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成散记

2013-12-29 00:00:00第广龙
十月 2013年5期

1.有山有水,山不高,也不低,晴天里,半山旋绕云雾,树木随处安插,山有多高,就攀多高。这就是文成了。地方小,要都是山,人就分散了,要都是水,人难落脚。造物主考虑到这些了,就有一条泗水溪,在山与山之间,冲荡出来一条谷地,河自己流淌,也让人安顿下家园,也让人有地方种菜,种水稻。已经过了节气的小雪,稻田里是收割后留下的稻茬。不过,各种菜蔬,该圆的圆,该下垂的下垂,该变硬的变硬,都随便。也把颜色释放出来,我看着最清新的,就属白菜了,是那种不长大变粗,是那种松散着身子的白菜,那绿色,不是单一的,是由深到浅过度的,深的绿,不过分,浅的绿,恰好。

我在菜市场,還发现了一种油白菜,不知是否叫油白菜,叶子麻黑,帮子泛青,身子大,我心里也喜欢。是的,我到哪里,都愿意去菜市场看看。这天早上,我自己走着,就找到地方了。文成的菜市场,真整齐,真干净!青菜,一样一样,都刚出生一样,却是冲洗过的。芋头白胖胖的,挤在篮子里休息,西红柿娇气一些,似乎触碰一下,都会受伤,茄子黑色的多,细长,鸭子的脖子一样,還有弯曲。有的卖家看着是附近的农家,還在给芋头削皮,就着一只袋子,让芋头皮落进袋子里。鱼干,形状与大小不同,在敞口的箱子里,一箱子一箱子,也是摆放出自己的面貌。卖肉的在一起,在一个大棚子里,一个一个肉案,不时响起斧头、刀子剁肉的声音。

就在要回西安的这天早上,我又去了一趟菜市场。我竟然买了两棵油白菜,买了一袋芋头,還在一个农妇那里,买了几束腌菜。腌菜看着像芹菜,也像雪里蕻,也像芥菜。装在塑料桶里,看着都家常,可口。当我询问时,她听不懂,我也只听明白一句:我不会说普通话。就比画着,我们完成了买卖。在1800公里的路途上,带回来一个地方的蔬菜,这样的人,不知多见不多见,反正,我算一个。我要以这种普通的,却是本真的方式,用我的味觉,我的肠胃,在离开文成后,依然能和文成发生直接的关系。

2.我一个北方人,认识植物少。来到文成,我愿意做一个学生,到山上去,在森林的学校里,让一棵棵树木,给我上课。

那天,上铜铃山,眼前的树木,我不认识。南方雨水多,生长期长,树种多样。要是在家乡,杨树、槐树、柳树,我张口就知道。可是,在这里,我是树盲,才从山口下去,走了不到50米,我就见到了山桐子、青冈栎、刺杜鹃、浙江樟、虎皮楠、蓝果树、黄檀、红楠、银钟花、青皮木、树参、紫槭、乌药、狗骨柴……不能列下去了,虽然这些树木的名字一笔笔写出来,也让我愉快。虽然我记下这些名字,下回见了,又认不出来。大多树木,我是头一次见,我摸摸树皮,感受一下光滑還是粗糙;也敲一敲,听听发出的声音,有的沉闷,有的清脆,有的含有金属一般;也抬头望上去,有的树冠密,光线一丝一丝的,我成了花脸,有的间隙大,一团光下来,我一阵眩晕。

这些树木,本来没有名字,在天地万物中间,被人辨识,命名,有了归类。对于我,有的树木,猛看一样,再看才觉得有区别。有的因形取名,虎皮楠确实有斑斓的色块,狗骨柴真的就像花狗腿,有的有学问在里头,得费些心劲和时间,才能慢慢了解。铜铃山的树木,生来不是被观看的,只是选择了也适应了这里的水土,只是为自己长着,为繁衍长着。不过,和人相处,被人爱惜,我觉得,树木也是高兴的。树木哪里都不能去,就在铜铃山,也看着一群群人来了,又走了,对心情,也有一份调节吧。这一次,我来到了这里,我有了铜铃山的记忆,但我知道,我留下的脚印,下上一场雨,就会消失,我为我没有过多地打扰铜铃山,打扰铜铃山的树木,而感到欢喜。

