥了,就凑过去帮他移棺盖。这棺材显然做起没多久,棺板还没有干透,棺盖湿着死沉死沉的。我身上都冒出了汗,我爹也憋红了脸,两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让棺盖移开了一道缝,仅容得一只手探进去。他本来就咳,因为用了力,更是弯下腰“嗵嗵嗵”咳个没完,过了好一阵才平息下来。我问他到底想干啥。他看了我一眼,也不吭声,挽了右边的袖子,然后顺着棺缝慢慢把手探了进去。

“再移一点吧,您这样,是看不到我哥的。”

我爹仍不吭声,脸贴着棺材帮,探进棺材的手还在一点一点地摸索着。看来,他不是想看我哥,是在找东西。

“不顶事,”半天,他抽出手,失魂落魄地看着我,“这面捏的东西不顶事,这么快就断了。”

“啥?啥断了?”

“你说啥断了?还能有啥断了?你哥那面捏的尘根啊。”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不会吧?能这么快就断了?”

“咋不会,不信你伸进手试试。”

“断就断了,您真相信捏上一个假的,我哥就部件啥也不缺了?”

“你懂个屁,假的也得当真的去做。”

我知道自己根本没法说服他。

我妈活着时,总说他是个倔棒子,爱认死理,爱钻牛角尖。我也不想再跟他抬杠了,见大门还挂着锁子,就出了灵棚,把门打开了。再过一会儿,亲戚们就该来了,按照二叔的吩咐分头做事。丧事就是这样,死去的人清闲了,活着的人则会给忙个死。刚开了门,不知谁家的狗就嗖地从我腿边蹿进了院子。这就是狗,它不晓得你在忙,在办丧事,想进就进,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我弯了一下腰,假装去捡石头,它一夹尾巴溜出去了。

回了灵棚,我看到我爹还立在棺材边发呆,也不知在琢磨啥。我忽然记起了昨天的事,问镇长都跟他说了些什么,那么神秘。他看了我一眼,说还能说个啥,他让我们甭跟人提矿上私了的事,他说人家赔也赔了,你再四处瞎嚷嚷就是你的不对了,对谁都不好。

“镇长的意思是不让我们长嘴?”

“长个嘴又能咋样?啊?”他弯下腰又一阵咳,边咳边说,“说到底,我们拿了人家的钱。”

我迟疑了一下,终于问道,“那,矿上究竟赔了咱多少?”

“你问这个干啥?”他又瞪了我一眼,“赔多少我还能自个儿花了,还不是给你留着?你得听爹的,甭出去瞎说,甭跟矿上闹,也甭跟镇长闹,他不是说马上要给你弄个校长当当吗?”

“他不过是随便说说,这你也信?”

“人家可是镇长啊,金口玉言,不会随便说的。”

我又要说什么,看见二叔进了院子。我们就都闭了嘴,谁也不提这事了。

刚刚让我吓唬走的那条狗也跟着二叔进来了。

“这是谁家的狗?养得这么肥啊。”我看了二叔一眼,问。

“这狗啊,周大家的。”

周大是我们村的本事人,先是在村里开砖厂,很是挣了一笔钱,后来砖厂塌了,他又养大车贩煤,跑一趟能挣好几千块。都说他是我们村的财神爷,村子里谁家娶媳妇或孩子上学缺钱,都会跑去跟他挪借。周大会做事,一般不碰人,多了会借你万儿八千的,少了也会借你个三百五百的。他在城里有房子,平时也不怎么回村,成天在外瞎忙乎。但是也有人悄悄议论说,他其实常回村呢,只不过不是光明正大地回来,是偷偷摸摸的。据说是因为看上了村子里最漂亮、最有女人味儿的小媳妇冬果。冬果是万天成的媳妇,万天成在外省做工,一年回不来几趟,这个女人几乎守活寡呢。周大舍得在女人身上下功夫,他回了村先是跑去跟冬果买鸡,第一回他啥也没做,丢下一百块钱走了;第二回他还是啥也没做,丢下二百块钱走了;第三回他去时正赶上冬果生病了,他又是给叫医生又是给买药,等人家病好后,他就下了手,把她要了。当然,这都是村人的传言,究竟有没有这回事谁也不知道。

“周大喜欢这狗呢,”二叔顿了顿又说,“几乎是当儿子看呢,有钱人就是他妈的会舒服。”

我不由又看了看这条狗。

它个头高大,威武,皮毛发亮,一看就是条纯种的狼狗。

我爹不知什么时候也从灵棚里钻出来了,看得出他也被周大的狗吸引住了,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它,目光犀利,好像能穿透狗的五脏六腑。我想,我爹一准是伤心得厉害,一条狗都能让他这么怪怪地看。那狗呢,不知是害怕,还是碰巧想尿了,身子哆嗦了一下,突然退到了墙角,一掀腿撒起尿来。院子里很安静,充满了狗“唰唰唰”撒尿的声音,尿流强劲,将地皮滋出个大坑。那东西生猛,坚硬,惹眼得很。

“好,真是个好东西!”

我爹自言自语地说。

可能是听懂了我爹的夸奖,那狗撒完尿,便朝着我们走过来。我爹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它的皮毛。狗腰背一塌,听话地蹲坐在我爹腿前,似乎是还想得到几句夸奖。我爹又摸了摸它的皮毛,扭过头问我二叔,周大这两天在村不?二叔想了想说,好像在,你找他有事?

我爹点了点头。“没错,我想买下这条狗。”

“买狗?买狗干啥?”二叔一脸茫然。

“打了。”

“打了干啥?狗肉又办不得席面。”

“这个你甭管,打了再说。”

“这样怕不好吧,这可是周大的狗呀。”

“甭管是周大的还是李大的,狗就是狗嘛。你去跟他招呼一声,就说这狗我要了。”

“这,这不太好吧?”

“让你去,你就去!”我爹挥了挥手。

二叔迟疑了一下,还是去了。

我忽然明白我爹想干啥了——他是嫌高粱面捏的东西太脆弱,想用狗的那个东西顶替了——他真是疯了。一想到他会这么做,我就觉得抬不起头来,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我拉了拉我爹的衣角,我想对他说,爹我知道你啥意思,别人不明白我明白,这不好,你怎么能这么做呢。可是这话我没敢说出来。说出来我爹也不会听的,他好像真的疯了。

帮忙办事的亲戚们陆续来了。

见周大家的狗乖乖地卧在我爹腿前,有人就想说些啥,就说出来了,说出来的话又都一个意思,这真是条好狗呀。没多久,二叔回来了,说周大家的门挂着锁,他应该在村,可能是串门子去了。我爹“哦”了一声,说那就不等了,赶紧把狗打了吧。

“这,”二叔退后了一步,“这有点不好吧?要是周大,怪罪下来,谁担待得起?”

“你怕啥,当然是我担待了,你就说是我让打的。”

二叔一咬牙,“那我就下手了啊。”

亲戚们好像也有点害怕,都往后缩。

“都怕个啥,你们不看我哥腰硬着嘛,有的是钱,大不了多赔他点。”

众人就动弹,目光先将那狗围了起来,然后所有的肉身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墙,一步步逼了过去。

“先别动,都先别动。”二叔忽然说。

众人就都看着他。

二叔先从屋里拎出半瓶酒和一个大瓷碗,又找了个馒头,往碗里倒了一些酒,然后把馒头放进去浸了浸,霍地扔给了狗。可能是饿急了,要不就是太贪嘴,狗一口吞了馒头,很快,它就变得兴奋不安,一晃一晃在院子里跳起舞来,突然,它像是跳累了,一头栽倒在了地上。

“狼狗咋了,”二叔冷冷一笑,“狼狗也是狗啊,还不得倒下?”

狗一倒下,立刻有人找了根绳子,几下挽了个活套,“噌”地套在了狗的脖子上。

“吊起来,把它吊到树上去!”二叔指着南墙根的那株老柳树说。

众下一齐下手,没多久,周大家的狗就给吊到了树上。可能是着了风,狗忽然就清醒过来了,汪汪汪地对着头顶上的枝杈乱咬。二叔挥了挥手,众人就一阵乱棒砸下去,不一会儿,狗就一动不动了。众人打狗时,我爹一直盯着狗的胯下看,脸上的表情很紧张,鼻子和额角都渗出汗,我猜他是怕人们把狗的那东西打坏了。

外面忽然吵吵起来,我们一齐向门口看去,是周大来了。也不知他是怎么得了消息的。

“老万,”周大指着吊在树上的狗,气哼哼地说,“你也太过分了吧,咋把我的狗打了?”

我爹没吭声。

“你不知道这狗是我的吗?不知道它是我花了一千多块买下的吗?不知道它是我的心坎坎吗?”

“已经打了,我赔,你看得多少钱?”

我爹根本就没把周大放在眼里。

“哎呀老哥,我哪儿说要钱了。”周大还是一跳一跳的,语气却明显软了下来,“打就打了吧。”

“周大,你总不会不要钱吧?”

“当然,当然不能要了,我能要老哥你的钱吗?不就是一条狗吗?一村一院的,谁不用个谁呀?以后兄弟我肯定有用得着你的地方,我要是用到你,你肯定也不会小气,对不对?”

“以后是以后,”我爹说着掏出一沓百元大钞,点出十张,硬是往周大手里塞。“你这条狗我得赔。”

“老哥你这不是羞我吗?你们忙吧,我先走了。”

周大说罢,扭转身就往门外走。

“去,”我爹把钱塞给我,“这钱得给,咱不能欠他的人情。”

我跑出去,在巷子口追上了周大,硬是把钱塞到了他衣袋里。

“春生啊,”周大红着脸说,“你看看你爹这人,真是太义气了,好人一个啊。”

我不想听他啰唆了,转过身要走,手臂却被他拉住了。

我只好停下来,听他唾沫一溅一溅地跟我说话。

“听说矿上赔了你爹一百万,有这事吗?”

我摇了摇头。

“你不说我也知道,就凭你爹刚才那一出手,我就知道他肯定发了,发大了。真是因祸得福啊。现在,你爹比我有钱了,是咱万家堡的首富了,我呢,只能排第二了。”

“老周你胡说什么呢。”

“你爹确实是老大了嘛,听说连镇长都来你家慰问了?还要给你弄个校长干干?有钱就是他妈的好啊。”

我有点生气了,扭过头就走。

“春生,有啥事你只管招呼啊。”周大冲着我的后背说。

我回了院子,看到我爹早割了狗的那东西,正用红布包裹呢。人们不知道他要干啥,都吃惊地看着他。

“这有啥好看的,”我爹眼一瞪一瞪地说,“我肾不好,留下做药引呢。”

众人就都点头,脸上赔着笑。

我赶紧把脸扭到了一边,我觉得我有点恶心。我不知道我哥配上这狗东西会凶猛一些吗?假如他在天有灵,他会要这东西吗?我爹拿着狗的那东西往灵棚走去,又招呼我和二叔也进去,帮他移一下棺盖。二叔屁颠屁颠地跟着进去了。我假装没听到,磨蹭着躲到了一边。等他们忙乎完了,我才进了灵棚。

“哥,你说话越来越牛气了,连周大都得让你几分。”二叔讨好地看着我爹,“看来有钱就是好,就是好,矿上真的给了你一百万?”

我爹没吭声。

“哥,办完丧事你说啥也得给我挪借点啊,连生办婚事全靠你了。”

“知道了,先忙你侄子的事吧。”

“好好好,我这就忙,我就知道你会帮我的。”

二叔又要说什么,手机的声音忽然从他衣袋里冒出来,他就接起来嗯嗯啊啊地应承。老半天,他才关了手机,那张脸也变得难看了,他显得很无奈地对我爹说,是牛百顺,是牛百顺打来的。我爹问他牛百顺说啥了。二叔只是摇头叹气,一看就知道出了什么事。

“有话你倒是说呀。”我爹急了。

“牛百顺说话不算话,忽然又变卦了,跟咱拉稀呢。”

“不是都铁板钉钉了嘛,咋就又变了?”

“他嫌咱给钱少,他说不加钱这事就拉倒吧。”

“这不行!”我爹狠狠地一跺脚,“你快过去看看吧,不行就加钱,这事可不能泡了汤。”

二叔急着要走。

“等一下,让春生和你一块去。”我爹叫住了他。

6

牛家洼和万家堡只隔了座狼窝山,也就十几里地,比我们村略大一些,过去挺热闹的,这几年人也走得差不多了。我骑了连生的摩托车,带着二叔走,没用半个小时就进了村。二叔先领我去了他小舅子家,说得先去打听一下,为啥牛家忽然变卦了。我知道二叔做事向来精明,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二叔的小舅子一看我们进门,就笑了。二叔一愣,问你笑啥。小舅子说,就知道姐夫你还得跑一趟。

“到底出了啥事?”

“一家女百家亲嘛,姐夫你也不想一想?如今说门阴亲更不容易,村子里的后生难找对象,到了阴间同样不好找,阴间也是男多女少啊。昨天你一走,牛家就又来了个相亲的。”

“咋,他应了?这牛百顺咋能这么做事?”

“应倒是没应,不过那人这么一搅和,牛家闺女的行情就起来了。”

二叔让他说清楚点。

二叔的小舅子就一五一十地说了开来。

原来,来相亲的是城里的一个小老板,他爹刚刚下世。小老板的妈很多年前就死了,他爹是打了大半辈子光棍,放了大半辈子羊,也够可怜的。这小老板是个孝子,他还是个打工仔时,就想把他爹接进城去享几天福,可老头子不肯,老头子说自己习惯了乡下,真要搬进城里鸽笼似的楼房住,肯定是活受罪,无论儿子怎么说都不肯去。转眼间,打工仔就成了小老板,人稍一有点钱,想法就多了,大了,就想张罗着给他爹娶个女人。老头子一听就摇头,说我都快死的人了,就算人家愿意嫁给咱,我也不忍心让她陪我这个棺材瓤子。老头子死后,小老板想着他爹生前的好处,孝心萌动,又想给他爹阴配个女人,他也不知从哪儿听到牛百顺死了个闺女,就打发人过来了,说他们愿意出五万块钱。

“那家人出五万,咱出六万,这事无论如何也得弄成。”

“可加出这么多钱,你主得了吗?”

二叔的小舅子笑了笑。

“主不了也得主,”二叔扭过头又对我说,“春生,你这就回去跟你爹说说这事,他要是同意了,就把钱一并带过来。”

“我这就去。”

跟二叔打了个招呼,我就赶紧回了村。

家里还是那样,众人都在做事,一个个忙得陀螺似的。灵棚前,我爹也不知在和张半仙商量什么。看到我进了院子,他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意思是说,这一会儿就你回来了?张半仙看出我们有要事,跟我爹说了句什么,就躲到一边去了。我赶紧把二叔的话跟我爹说了一遍。

“这人咋都变得这样了,只要钱不要脸了。”我爹重重地叹了口气,“六万就六万,就是十万也得给你哥找个媳妇。”

“钱呢,二叔让我一并带上钱。”

我爹身子不由一哆嗦,好像一提钱,他的身子就会患了病似的打摆子。

“家里没现钱,得拿折子去信用社取。”我爹摸了摸胸前的衣袋,“你这就带我去镇上。”

我不敢多话,马上发动摩托车带着他往镇上赶。

镇上的信用社就在学校旁边,路过校门口时,听得有人喊我。我刹了车,两腿叉住地,扭过头一看,是教务主任刘建设出来了,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人,也不知要干什么去。我爹看出我们有话说,就从后面下来了,立在一边看。我也下了车,打好摩托车看着刘建设。他先亲热地握了握我的手,问了我家办事的情况,又问需不需要他去帮忙。我赶紧摇头,说不用不用,你那么忙,怎么好意思麻烦你呢。

“有需要的你尽管说,千万不敢客气。”

“不是客气,是确实不需要。”

“听说你要当我们的校长了,”刘建设忽然压低了声音,“你当了,兄弟们绝对配合。”

我不知他从哪儿得到的消息,赶紧摇头。“哪有这样的事,你们可不敢乱传。”

“你还想瞒我呢,我弟弟昨天陪着镇长到你家去了。”

我这才想起来了,昨天他弟弟确实陪着镇长到过我家。我还是否认,说这都没谱的事,镇长也就随便说了一句,又没下红头文件。刘建设神秘地一笑,你呀你,真不懂事,镇长的话比红头文件都管用。说着,从衣袋里掏出三百块钱,硬往我衣袋里塞。我推托着不肯要,他立刻变了脸,说你是不想认我这个大哥吧?他这么一说,我就不好不收了,心想等他家有了事再还个礼也不迟。旁边的几个同事一看刘建设这样,也都抢着给我钱,也不管我怎么拒绝。

“春生你就不要推辞了,同事之间,应该的。”刘建设说。

我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推着摩托车逃也似的离开了。

到了信用社,我陪着我爹进了营业厅,他到铁栅栏前取款,我立在一边看。里面一个营业员可能认识我爹,立刻跟他对面的同事说了句什么。那个人就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爹。我爹拿出存折后,那两个人的眼睛睁得就更大了,眼神里流露出羡慕的光焰来。我发现他们对我爹的态度出奇好,等把款办完后,两个人还站起来,叮嘱我爹走好。

出了营业厅,我爹抱着装钱的小书包,让我赶紧骑。

我知道他的心思,他可能是怕给歹徒盯上了吧。等他坐上来,我就“呼呼呼”地一个劲地往前骑。他紧紧地抱着我的腰,小书包就顶在我后腰背上,硬硬的,有点硌人。快进村时,他让我停下,看看四周没人,从里面抽出两捆钱揣进了怀里,又把书包给了我。

“里面还有五捆,整整五万,路上小心点,可不敢搞丢了。”我爹压低声音说,“这可是你哥拿命换来的。”

“估计牛家得要六万呢。”

“不能都交,咱得存个心眼,剩下的一万,合葬后再给他们。”

“万一他不依呢?”

“有你二叔呢,他会说话,你赶紧去吧。”

等我再赶到牛家洼时,二叔已在他小舅子院门前等着我了,满脸焦急。二叔摇摇头说,还以为你爹不打算办了,不让你来了。又说,去了牛家你啥也甭说,看我的眼色行事。走了几步又啰里啰唆地吩咐我,你知道怎么称呼他吗?我说,他不是叫牛、牛百顺嘛。二叔摇了摇头说,没错,他是叫牛百顺,可你真这么叫就没礼貌了,你得口甜点,叫他姨夫,懂吗?我知道按照我们这地方的习惯,我该管我哥的岳父岳母叫姨夫姨娘。可现在他是阴配呀,还要这么叫?我心里觉得别扭,这叫什么事呀。

“你甭不高兴,我也当过民办教员,那时脸皮比你都薄,可这哪办得了事?”二叔边说边领着我往牛家院子走。

牛家跟我们家也没啥区别,也是三间土房子,房脸和山墙都是用褐色的火山岩垒起的。房顶上长着一种叫白草的草,像人老了头顶上生出的白发。有几只山羊在上面慢慢地移动着,羊的两只角像枯了的树杈。院子很大,打谷场似的,也收拾得干净。一进院门,就看到东墙根下堆着一大堆玉米棒子,一男一女两个灰扑扑的人正坐在旁边垒玉米墙,身后黄灿灿的玉米墙已高过他们头顶了。我想这肯定就是牛百顺两口子了。

“哎哟亲家,你们都垒玉米墙了,我的玉米还没收拾回去呢。”

二叔亲热地跟他们打招呼。

那两个灰扑扑的人就都把头扭过来,表情也没什么变化,看得出他们早有了准备,知道我们很快要来的。

我跟着二叔走过去,牛百顺才慢腾腾地站起来,他的女人也站了起来。牛百顺一边腾出一只粗大的手扑打身上的玉米须,一边招呼我二叔,老二你来了,进去坐一会儿?二叔也伸出手帮着他扑打,满脸堆笑地说,不进去啦,你也知道我们那头的事还很多,就在这儿站一会儿吧。牛百顺的女人插嘴说,大老远来了,咋能不进去喝口水呢。两口子说完,也不看我们,自顾自往屋里去了。

“真不好意思啊,一趟一趟地来,扰得你们做不成营生。”二叔只得跟着进屋。

我也跟着进屋。

进了窑洞,女人张罗着去倒水,男人则上了炕,拔了烟让二叔抽。又给我拔烟,我说不会。二叔笑笑,指着我对牛百顺说,这是我侄子春生,福生的亲弟弟,在镇中当老师呢。又把牛百顺介绍给我,说这是你姨夫姨娘。我只得冲着牛百顺笑了笑,叫了声姨夫。又冲着牛百顺的女人笑笑,叫了声姨娘。我听得见我的声音非常虚弱,像是从地缝里冒出来的。

“这孩子脸嫩着呢,他兄弟俩都那性子,不爱说话,不过都挺有出息的。”二叔冲着牛百顺说,“老牛我跟你说过,福生在矿上当了个小队长,要是不出事,过两年肯定能当上副矿长。春生这两年也挺发旺,昨天镇长来我们家慰问时,当场表了态,说很快就要提拔他当校长了。”

我一听就红了脸,怎么能这么说呢,谁说我哥在矿上当了个小队长?谁说我要当校长了?二叔才不管我心里怎么想呢,又冲着牛百顺说,我哥这两个儿子都有出息啊,只可惜,福生,唉,早早地走了。老牛你说这孩子让我们咋想念啊。说着说着,竟抹起了眼泪。

“你当叔的也够意思了,啥事都是你在跑。”

“好啥好呢,啥事也给孩子办不成。”二叔摇了摇头。

牛百顺看了我二叔一眼,没吭声。

“亲家,”二叔话锋一转,拐到了正题上,“结亲的事,咋说得好好的忽又变卦了?”