3.下着雨。我来文成几天,一天晴,只是早上下雨,之后,天天有雨,早上下,天大亮了,不下了,却不放晴,阴着,天上淤积的云,低到半山,散开一些,呈絮状,条状,也有游丝一般的,就移动得快。登红枫古道,雨水更淋漓,是因为在山里,阴气重,湿气也重的缘故吧。

真的是古道呢,说有四五百年了。铺路的条石,一截一截,伸展上去,弯曲上去。条石上走,总觉得,走在红铜上,是的,就是色如红铜,我的身体里,能吸收一些铜的质地吗?条石表面聚集着疙瘩,踩上去,稳当。走在红铜上,似乎很奢侈,可是,几百年了,条石還承受着人的重量,人身上背负的物资的重量,又觉得这条石的使用,是得当的。

山路说陡不陡,说平不平,介于舒缓和险峻之间。我也是天天锻炼的人,走一段,汗就出来了。再走一段,汗湿了衣服,雨也落在脸上,身上,和汗水混合,身子都变重了。走一段,得停下,不能停得久,不然,就不想走了。停下,就转着头看。路两边,是粗大的树木,杉树,枫树,也有毛竹。地上的落叶,几乎都是枫树的,山下面,枫叶還发黄,再上去,再到高处,枫叶就红了。水色的红,渗透着血丝的红。文成的红。

也有人家,就像树木在山里生长,都伟岸,生猛,人家的房屋,都笨拙,粗大,老式的是土墙,结实,一代一代人居住,也够了,也能住。养了鸡,散走着,养了狗,身形不大的土狗,见人过来,不吠叫,却夹起尾巴,快步走远,拐进一扇篱笆后面去了。门前坐着人,有的端着碗,在吃饭,不知道里头的内容,冷天里吃着食物,肠胃是暖和的。女人都穿上下身的睡衣,几乎都是,都这么穿,在外面这么穿。睡衣是花色的,是棉的。有一处人家,废弃了,留下一面土墙,還完整,墙头上掉下来一根丝瓜,另一面土墙坍塌了,烟火气很重的土块儿,就堆积在原地。土墙里面,原来人活动的地儿,被种了青菜。这家人搬到哪里去了?应该不会太远吧。

由于走路过度,伤了骨头,我已经有两个月,只是挪着走。也许,是文成的气候温暖,即使下着雨,也没有北方的那种杀伐的寒气,而缓解了我的腿疾吧。感谢我的膝盖,没有为难我,使得我一路走着歇着,登上了山顶。

山顶上,有一个亭子,有一户人家。還有一棵杉树,两个人都抱不住。树旁不远,一间房子,没有前墙,走过去,是一座庙。庙里塑了佛像,简陋,矮小,却自有一份庄严。佛像前的空地上,堆放了杂物,停了一辆摩托,也没有感到对佛不敬。这是这一家人的家庙吗?应该是。佛是遥远的,在这里,佛来了,佛是这家人的一位成员。我拜了拜佛,也同样感恩佛的慈悲。出来,我也拜了拜巨大的杉树,拜了拜地里新鲜的蔬菜,拜了拜昂着首又如装了弹簧晃动着的公鸡,为这里的自然和素朴,为这里空气的清新。