这时,牛百顺的女人提着暖瓶进来了,接过我二叔的话说,不是我们变卦,是你们给的实在太少,你也知道,养个闺女不容易呢。二叔笑了笑,说这我知道,谁家的闺女都不是白捡来的。牛百顺又抢过了话题,说知道就行,反正话我也跟你说了,我家闺女不赖着你。二叔摇摇头,我说亲家,这不是赖不赖的事儿,我是想问说定了的事咋能说变卦就变卦?就算没有福生的事,我们也是亲戚啊。亲家,你弄得我在我哥面前下不了台啊。

“你还说呢,”牛百顺冷冷一笑,“谁不知你万老二是个人精,恨不能让你侄子白娶了我闺女,是不?”

“没白吧,三万五的彩礼钱,你说这还不够个价?怕是你看了那山嫌这山低。”

“你这话啥意思?”

“啥意思你知道,你总不能许了一家又许一家吧,这脚踩两只船的事可不好啊。”

“老二,你咋知道有人来相亲了?”牛百顺从炕上拿起烟,好大一会儿才拔出一根来,又摸过火柴点,因为手抖得厉害,老半天都没点着,索性就把手里的烟掐了。

“我们村离你们村也没几里地,我咋就不知道呢?放个屁都听得到,更甭说这么大的事了。”

“老二我也不瞒你了,确实有人来相亲了,不过我没应。”

“没应就好,那你说个话,这事到底咋办?”

“你们加点钱吧,不加,我闺女肯定不会赖着你们。”

“加多少你说个话。”

“反正你们给的那个价不行。”

“那我替你说了吧,五万。”

“五万不行,城里来的那个老板也给这个数。”

“那就五万五,我们出五万五。”

“不,六万,就这个数了。”

“六万?老牛你真敢要,真敢要!”

“就这个数啦,一分也不能少,而且我要现钱,这就要。”

“你既这么说了,那我们就依了吧。不过我们得立个契约,相互间也好有个约束。”二叔脸色也严峻起来。

“还要立契约?”牛百顺眼睛睁得老大,“老二你信不过我?”

“不是我信不过你,我也是给我哥办事。”

牛百顺摇了摇头,但还是对女人发了话,叫她去小卖店买纸笔,顺便把小学校的马老师叫来。等马老师来了,牛百顺看了二叔一眼,当下在炕桌上铺开纸,叫那人立了契约。那个人的毛笔字不错,唰唰唰片刻的工夫就写好了,又照着抄了一份,然后,让牛百顺和我在上面按了手印。

然后,又让我们交钱。

我把我爹给我的那五万块钱给了牛百顺。

“咋才五捆?”牛百顺脸又沉下来。

“我爹说眼下手头有点紧,”我解释说,“剩下的一万,下葬后就交。”

“你们咋能这么做事呢?”牛百顺这下不依了,“说好六万一并交了,咋还给我留一手呢?老二你看这事咋办?你们得了那么多赔款,听说有一百万呢,还缺这一万?我看你们是没诚意。”

“没诚意,我们能一下交这么多?也就迟两天嘛,等人一拉去都会交你的。”二叔在一边打圆场。

牛百顺勉强答应了,嘴却噘得能拴几头骡子。

二叔又说了一堆好话,知道不能再待下去了,便拿了契约,暗暗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们就推说还有事,出来了。

7

按照张半仙定下的日子,三天封棺,七天出灵。

今天是第三天。

三木匠前半晌就提着斧子来了。他是我们村唯一的木匠。这几年几乎没人请他打家具了,他的那点手艺早满足不了人们的口味,现在他能做的就是操着把笨重的斧子给人封棺了。村长万山也早早赶来了,他紧跟在张半仙屁股后忙乎着,指挥人们做这做那的。院子里是一团忙乱。亲友们能来的几乎都来了,都说要看上我哥最后一眼。自从知道我爹得了不少赔款之后,人们对我家的态度明显变了,连一些我们没通知的人也来了,比如那个王铁成,非说要给我哥烧几张纸。我懒得和他说话,掉转身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我爹也站在院门前招呼客人。

人们当然知道他现在是财大气粗了,但看他的目光还是同情的,谁来了都要安慰他一番,说来说去也无非那些话,什么人死不能复生,节哀为重,可要多想开点,等等。人们这么安慰时,我爹自然要掉几点泪,抹着眼圈表达一个父亲对儿子的内疚,话也无非那几句——真不该让福生下那黑窟窿,要不然他哪会早早死了呢,是我害了福生啊,等等。亲戚们来了,免不了要到灵棚里给我哥烧几张纸。我哥没结婚,更谈不上膝下有儿有女的了,陪着烧纸的事就落在了我身上。亲戚们磕头,我也陪着磕头;亲戚们掉泪,我也陪着掉泪。

人们来到灵前,最先看到的自然是我哥的遗像,看过了就摇头,叹惜他的英年早逝。我哥呢,自然什么都听不到,就那么在相框里面带微笑地看着祭奠他的人。亲戚们抹泪,他在微笑;亲戚们不抹泪了,他还在微笑。是张半身像,看不到他的下半身,我蓦地又记起了那件事,假如真的有灵魂,他会怎么想,他会要狗的那东西吗?

会要吗?

我真不知道。

去灵棚烧过纸,人们就没什么事了,就会去看院子里摆放的那些纸扎,站在一边指指点点了。纸扎摆放在西屋窗台下,花花绿绿地占了好大一片,这是二叔和张半仙商量后从县城订的,按照我爹的吩咐,一大早就都送过来了。二叔原想吊唁那天再把纸扎送过来,可我爹没同意,我爹说做下了,那就让亲戚朋友们早会儿看看吧,等过几天一出灵,这些纸拿到坟头上一烧,化成了灰,想看也看不成了。二叔何等聪明,马上附和说,就是就是,我咋没想到这一点呢?人们肯定想看看都给福生做了些啥纸扎,福生呢,肯定也想早早看一眼,想知道你这当爹的怎么安排他在那边的生活,看过后也该知足地走了。按说二叔的话说得也算得体了,可是我爹却忽然发了脾气。

“老二你这叫啥屁话呢,我一点都不想让福生走,一点都不想。”

二叔看他这样,就不再说了,到一边忙事去了。

在我们万家堡,死了人都要做一套纸扎的,有钱可以多做一些,做得排场些,没钱也可以少做一点,但至少该有一处阴宅。活人没个住处不行,死去的人,到了那边也该有个吃饭睡觉的地方。前几年,阴宅都是那种三正三南的宅院,高大的门楼,朱红的大门,院子里辟有花池、水塘,屋子里摆放着各种柜子和电器等。这几年,又时兴做小洋楼,二叔给我哥定做的就是一幢豪华的三层小洋楼,又高又大,楼顶都高出了我的头顶。门楼前立着站得笔挺的门卫,院子里走动着戴白帽穿白褂子的厨师、手执扫帚的服务员,他们的身后是花园、水池、草坪、假山和喷泉,还停放着一辆高大的陆霸车。小洋楼的一层是豪华的大客厅,墙上挂着等离子大屏幕彩电和古色古香的字画;二楼是小客厅和卧室,配有洗澡间、卫生间,里面摆放着空调、电扇、电冰箱、洗衣机等;三楼是厨房、库房、财务室,财务室里有保险柜,敞开的柜门里露出几张存折,金条和金砖,顶上胡乱放了几张支票……

人们的目光被深深吸引了,都夸这些纸扎做得好,有人还伸出手去摸房子,试试它是用什么材料做的,结实不结实。几个老汉看了后眼里就放出了光彩,说将来自己死了后,能闹上这么一处宅院就好了。一旁站着的三木匠不屑地说,做这套纸扎少说也得三几千块钱,你们能拿出这么多闲钱吗?趁早别做梦了,能看看摸摸就是你们的福气了。几个老汉就拿眼瞪他,一个说,你不是木匠嘛,有能耐你也做一套出来,让我们开开眼。另一个摇摇头,他那笨样子能做出这样的细活儿吗?他要能做出来,还用拿着板斧封棺,早进城吃香的喝辣的去了。这话肯定说到了三木匠的痛处,他笑了笑,哼哼唧唧的不知说啥,到后来就蹲到一边吸烟去了。

“快看快看,”王铁成不知啥时转过来了,指着二层的卧室叫出声来,“两个呢,卧室里有两个漂亮女人呢。”

“啥?两个女人?”

三木匠腾地站了起来,眼睛睁得两个铜铃铛似的。

“睁大你的眼睛,”王铁成沾了鸡屎味的手几乎要伸进里面去了,“看到了吗?真够味的两个女人!”

“就你眼尖吗?其实我早看到了。”三木匠看过后摇了摇头。

他们这一说,我也走过去看了看,卧室里果真站着两个花里胡哨的女人,当然不是真的女人了,是两个做得很特别的纸人,可以想象出做纸扎的师傅在制作时何等用心,又是怎样使出了浑身解数。衣服是用一种仿布料的纸做的,像真人一样,眉细细的,弯弯的,眼睛大大的,眼睫毛卷得长长的,头发是那种流行的亚麻黄,胸像涨了一池春水,鼓鼓的,腿白花花的,黑裙子短而飘逸……这显然不是烧火做饭的厨师,也不是打扫屋子的服务员。是谁呢,是我嫂子吗?我心里嘀咕着。

“这绝对不是你嫂子,”王铁成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笑眯眯地对我说,“是给你哥娶的两个小老婆,城里人叫二奶、小三儿。”

“你胡说啥呢!”

“我也就是随便说说嘛,春生你别当真。”

“王铁成,你这话要让我爹听到了,非敲断你的腿不可。”

“干吗要敲断我的腿?”王铁成摇摇头,“说不准这还是你爹和你二叔的意思呢,他们觉着福生连个天日都没见过,想让他去了那边好好补偿一下,你说是不是?”

“是个屁!”

“春生你还当老师呢,咋能骂人?”

王铁成又要说什么,一扭头看到了谁,脸色倏地变了,呆在那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我顺着他的目光一看,是我哥的“岳父”牛百顺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站在一边听我们说话呢。他的脸黑沉沉的,目光也黑沉沉的,好像整个世界都欠了他的账。

“姨夫,你咋来了?”

我一时觉得头大了。

“我咋不能来?”牛百顺眼瞪得牛蛋大。“我说你们万家咋能这样做?你们娶下我闺女,又给我女婿弄了两个小老婆?你们这样做对得起我闺女吗?”

“这个,你甭听他们瞎说。”

牛百顺两只手叉子似的指着我哥的小洋楼,好像要把它捅个底朝天。“两个臭娘儿们明晃晃地摆在那里,还会是瞎说?就算你是镇中的老师,也不能这么欺侮我没文化吧?算了,不跟你说了,叫你二叔和你爹出来!”

我爹和二叔早听到了牛百顺的大嗓门,放下手头的营生,急匆匆地跑了过来。

二叔满脸赔笑地请牛百顺到屋里坐坐,说大老远地赶来了,进去喝杯茶啊。

“我哪有喝茶的心思,老二你给我说说,这两个娘儿们咋回事?”

“不就是两个烧火做饭的女人吗?这是侍候福生和你闺女的下人。再说订的都是现成的纸扎,我们事先并不知道。”

“烧火做饭的女人?”牛百顺显得很激动,唾沫都快溅到二叔的脸上了。“老二你说得倒轻巧!下人有这么洋气?分明是两个骚烘烘的小老婆嘛。我看你们是有意这么做的,成心欺侮我闺女嘛,你说这让她将来咋跟你们家福生过日子?一个小老婆也够她顶戴了,倒好,大模大样地弄了两个,你们还讲不讲理啦?有钱也不能这么欺侮人啊。昨天你们到我家定亲,说是没钱,非要欠我一万块,没钱你们做这么一大堆纸扎?没钱你们给福生娶两个小老婆?老二你给我说清楚,这事到底咋解决?”

二叔看着牛百顺,支支吾吾地不知说啥好了。

“亲家,”万山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他背抄着手,立在那里慢条斯理地说了开来,“你不能这样说啊,我们万家庄的人会欺侮你吗?我们村人从古至今都本本分分的,走路都怕踩死只蚂蚁,会欺侮你一个外村人?亲家你称下二两毛线纺一纺(访一访),我们村的人有这个名声吗?何况,你和老万都结了亲,成了亲家,他只有心疼你闺女的份儿,哪会欺侮她呢?不就是个纸扎嘛,犯得着这么激动?啊?”

“你,你是谁?”牛百顺问。

看得出他给万山说得有点胆怯了。

“他呀,”二叔赶紧介绍说,“我们的村长,万山同志。”

“好大的面子呀,连村长都过来帮忙了。”牛百顺是煮熟的牛头,头烂嘴不烂,“村长来了,正好给我评个理,你说他们万家这么做对不对?他们定下了我闺女,又给福生娶了两个小老婆啊。”

“我不是说了嘛,这是纸扎店的失误,跟老万没甚关系。他那么忙,会计较这种小事吗?”

“哦哟,我的大村长,照你这么说,是我不讲道理了?”

“不是说你不讲道理,我们也是有错误的嘛,纸扎店拉来了纸扎,我们本该认真看一看的,可是我们以为不会出错的,没想到竟出了差错。所以,我们这方也有错。所以,我向你道个歉。”万山说罢,郑重地向牛百顺鞠了个躬。

“你这村长倒是明理,那我有件事想请你做个主,你看行不?”

“没问题,你尽管说。”

“亲家还欠我一万块钱呢,我来,是要钱的。”

“这个嘛,这个,这个就不好说了。”万山退后了一步,摸了摸后脑壳,“你们既然成了亲家,就得相互多担待点,是不是?老万这几天花销大,手头也确实有点紧,你就不能宽限他几日?不就是一万块钱嘛,等他缓开了,自然会给你送过去的,是不是?”

“这不行,我现在就要拿钱,听明白了吗?”牛百顺唾沫点子又喷溅开来,“要么给我拿钱,要么就把这两个娘儿们给我取了,你们看着办吧。”

“纸人不能动,我这就给你拿钱!”

一直立在那里的我爹忽然出了声。

“也对,”万山打圆场说,“做好的人咋能动呢?拿钱就拿钱,不就一万块吗?”

我爹腾腾腾地回了屋,不一会儿又腾腾腾地走出来,将一捆新崭崭的钞票给了牛百顺。

“亲家,这回你满意了吧?”二叔说。

牛百顺将钱塞在怀里,又看了小洋楼里的两个女人一眼,摇了摇头,倔倔地走了。

“这牛百顺咋这么小气呢?”万山讨好地看着我爹。

“好了好了,都去忙吧。”

我爹摆了摆手,一扭头回屋去了。

很快就中午了。

张半仙提醒众人时辰快到了。

“哥,你再看福生一眼吧,”二叔把我爹叫进灵棚,“过会儿棺盖敲打上了就看不成了。”

我爹抹着泪靠近了棺材。

二叔趴在棺材帮上看了半天,忽然扭过头嘀咕起来:“我总觉着有点不对劲,福生咋会是这样子?咋我觉着棺材里躺的不是福生呢?”

“真要不是就好了,”我爹也趴到棺材帮上看,“可不是福生又会是谁呢?”说着,泪水又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张半仙把我爹拉到一边,说时辰到了,得动手了。我爹身子一哆嗦,好像意识到了什么,两只手紧紧地抓着棺材,头“嘭嘭嘭”地往棺材帮上撞,一口一个福生地号哭着。我们都吓坏了,硬是把他拖出了灵棚。张半仙摇摇头,叫人合上了棺盖,又让三木匠动手。三木匠看了我一眼,说都看好了那我就敲打了啊,就扬起了斧子。

灵棚里哭声大作。

我也跟着号哭起来。

我想,我再也见不到我亲爱的哥哥了。

8

转眼就到了吊丧的日子。

这几天我家门前可以说是车水马龙,这让万家堡平添了几分热闹。这些年,随着那么多人涌进城做工,村子是越来越荒凉了,有时我周末回来,到了夜晚,看到巷子里只有几盏灰黄的灯亮着,心里是说不出的凄惶。可这两天,巷子里却一下子冒出了那么多人,且都是冲着我哥来的,好像这不是在发丧,是热热闹闹地办喜事。在我的想象里,只有办婚事才该有这样的场面。可对我爹来说,他倒真的是在给我哥办婚事,只是婚礼的主角无法参与,他躺在棺材里,冷冷地看着我们忙来忙去的。

我穿着孝衣,站在门前,迎接着前来吊丧的人们。

封棺那天来过的亲戚朋友自然来了,那天没来的也得了消息来了,这让我觉得我哥真是个人物,要不我爹就是个人物。

院子的东墙下摆了七八个花圈,正中那个是镇秘书刘建中送过来的,他说镇长本来要亲自来的,不巧的是今天要去参加县里的一个会,实在分不出身来,只能委托他过来悼念一下了。刘建中临走时,又留下五百块钱,说这是镇长的一点心意,让我爹无论如何也得收下。镇长送的花圈又高又大,都高出了墙头,上面密密麻麻挤满了白色的小花,每一朵花不像是纸做的,倒像是刚刚从花圃里采摘来的,水灵而鲜嫩。紧挨着的也是个大花圈,同样的引人注目,这是村长万山拿过来的。

“春生啊,”万山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我这个花圈是和镇长一个店订的,花了六百块呢。”

“这也太让你破费了吧?”

我总觉得万山这么跑来跑去的,心里肯定有啥想法,但他不说出来,我就只能猜测了。从他的言谈举止中,看得出他已经把我爹当成一个比周大都大的大老板了,他是在谋划着将来从我家拉点赞助重修一下村委会,还是想让我们捐点钱修修村中的道路或者机井?这个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想,埋得再深的想法也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咱一家人客气啥哟,将来有一天我也会用得着你们的。”

“村长你想得真远。”

“谁让咱万家堡穷呢,你不知道啊春生,我这个村长当得不容易,不往远处想不行啊。”万山一脸哭丧样,“对了,你是个有文化的人,以后得多开导开导你爹,让他为我们万家堡多做点贡献,是不是?”

“我爹又不是村长,能为村里作啥贡献呢?”

“这个嘛,你爹有的是钱,随便拿出点就是贡献,是不是?”

我没吭声。

“先不说这个了,说得有点远了。”万山忽又记起了什么,“对了,矿上咋不派个人来呢?今天是吊唁的日子,他们不来就没道理了。福生是他们矿的职工,拼死拼活地干了好几年,明天,明天他就要人士为安了,他们怎么不派个人来呢?这说不过去呀。就算他们赔了钱,赔得还不少,可是赔了钱就能一了百了吗?这些没良心的!”

我的心不由得一疼,是啊,矿上怎么不派人来看看呢?

看得出我爹也在等矿上的人,他是个要脸面的人,矿上不来人,他脸上怎么挂得住呢?他几次要对我说什么,终于又没说出来,脸上布满了忧虑。我知道他的心思,我走出院门看了好几次,每一次出去我都希望能看到矿上的车,可是,我什么都没看到。我不知该怎么安慰我爹,我知道要是矿上的人不来,我就是说破嘴皮也没用。

太阳慢慢挂到当空了。

二叔就要张罗着给吊丧的人们安席了。

这时候,院门口忽然响起一阵汽车的声音,好像不止一辆呢,没多久,几个陌生人就匆匆进了院子。我看了一眼,那个送我哥回来的司机也在其中,不用说他们肯定是矿上的人了。这些人什么都没带,他们不像是来送花圈,倒像是给一件紧迫的事撵着来的。他们走过来时,我发现有一个人长得跟我哥特别像,简直是一个模子拓出来的。这是怎么回事呢?世界上连两片相同的树叶都没有,怎么会有一个跟我哥一模一样的人出现在我眼前?莫非我哥还活着?这个念头一下攫住了我,惊得我半天说不出话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哥不是早躺在棺材里了吗,怎么又回来了?莫非真的有鬼魂?

“你,你是谁?”说话时,我浑身打了个冷战。

“你连我都认不出来了?我是你哥福生呀。”

“不,你不是,我哥早死了。”

“死了?”他眉头拧了个疙瘩,“谁说我死了?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

“我不知道你是谁,你不是我哥。我哥死了,矿上的人说他给炸死在井下了。你没看我们在给他办丧事吗,你看看这满院的花圈,你看看那灵棚,你再看看灵棚里的棺材,我会哄你吗?我哥要是没死,我们能给他办丧事吗?”我愤怒地对他解释道。

“真的搞错了,是矿上闹错了。”他无奈地看着我,“炸死的是我一个班上的李春平。那天我正好闹肚子,跟他换了个班,结果,他下去没多久就死了。春生,要是那天我不换班,可能我真就死了。”

“你真是我哥?”

“是。”

“不,”我使劲地摇摇头,人都装进棺材里了,怎么会突然又冒出来了呢?“这绝不可能!”

我爹肯定也听到了什么,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立在我身边,看着这个自称是我哥的人。老半天,他腿一软身子一歪,一屁股瘫坐在了地上。我赶紧蹲下去,费了好大劲,才把他扶了起来。

“爹,您别怕,我不是鬼,我是您儿子福生呀,您好好看看,好好看看呀。”

我爹细细地打量着他。“你,你真的是福生?”

“是我,我是您儿子福生。”

“你真的没死?你真不是吓唬爹吧?”

“您看我不是好好的吗?爹,您试试我的手。”

像一棵被大风包围的树,我爹身子晃了一晃,蓦地抱住了我哥,然后,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他显得那么无力。我哥也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脸上淌满了泪。那几个人无动于衷地看着我们,就像几个风干的标本。我爹边哭边唠叨,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没事比啥都强。忽然间,可能是发现众人都在盯着他,他突然一使劲把我哥推开了。

“老天爷啊,这叫啥事哟。”

我爹的劲可真大,好像攒足了全身的力气,只一把就将我哥推倒了,推了个后仰翻。

我们都睁大了眼睛。

我爹好像终于才明白过来了,伸出手去扶我哥,可他早站了起来。

“福生你没事吧,没摔疼吧?”我爹探询地问。

“没事,我没事。”我哥说。

我爹叹了口气,好像是要躲着我哥似的,扭身蹲到了灵棚前。

这时,矿上来的一个中年人把脸转向我哥,小声地说了几句,意思是你和你爹说说吧,我们也该走了。我哥旺了一旺,走到灵棚前,把那个人介绍给了我爹,说这位是矿上管安全的马矿长。我爹腾地站起来,盯着他们咆哮起来。“啥马矿长、牛矿长的,你们来了到底想干啥?”