4.我虽然還没有走遍天下,也算去过不少地界,自然也见识了许多导游。多是旅游学校出来的小姑娘,有的幽默,有的健谈,有的刻板刁钻,都是对着不认识的活人练习出来的,我分析,老师也许让他们不要把游客当人,当成木头,就能对付了,就能老练了。在文成,也来了一个导游。这天要去茶场,上了车,开头的套路,和我接触过的其他导游一样,自我介绍叫胡林妹,也叮嘱不要叫她胡导。然后,介绍当地风情,也希望我们一起的一位男士唱歌。那位男士就是不唱,理由三个字:不会唱。大家就起哄,却是让胡林妹唱,胡林妹也推辞,说五音不全,大家就说用四个音唱就可以。胡林妹就说她唱可以,唱毕,那位男士就要唱。胡林妹就唱了一曲的一段,听起来,的确不擅长。可那位男士還是不唱,就出现了僵持。胡林妹不答应,反复要求这位男士。大家又说,这位男士可以和胡林妹一起唱。这位男士還是说不会唱,大家又说,那就下来由胡林妹单独教,教会了,这位男士就唱。就这么嬉笑着,这位男士终于没有唱。胡林妹盯上了这位男士,不时看看他,提醒一下,一车人也觉得挺欢乐的。

胡林妹说她是当地人,一会儿去茶场,要路过她的家。大家又开玩笑,说可以把这位男士留在她家,让帮着种地,养猪,作为不唱歌的惩罚。胡林妹似乎也满意这样的安排,就问这位男士是否同意,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强调说,一定不能食言呀。大家就笑,就说胡林妹有了上门女婿。胡林妹的脸蛋,微微有些泛红。

還有一段路途,在山路上摇晃,大家都昏昏欲睡。忽然,车子停下了,以为让上厕所,却听胡林妹说,大家下车,到我家里吃番薯。一车人兴奋起来,纷纷下车,跨过公路边的壕沟,就进入一片不大的场院,一栋三层的水泥房子矗立在眼前。老人孩子,都面带笑容,看着我们过来。胡林妹说,这就是我的家。端着一口铝锅,里面真的是煮熟的番薯,大家你一块儿,我一块儿,就吃了起来。我吃了一口,真甜。番薯也就是北方的红薯,還冒着热气。胡林妹说,这是我家自己种的,绿色食品,要多吃呀。我又吃了一块儿。然后,大家把胡林妹家的鸡看了一遍,进房子把桌子板凳看了一遍,也和胡林妹的父母说了一阵话。胡林妹说,房子后面的山地,种了草莓,還没有熟,不然大家可以尝尝。還忽闪着大眼睛特意强调,是我种的!

这么多人来到胡林妹家,胡林妹高兴,她的家人也高兴。我们也有点走亲戚的感觉。我见过的导游几十个足有了,但到导游家里来做客,从未曾有过,一丝温暖的情绪,在我心里滋生着。这也让我感到,文成人的淳朴,单纯,善良,并没有在商品经济的浪潮下磨损,泯灭,也让我对胡林妹有了更多的好感。在车上,胡林妹又提起要这位男士唱歌,这位男士说,虽然我吃了你家的番薯,可我還是不会唱。胡林妹就说,那你下次来文成,一定要唱的,我记着呢。

而这天我们来到的茶场在山上,在山顶。一垄一垄,都深绿了颜色,在云雾里一会儿清楚,一会儿模糊。这个茶场,有一千亩,一眼望出去,满山都是茶树,山势变换的背后,看不见的也是茶树。由于是冬季,不是采茶的季节,我還是揪下几片叶子在嘴里嚼,也尝出了茶的清香的味道。这片茶场,属于诗人慕白和他的朋友。我们就羡慕,这是过上神仙日子了。慕白也得意,说来茶场里坐坐,养心也养神呢。

这的确好,诗人有一片茶场,做人作文,就多了底气,也多了灵气,这的确好。

这个下午,我们就在慕白的茶场里喝茶,聊天。这个下午的时光,也是富含负氧离子,富含诗意的。

慕白南人北相,看不出是诗人,也看不出是茶场主,可这都是真的。就像我们想不到胡林妹会带我们去她家一样,在文成,接触的人,看到的物事,都那么美好。茶园一样美好,胡林妹一样美好。

2012年12月4日于西安

责任编辑 谷禾