“真不好意思啊老人家,都怪我们工作做得不细,张冠李戴了。”

“你看看你们,都胡球闹啥呢?”

“对不起老人家,我们搞错了,万福生同志没有死,他好好地回来了。”

“那死了的是谁呢?”

“是他一个班的李春平,那天你家福生正好闹肚子,两个人换了个班,李福生也不知有啥心事,点雷管时没有按规范操作,结果就出了问题,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福生嘛,其实也是犯了错的,他换班没跟矿上请假,让我们误以为死了的是他。这事,我们就不追究了。错主要还是李春平的嘛,假如他在井下精力集中一点,规范操作,也不会出问题的。”

“你少跟我说这些,我不想听。”我爹手颤颤地指着那个人的鼻尖,“福生没死,你们却急慌马乱地把我叫到了矿上,让我把人拉回来了。当时我就是不相信福生会死,你们说不会错的,绝对不会错,硬问我要多少钱。我说我不跟你们谈钱,我就要我儿子。你们说人死不能复生,还是现实点吧,硬逼着我说个价钱。你说你们都干球了些啥,啊?”

那个人回过头求助地看我哥。

“把存折还给他们吧,还等着用这笔钱打发李春平呢。”我哥只好劝我爹。

“还给他们?为啥要还给他们呢?”

我爹两只手紧紧地抱着胸口,好像手一松,里面的东西就会像一只麻雀似的呼啦啦地飞出来。我立刻明白了,矿上给的存折就藏在我爹胸前的衣袋里。

“还是还了吧,我们出来时,李春平的家人就来了,在矿上等着呢。”

“不是,”我爹又摇摇头,“钱动过了,凑不够原先那个数了。”

“你真是糊涂呀,”那个人立刻板起了脸,“怎么能随随便便地动矿上的钱呢?”

“你们,你们反倒有理了啊,”我爹老半天才反应过来,“你说我想动吗,不动咋办丧事?啊,不动咋办丧事?”

“那,你动了多少?”

“七八万吧,我一分钱都没瞎花,都用在了丧事上。”

“这样吧,你先把存折还给我,至于动了的那一部分怎么处理,我回去请示一下再说。”那个人手就伸到了我爹面前。

“不,你们不能这样。”

我爹身子一哆嗦,又后退了一步,看看我哥又看看那个人,看看那个人又看看我哥,终于还是把手伸进了胸口,摸索着,老半天摸出个小红布包,因为手抖得厉害,没抓牢,布包就掉落到了地上,跌出一个红皮本。众人的目光都聚在了上面。我爹怔了一怔,一探手抓起了那个红皮本。我看清楚了,那是个活期一本通,也不知上面究竟划过来多少钱。

“老万啊,我当初就以为这钱不是你的,没想到还真不是你的。”万山从人群里挤到前面来了,本来他一直支棱着耳朵听,可能是终于弄清了事情的原委,那张一直对我爹赔着笑的脸就阴沉下来。“看来天生的穷命谁也帮不了啊,听我的,把钱还给人家吧。这钱不是你的,你拿了就不对了。”

“万山,你这是在说我吗?”

“当然是说你,不说你,我说谁啊?”万山嘿嘿一笑,“别人又没拿钱,是不是?”

“你,你这人说变就变……”

我爹直直地看着万山,他可能在想,这家伙怎么会偏向矿上的人说话呢?这两天他狗一般地在他家院子里转来转去,比亲戚们忙得都勤快,怎么忽然换了副面孔呢?他原以为万山早忘了投票的事,现在看来,这家伙一点都没忘,记恨着呢。

“我又不是孙猴子,我会变啥?我就这样的人嘛,谁不对,我就得说谁。你说这钱是你的吗?不是你的,你拿了,那就是偷、抢!甭说我当着个村长啦,就算我啥都不是,也不能看着你胡来,这事,我得管,明白了吗?”万山一张脸绷得如箭在弦上,“现在,我以村长的身份命令你,快把钱还给人家!”

“那,这事就这么完了?”

我爹还是牢牢地抓着那个存折。

“不完,你说咋办?莫非还得给你留下,让你坐享其成,不劳而获,白白当上我们村的首富?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老万啊老万,你想得倒美!”

“我,我没这个意思。”

“没这个意思,那就把钱还给人家,不要丢咱万家庄的脸!不要让人家说咱村的人见钱眼开,听到了吗?你不给我就动手了啊。”

万山说着,真就伸出了手,“噌”地从我爹手里抢过了存折。

“你,你不能这样欺侮人啊。”

“我欺侮人?”万山扬了扬手中的存折,“你白白拿了矿上的钱,反说我欺侮人?老万啊老万,我看你是穷疯了,连道理都不讲了。”

万山这么一说,我心里就刀扎了似的疼。前几天我还在给学生们讲《变色龙》,我告诉我的学生们,做人要正直,要仁义,不能见风使舵,不能落井下石,做人要一是一,二是二。现在看来,万山就是个变色龙,不折不扣的变色龙。我忽然伸出了手,想照着那张丑陋的脸狠狠地抽下去,可是,这只手还没有扬起来,就给我哥钳住了。

“春生你不能动手,论拳头我比你大,可现在咱不能动手啊。”我哥压低声音吩咐我,“说到底,这钱不是咱家的。”

我还能怎样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万山把存折给了那个人。那个人脸上立刻绽开了笑容,他翻开存折看了看,顺手把它塞进了衣袋,又冲万山笑了笑,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万山头昂得像只大公鸡,也说了一大堆话。意思是不用谢,是万家堡的村民犯了错,都怪他平时管教不严,以后他得强化教育,多指点指点他们。这时,那个黑不溜秋的司机凑了过来,悄声对那个人嘀咕了几句。那个人便把目光移向灵棚,看了一会儿,又把脸转向万山,好像是想请万山说句话,叫他们把人抬到车上。

万山就吆五喝六地让人们动手,可是没有人理他。

“死的人又不是我们村的,停在这里干啥?还不让矿上拉走?”

还是没人搭理他。

“老万,”万山便把目光移向我爹,“老万你说个话吧,好好的棺材停在院子里不吉利啊,一点都不吉利。”

“还都愣着干啥,快点把人抬走!”

我爹忽然咆哮起来。

二叔脖子一缩,领了几个人进了灵棚。进去后,他们又一动不动了,棺材早铆上了铆钉,这还怎么抬人?我爹明白过来了,让三木匠去撬。三木匠摇摇头进去了,吭哧吭哧费了半天劲,总算撬开了那些铆钉。二叔他们还立在那里不动弹。我想换了谁也不会去做这事了。原先,他们是抬自家的亲戚,现在忽然明白了真相,谁又愿意下手去抬一个与自己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呢。矿上那个人又急了,从衣袋里掏出几张钱给了万山,万山又把那几张钱给了三木匠。三木匠眼一亮,冲着王铁成招了招手,把一半钱分给了他,两个人对着棺材嘀咕了一阵子,配合着把人从棺材里抬出来,抬出了院门。

院门前停着两辆车,一辆是人高马大的越野车,一辆是我们上次见过的那辆农用车。

两个人把尸体抬上农用车,就捂着鼻子下来了。

那个人看事情办妥了,和万山握了握手,就上了越野车。关上车门后,好像是记起了什么,又打开了车窗,把我哥喊了过去。

“放你几天假,把事处理好再回矿上。”那个人说。

我哥木呆呆地点了点头。

我们看着那两辆车一前一后地走了。

矿上的车一走,张半仙就出了声。“老万啊,你看你家这事办的。好了,我还得去给别人择日子去,要不你结一下费用吧。”

我爹先是愣愣地看着他,后来就掏出了几张钱。

“老万你也真小气啊,就给这几个?”

张半仙接过钱,也没等我爹解释什么,倔倔地走了。

“老万,以后做事得多想想,不能失了体面啊。那你忙着,我得到镇里开会去。”万山看了我爹一眼,也走了。

这两个人一走,亲戚们就哗地一下都散了。连二叔和连生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地上到处是他们吐出的烟头、痰,从衣袖上撕下的白布条,被踩得黑糊糊的。西屋窗台下的那些花圈,好像一张张涂过粉的脸,在嘲笑我们。灵棚门上的白布帘子也不知给谁揪去了,此时正张着一张空洞的嘴,好像要说出什么话来,或者要吞掉什么。

9

我们开始拆灵棚。

人们都走了,只有我和我哥做这活儿了。灵棚搭得特别牢固、结实,看得出当时人们有多卖力,好像我哥要永久住在这里了,一百年不打算拆除似的。这就给我们拆掉它增加了难度。我和我哥灰头土脸,吭吭哧哧弄了大半天,总算拆掉了用钉子咬在一起的椽檩和上面搭苫的篷布。拆掉了灵棚,那口棺材和扔在一边的棺盖就触目惊心地暴露出来了,显得莫名其妙,不伦不类。

“棺材咋办呢?能不能退回棺材铺?”

我哥盯着棺材看了老半天,回过头问我。

“退回去?哥,你这不是开玩笑吗?哪有买下的棺材再退回去的道理?况且,我们都用过了。”

“那咋办呢?总不能留在家里吧。”

“咋不能留下?”我爹本来佝偻着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听了我哥的话,忽然扭过脸来。“不光棺材,那些纸扎也得留下。反正我也老了,说不准哪一天这些东西就派上用场了。”

“爹,您咋能这么说呢。”我感到喉咙发堵。我不知怎么劝我爹,丧事办得这么大,满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哥死了,没料到他却突然好端端地回来了,这事换了谁都难以接受。“我哥不是回来了吗?还得好好过日子,我们离不开您,您咋能说这丧气的话呢?您不是常常对我们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现在怎么先泄了气?”

“不是泄气,是棺材真没法退了,只能给我留下了。”我爹又叹了口气,指了指那口棺材,“你俩把它抬到柴房去吧。”

我和我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知道就靠我们两个人这点力气根本没法移动,说不准还得给压在棺材底下。

“看我,真是老没用了,这么沉的棺材,你俩咋抬得动呢?去找一下你二叔和连生,让他们搭把手。”

我爹又让我们把纸扎搬进了柴房。纸扎做得太多了,掩去了棺材,将柴房挤得几乎没有了下脚的地方。我出去找人那会儿,我爹早一个一个地把它们小心包好了,有的用塑料纸裹了,有的装进了蛇皮袋。我不知道我爹留着这些纸扎干啥,可是,烧了也真可惜啊。

做完了这两件事,院子里就一下清空了。

“对了,你们得赶紧去趟牛家洼,把亲退了,六万块钱哪,这可不是个小数目。”我爹忽然又出了声。

我和我哥都不吭声。

“聋了还是哑了,你们没听到?”

“这咋去要呢?”我哥挠了挠头皮,“听春生说,契约都写了。”

“你不是回来了吗,你回来了契约就没用了。”

我怕我爹再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来,赶紧说,“牛百顺是个不好惹的碴儿,跟他要钱怕是太难了,再说,这事都是二叔一手操办的,非得他去不可。”

“那去把他叫来,这事得抓紧。不是说牛家还应了一家吗,我们退了,他可能还来得及。”

“二叔出地去了。”老实说,我心里没一点底。

“那就到地里把他找回来,这事都火烧眉毛了,得赶紧解决。”

我只得往门外走去。

没走两步,听得身后哼了一声,然后是什么东西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我转过身一看,是我爹倒在地上了。我和我哥赶紧把他扶起来。我说爹您没事吧。我爹摇了摇头,没事,刚刚觉得有点头晕,可能是累了吧。我说要不我们上医院去看看?他又摇摇头,说没事的,歇一会儿就好,你赶紧叫上你二叔去办事吧。我就让我哥把他扶到炕上躺会儿。我出了巷子口,正好碰上了我二叔,眼不由得一亮,说正要找您呢。二叔看了我一眼,问我找他干啥。我说有些事还得您给办。二叔脸一沉,说你爹在家吧?我点了点头。

进了我家院子,我哥赶紧拿烟点火泡茶,又拉过个凳子让二叔坐。

“我说福生啊,你看你这事闹的,真是没法收拾了。”二叔一屁股坐下来,狠狠地吸了几口烟。“你说你那天好好的闹啥肚子呢?你这一闹肚子就闹出事来了,好好的人家经得住你这么闹?你让村里人咋看我们家呢?”

“叔,又不是我……成心想闹。”

我哥脸红一阵白一阵的。

“不管你是不是成心想闹,反正事是惹出来了,刚刚我在地里做活儿,牛百顺来了电话,问我们明天几点过去娶亲呢。看来这家伙啥都知道了。我说福生没死,他好着呢,从矿上好好地回来了。你听牛百顺咋说,他说这他不管,契约也写了,你们明天咋着也得娶亲。我说亲是不能娶了,哪有活人娶死人的理呢。牛百顺翻来覆去就那句话。我不想听了,就挂了电话。谁知他不停地打,吵得我连活儿都不能做了。”说到这里,二叔忽然把头转向我,“你爹呢?这事我得跟他说说,看看咋办。”

“在炕上躺着呢,”我哥指了指屋子,“这几天把他累坏了,刚才他突然晕倒了。”

“躺着?他倒是会享受。”

“叔,您千万别这么说,我爹真是累得厉害,都是我把他害了。”

“知道是你惹的事就好,你惹出事来,倒让我们跟着受累。你知道我这几天是咋受累的吗?都快跑断腿了。你还说你爹受了累,他也就是张张嘴,跑腿的事哪一桩不是我干的?我快累死了,谁心疼过我?你们这些做晚辈的啊,真是没法说了。去,把你爹叫出来!”

我和我哥正为难着,不知该不该把我爹叫出来,听得屋子里传出一阵苍老的咳嗽声,不一会儿,我爹摇摇晃晃地出来了。我直直地盯着我爹看,觉得他眨眼间好像就老得不成个样儿了,还不到六十的人,看起来已经七老八十了,头上蒙了一层霜,两个眼泡肿得像鸡蛋,腰背弯得像张老弓。

“老二,你来了,你看这事弄的,把你拖累了。”

“你别说这些寡话了,”二叔从凳子上弹起来,“我有正事问你呢。”

“啥事?”

“你说啥事?你拉了屎,还得我给你擦屁股。”

“老二,你有啥就直说,甭绕着弯子骂人。”

“牛百顺那王八蛋都快把我手机打烂了,”二叔没好气地说,“他问我们咋不去拉人?他肯定知道福生回来了,怕我们反悔,怕我们问他去要钱,先来了这一招儿。这老王八蛋比狐狸都狡猾。”

“福生不是回来了吗?活人还咋阴配?老二,你可得帮我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往回要点钱?”

“刚刚不是跟你说了吗?牛百顺让我们去拉人呢,明摆着是不想退钱了,再说,都写了契约,钱肯定是要不回来了。”

“六万呢,老二你还是跑一趟吧,这可是你一手操办的。”我爹急得差点要跳起来了。

“这事是我一手操办的,可是我张得开嘴吗?你那两天不是挺威风的嘛,要去你去。”二叔气哼哼地说,“瞧瞧你家这些烂事,我算是白跟着你们折腾了,折腾不算,还磕头作揖说尽了好话。”

“你这几天是没少跟着忙乎,这事福生也知道,日后他会报答你的。”

“咋报答?好好的一只鸡杀了,给他做了倒头鸡,福生好歹回来了,你说我的鸡还能活过来吗?啊?能活过来吗?为这事,连生他妈把我数落个没完,我真是没法交代呀。”

“老二,你总不会让我赔你只鸡吧?”

“这个,这个你们看着办吧。”

二叔甩下这句话,腾腾腾走了。

“你们听听,你叔这说的还是人话吗?”我爹气得一跺脚蹲下了。

“那我去试试吧。”我哥叹了口气说。

“春生,你陪你哥去吧,”我爹的目光梯子似的架在我的肩头,“他是个闷葫芦,嘴比脚后跟都笨。”

“好吧。”我点了点头。

我们兄弟各骑了辆自行车往牛家洼赶。

一路上,我哥脸死阴死阴的,一句话都不说。我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一定是那种哭笑不得的感觉吧。他那样,我也不去说话,我们两个都闷闷地骑车,任阴冷的秋风吹在脸上,身上。路边的老火山光秃秃的,夏天附着在它们身上的草如今都枯黄了,软塌塌的,没一点生机了。偶尔,我也偷偷看一眼我哥,心想,他不会想真的被炸死吧,那样,用二叔的话说,就没这么多麻烦了。

“我还真不如死了呢。”我哥真的冒出了这么句话。

“哥,”我心里狠狠地一揪,“你咋能这么说呢。”

“我真是这么想的。”

“你哪能这么想呢,我和爹都需要你。”

“你和咱爹真的这么想?”我哥古怪地看了我一眼,“真的不想让我死?”

“哥,你咋能这么说呢?莫非你还怀疑来着?”

我哥一声也没吭,加快了速度。

我心里又狠狠地一疼,可是,转念一想,我真的没那么想过吗?一开始得到他死亡的消息,我们都有点受不了,希望他能活过来。可随着丧事的进行,我们都以为他真的死了,再也不可能回来了,我们对他只有怜悯和悲伤,只希望他在那边过得好些。可谁也没想到他却突然回来了,事情一下子变得乱糟糟的,有那么一刻,我真的希望他就那么死去呢。

我们很快就到了牛家洼。

到了牛家门口,我们犹豫了老半天才进去了。

“你们不是找错门了吧?”牛百顺老婆从屋子里出来了,立在院子里,瞪着我们看了半天,装作不认识,“你们来干啥?”

“前几天我和二叔来过你家的,这是我哥福生。”我指了指我哥说。

“那你们是来娶亲的?不是说好明天才娶吗?不过这会儿来了也好,早娶了我们也早歇心。对了,你二叔咋没来?”

“这还咋娶呢?我哥都回来了。你家老牛哪去了,我们跟他说话。”

“我家那口早出地去了,有啥你们对我说就行了。咋,你们又不想娶了?不娶你们想咋办?”

“还能咋办?退钱。”我哥出了声。

“退钱?你们也能张开嘴?”牛百顺老婆转身回了屋,不一会儿拿着一张纸腾腾腾地出来了,她把那张纸抖得哗哗响,“契约在这里呢,你们手里也有一张,白纸黑字写着呢,说好永不反悔,咋,你们想拉稀?”

“你话咋说得这么难听?你总不能让我哥一个大活人娶一个死人吧?”

“谁也没逼着你们,是你们三番五次地上门来提亲,还要写契约,这话我没说错吧?”她身子一跳一跳的,“这会儿想反悔了,没门儿!你们一分钱都别想拿走!”

“这么不讲道理啊,你让我咋娶你闺女,你让我咋娶一个死人?”

我哥嘴唇抖得厉害,说来说去就这几句话。

“滚,都给我滚出去!”她指了指院门,“老娘我不想和你们这两个晦气的人说话,死就死了,咋又活过来呢?想要钱,去法庭告我们呀,老娘我手里有契约呢,我陪你们打官司!”

“你既然这么不说理,只有打官司了。”一看牛百顺婆娘这阵势,我就知道跟她没法说了,拉着我哥的胳膊就往外走,“咱不跟她说了,明天到法庭上跟她说去!”

我哥叹了口气,跟着我出了门。

那边老火山上的日头,“哐当”一声滚落到山下去了。

10

一大早,我从被窝里钻出来,看见我爹正佝偻着腰在灶台前忙乎,小米粥的香味直扑我的鼻子。再看,我哥也早早爬起来了,在外面哗哗哗地扫院子呢,他是个手脚勤快的人,一刻也闲不住。我感觉他昨夜一直没睡踏实,身子烙饼似的在炕上翻,后来好像睡着了,却陷入了梦魇之中,身子发抖,胡话不断,猛然间一开灯坐了起来。我被惊醒了,只见他脸色惨白,大汗淋漓,好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我问他是不是做噩梦了,他看了我一眼,说睡你的吧。然后熄了灯。

我洗漱过后,我爹就喊我们吃饭。

“你们这就去镇上,”等我们喂饱肚子后,他出了声,“咋着也得跟牛家打这场官司。”

昨天我们从牛家洼回来后,我把牛百顺老婆的话一五一十地跟我爹说了,他一听就火了,当下就要张罗着找他们理论去。我和我哥赶紧把他拉住了,我说您就是去了也闹不出个名堂来,不如跟他打官司吧。其实我这么说也不过是想稳住他,不让他去找牛百顺,没想到他给个棒槌就纫针(认真),真就让我们打官司去。这个念头可能纠缠了他一夜。

“我就不信牛家不退钱,有法庭给咱撑腰呢。”

“法庭又不是给咱一家开的,真的能打赢吗?人家手里可是捏着契约呢。”我哥摇了摇头。

“你个没出息的东西!”我爹眼里火星四溅,“有契约咋了,啊?那会儿你不是还没回来吗?要知道你回来,春生和你二叔会跟牛家写那个契约?”

“可,可是……”

“可是个屁,你不去,我和春生去。”我爹打断了他的话。

“还是听咱爹的吧,”我赶紧冲他使了个眼色,我觉得他比我爹都倔,“先去镇上的法庭走一趟。”

我哥叹了口气,不再吭声了。

然后,我们各骑了辆自行车往镇上赶。

天气更寒凉了,风冷飕飕的,一扑一扑地打在我们脸上。

我们径直往法庭后院走去。

后院跟前院一样,也是一排平房,每间房子前都挂着一块牌子,我看到有一块牌子上写着“法庭”的字样,就和我哥一起往里走。里面有个穿制服的人正在电脑前玩游戏,两只手不停地敲打着键盘,屏上刀光剑影,手持兵器的古代武士正杀得不可开交。老半天,他才扭过身来,问我们什么事。我说是来打官司的。那人哦了一声,说打官司呀,先写个起诉书吧。然后又坐到了电脑前,噼里啪啦地敲打起键盘来。

“能不能给我张纸?”我看着他。

那人老大不情愿地站起身,腆着肚子走到另一张办公桌前,找出一本表格,从上面撕下两页,扔在了桌子上。我说了声谢谢,想坐下来写,面前的椅子上却堆着一堆破报纸。我不好去收拾,又看他忙着打游戏,也不敢去打扰,就站在桌子前写起来。

“你是不是法官?”我哥冷不防冲着那人的后背出了声。

“你啥意思?”那人扭过头来,眉头皱得老高。

“没啥意思,我问你是不是法官?”

“我当然是啦,怎么,你看我不像?”

“是法官你就这么个态度?”我哥一只挖煤的大手指着那人的眼窝,看得出他心里窝了一肚子火,“我弟弟写状子,你让他站着咋写呀?”

“我就这个态度咋啦,不想写拉倒。”

我一看我哥又要发火,赶紧拦住了他。“哥你别管我,我站着也能写,当老师早练出功夫了。”

我强压着心中的怒火,写好了起诉书,端端正正地把那两页纸放在了那人面前。老半天,他才从电脑前站起来,拿过我写的起诉书看了半天,而后把它放进了卷柜里。

“先交三百块起诉费。”那人手一伸。

“审都没审你就要钱?”我哥又憋不住地出了声。

“你这人好不懂规矩,不想打官司你走吧。”那人又到了卷柜前,抽出我写的起诉书,扔在了桌子上,“把你的状子拿走!”

“你这人咋这样呀,有你这么办案的吗?”我哥嗓门拔高了。

“哥,你少说几句,”我赶紧捅了我哥一下,又赔着笑对那人说,“我们第一次打官司,是有些不太懂,我这就交。”

那人收了钱,这才又将起诉书放进了卷柜。

“啥时开庭?”我哥憋不住又问。

“还没调查取证呢,开庭是下一步的事,到时自然会通知你们的。”那人说完又坐到了电脑前,不再搭理我们了。

我只得拉着我哥出门。

11

一直没接到法庭通知。

“六万块钱呢,”我爹叹了口气说,“矿上迟早会问我们要钱的,到时又上哪儿去找呢?这个官司说啥也得打,能要回多少是多少。”

“下午回了镇上,我就去打问一下。”

“可不敢忘了啊。”

我把屋里收拾得差不多时,院门吱扭响了一声,我一看,是周大进来了。

“你们和牛百顺官司打得咋样了?有没有结果?”

“有没有结果,关你屁事。”这是我哥的声音。

“福生,你就这么跟我说话?我可是对你有恩的呀。当初你爹以为你的家伙给炸没了,还杀了我的狗,硬是给你按了个狗鸡巴,你说你不领情也罢,咋连个好言语也没有呢?”

周大嗓门这么大,我爹自然在屋里听到了。他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朝窗玻璃外看了看,就慌里慌张地往院子里走。我知道我爹急了,他是怕我哥再惹出麻烦来。我赶紧也跟着出了院子。

“你这叫人话吗?你再说一句!”我哥嘴颤颤的,拳头捏得嘎嘣响。

“你这样,我还真得说说你了。”周大本来已向后退了一步,看到我爹出来了,他好像一下长出了两个胆子,话就说得更张狂了,“老万,你看看你这个儿子,简直是个小牲口,我关心一下你们家的事,他倒跟我发驴脾气尥蹶子呢。老万,你说我哪句话是编的,没这样的事吗?啊?”

我爹摇了摇头,让我去倒水拿烟。“他叔,你甭跟福生一般见识,他这几天心里有气,你就多担待些吧。”

“他有气,我心里就好受?”周大并没接我递过去的烟,从自己衣袋里摸出一支点了,狠狠地抽了几口,“我说老万,你就这么袒护自己的儿子?你说你家有事那几天,我多帮忙呀。你屁都没放一个就把我的狗吊到树上去了,打了狗不说,还把狗鸡巴给个死人安上了,你说我吭一声了吗?你那时有钱呀,根本就没把我放在眼里,你这叫狗眼看人低,是不是?老万你说是不是?”

“他叔,我当时也是心急,要知道福生会活着回来,你说我能那么做吗?你就多担待点吧。”

“还要我咋担待?我好心好意过来看看,你瞧他那牲口样儿,一点教养都没有。你们再有气也不能这样,不能欺侮我这个好心人啊,老万你说是不是?”

“姓周的,你再这样说,我这拳头不是吃素的!”我哥冲着周大晃了晃拳头。

“瞧你这个牲口样儿,真是没一点教养啊,咋动不动就想打人?”

“混账东西,回屋去!”我爹恨铁不成钢地呵斥着我哥,“有我在这儿,还没有你说话的份儿!”

我也怕我哥惹出事来,硬是把他拉回了屋。

“你让他回去干啥?让这小牲口打我呀。”周大仍然不依不饶的口气,“他心里有气,有气就该打人吗?也就是一笔浮财,当得了真吗?一百万算啥,又不是自个儿挣来的,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气也没用啊。”

“他叔,你咋能这样说呢?你是不是觉得那条狗赔少了?”

我爹可能也看出周大是来找事的了,来者不善啊。

“不少,一点都不少,就是少我也不会反悔,我周大不缺钱,从不缺!”周大目光刀子似的刺过来,刺得我爹脸上鲜血淋淋的,“老万,我就是想我的狗啊,这两天我茶不思饭不想的,做梦都想着我那挨心的狗呢。你家福生回来了,我那挨心的狗却回不来了,唉,我心里难受啊。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吗?知道吗?我就跟死了个儿子一样,刀绞了似的疼,老万你知道吗?”

“你,你到底想说啥?”

“我想说啥?我想说我心里难受得不行呢。我说我想我那挨心的狗,我想看见我那挨心的狗,好好的却让你给害了呢。”

“他叔,你……”

我爹木桩似的戳在那里,整个人都枯了,落叶纷纷了。

“我咋了?我说得不对吗?我不该想我的狗吗?”周大的声音越发拔高了,“老万啊,我告诉你,我比想我的儿子都想我那挨心的狗。”

“那你到底想咋?”我爹颤颤地说。

“老万,你这就是装糊涂了吧?你说我想咋,我想看见我那挨心的狗!”周大的两道目光淬了钢似的凌厉,直戳我爹的心窝,“三天,我只给你三天时间,三天内你务必把我的狗还回来!记着,我就要我那挨心的狗。你们也甭想耍赖,要是见不到我的狗,就上法庭告你,到时,你的丑就丢大了。好好想想吧。”

“周,周大……”

我爹嘴颤得都说不出话来了。

“也甭装可怜了,老万,记着我的话,只三天啊,好好想想办法吧。”

周大说完腾腾腾地走了。

“这个灰牲口,他是来索我的命……”

我爹嘟哝着,身子忽然一斜,像一棵被拦腰锯倒的老树,“轰”地倒在了我们面前。

12

我原以为我爹不过是暂时昏死过去了,可他再没有醒过来,等我们把他送到县医院,人早没了气。

我哥急着查问我爹的死因。

大夫冷冷地说,病人是心性猝死。我哥嗓门一下拔高了,我问你他为啥会死?跟生气有没有瓜葛?医生皱了皱眉头,这种病死因比较复杂,可能是情绪激动所致。当然,也不排除身体过度疲劳,还可能是精神压力太大造成的。医生的回话含含糊糊,模棱两可。我哥更着急了,粗声大嗓地说,你这医生好啰唆,我只问你跟生气有没有瓜葛,咋你说了一大堆废话?医生有点害怕了,说你不懂医学,三言两语跟你说不清,再说病人半路上就死了,我们也没有观察过,具体原因谁知道?说完就忙不迭地走了。

我哥还要追上去问,却让我给拉住了。我怕他再惹出什么事来。我知道他为啥要问得这么细,他肯定以为是周大气死的我爹。

“咱爹去了,再说啥也没用了,我们送他回家吧。”

我跑到医院门口叫了辆三轮车。

我哥有点不甘心,可也没办法,只得和我一起将我爹抬进了车斗里。我爹本来就又瘦又小,躺在那里又伸不开腿,蜷曲得就像个老树根。那张脸看上去越发瘦小,皱而泛黄,隔了年的桃核似的。车开到半路上,忽然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司机骂了一句,一踏油门加快了速度,车颠簸得更厉害了。我和我哥不得不护住了我爹的身体,看到雨没个遮拦地往下浇,谁都没多想就脱了上衣,盖在了他身上。

寒凉的秋雨鞭子似的抽得我们瑟瑟发抖。

“回去得找周大那王八蛋算账,”我哥两眼瞪得血红,咬牙切齿地说,“是他气死的咱爹。”

“可是医生不是说了吗,也可能是劳累过度造成的。”

“就是他,他要不逼着咱爹还他的狗,能死了吗?”

“哥,你千万别再冲动了,你忘了你咋给关起来的?你想让咱爹到了那边还不放心你吗?”

等我们进了村,雨却停了。

我想,我爹可真是个苦命人,连老天爷都跟他作对。

我们把我爹抬进院子,抬上炕,又摘了门板,停在了上面。他老人家躺上去能还阳吗?我希望这样,又知道这根本不可能。刚把我爹停好,我哥就跑出去了,我知道他是去找周大了,赶紧跟着跑了出去,出了巷子,他早没了影子。到了周大家门口,我看见我哥正立在那里吼叫,我过去一看,门挂了个锁疙瘩,不由松了口气。邻居说,老周出村了,刚刚给一辆车接走的,说不准是回城去了。

“你个王八蛋,等你回来再算账。”我哥狠狠地踢了一下门,说。

回到院子里,我们正商量着怎么办丧事,二叔和连生来了。二叔显得失魂落魄,简短地问了我们几句,便趴在我爹身上号哭起来。看得出,他对我爹的死内疚得很,要不然也不会哭得这样撕心裂肺,声泪俱下。人大概都这样,活着时我们麻木得也看不到他的好,等他死了,去了另一个世界,你才觉得他是这样地让我们牵肠挂肚。二叔此时大概就是这样一种心情吧,他好像完全忘了我们在身边,自顾自地发泄着他的悲伤。

“我的亲哥呀,你咋就早早离开了?要知道你会这么早走,我咋敢对你没个好声气?”二叔拖长声调哭诉着,“亲哥呀,弟弟这辈子是没机会了,下辈子让我当牛做马报答你啊。”

二叔越哭越凶,哭得我们都忍不住跟着掉泪。到后来,连生不得不把他搀扶起来。

“我的两个好侄儿啊,”二叔止住哭,红肿着眼睛对我和我哥说,“你爹拉扯你们一回也不容易,得给他好好把丧事办了。”

“咋好好办?家里没一个活钱了,还拉下一屁股饥荒。”我哥重重地叹了口气。

二叔好像给问住了,在狭小的屋子里走来走去的。

我也不知说什么。这些天经历了多少事呢,先是瞎折腾给我哥办丧事,接着又是起诉牛家,没一件事不花钱,还没缓过气来,我爹又一撒手走了,真是屋漏偏逢连阴雨啊。办一场丧事那得多少钱,就凭我家现在这个景况,还不知又要拉下多少饥荒呢。

二叔老半天停下来,冲着我和我哥开了腔。“活人还能让屎尿憋死?咱想想办法不是啥都有了吗?先说棺材,我记着那口棺材还没退,抬出来就能用,这笔钱自然不用花了。纸扎呢,你爹心细,也没舍得把它们扔了,都小心地藏起来了,也在柴房搁着,是吧?按说也挺讲究挺上档次的,不屈你们兄弟的脸了。还有一个事,我想和你们商量一下。”

“二叔你说。”我看着他。

“你说,我们听。”

我哥也出了声。

“那就听我说道说道。”二叔看了我一眼,迅即把目光移到了我哥脸上,看起来他很害怕他这个侄子发脾气,“牛百顺不是还没给咱退钱吗?要我说咱也甭跟他打官司了,打来打去也是两败俱伤。我猜你爹的死可能跟这也有关,他太着急了,急着要见个分晓,毒火攻心了。你们看是不是这样,咱把牛家那闺女娶过来,给你爹做个小,让他去那边好好服侍你爹,你们看行不?这一来,外人就觉得你们兄弟孝顺,丧事就办大了,也办好了。”

“行,我看行!”我哥点点头,“这下看他牛家再咋耍赖,他不是让我们拉人吗,拉就拉。”

二叔伤痛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得意。“也是嘛,让他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这不行!”

我憋不住出了声。我听得从我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有点颤抖。

“咋不行?咋就不行了?”我哥吃惊地看着我。

“这样做,我想咱爹到了那边心里也会不安的,他是那样的人吗?他会娶小妾吗?不会!他根本就不会生出这念头的。有咱娘在那边陪着他就够了。爹这一辈子过得多苦,本来也该再娶个女人帮衬着,可他为啥一直没娶?没再续弦?说到底还是放不下咱娘啊,这么多年了,每到清明,他就会坐在咱娘的坟前喝点酒,说上半天话。这样折腾他肯定不乐意。再说,假如咱娘天上有灵,她会同意吗?肯定不会。就算娘认可了,我也不同意!”

二叔和我哥都大睁着眼睛望着我,显然没想到我会说这么多32tB9krsNOhy6b4qxiNfxWxNfkgDZHPXvkjYk8YJ4Ck=话。

我也觉得我从没说过这么多话。这些话就像村边的老火山竖在我面前,将我和他们隔开了。

“那春生你说咋办?”二叔眼巴巴地看着我,“照你这么说,还要接着折腾,跟牛家打官司?”

“对,那你说咋办?”我哥哼了一声。

“我也不知道咋办,可我想不能再这么折腾了,这会让人笑话的。”我没去看二叔和我哥,我把目光移向了别的地方,我害怕看到他们眼睛里闪烁的那种陌生的东西。

“笑话?村子都快没人了,谁还笑话咱?再说,如今时兴这样呢,都想让死去的人到了那边体面些,舒服些,羡慕还来不及呢,笑话咱啥?春生啊,我看你是书念得多了,呆了。”

“不管怎样,反正你们这样做,我不同意。”

“唉,你这个书呆子,让我咋说你呢?”二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要不这样吧,咱把牛家的闺女娶过来,不让她给你爹做小,就当个烧火做饭的仆人吧,你看这样行不?”

“还是二叔想得周到,我看这么弄更好。”我哥又点了点头,“其实我也不乐意给我爹娶个小的,我娘肯定不高兴,我就是觉得不能便宜了他们牛家。为啥要让他们那么猖狂?”

“这也不行!”

我几乎吼了起来。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咋办?”我哥也梗着脖子叫起来,额上的青筋绷得紧紧的,“就这么轻饶了牛家?看着他们骑在咱家头上拉屎?”

“哥,谁都逃不过良心的谴责。”

“良心?”二叔摇摇头,“春生啊春生,说你是个书呆子还真一点不假,你让我咋说你呢?那你讲你的良心吧,这事我不管了。说到底,我是为你们好,你们不同意我也没办法。”

“不用他决定,我是家里的长子,这个主我还做得了!”我哥倔倔地说,“就这么着吧,明天我就去牛家堡,跟牛家说合去。”

“不,不能这样。”我一跺脚说。

“就这么定了,走,跟我把棺材抬出来!”我哥粗暴地挥了挥手。

我知道拗不过他们,我把目光转向躺在炕上的爹,泪水忍不住淌了下来。我望着那个瘦小的身体,心里说爹您一定得原谅我,我劝也劝了,拦也拦了,可他们不听,他们硬是不听啊。我知道这不是您的意思,您一个老实本分的庄户人,哪会想到要一个仆人呢?您有一双一辈子都闲不住的手,您和我娘就能把日子刨闹好,哪会要一个不相干的人在家里走来走去的呢。可他们非要那样,我真一点办法都没有,真没用啊。

我们把棺材从柴房移进了堂屋。

又请来了脸板得猪头一样的张半仙,择了出殡的日子。

我哥几乎一夜没睡,守在我爹灵前烧纸,这让我又想起了那段忙乱的日子。我爹守在灵前,给他的儿子烧纸,这多像一场梦啊。

第二天,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我爹死了。

稀稀落落来了几个亲戚朋友,蹲在我爹棺材前烧了纸,感叹了一回,对我们说了一些不咸不淡的安慰话,就都走了。

我哥安顿了我几件事,就张罗着和二叔去牛家堡,还没出门,牛百顺来了。连我都觉得有些吃惊,他来了干啥呢?牛百顺还领了个人,文文静静的样子,我想起来了,这不是给我们写契约的那个马老师吗?还是二叔脑子好使,很快就打破了沉默,脸上挤出了笑,看着对方说:“老哥你是来烧纸的吧?你怎么知道我哥去了?”牛百顺叹了口气,也没吭声,径直往堂屋走去,他停在我爹的棺材前,看了一会儿我爹的照片,然后就蹲下来烧纸,烧过后又叹了口气,走到院子里来了。

“老哥,我们也不想跟你打官司了。”二叔看着牛百顺说,“人,我们过几天去拉。”

“你们要人?”

牛百顺脸上满是惊讶。

“那是那是,就按你的意思来吧,你说我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打个啥官司啊。”

“福生不是回来了吗?你们还要人?”

“这你就甭管了,反正契约也写了,不让你退钱就是了。”

“你们……”牛百顺顿了顿,“真不想要钱啦?听说你家这阵子没少拉饥荒啊。”

“老牛啊,这你甭管了,反正你也不打算退我们钱了,是不是?”

“钱,我都带来了。”

“真的?老牛你说的是真话?”二叔眼睛珠都快蹦出来了。

“我还会哄你?”牛百顺又叹了口气,“老万这人我知道,好人啊,我不能让他到了那边,还琢磨着咋跟我打官司。”

二叔直直地盯着牛百顺,还是说不出话来。

说实话,我们谁都没想到牛百顺会把钱送上门来。

“你说话算数?”我哥出了声。

“当然算数,”牛百顺看了我哥一眼,又把目光移向我二叔,“不过我得留下一千块,总不能让我担这个虚名吧?”

“这好说,”二叔迟疑了一下,“应该的,再留一千也行。”

“我只要一千,多了我不要。”牛百顺摆了摆手,就转过身看那个马老师,“把钱退给他们吧。”

马老师点点头,将手中的包给了二叔,让他仔细点点。二叔一脸兴奋,打开包,一捆一捆点了,又抽出十张给了牛百顺。牛百顺也没客气,接了钱,又转过头看了我爹的棺材一眼,就和马老师一道走了。等他出了门,二叔把钱给了我哥,然后就骂了开来。

“这王八蛋真不害臊,已经扣了我们一千,还说多了不要,好像他不爱钱似的。像他这种见钱眼开的人会不要?有能耐他甭退,不退,咱就把他闺女拉来给你爹做仆人,当奴才,看他还退不退?”

没多久,我哥接了个电话,是那个马矿长打来的。他让我哥办完丧事就回去上班,顺便把矿上的钱也带上。那人在电话里说,听说牛家把钱还来了,这就好,就好。接完电话,我哥就骂出声来,说一定是万山那个王八蛋把牛家还钱的事跟矿上反映了。我说反正钱也不是咱家的,还了我们也就歇心了。

“这我知道,”我哥还是骂骂咧咧的,“我是说万山太不是个东西了,他就看不得别人有钱。”

“哥,别发火了,先送咱爹走吧,这是当紧事。”

我哥这才不吭声了。

丧事办得还算顺利。

按照张半仙择的日子,第五天头上,我们就把我爹送走了。

送走我爹,我哥就该到矿上去了。

夜里,窗外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潮湿的雨声好像灌进了我的身体,渗进了骨缝里。我怎么也睡不着,我听得我哥也没睡着,身子扭来扭去的。后半夜,我沉入了梦乡,梦见我哥在矿井下出了事,脸上血肉模糊的,腿好像也断了,两手撑着地,蜥蜴似的,痛苦地向我爬过来,连喊“救命”。我惊叫了一声,从梦里弹了起来,出了一身虚汗。我哥也醒了过来,问我咋了。我说没事,做了个梦。他问做啥梦了。我没吭声。

窗外,雨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雪,院子里白花花一片。

是那种孝布的白。

一早起来,我送我哥去张家洼村,那村有跑矿上的车。雪不厚,却也掩住了脚面,路上只有我们两个人,将孝布似的雪踩得“咯吱、咯吱”响。走了一段路,我忽又想起了夜里那个梦,不由停了下来。我哥见我不走了,也停下,回过头看着我。

“哥,把钱还给矿上后,就回村吧。”我忍不住出了声。

“为啥?”

“你那活儿,危险。”

“危险?咱乡下人命贱,还怕个危险?再说,村子都快空了,你让我回来干啥?种那几亩旱坡地?”

“种地也没啥不好的,安安生生的比啥都强。”

“你不是想让哥给你娶个嫂子吗?”我哥淡淡地一笑,“就凭老火山下那几亩地,能挣几分钱?没钱,咋给你把嫂子娶回来?”

“可是……”

我不知该怎么说了。

“别说了春生,我知道该咋做。”我哥打断了我的话。

到了张家洼村,车已经在站牌下等着了,车上稀稀落落坐了几个人。我哥拍了拍我的肩头,说逢七时别忘了给咱爹烧把纸,然后就拎着包上了车。不一会儿,车就启动了,我看着它在白茫茫的雪路上缓缓地移动着,渐渐没了影子。我知道车最终要驶向矿上那个深不可测的黑窟窿,那是我哥每天干活的地方。我使劲地摇了摇头,想摆脱那个噩梦,泪水却禁不住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